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3-20 18:21
格里高尔所受的重创使他有一个月不能行动--那个苹果还一直留在他的身上,没人敢去取下来,仿佛这是一个公开的纪念品似的--他的受伤好象使父亲也想起了他是家庭的一员,尽管他现在很不幸,外形使人看了恶心,但是也不应该把他看成是敌人,相反,家庭的责任正需要大家把厌恶的心情压下去,而用耐心来对待,只能是耐心,别的都无济于事。
虽然他的创伤损害了,而且也许是永久的损害了他行动的能力,目前,他从房间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也得花好多好多分钟,活像个老弱的病人--说到上墙在目前更是谈也不用谈--可是,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受伤还是得到了足够的补偿,因为每到晚上--他早在一两个小时以前就一心一意等待着这个时刻了,起坐室的门总是大大地打开,这样他就可以躺在自己房间的暗处,家里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到三个人坐在点上灯的桌子旁边,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这大概是他们全都同意的。比起早先的偷听,这可要强多了。
的确,他们的关系中缺少了先前那种活跃的气氛。过去,当他投宿在客栈狭小的寝室里,疲惫不堪,要往潮滋滋的床铺上倒下去的时候,他总是以一种渴望的心情怀念这种气氛的。他们现在往往很沉默。晚饭吃完不久,父亲就在扶手椅里打起瞌睡来;母亲和妹妹就互相提醒谁都别说话;母亲把头低低地俯在灯下,在给一家时装店做精细的针线活;他妹妹已经当了售货员,为了将来找更好的工作,在利用晚上的时间学习速记和法语。有时父亲醒了过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觉,还对母亲说:“你今天干了这么多针线活呀!”话才说完又睡着了,于是娘儿俩又交换一下疲倦的笑容。
父亲脾气真执拗,连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他的睡衣一无用处地挂在钩子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好象随时要去应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对上司唯命是从似的。这样下来,虽则有母亲和妹妹的悉心保护,他那件本来就不是簇新的制服已经开始显得脏了,格里高尔常常整夜整夜地望着钮扣老是擦得金光闪闪的外套上的一摊摊油迹,老人就穿着这件外套极不舒服却又是极安宁地坐在那里沉入了睡乡。
一等钟敲十下,母亲就设法用婉言款语把父亲唤醒,劝他上床去睡,因为坐着睡休息不好,可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因为六点钟就得去上班。可是自从他在银行里当了杂役以来,不知怎的得了犟脾气,他总想在桌子旁边再坐上一会儿,可是又总是重新睡着,到后来得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从扶手椅弄到床上去。不管格里高尔的母亲和妹妹怎样不断用温和的话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他总要闭着眼睛,慢慢地摇头,摇上一刻钟,就是不肯站起来。母亲拉着他的袖管,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些甜蜜的话,他妹妹也扔下了功课跑来帮助母亲。可是格里高尔的父亲还是不上钩。他一味往椅子深处退去。直到两个女人抓住他的胳肢窝把他拉了起来,他才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而且总要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这就算是我安宁、平静的晚年了吗。”于是就由两个人搀扶着挣扎站起来,好不费力,仿佛自己对自己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还要她们一直扶到门口,这才挥挥手叫她们回去,独自往前走,可是母亲还是放下了针线活,妹妹也放下笔,追上去再搀他一把。
