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3-20 18:21
我用图书馆的公共电话给樱花打电话。回想起来,在她宿舍留宿之后还一次都没跟她联系过,只是在离开时给她留了一个简单的便条,我为此感到羞愧。离开她宿舍就来了图书馆,大岛用车把我拉去他那座小屋,在不通电话的深山里过了几天。返回图书馆后开始在此生活工作,每天夜晚目睹佐伯的活灵(或类似活灵),并对那个十五岁少女一往情深。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可我当然不能说出。
电话是晚上快九点时打的,铃响第六遍她接起。
“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呢?”樱花以生硬的声音说。
“还在高松。”
她半天什么也没说,一味沉默。电话机背后开着电视音乐节目。
“总算还活着。”我加上一句。
又沉默片刻,之后她无奈似的叹息一声。
“可你不该趁我不在时慌慌张张离去嘛!我也够放心不下的,那天比平时提早回来,还多买了些东西。”
“呃,我也觉得抱歉,真的。但那时候没办法不离开。心里乱糟糟的,很想慢慢考虑点什么,或者说想重振旗鼓。可是跟你在一起,怎么说好呢……表达不好。”
“刺激太强了?”
“嗯。以前我一次也没在女人身边待过。”
“倒也是。”
“女人的气味啦什么的。还有好多好多……”
“年轻也真是够麻烦的,这个那个。”
“或许。”我说,“你工作很忙?”
“嗯,忙得不得了。也好,现在正想干活存钱,忙点儿倒也没什么。”
我停顿一下说:“嗳,说实在的,这里的警察在搜查我的行踪。”
樱花略一沉吟,小声细气地问道:“莫不是跟那血有关系?”
我决定暂且说谎:“不不,那不是的。跟血没有关系,找我是因为我是出走少年。找到了好带回东京,没别的事。我担心弄不好警察会把电话打到你那里,上次你让我留宿那天夜里,我用自己的手机打你的手机来着,电话公司的记录显示我在高松,也查了你的电话号码。”
“是么,”她说,“不过我这个号码不必担心,用现金卡,查不出机主。况且本来是我的那个他的,我借来用,和我的姓名场所都连不上。放心好了。”
“那就好。”我说,“作为我不想给你添更多的麻烦。”
“这么体贴人,我都快掉泪了。”
“真是那么想的。”
“知道知道。”她不耐烦地说,“那么,出走少年现在住在哪里呢?”
“住在一个熟人那里。”
“这座城里你该没有熟人吧?”
我没办法好好回答。几天来发生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说得简单明了呢?
“说来话长。”我说。
“你这人,说来话长的事看来真够多的。”
“唔。为什么不知道,反正动不动就那样。”
“作为倾向?”
“大概。”我说,“等有时间时慢慢说给你听。也不是特意隐瞒,只是电话里说不明白。”
“不说明白也可以的。只是,不至于是有危险的地方吧?”
“危险一点儿没有,放心。”
她又叹息一声:“知道你是特立独行的性格,不过那种跟法律对着干的事要尽量避免才好,因为没有希望获胜。像彼利小子那样,不到二十岁就一下子没命了。”
“彼利小子不是二十岁前没命的。”我纠正道,“杀了二十一个人,二十一岁没命的。”
“噢——”她说,“不说这个了。可有什么事?”
“只是想道声谢谢。你帮了那么大忙,却一声谢谢也没说就离开了,心里总不爽快。”
“这我很清楚的,不必挂在心上。”
“另外想听听你的声音。”我说。
“你这么说我当然高兴。我的声音可能顶什么用?”
“怎么说好呢……我也觉得说法有些怪——你樱花在这现实世界中活着,呼吸现实空气,述说现实话语。跟你这么说话,可以得知自己姑且同现实世界正常连在一起,而这对我是相当要紧的事。”
“你身边其他人不是这样的?”
“可能不是。”
“越听越糊涂。就是说你是在远离现实的场所同远离现实的人在一起?”
