2020-3-1 11:45
二
海南岛很早就有人住,这些人能很早就与大陆有过往来,往来过程中有过友情也有过怨仇,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在漫长的时期中,不管是海南岛还是南粤基本上都处于荒昧状态,荒昧中为数不多的先民保持着一种我们今天很难猜度的原始生态。战国时的《尚书?禹贡》和《吕氏春秋》中所划定的九州岛中最南的两州是扬州和荆州,可见海南还远处于文明的边界之外。战国顾名思义是政治家和军事家特别繁忙的年代,而在海南岛,只听到一个个熟透的椰子从树上静静地掉下来,啪哒、啪哒,掉了几千年。椰树边,海涛日夜翻卷,藤葛垂垂飘拂。
看起来,大陆人比较认真地从行政眼光打量这座岛屿是在汉代。打量着是两个都被称之为“伏波将军”的南征军官,西汉时的路博德和东汉时的马援。他们先后在南中国的大地上左右驰骋、开疆拓土,顺便也把这个孤悬于万顷碧波之外的海南岛粗粗地光顾了一下,然后设了珠崖、儋耳两郡,纳入中华版图。但是这种纳入是在是很潦草的,土著的俚族与外来的官吏士兵怎么也合不来,一次次地爆发尖锐的冲突,连那些原先自然迁来的大陆移民也成了土著轰逐的对象。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外来人不得不统统撤离,挤上木船渡海回大陆,让海南岛依然处于一种自在状态。当然过后又会有军人前去征服,但要在那瑞安安静静地待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几番出入进退,海南岛成了一个让人害怕的地方。害怕的原因由不能说是对付不了本地人反抗,这会引起统治者的气恼:我圣朝雄威、坚兵重甲,还能被这些土人抵挡住?因此将军们只能说是水土不服,地气有毒,容易染病,兵士们去了回不来。
前些日子为找海南的资料随手翻阅二十五史,在《三国志》中读到一段资料,说赤乌年间东吴统治者孙权一再南征海南岛,群臣一致拥护,惟独有一位教全琮的浙江人竭力反对。他说:
圣朝之威,何向而不克?然殊方异域,隔绝障海,水土气毒,自古有之。兵入民出,必生疾病,转相污染,往者惧不能返,所获何可多?
孙权没有听他的,意气昂昂地派兵向海南进军了。结果是,如此遥远的路途,走了一年多,士兵死亡百分之八九十。孙权后悔了,又与全琮谈及此事,称赞全琮的先见之明,全琮说,当时群臣中有不少人也是明白的,但他们不提反对意见,我认为是不忠。
三国是一个英雄的时代,而英雄也未能真正征服海南。那么,海南究竟是等待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完全出乎人们意料,在孙权南征的二百多年之后,一个出生在今天广东阳江的姓冼的女子,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几乎是永久地安顿了海南。公元五二七年,亦即特别关心中华版图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去世的那一年,这位姓冼的女子嫁给了高凉太守冯宝,便开始有力地辅佐丈夫管起中华版图南端傍海的很大一块地面,海南岛也包括在内。丈夫冯宝因病去世,中原地区频繁的战火也造成南粤的大乱,这位已届中年的女子只得自己跨上了马背。为了安定,为了民生,为了民族间的和睦,她几十年一直指挥若定,威柔并施。终于,她成了南粤和海南岛很大一部分地区最有声望的统治者,“冼夫人”的称呼在椰林海滩间响亮地翻卷。直到隋文帝统一中国,冼夫人以近似于“女酋长”的身份率领属下各州县归附,迎接中央政权派来的官员,消灭当地的反叛势力,使岭南与中原真正建立了空前的亲和关系。
冼夫人是个高寿的女人,如果说结婚是她从政的开始,那么到她去世,她从政长达七十余年。从中原文化的坐标去看,那是一个刘勰写《文心雕龙》、颜之推写《颜氏家训》的时代;而他们的南方,一个女人,正威镇海天。她不时回首中原,从盈盈秋波到朦胧慈目,始终是那样和善。中原人士从“隔绝障海”、“水土气毒”的方向看到这种目光很是惊讶和慌乱,此间情景正有点像那个追鹿的青年。
那么,收起弓箭,勒住马缰,也报以温暖的笑容吧。隋朝政府先册封她为宋康郡夫人,后有册封她为谯国夫人,她去世后,又追谥为诚敬夫人。没有什么资料可以让我们知道冼夫人年轻时的容貌和风采,但她的魅力似乎是不容怀疑的。直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琼州海峡两岸还有几百座冼夫人庙,每年都有几年活动,自愿参与者动辄数十万,令人吃惊。我的学生文新国毕业后在广东工作,被一个女性保持着数千余年的巨大魅力所震撼,花费整整十年时间研究冼夫人,写出了一系列成功的文学作品。在他笔下,冼夫人是现今黎族的先辈俚人,而她的丈夫冯宝则是汉人。这使我突然想起,在我国众多的少数民族中,长相特别美丽的民族有好几个,而黎族则是其中之一。黎族姑娘的美首先是眼睛,大海的开阔深沉、热带的炽烈多情全都躲藏在睫毛长长的忽闪间。冼夫人把这种眼神投注给了中华历史,这在中华历史中显得既罕见又俏皮。
一种在依然荒昧、原始背景下的女性化存在--这便是盛唐之前便已确立的海南岛形象。此后,中国将在无穷无尽的民族纷争中走过千百年血腥残杀的路程,但在海南岛却大体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