在这个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做绝对必需的事情以外,谁还有时间替格里高尔操心呢?家计日益窘迫;使女也给辞退了;一个篷着满头白发高大瘦削的老妈子一早一晚来替他们做些粗活;其它的一切家务事就落在格里高尔母亲的身上。此外,她还得做一大堆一大堆的针线活。连母亲和妹妹以往每逢参加晚会和喜庆日子总要骄傲地戴上的那些首饰,也不得不变卖了,一天晚上,家里人都在讨论卖得的价钱,格里高尔才发现了这件事。可是最使他们悲哀的就是没法从与目前的景况不相称的住所里迁出去,因为他们想不出有什么法子搬动格里高尔。可是格里高尔很明白,对他的考虑并不是妨碍搬家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们满可以把他装在一只大小合适的盒子里,只要留几个通气的孔眼就行了;他们彻底绝望了,还相信他们是注定了要交上这种所有亲友都没交过的厄运,这才是使他们没有迁往他处的真正原因。世界上要求穷人的一切他们都已尽力做了:父亲在银行里给小职员卖早点,母亲把自己的精力耗费在替陌生人缝内衣上,妹妹听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急急地跑来跑去,超过这个界限就是他们力所不及的了。把父亲送上了床,母亲和妹妹就重新回进房间,他们总是放下手头的工作,靠得紧紧地坐着,脸挨着脸,接着母亲指指格里高尔的房门说:“把这扇门关上吧,葛蕾特。”于是他重新被关入黑暗中,而隔壁的两个女人就涕泗交流起来,或是眼眶干枯地瞪着桌子;逢到这样的时候,格里高尔背上的创伤总要又一次地使他感到疼痛难忍。
不管是夜晚还是白天,格里高尔都几乎不睡觉。有一个想法老是折磨他:下一次门再打开时他就要像过去那样重新挑起一家的担子了;隔了这么久以后,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老板、秘书主任、那些旅行推销员和练习生的影子,他仿佛还看见了那个其蠢无比的听差、两三个在别的公司里做事的朋友、一个乡村客栈里的侍女,这是个一闪即逝的甜蜜的回忆;还有一个女帽店里的出纳,格里高尔殷勤地向她求过爱,但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他们都出现了,另外还有些陌生的或他几乎已经忘却的人,但是他们非但不帮他和他家庭的忙,却一个个都那么冷冰冰,格里高尔看到他们从眼前消失,心里只有感到高兴。另外,有的时候,他没有心思为家庭担忧,却因为家人那样忽视自己而积了一肚子的火,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爱吃什么,却打算闯进食物储藏室去把本该属于他份内的食物叼走。他妹妹再也不考虑拿什么他可能最爱吃的东西来喂他了,只是在早晨和中午上班以前匆匆忙忙地用脚把食物拨进来,手头有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到了晚上只是用扫帚一下子再把东西扫出去,也不管他是尝了几口呢,还是--这是最经常的情况--连动也没有动。她现在总是在晚上给他打扫房间,她的打扫不能再草率了。墙上尽是一缕缕灰尘,到处都是成团的尘土和脏东西。起初格里高尔在妹妹要来的时候总待在特别肮脏的角落里,他的用意也算是以此责难她。可是即使他再蹲上几个星期也无法使她有所改进;她跟他一样完全看得见这些尘土,可就是决心不管。不但如此,她新近脾气还特别暴躁,这也不知怎的传染给了全家人,这种脾气使她认定自己是格里高尔房间唯一的管理人。他的母亲有一回把他的房间彻底扫除了一番,其实不过是用了几桶水罢了--房间的潮湿当然使格里高尔大为狼狈,他摊开身子阴郁地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可是母亲为这事也受了罪。那天晚上,妹妹刚察觉到他房间所发生的变化,就怒不可遏地冲进起坐室,而且不顾母亲举起双手苦苦哀求,竟号啕大哭起来,她的父母--父亲当然早就从椅子里惊醒站立起来了--最初只是无可奈何地愕然看着,接着也卷了进来;父亲先是责怪右边的母亲,说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本来是女儿的事,她真是多管闲事;接着又尖声地对左边的女儿嚷叫,说以后再也不让她去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了;而母亲呢,却想把父亲拖到卧室里去,因为他已经激动得不能控制自己了;妹妹哭得浑身发抖,只管用她那小拳头擂打桌子;格里高尔也气得发出很响的嗤嗤声,因为没有人想起关上门,省得他看到这一场好戏,听到这么些热闹。
