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屋子。桌子楞在坐中,四面围着椅子。桌上点着灯。通门厅的门敞着。楼上有跳舞音乐的声音。
林丹太太坐在桌子旁边,用手翻弄一本书。她想看书可是没心楮。她时时朝着通门厅的门望一眼,仔细听听有没有动静。
林丹太太:(看表)还没来,时候快过去了。只怕是他没有——(再听)喔,他来了。(走进门厅,轻轻开大门,门外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她低声说)迸来,这儿没别人。
柯洛克斯泰:(在门洞里)我回家时候看见你留下的字条儿。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
柯洛克斯泰:当真?我一定得在这儿谈了?
林丹太太:我不能让你到我公寓去。公寓只有一个门,出入不方便。你进来,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女佣人已经睡觉了,海尔茂夫妻在楼上开跳舞会。
柯洛克斯泰:(走进屋子来)啊!海尔茂夫妻今天晚上还跳舞?
林丹太太:为什么不可以?
柯洛克斯泰:问得对,为什么不可以?
林丹太太:尼尔,现在咱们谈一谈。
柯洛克斯泰: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林丹太太:要谈的话多得很。
柯洛克斯泰:我可没想到。
林丹太太: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填正了解我。
柯洛克斯泰:有什么可以了解的?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有了更好的机会就把原来的情人扔掉了。
林丹太太:你真把我当作那么没良心的人,你以为那时候我丢下你心里好受吗?
柯洛克斯泰:有什么不好受?
林丹太太:尼尔,你当真这么想?
柯洛克斯泰:要是你心里不好受,你为什么写给我那么一封信?
林丹太太:那是没办法。既然那时候我不能不跟你分手,我觉得应该写信让你死了心。
柯洛克斯泰:(捏紧双手)原来是这么回事。总之一句话——一切都是为了钱!
林丹太太:你别忘了我那时候有个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有两个小弟弟。尼尔,看你当时的光景,我们一家子实在没法子等下去。
柯洛克斯泰:也许是吧,可是你也不应该为了别人就把我扔下,不管那别人是谁。
林丹太太: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时常问自己当初到底该不该把你扔下。
柯洛克斯泰:(和缓了一点)自从你把我扔下之后,我好象脚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现在的光景,好象是个翻了船、死抓住一块船板的人。
林丹太太:救星也许快来了。
柯洛克斯泰:前两天救星已经到了我跟前,可是偏偏你又出来妨碍我。
林丹太太:我完全不知道,尼尔。今天我才知道我到银行里就是顶你的缺。
柯洛克斯泰: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信你的话吧。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把位置让给我?
林丹太太:不,我把位置让给你对于你一点儿益处都没有。
柯洛克斯泰:喔,益处,益处!不论有益处没益处,我要是你,我一定会把位置让出来。
林丹太太:我学会了做事要谨慎。这是阅历和艰苦给我的教训。
柯洛克斯泰:阅历教训我不要相信人家的甜言蜜语。
林丹太太:那么,阅历倒是给了你一个好教训。可是你应该相信事实吧?
柯洛克斯泰:这话怎么讲?
林丹太太:你说你象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柯洛克斯泰:我这话没说错。
林丹太太:我也是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没有人需要我纪念,没有人需要我照应。
柯洛克斯泰:那是你自愿。
林丹太太:那时候我只有一条路。
柯洛克斯泰:现在呢?
林丹太太:尼尔,现在咱们两个翻了船的人凑在一块儿,你看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你说什么?
林丹太太:两个人坐在筏子上总比各自抱着一块破板子希望大一点。
柯洛克斯泰:克立斯替纳!
林丹太太:你知道我进城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难道你还想着我?