我就此思索。“换个说法,或许可以那样说。”
“我说田村君,”樱花说,“当然那是你的人生,不应由我一一插嘴。不过,从你的口气听来,我想你恐怕还是离开那里好。具体的说不清楚,反正总有那个感觉,作为一种预感。所以你马上过来,在我这里随便你怎么住。”
“樱花,为什么对我这么亲切?”
“你、莫不是傻瓜?”
“怎么?”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我的确相当好事,但不是对任何人都这么做的。我喜欢你,中意你,所以才做到这个地步。倒是说不太好,觉得你真像我的弟弟。”
我对着听筒沉默不语。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轻微的晕眩朝我袭来。因为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哪怕仅仅一次。
“喂喂!”
“听着呢。”我说。
“听着就说话呀!”
我站稳身体,深吸一口气:“嗳,樱花,如能那样我也觉得好,真是那么想的,打心眼里那么想。可是现在不能。刚才也说了,我不能离开这里,一个原因是我正恋着一个人。”
“恋着一个不能说是现实性的、麻烦的人?”
“也许可以那么说。”
樱花再次对着听筒叹息。非常深沉的根本性叹息。“跟你说,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爱恋起来,大多带有非现实性倾向。而若对方再远离现实,可就相当伤脑筋了。这个可明白?”
“明白。”
“嗳,田村君!”
“嗯。”
“有什么再往这里打电话,什么时间不必介意,用不着顾虑。”
“谢谢!”
我挂断电话,返回房间,把《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放上转盘,落下唱针。于是我再次被领回——我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那个场所,那个时间。
我感觉有人的动静,睁开眼睛。一团黑暗。床头钟的夜光针划过三点。不知不觉之间我睡了过去。她的身影出现在从窗口泻入的庭园灯那微弱的光照中。少女一如往常坐在桌前,以一如往常的姿势看着墙上的画,在桌上手托下巴,凝然不动。我也一如往常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微微睁眼注视她的剪影。海上吹来的风静静地摇晃着窗外山茱萸的枝条。
但过不多时,我发觉空气中有一种与平时不同的什么膨胀开来。异质的什么正在一点一点然而决定性地扰乱着必须完美无缺的那个小天地的和谐。我在幽暗中凝眸细看。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夜风忽然加强,我血管中流淌的血开始带有黏糊糊的不可思议的重量。山茱萸枝在玻璃窗上勾勒出神经质的迷宫图。不久,我明白过来,原来那里的剪影不是那个少女的剪影。极其相似,可以说几乎一样。但不完全一样。犹如多少有些差别的两个图形合在一起之时,细小部位到处都是错位。例如发型不同,衣服不同,更为不同的是那里的气息。这我知道。我不由摇头。不是少女的谁位于那里。有什么发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我不知不觉在被窝里攥紧双拳。继而,心脏忍无可忍似的发出又干又硬的声响。它开始刻划不同的时态。
以此声响为暗号,椅子上的剪影开始动了。身体如大船转舵时一样缓缓改变角度。她不再支颐,脸朝我这边转来。我发觉那是现在的佐伯。换个说法,那是现实的佐伯。她看了我好一会儿,一如看《海边的卡夫卡》之时,安安静静,全神贯注。我思考时间之轴,时间恐怕在我不知晓的地方发生着某种变异,现实与梦幻因之相互混淆,如同海水与河水混在一起。我转动脑筋追寻那里应有的意义,然而哪里也抵达不了。