可是,即使妹妹因为一天工作下来疲累不堪,已经懒得像先前那样去照顾格里高尔了,母亲也没有自己去管的必要,而格里高尔倒也根本不会给忽视,因为现在有那个老妈子了。这个老寡妇的结实精瘦的身体使她经受了漫长的一生中所有最最厉害的打击,她根本不怕格里高尔。她有一次完全不是因为好奇,而纯粹是出于偶然打开了他的房门,看到了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吃了一惊,便四处奔跑了起来,其实老妈子根本没有追他,只是叉着手站在那儿罢了。从那时起,一早一晚,她总不忘记花上几分钟把他的房门打开一些来看看他。起先她还用自以为亲热的话招呼他,比如:“来呀,嗨,你这只老屎壳郎!”或者是:“瞧这老屎壳郎哪,吓!”对于这样的攀谈格里高尔置之不理,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就当那扇门根本没有开。与其容许她兴致一来就这样无聊地滋扰自己,还不如命令她天天打扫他的房间呢,这粗老妈子!有一次,是在清晨--急骤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这大概是春天快来临的征兆吧--她又来罗嗦了,格里高尔好不恼怒,就向她冲去,仿佛要咬她似的,虽然他的行动既缓慢又软弱无力。可是那个老妈子非但不害怕,反而把刚好放在门旁的一张椅子高高举起,她的嘴张得老大,显然是要等椅子往格里高尔的背上砸去才会闭上。“你又不过来了吗?”看到格里高尔掉过头去,她一面问,一面镇静地把椅子放回墙角。
格里高尔现在简直不吃东西了。只有在他正好经过食物时才会咬上一口,作为消遣,每次都在嘴里嚼上一个小时,然后又重新吐掉。起初他还以为他不想吃是因为房间里凌乱不堪,使他心烦,可是他很快也就习惯了房间里的种种变化。家里人已经养成习惯,把别处放不下的东西都塞到这儿来,这些东西现在多得很,因为家里有一个房间租给了三个房客。这些一本正经的先生--他们三个全都蓄着大胡子,这是格里高尔有一次从门缝里看到的--什么都要井井有条,不光是他们的房间里得整齐,因为他们既然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他们就要求整个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如此,特别是厨房。他们无法容忍多余的东西,更不要说脏东西了。此外,他们自己用得着的东西几乎都带来了。因此就有许多东西多了出来,卖出去既不值钱,扔掉也舍不得。这一切都千流归大海,来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间。同样,连煤灰箱和垃圾箱也来了。凡是暂时不用的东西都干脆给那老妈子扔了进来,她做什么都那么毛手毛脚;幸亏格里高尔往往只看见一只手扔进来一样东西,也不管那是什么。她也许是想等到什么时机再把东西拿走吧,也许是想先堆起来再一起扔掉吧,可是实际上东西都是她扔在哪儿就在哪儿,除非格里高尔有时嫌碍路,把它推开一些,这样做最初是出于必须,因为他无处可爬了,可是后来却从中得到越来越多的乐趣,虽则在这样的长途跋涉之后,由于悒郁和极度疲劳,他总要一动不动地一连躺上好几个小时。
由于房客们常常要在家里公用的起坐室里吃晚饭,有许多个夜晚房门都得关上,不过格里高尔很容易也就习惯了,因为晚上即使门开着他也根本不感兴趣,只是躺在自己房间最黑暗的地方,家里人谁也不注意他。不过有一次老妈子把门开了一道缝,门始终微开着,连房客们进来吃饭点亮了灯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们大模大样地坐在桌子的上首,在过去,这是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吃饭时坐的地方,三个人摊开餐巾,拿起了刀叉。立刻,母亲出现在对面的门口,手里端了一盘肉,紧跟着她的是妹妹,拿的是一盘堆得高高的土豆。食物散发着浓密的水蒸气。房客们把头伛在他们前面的盘子上,仿佛在就餐之前要细细察看一番似的,真的,坐在当中像是权威人士的那一位,等肉放到碟子里就割了一块下来,显然是想看看够不够嫩,是否应该退给厨房。他作出满意的样子,焦急地在一旁看着的母亲和妹妹这才舒畅地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家里的人现在都到厨房去吃饭了。尽管如此,格里高尔的父亲到厨房去以前总要先到起坐室来,手里拿着帽子,深深地鞠一躬,绕着桌子转上一圈。房客们都站起来,胡子里含含糊糊地哼出一些声音。父亲走后,他们就简直不发一声地吃他们的饭。格里高尔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竟能从饭桌上各种不同的声音中分辨出他们的咀嚼声,这声音仿佛在向格里高尔示威:要吃东西就不能没有牙齿,即使是最坚强的牙床,只要没有牙齿,也算不了什么。“我饿坏了,”格里高尔悲哀地自言自语道,“可是又不能吃这种东西。这些房客拼命往自己肚子里塞,可是我却快要饿死了!”
