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3-20 18:28
卡蒂
卡蒂·威尔金森把自己泡在一池温暖的洗澡水里,身下的瓷浴缸老式却不失别致,其实,她在纽约的这套公寓在很多方面都透出“岁月”的痕迹,这份“特别”的时髦是那些蹩脚的时尚从业者无法想象的。卡蒂的波斯猫吉维亚此刻正盘踞在水池上,看上去像一件讨人喜欢的灰毛衣。她黑色的拉布拉多狗莫林则趴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它们都怯生生地望着卡蒂。
她看完了日记,将皮面的日记本放在浴缸边的小凳子上,把头埋入水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然后,她啜泣起来,卡蒂看到自己的手在哆嗦。她失态了,这类情况不经常发生在她身上。她是一个坚强的人,一直都是如此。卡蒂小声地念叨起过去在教堂里听到的话,“主啊,你在哪里,我的主啊?”
她从未想到这本小小的日记会让她如此不能自持。当然,她的困惑和郁闷不是单由这本日记造成的。
不,不仅仅是因为《苏珊娜①写给尼古拉斯的日记》。
她在脑子里想象着苏珊娜的样子。卡蒂彷佛看到了住在马撒葡萄园岛②上的情调小屋里的苏珊娜。
然后是尼古拉斯。十二个月大,有着最明亮的蓝眼睛。
最后是马特③。
尼古拉斯的父亲。
苏珊娜的丈夫。
也是卡蒂的前男朋友。
她现在怎么看马特?她能原谅他吗?她不确定。但至少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她终于弄明白了一部分。从日记里她获得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却也免不了要承受那些秘密所带来的痛苦。
卡蒂进一步滑入水中,禁不住回忆起她得到日记的那一天——七月十九日。
想到这天,她又哭起来。
注:①即书名所说的“苏珊”的昵称。②“马撒葡萄园”是属于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岛。③马特是马修的昵称。
十九日早晨,卡蒂忽然很想去哈得孙河,然后去坐观光船——她和马特起初以为那个环曼哈顿岛游船活动会很蠢,但后来他们发现自己非常喜欢,所以就经常去光顾。
她乘坐了那天的头一班船。她觉得很伤心,也很愤怒。天哪,上帝,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
早班船上没有太多游客,不是很拥挤。她选了个靠上层甲板栏杆的座位,沿蜿蜒的水道望出去可以很好地欣赏纽约的风光。
一些人注意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尤其是男人们。
卡蒂通常都能在人堆里显得卓尔不群。她身材高挑——几乎有六英尺,还长着一双温暖、友善的蓝眼睛。她却一直觉得自己有些笨拙,总认为别人盯着她看是因为她笨手笨脚。她的朋友们要她正视自己,他们总说她气质绝佳,美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对此,卡蒂总是说“哦,当然,但愿如此”。她不认为自己是美女,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如此自视甚高。她只是个普通人。本质上是一个来自北卡罗来纳的农家女孩。
她常把自己深褐色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子,从八岁起她就这么梳了。这种发型看起来不修边幅,但当下却被视作具有大都市风范的酷。她猜想自己终于在不经意间跟上了潮流。她唯一使用的化妆品就是睫毛膏,有时也用一点点唇膏。今天她一样都没用,肯定看起来不是光彩夺目的。
坐在最上层的甲板上,她想起电影《非洲女王》,里面有一句她非常喜欢的台词:“抬头,挺胸,头发被风吹起,女主角就是这个样子。”鲍嘉这样逗赫本。这句台词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她已经哭了几个钟头了,眼睛肿肿的。前一天晚上,她深爱的男人突然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他们的关系。犹如晴天霹雳,她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故,马特似乎是不可能会离她而去的。
见鬼!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一直在欺骗我——这么多月以来一直在说谎?显然他是这么做的!杂种。卑鄙小人。
她试图想想马特的为人,以及导致他们分开的事情,但她能想起来的仅仅是和他在一起分享的时光,那些美好的时光。
虽然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在马特面前她总是能够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跟马特交谈时,她能像面对同性朋友一样放松。她有几个尖酸刻薄、曾经吃过男人亏的女性朋友,连她们都很喜欢马特。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她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他很体贴——至少曾经如此。她的生日在六月,于是他把六月称作“你的生日月”,并在这个月里每天给她寄一枝玫瑰花。他似乎总能注意到她所穿的衬衣、毛衣、鞋子和她的各种情绪——好的、坏的或是偶尔出现的不堪重负后的“丑态”。
卡蒂喜欢的东西,很多他也喜欢,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甜心俏佳人》,《艺妓回忆录》,《戴珍珠耳环的女孩》①,都喜欢在晚饭后去酒吧喝上一两杯,西村的“滑铁卢”、东村②的“酷普”、哈德森大街的“巴比”都是他俩常光顾的地方,都喜欢去林肯广场电影院看外国电影,都喜欢在跳蚤市场淘黑白照片和油画,也都喜欢去小意大利③的诺利塔和新苏荷区的威廉斯堡。
周日她在教堂教一班学龄前儿童读《圣经》,他便跟她一起去教堂。他们都很珍惜周日的下午——在卡蒂从头到尾仔细阅读《时代周刊》时,马特会修改他自己写的诗,他会把这些诗铺在她的床上,卧室的地板上,甚至是肉案似的厨房桌上。
他们还会选择翠西·査普曼,梅西·格雷或莎拉·沃根的音乐作背景音乐。太美妙了。从任何方面看都很完美。他使她内心平静,完善了她的生活。他的出现让卡蒂获益良多。过去没有人能让她拥有这样的感觉——完完全全、充满喜悦的平静。
难道还有什么能超越跟马特相爱的感觉?