林丹太太: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着没意思。现在我回想我一生从来没闲过。工作是我一生唯一最大的快乐。现在我一个人过日子,空空洞洞,孤孤单单,一点儿乐趣都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工作没有乐趣。尼尔,给我一个人,给我一件事,上我的工作有个目的。
柯洛克斯泰:我不信你这一套话。这不过是女人一股自我牺牲的浪漫热情。
林丹太太: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有那冲浪漫思想?
柯洛克斯泰:难道你真愿意——?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全部历史?
林丹太太:我知道。
柯洛克斯泰: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对我的看法?
林丹太太:你刚才不是说,当初要是有了我,你不会弄到这步田地吗?
柯洛克斯泰:那是一定的。
林丹太太:现在是不是大晚了?
柯洛克斯泰:克立斯替纳,你明白自己说的什么话吗?我想你明白,从你脸上我可以看得出。这么说,难道你真有胆量——
林丹太太:我想弄个孩子来照顾,恰好你的孩子需要人照顾。你缺少一个我,我也缺少一个你。尼尔,我相信你的良心。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柯洛克斯泰:(抓紧她两只手)谢谢你,谢谢你,克立斯替纳!现在我要努力做好人,让人家看我也象你看我一样。哦,我忘了——
林丹太太:(细听楼上的音乐)嘘!这是特兰特拉土风舞!怏走,怏走!
柯洛克斯泰: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你没听见楼上的音乐吗?这是末一个节目,这个一完事他们就要下来了。
柯洛克斯泰:是,是,我就走。可是走也没有用。你当然不知道我对付海尔茂夫妻的手段。
林丹太太:我都知道,尼尔。
柯洛克斯泰:知道了你还有胆量——
林丹太太: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侯什么手段都去使出来。
柯洛克斯泰:喔,我恨不能取消这件事。
林丹太太:现在还来得及。你的信还在信箱里。
柯洛克斯泰:真的吗?
林丹太太:真的,可是——
柯洛克斯泰:(仔细瞧她)难道你的目的就在这上头,你一心想救你的朋友。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丹太太:尼尔,一个女人为了别人把自己出卖过一次,不会出卖第二次。
柯洛克斯泰:我要把那封信要回来。
林丹太太:不行,不行。
柯洛克斯泰:我一定得把信要回朱。我要在这儿等海尔茂回家,叫他把信还给我,我只说信里说的是辞退我的事,现在我不要他看那封信。
林丹太太:尼尔,你千万别把信要回来。
柯洛克斯泰:老实告诉我,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不是就为这件事?
林丹太太:一起头我很慌张,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在这一天里头,我在这儿看见了许多想不到的事。海尔茂应该知道这件事。这件害人的秘密事应该全部揭出来。他们夫妻应该彻底了解,不许再那么闪闪躲躲,鬼鬼祟祟。
柯洛克斯泰:好吧,要是你愿意冒险,你就这么办吧。可是有件事我可以帮忙,我马上就去办。
林丹太太:(细听)快走!快走!舞会散了,咱们再等下去就不行了。
柯洛克斯泰:我在街上等你。
林丹太太:好,我一定得送我回家。
柯洛克斯泰:我从来没象今天这么快活!
柯洛克斯泰走大门出去。屋子与门厅之间的门还是开着。
林丹太太:(整理屋子,把自己的衣帽归置在一块儿)多大的变化!多大的变化!现在我的工作有了目标,我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要为一个家庭谋幸福!万一做不成,决不是我的错。我盼望他们快回来。(细听)喔,他们回来了!让我先穿上衣服。
她拿起帽子和大衣。外面传来海尔茂和娜拉的说话声音。门上锁一转,娜拉几乎硬被海尔茂拉进来。娜拉穿着意大利服装,外面裹着一块黑的大披肩。海尔茂穿着大礼服,外面罩着一件附带假面具的黑舞衣,敞着没扣好。
娜拉:(在门洞里跟海尔茂挣扎)不,不,不,我不进去!我还要上楼去跳舞。我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海尔茂:亲爱的娜拉,可是——
娜拉:亲爱的托伐,我求求你,咱们再跳一点钟。
海尔茂:一分钟都不行。好娜拉,你知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快进来,在这儿你要凉了。(娜拉尽管挣扎,还是被他轻轻一把拉进来。)
林丹太太:你们好!