就在这天晚上,厨房里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格里高尔蛰居以来,就不记得听到过这种声音。房客们已经用完晚餐了,坐在当中的那个拿出一份报纸,给另外两个人一人一页,这时他们都舒舒服服往后一靠,一面看报一面抽烟。小提琴一响他们就竖起耳朵,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前厅的门口,三个人挤成一堆,厨房里准是听到了他们的动作声,因为格里高尔的父亲喊道:“拉小提琴妨碍你们吗,先生们?可以马上不拉的。”“没有的事,”当中那个房客说,“能不能请小姐到我们这儿来,在这个房间里拉,这儿不是方便得多舒服得多吗?”“噢,当然可以。”格里高尔的父亲喊道,仿佛拉小提琴的是他似的。于是房客们就回进起坐室去等了。很快,格里高尔的父亲端了琴架,母亲拿了乐谱,妹妹挟着小提琴进来了。妹妹静静地作着一切准备;他的父母从来没有出租过房间,因此过分看重了对房客的礼貌,都不敢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了;父亲靠在门上,右手插在号衣两颗钮扣之间,钮扣全扣得整整齐齐的;有一位房客端了一把椅子请母亲坐,他正好把椅子放在墙角边,她也没敢挪动椅子,就在墙角边坐了下来。格里高尔的妹妹开始拉琴了;在她两边的父亲和母亲用心地瞧着她双手的动作。格里高尔受到吸引,也大胆地向前爬了几步,他的头实际上都已探进了起坐室。他对自己越来越不为别人着想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有一度他是很以自己的知趣而自豪的。这样的时候他实在更应该把自己藏起来才是,因为他房间里灰尘积得老厚,稍稍一动就会飞扬起来,所以他身上也蒙满灰尘,背部和两侧都沾满了绒毛、发丝和食物的渣脚,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他现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已经不屑于像过去有个时期那样,一天翻过身来在地毯上擦上几次了。尽管现在这么邋遢,他却老着脸皮地走前几步,来到起坐室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显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家里人完全沉浸在小提琴的音乐声中;房客们呢,他们起先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离乐谱那么近,以致都能看清乐谱了,这显然对他妹妹是有所妨碍的,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退到窗子旁边,低着头窃窃私语起来,使父亲向他们投来不安的眼光。的确,他们表示得不能再露骨了,他们对于原以为是优美悦耳的小提琴演奏已经失望,他们已经听够了,只是处于礼貌才让自己的宁静受到打扰。从他们不断把烟从鼻子和嘴里喷向空中的模样,就可以看出他们的不耐烦。可是格里高尔的妹妹琴拉得真美。她的脸侧向一边,眼睛专注而悲哀地追遁着乐谱上的音符。格里高尔又向前爬了几步,而且把头低垂到地板上,希望自己的眼光也许能遇上妹妹的视线。音乐对他有这么大的魔力,难道因为他是动物吗?他觉得自己一直渴望着某种营养,而现在他已经找到这种营养了。他决心再往前爬,一直来到妹妹的跟前,好拉拉她的裙子让她知道,她应该带了小提琴到他房间里去,因为这儿谁也不像他那样欣赏她的演奏。他永远也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只要他还活着;他那可怕的形状将第一次对自己有用;他要同时守望着房间里所有的门,谁闯进来就啐谁一口;他妹妹当然不受任何约束,她愿不愿和他待在一起那要随她的便;她将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俯下头来听他吐露他早就下定的要送她进音乐学院的决心,要不是他遭到不幸,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准是早就过了吧?--他就要向所有人宣布了,而且他是完全不容许任何反对意见的。在听了这样的倾诉以后,妹妹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纵横,这时格里高尔就要爬上她的肩膀去吻她的脖子,由于出去做事,她脖子上现在已经不系丝带,也没有高领子。