卡蒂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媲美。
一天晚上,他们路过A大街的一家音乐酒吧。他们跳舞时,马特在她耳边唱《全身激动》,他对猫王的模仿虽然滑稽但效果还不错。接着他又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阿尔·格林,让她心驰神往。
她希望能永远跟他在一起。陈词滥调,却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当他去马撒葡萄园岛上班不回来时,他们每天晚上都要通几个小时的电话——要不就是互发有趣的电子邮件。他们把这称作“长途恋爱”。然而,他总是阻止卡蒂去葡萄园看他,或许这就是给她的早期预警信号?
可是,他们的关系还是持续了十一个月——极其愉快的十一个月,却在瞬间灰飞烟灭。卡蒂还以为他不久就会向自己求婚,她对此很有把握,甚至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当然,事实表明她一直在一厢情愿,这实在是可悲。她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为此她痛恨自己。
她怎么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看错他?怎么会对一切不知不觉?如果有什么不对,她的直觉应该会提醒她。她的直觉一向是很灵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真正傻到家的事情她是不会去做的。
时至今日,天哪,她这次似乎是犯下了不可思议的错误。
卡蒂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哭泣,甲板上的人都注视着她。
“不好意思。”她说,并示意他们别再看她。她脸红了。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我没事。”
但她不是没事。
卡蒂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受伤,没什么能跟这件事所造成的伤害相提并论。她失去了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上帝,她是多么爱马特啊。
注:①《甜心俏佳人》是美国热门电视剧,《艺妓回忆录》是畅销小说,《戴珍珠耳环的女孩》是知名电影。②东村和西村是纽约的两个区。东村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而西村则受中产阶级的青睐。③小意大利位于纽约苏荷区以东,早年是意大利人的聚集地。
那天,卡蒂没办法投入工作。她不能面对办公室里的同事,甚至无法面对巴士上的陌生人。她在船上已经受够了旁人好奇的目光。
当她结束游船观光回到公寓时,发现大门口有一个包裹。
她猜想这是从办公室寄来的手稿。她低声诅咒自己的工作。难道他们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安静一天吗?她有资格偶尔享受一天的私人时间。上帝,她是多么努力地为他们工作啊。他们清楚地对所编辑的书籍抱有怎样的热情。他们知道她是多么在乎那些书。
她在纽约一个专业出版小说和诗歌的大学出版社工作,是一位资深编辑。她很喜欢这个工作氛围愉快的职业,而且她就是通过工作认识马特的。一年前,她热心地从波士顿的一家小文学代理商那里买回了他的第一本诗集。他俩从一开始就相处得很好,非常合得来。几个星期后他们就坠入了爱河——她的心灵、精神、肉体、头脑和女人的直觉都告诉她那是爱。
她怎么可能搞错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当她弯腰去捡那个包裹时,她认出了包裹上的笔记,是马特的。这点毫无疑问。
她几乎拿不住包裹,她真想用尽全力把它掷出去。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的自制力太强了——这是她的缺点。众多缺点之一。卡蒂盯着包裹看了一会。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撕开了棕色的包裹纸。
包裹里是一本旧式的小日记本。卡蒂皱起眉头,她搞不清楚这东西的来历。接着,她感到自己的胃里开始翻腾。
日记本的封面上写着“苏珊娜写给尼古拉斯的日记”——是手写的字,但不是马特的笔迹。
是苏珊娜的?
突然,卡蒂感到头昏目眩,几乎不能呼吸,也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马特始终对自己的过去保持缄默。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前妻叫苏珊娜,这还是一天晚上他们喝掉两瓶酒后从马特嘴里漏出来的。此后,马特也一直拒绝谈论苏珊娜。
马特闭口不谈过去是唯一一件引发他们争执的事情。卡蒂坚持要多知道一些马特的经历,但结果他却变得更加沉默和神秘。这不像是马特的作风。后来他们为此激烈争吵过,但马特除了发誓自己跟苏珊娜已经不是夫妻外,还是不愿透露其他。
尼古拉斯又是谁?为什么马特要寄给她这本日记?为什么选择这时寄给她?她完全糊涂了,而且非常难受。
卡蒂用颤抖的手指翻开日记,第一页上粘着一张马特写的便条。她的眼睛不争气地湿润起来,她生气地擦掉眼泪,开始读马特写的东西。
亲爱的卡蒂:
任何语言或行动都无法表达我此时的感受。对于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感到很遗憾。当然,这完全都是我的错,责任全在我。你很完美,既善良又美丽。你没做错什么,问题出在我身上。
或许这本日记能比我更好的解释一切。如果你有心思,就读一读它。
它有关我的妻子、儿子和我自己。
当然,我必须提醒你,日记里的有些部分或许你看了会很难受。
我从未预料到自己会爱上你,但我爱上你了。
马特
卡蒂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