娜拉:克立斯替纳!
海尔茂:什么!林丹太太!这么晚你还上这儿来?
林丹太太:是,请你别见怪。我一心想看看娜拉怎么打扮。
娜拉: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们?
林丹太太:是,我来了一步,你们已经上楼了,我不看见你,舍不得回去。
海尔茂:(把娜拉的披肩揭下来)你仔细赏鉴吧!她实在值得看,林丹太太,你说她漂亮不漂亮?
林丹太太:真漂亮。
海尔茂:她真美极了。谁都这么说。可是这小室贝脾气真倔强。我不知该把她怎么办。你想,我差不多是硬把她拉回来的。
娜拉:喔,托伐,今天你不让我在楼上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多待半点钟——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海尔茂:你听她说什么,林丹太太!她跳完了特兰特拉土风舞,大家热烈鼓掌,难怪大家都鼓掌,她实在跳得好,不过就是表情有点儿过火,严格说起来,超过了艺术标准。不过那是小事情,主要的是,她跳得很成功,大家全都称赞她。难道说,大家鼓完掌我还能让她待下去,减少芝术的效果?那可使不得。所以我就一把挽着我的意大利姑娘——我的任性的意大利姑娘——一阵风儿似的转了个圈儿,四面道过谢,象小说里描写的,一转眼漂亮的妖精就不见了!林丹太太,下场时候应该讲效果,可惜娜拉不懂这道理。嘿,这屋子真热!(杷舞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打开自己书房的门)什么!里头这么黑?哦,是了。林丹太太,失陪了。(进去点蜡烛。)
娜拉:(提心吊胆地急忙低问)事情怎么样?
林丹太太:(低声回答)我跟他谈过了。
娜拉:他——
林丹太太:娜拉,你座该把这件事全部告诉你丈夫。
娜拉:(平板的声调)我早就知道。
林丹太太:你不用怕柯洛克斯泰。可是你一定得对你丈夫说实话。
娜拉:我不说实话怎么样?
林丹太太:那么,那封信去说实话。
娜拉:谢谢你,克立斯替纳,现在我知道怎么办了。嘘!
海尔茂:(从书房出来)怎么样,林丹太太,你把她仔细赏鉴过没有?
林丹太太:赏鉴过了。现在我要走了。明天见。
海尔茂:什么!就要走?这块编织的活计是你的吗?
林丹太太:(把编织活计接过来)是,谢谢,我差点儿忘了。
海尔茂:你也编织东西?
林丹太太:是。
海尔茂:你不该编织东西,你应该刺绣。
林丹太太:是吗!为什么?
海尔茂:因为刺绣的时候姿态好看得多。我做个样儿给你瞧瞧!左手拿着活计,右手拿着针,胳臂轻轻地伸出去,弯弯地拐回来,姿恣多美。你看对不对?
林丹太太:大概是吧。
海尔茂:可是编织东西的姿势没那么好看,你瞧,胳臂贴紫了,针儿一上一下的——有点中国味儿。刚才他们的香槟酒真好喝!
林丹太太:明天见,娜拉,别再固执了。
海尔茂:说得好,林丹太太!
林丹太太:海尔茂先生,明天儿。
海尔茂:(送她到门口)明天见,明天见,一路平安。我本来该送你回去,可是好在路很近。再见,再见。(林丹太太走出去,海尔茂披上大衣回到屋子里)好了,好容易才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真噜嗦!
娜拉:你累了吧,托伐?
海尔茂:一点儿都不累。
娜拉:也不想睡觉?
海尔茂:一点儿都不想。精神觉得特别好。你呢?你好象又累又想睡。
娜拉: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觉。
海尔茂: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不算错吧?