“萨姆沙先生!”当中的那个房客向格里高尔的父亲喊道,一面不多说一句话地指着正在慢慢往前爬的格里高尔。小提琴声戛然而止,当中的那个房客先是摇着头对他的朋友笑了笑,接着又瞧起格里高尔来。父亲并没有来赶格里高尔,却认为更要紧的是安慰房客,虽然他们根本没有激动,而且显然觉得格里高尔比小提琴演奏更为有趣。他急忙向他们走去,张开胳膊,想劝他们回到自己房间去,同时也是挡住他们,不让他们看见格里高尔。他们现在倒真的有点儿恼火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老人的行为呢还是因为他们如今才发现住在他们隔壁的竟是格里高尔这样的邻居。他们要求父亲解释清楚,也跟他一样挥动着胳膊,不安地拉着自己的胡子,万般不情愿地向自己的房间退去。格里高尔的妹妹从演奏突然给打断后就呆若木鸡,她拿了小提琴和弓垂着手不安地站着,眼睛瞪着乐谱,这时也清醒了过来。她立刻打起精神,把小提琴往坐在椅子上喘得透不过气来的母亲的怀里一塞,就冲进了房客们房间,这时,父亲像赶羊似地把他们赶得更急了。可以看见被褥和枕头在她熟练的手底下在床上飞来飞去,不一会儿就铺得整整齐齐。三个房客尚未进门她就铺好了床溜出来了。老人好像又一次让自己犟脾气占了上风,竟完全忘了对房客应该尊敬。他不断地赶他们,最后来到卧室门口,那个当中的房客都用脚重重地顿地板了,这才使他停下来。那个房客举起一只手,一边也对格里高尔的母亲和妹妹扫了一眼,他说:“我要求宣布,由于这个住所和这家人家的可憎的状况。”--说到这里他斩钉截铁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当场通知退租。我住进来这些天的房钱当然一个也不给;不但如此,我还打算向您提出对您不利的控告,所依据的理由--请您放心好了--也是证据确凿的。”他停了下来,瞪着前面,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这时他的两个朋友也就立刻冲上来助威,说道:“我们也当场通知退租。”说完为首的那个就抓住把手砰的一声带上了门。格里高尔的父亲用双手摸索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跌进了他的椅子;看上去仿佛打算摊开身子像平时晚间那样打个瞌睡,可是他的头分明在颤抖,好像自己也控制不了,这证明他根本没有睡着。在这些事情发生前后,格里高尔还是一直安静地待在房客发现他的原处。计划失败带来的失望,也许还有极度饥饿造成的衰弱,使他无法动弹。他很害怕,心里算准这样极度紧张的局势随时都会导致对他发起总攻击,于是他就躺在那儿等待着。就连听到小提琴从母亲膝上、从颤抖的手指里掉到地上,发出了共鸣的声音,他还是毫无反应。
“亲爱的爸爸妈妈,”妹妹说话了,一面用手在桌子上拍了拍,算是引子,“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可明白。对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得把他弄走。我们照顾过他,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责怪我们有半分不是了。”
“她说得对极了。”格里高尔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母亲仍旧因为喘不过气来憋得难受,这时候又一手捂着嘴干咳起来,眼睛里露出疯狂的神色。
他妹妹奔到母亲跟前,抱住了她的头。父亲的头脑似乎因为葛蕾特的话而茫然不知所从了;他直挺挺地坐着,手指抚弄着他那顶放在房客吃过饭还未撤下去的盆碟之间的制帽,还不时看看格里高尔一动不动的身影。
“我们一定要把他弄走,”妹妹又一次明确地对父亲说,因为母亲正咳得厉害,根本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他会把你们拖垮的,我知道准会这样。咱们三个人都已经拼了命工作,再也受不了家里这样的折磨了。至少我是再也无法忍受了。”说到这里她痛哭起来,眼泪都落在母亲脸上,于是她又机械地替母亲把泪水擦干。
“我的孩子,”老人同情地说,心里显然非常明白,“不过我们该怎么办呢?”
