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7-29 00:07
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生在世无论是谁,或好或坏都会留下名声。有些人地位显贵,却因其为人骄横,待人虚伪,办事滑头在老百姓的心中留下骂名;有的人虽是平头百姓,却因其待人谦和,为人正派,办事认真而被他人称道。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邯郸电厂开车,如果没有出车任务,我们一般是在车房的休息室待命。
深秋的一天,天空阴沉看上去灰蒙蒙的,室外刮着小北风,气温骤降变天了。我在车房休息室,有人从门外面伸头进来说:“徐师傅在吗?哪位是徐师傅?”我问你找谁呀?他走进我们司机的休息室说:“我找徐东,徐师傅。”“噢,我是徐东,有什么事吗?”我问道,他手里拿着派车单晃了晃说:“请你出趟车。”
我也是刚到电厂不久很多人还不认识,我将来人打量了一下,他看上去将近七十岁(见注1)是个瘦高个,站在屋内昂首挺胸身体笔挺。穿着一身被洗得发白了的蓝色中山装,衣服虽旧但是洗的干净、穿着得体。他是长脸型,一双不算大的眼睛挺有神,高鼻梁,薄嘴唇,若不是头发、眉毛、胡子都已经花白了,我是不会将他当做一位老人。
在他的指引下我将车开到一处煤场,这个煤场十分简陋,除了两间红砖盖的小平房外,就只有一个空旷的储煤场地和场地周边少许的煤。
他对我说:“徐师傅你等着,我去联系装车。”过了一会,他回来了说:“徐师傅咱们等等吧,管事的人还没来呢。”我忙说:“老师傅您上驾驶室吧,外边怪冷的,您贵姓?”他说我姓张。我又说:“张师傅,您可别管我叫师傅,就叫我徐东吧。”张师傅冲着我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等人就得有个耐性,谁知道那些管事的在哪儿。我俩索性将车窗玻璃摇上来耐心等待。
我想闲来无事就与张师傅聊起天来,“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是哪里人呀?”我问道。
“我老家是保定的。”
“那您怎么到了邯郸。”
“是从北京调来的。”
“北京多好呀,您怎么调到邯郸来了。”
“那有啥办法。”张师傅无奈地说。
“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照顾您留在北京。”
“照顾?”张师傅苦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在这里只有我们俩人,就这么干坐着我总觉得别扭。我又问:“张师傅,那你怎么到北京上班的?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唉,”张师傅叹了口气说:“我在北京先在电报局,解放后怎么就给调到了电力部。”
“那你在电报局是干什么的?”
“搞报务的。”
“发电报,那可是个技术活,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还技术活?还什么学校毕业?我是在部队上学的报务。”
“你也在部队上干过?你是什么部队?”
“唉,我是东北军的。”张师傅在驾驶室内侧了侧身,面对我聊了起来:
“9.18后,东北军进关在保定招兵,当时我中学毕业还没有工作,就去当兵了。由于我有文化,就被调到张学良的司令部从事报务工作。当时还没有发生西安事变,我们也与那边(红军)有过联系。”
“你们与谁有联系?”我非常好奇问到。
“我们与徐向前就联系过,东北军的电文格式是:‘徐总指挥向前’,(见注2)不是我们常说的徐向前总指挥。那时我的一位战友就脱离了东北军,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后来我在一次收报时,听出红军发报员的手法,和我的那位战友一样,我才知道他是参加红军了。”
“从发报的滴滴答答声中,能够听出是谁发的报?”我简直不敢相信。
“那是当然,不过也不是谁都能够听出对方的手法。一要熟悉对方的发报特点,二要经过长期的训练,听力才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平。这之后在没人时我们还会偷偷地发些简短的电报互致问候。”张师傅脸上露出少许笑容,他不无得意地说。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西安事变,国民党叫做双十二事变,”
“那你也参于了西安事变?”
“是的,事变期间我在张学良的司令电台,那段时间报务工作非常忙。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后,东北军就完了。国民党叫我们是‘双十二分子’。东北军每个人都要受到审查和处理。因为我是一个技术干部,后来被留了下来。”
“抗战胜利后我要求退伍,在北京的电报局里谋了份差事,还是干我的本行。谁知道后来到了邯郸,在电厂干了一辈子。”
我问:“你干了一辈子工资是多少?”
“八十三块五。”他答道:“一解放我的工资就是八十三块五,干到退休了还是八十三块五。”
我无话了。我能理解一个靠薪水吃饭的人,对涨工资的期盼和渴望。几十年没涨过工资,对于一般人来说,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心里充满了委屈、无奈和悲愤。
“都这会了,也没个人。”我看看窗外向张师傅提议说:“这大冷的天,不行咱们开车回去下午再来。”“咱们这么大老远的来了,空车回去总是不大好,还是等着吧,他们说上午会来人的。”张师傅看了我一眼又说:“要不我再去问问。”我想这位老师傅几十年没涨过工资,对工作还是那么认真,这倒让我对他有些佩服,就说“算啦,张师傅你这么大年纪你都不怕冷,我年轻我更没事,咱们就在车上等吧。”那天上午我们在空旷、寒冷的煤场里,坚持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来人装车。
这次出车之后每当见到张师傅,我们都要相互打招呼。听他的同事说张师傅的名字叫做张玉权,说他待人谦和,为人正派,办事认真。只是生活不幸,文革期间因为他的历史问题受到冲击,他的一个儿子本来在校学习优秀,因他牵连遭受批判,精神受到严重的刺激,在神经方面出了问题。我见过张师傅的那个儿子,人长得白白净净,平日穿戴的整整齐齐。据说曾经在纺织厂上班,但是因为有时犯病,就没有再上班了。
后来有同事对张师傅说:“文革时要你交代问题,你就说是你发电报,请来周恩来和平处理西安事变,看他们谁还敢整你?”张师傅沉默了一会说:“当时的电报是我们发的,我没有想起来该这样回答他们。”
张师傅本本分分地工作到退休,如今人也去世多年了,可是我至今和他当年的同事说起他来,同事们还是说:“那是个好老头。”
人生前被别人夸奖,别人未必认为你真的好;人死后还被人夸奖,那别人一定认为你是确实挺好的。
徐 东
2016年12月21日
注1:文革期间正常的退休制度终止了。
注2:1935年6月红军一、四方面军在陕北会师后,成立了红军前敌总指挥部,徐向前任前敌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