娜拉:喔,你做的事都不错。
海尔茂:(亲她的前额)我的小鸟儿这回说话懂道理。你看见没有,今儿晚上阮克真高兴!
娜拉:是吗?他居然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过话。
海尔茂:我也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可是我好久没看见他兴致这么好了。(对她看了会儿,把身子凑过去)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东西!
娜拉:别那么瞧我。
海尔茂:难道我不该瞧我的好室贝——我一个人儿的亲室贝?
娜拉:(走到桌子那边去)今天晚上你别跟我说这些话。
海尔茂:(跟过来)你血管里还在跳特兰特拉——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爱。你听,楼上的客要走了。(声音放低些)娜拉,再过一会儿整个这所房子里就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了。
娜拉:我想是吧。
海尔茂:是啊,我的娜拉。咱们出去作客的时候我不大跟你说话,我故意避开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心里好象觉得咱们偷偷地在恋爰,偷偷地订了婚,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娜拉: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海尔茂: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象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抉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些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
娜拉:走开,托伐!撒手,我不爱听这些话。
海尔茂:什么?你成心逗我吗,娜拉?你不受听!难道我不是你丈夫?(有人敲大门)
娜拉:(吃惊)你听见没有?
海尔茂:(走到门厅里)谁?
阮克:(在外面)是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海尔茂:(低声嘀咕)讨厌!这时侯他还来干什么?(高声)等一等!(开门)请进,谢谢你从来不肯过门不入。
阮克:我走过这儿好象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因此就忍不住想进来坐一坐。(四面望望)啊,这个亲热的老地方!你们俩在这儿真快活,真舒服!
海尔茂:刚才你在楼上好象也觉得很受用。
阮克:很受用,为什么不受用?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海尔茂:香槟酒特别好。
阮克: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说起来别人也不信。
娜拉:托伐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阮克:是吗?
娜拉:真的,他喝了酒兴致总是这么好。
阮克:辛苦了一天,晚上喝点儿酒没什么不应该。
海尔茂:辛苦了一天!这句话我可不配说。
阮克:(在海尔茂肩膀上拍一下)我倒可以说这句话。
娜拉: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刚做完科学研究?
阮克:一点儿都不错。
海尔茂:你听!小娜拉也谈起科学研究来了!
娜拉: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道喜?
阮克:可以。
娜拉:这么说,结果很好?
阮克:好极了,对大夫也好,对病人也好,结果是确实无疑的。
娜拉:(追问)确实无疑?
阮克:绝时地确实无疑。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你说难道我还不应该痛快一晚上?
娜拉:不错,很应该,阮克大夫。
海尔茂:我也这么说,只要你明天不还账。
阮克:在这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什么全都得还账。
娜拉: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欢化装跳舞会。
阮克: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欢。
娜拉:我问你,下次化装跳舞去咱们俩应该打扮什么?
海尔茂: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跳舞会了!
阮克:你问咱们俩打扮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扮个仙女。
海尔茂:好,可是仙女该怎么打扮?
阮克: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
海尔茂:你真会说!你自己打扮什么角色呢?
阮克: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海尔茂:什么主意?
阮克:下次开化装跳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海尔茂:这话真逗人。
阮克:我要戴一顶大黑帽子——你们没听说过眼睛瞧不见的帽子吗?帽子一套在头上,人家就看不见你了。
海尔茂:(忍住笑)是,是。
阮克:哦,我忘了进来干什么了。海尔茂,给我一支雪茄烟——要那种黑的哈瓦那。
海尔茂:请。(把雪茄烟盒递过去。)
阮克:(拿了一支烟,把烟头切掉)谢谢。
娜拉:(给他划火柴)我给你点烟。
阮克:谢谢,谢谢!(娜拉拿着火柴,阮克就着火点烟)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海尔茂:再见,再见!老朋友!