末几,她起身缓缓朝这边走来,腰背仍那么笔直,步态仍那么优美。没有穿鞋,赤脚。地板随着她的脚步吱呀作响。她在床头静静坐下,久久坐着不动,其身体有实实在在的密度和重量。佐伯身穿白色丝绸衬衫和及膝的深蓝色裙子。她伸手摸我的头发,手指在我的短发间游移。毫无疑问那是现实的手,现实的手指。之后她站起身来,在外面泻入的淡淡的光照中极为理所当然地开始脱衣服。不急,但也不犹豫。她以非常自然流畅的动作一个个解开衬衫钮扣,脱去裙子,拉掉内衣裤。衣服无声地依序落在地板上。柔软的布料也发不出声音。她在睡着。我这知道。眼睛固然睁着,但佐伯是在睡着。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她的睡梦中。
脱光后,她钻进狭窄的小床,白皙的手臂拢住我的身体。我的脖颈感受到她温暖的喘息,大腿根觉出她的毛丛。想必佐伯把我当成了她早已死去的少年恋人,她试图把过去在这房间发生的事依样重复一遍,重复得极为自然,水到渠成,在熟睡中,在梦中。
我想我必须设法叫起佐伯,必须让她醒来。她把事情弄错了,必须告诉她那里存在巨大的误差,这不是梦,是现实世界。然而一切都风驰电掣地向前推进,我无力阻止其势头。我心慌意乱,我的自身被吞入异化的时间洪流中。
你的自身被吞入异化的时间洪流中。
她的梦转眼之间将你的意识包皮拢起来,如羊水一样软乎乎暖融融地包皮拢起来。佐伯脱去你穿的T恤,拉掉短运动裤,连连吻着你的脖颈,伸手攥住陽物。陽物已经硬硬地勃起,硬如瓷器。她轻轻抓住你的睾丸,一声不响地将你的手指拉到毛丛之下。那里温暖而湿润。她吻你的胸,吸你的乳頭。你的手指就好像被吸进去一样缓缓进入她体内。
你的责任究竟始自哪里呢?你拂去意识视野的白雾,力图找出现在的位置,力图看清水流的方向,力图把握时间之轴。然而你无从找出梦幻与现实的分界,甚至找不到事实与可能性的区别。你所明暸的,只是自己现在置身于分外微妙的场所。微妙,同时危险。你在无法确认预言的原理与逻辑的情况下被包皮含在其行进的过程中,一如某个河边小镇淹没在洪水里。那里所有的道路标识此刻都沉在水面之下,能看见的仅有家家户户无名的房脊。
不久,佐伯骑上你仰卧的躯体,张开腿,将如石杵一般硬的陽物导入自己体内。你别无选择。由她选择。她像描绘图形一样扭动腰肢。直线型泻下的长发在你肩头宛如柳枝轻轻摇曵。你一点点被吞入柔软的泥沼。世界上的一切无不暖融融湿漉漉迷濛濛,惟独你的陽物坚挺而鲜明。你闭目做你自身的梦。时间的流移变得扑朔迷离。潮满,月升。你很快射出。你当然无法遏止。在她体内一次接一次猛射。她在收缩,温柔地收集你的精液。然而她仍在熟睡,睁着眼睛熟睡。她身在另一世界,你的精液被吸去另一世界。
过去了很长时间。我动身不得,置身于麻痹的天罗地网中。至于那是真正的麻痹,还是仅仅因为我没有动身的愿望所,我自己也分不清楚。又过了一会儿,她离开我,在我身旁静躺片刻,之后起身穿上内衣,穿上裙子,扣上衬衫钮扣。她再次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的。回想起来,她出现在这房间之后一次也没出声,传来我耳畔的只有地板轻微的吱呀声和不停吹来的风声。叹气的房间,轻轻颤抖的玻璃窗——这便是侍立在我身后的choros①的所有成员。
她睡着穿过地板,走出房间。门开有一条小缝,她如做梦的细鱼一般从门缝间滑溜溜地钻过。门无声地合上了。我从床上注视着她离去。我依然处于麻痹状态,伸一根手指都不可能。嘴唇如贴了封条一般沉重地闭在一起。语言在时光的凹坑里沉睡。
我只好一动不动,侧耳倾听,以为停车场那边会有佐伯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传来。然而怎么等也一无所闻。夜间的云被风吹来,又离去了。山茱萸的枝条小幅度地摇颤着,无数刀刃在黑暗中闪光。那里的窗是我的心的窗,那里的门是我的心的门。我就这样睁眼睁到早晨,久久看着无人的空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