娜拉:阮克大夫,祝你安眠。
阮克:谢谢你。
娜拉:你也应该照样祝我。
阮克: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祝你安眠,谢谢你给我点烟。
阮克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去。
海尔茂:(低声)他喝得太多了。
娜拉:(心不在焉)大概是吧。(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海尔茂: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纸装不下了。
娜拉: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尔茂: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娜拉:弄过锁?
海尔茂: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佣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娜拉:(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们——
海尔茂: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把整迭信件翻过来)哦,这是什么?
娜拉:(在窗口)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海尔茂:有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娜拉:阮克大夫的?
海尔茂:(瞧名片)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娜拉: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尔茂: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象他给自己报死信。
娜拉:他是这意思。
海尔茂:什么!你知道逆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拉: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海尔茂: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象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娜拉: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海尔茂:(走来走去)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象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站住)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事情感动你,好让我拚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娜拉:(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尔茂: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娜拉: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海尔茂:你说的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拉:(搂着他脖子)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海尔茂:(亲她的前额)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娜拉:(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把披肩蒙在头上)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海尔茂:娜拉!
娜拉:(叫起来)啊!
海尔茂: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娜拉: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
海尔茂:(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娜拉:(竭力想脱身)别拉着我,托伐。
海尔茂:(惊慌倒退)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拉: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爰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海尔茂: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娜拉想出去投水自杀。
娜拉:(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尔茂: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娜拉: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海尔茂: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眼睛盯着他,悉度越来越冷静)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走来走去)嘿!好象做了一场恶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级了!哼!哼!(娜拉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性——(哪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性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的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娜拉:不错,这么报答你。
海尔茂: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用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
娜拉: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海尔茂: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以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娜拉:(冷静安详)我明白。
海尔茂: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元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是我向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于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爱伦:(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拉:快念!
海尔茂:(凑着灯看)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娜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海尔茂: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我呢?
海尔茂:自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拉: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多说几遍
\"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听见没有,娜拉!你好象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伶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你正象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大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地。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象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昕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谢谢你宽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在里屋)我去脱棹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象保护一只儿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了,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里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儿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象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有我作主,都有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宽?又换衣服于什么?
娜拉: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这么晚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今晚我不睡宽。
海尔茂:可是,娜拉——
娜拉:(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冰冷铁板似的——
娜拉: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这话怎么讲?
娜拉:(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拉: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侯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拉: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足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拉:(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当消遣。
海尔茂: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拉: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祥,我也不让他知道,因的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
\"泥娃娃孩子
\",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象我小时候玩儿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未我到你家来住着——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象话!
娜拉:(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抉儿,事情都由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象今个要饭的叫化子,要一日,吃一日。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拉: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什么!不快活!
娜拉: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小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
\"泥娃娃老婆
\",正象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
\"泥娃娃女儿
\"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象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儿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拉: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拉: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娜拉!
娜拉: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那是气头儿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白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娜拉!娜拉!
娜拉:我马上就走。克立斯替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大难。
海尔茂:喔,象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拉: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你这话怎么讲?
娜拉: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拉:托伐,这小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祥,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你说这些话象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拉: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象精神错乱了。
娜拉:我的脑子从来没象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你清醒得、有把握得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拉:一点不错。
海尔茂: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拉:什么话?
海尔茂: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拉: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拉: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拉: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等人。
海尔茂: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
\"奇迹来了!
\"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
\"尽管宣布吧
\",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
\"事情都是我干的。
\"
海尔茂:娜拉——
娜拉: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象个傻孩子。
娜拉:也许是吧。可是你想和说的也不象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象忽然从梦中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拉: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拉:(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穿外套)我不能在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难道咱们不能象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拉:(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拉: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拉: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象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连戒指也要还?
娜拉:要还。
海尔茂:拿去。
娜拉: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这儿。家里的事佣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立斯替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拉: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拉: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拉: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不必,我不接受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象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出去。)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