格里高尔的妹妹只是耸耸肩膀,表示虽然她刚才很有自信心,可是哭过一场以后,又觉得无可奈何了。
“如果他能懂得我们的意思。”父亲半带疑问地说;还在哭泣的葛蕾特猛烈地挥了一下手,表示这是不可思议的。
“如果他能懂得我们的意思,”老人重复说,一面闭上眼睛,考虑女儿的反面意见,“我们倒也许可以和他谈妥。不过事实上--”
“他一定得走,”格里高尔的妹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父亲。你们一定要抛开这个念头,认为这就是格里高尔。我们好久以来都这样相信,这就是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他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跟这样的动物一起生活的,他就会自动地走开。这样,我虽然没有了哥哥,可是我们就能生活下去,并且会尊敬地纪念着他。可现在呢,这个东西把我们害得好苦,赶走我们的房客,显然想独霸所有的房间,让我们都睡到沟壑里去。瞧呀,父亲,”她立刻又尖声叫起来,“他又来了!”在格里高尔所不能理解的惊惶失措中她竟抛弃了自己的母亲,事实上她还把母亲坐着的椅子往外推了推,仿佛是为了离格里高尔远些,她情愿牺牲母亲似的。接着她又跑到父亲背后,父亲被她的激动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也站了起来张开手臂仿佛要保护她似的。
可是格里高尔根本没有想吓唬任何人,更不要说自己的妹妹了。他只不过是开始转身,好爬回自己的房间去,不过他的动作瞧着一定很可怕,因为在身体不灵活的情况下,他只有昂起头来一次又一次地支着地板,才能完成困难的向后转的动作。他的良好的意图似乎给看出来了;他们的惊慌只是暂时性的。现在他们都阴郁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母亲躺在椅子里,两条腿僵僵地伸直着,并紧在一起,她的眼睛因为疲惫已经几乎全闭上了;父亲和妹妹彼此紧靠地坐着,妹妹的胳膊还围在父亲的脖子上。
也许我现在又有气力转过身去了吧,格里高尔想,又开始使劲起来。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喘口气。谁也没有催他;他们完全听任他自己活动。一等他调转了身子,他马上就径直爬回去。房间和他之间的距离使他惊讶不已,他不明白自己身体这么衰弱,刚才是怎么不知不觉就爬过来的。他一心一意地拼命快爬,几乎没有注意家里人连一句话或是一下喊声都没有发出,以免妨碍他的前进。只是在爬到门口时他才扭过头来,也没有完全扭过来,因为他颈部的肌肉越来越发僵了,可是也足以看到谁也没有动,只有妹妹站了起来。他最后的一瞥是落在母亲身上的,她已经完全睡着了。
还不等他完全进入房间,门就给仓促地推上,闩了起来,还上了锁。后面突如其来的响声使他大吃一惊,身子下面那些细小的腿都吓得发软了。这么急急忙忙的是他的妹妹。她早已站起身来等着,而且还轻快地往前跳了几步,格里高尔甚至都没有听见她走近的声音,她拧了拧钥匙把门锁上以后就对父母亲喊道:“总算锁上了!”
“现在又该怎么办呢?”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向四周围的黑暗扫了一眼。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这并没有使他吃惊,相反,他依靠这些又细又弱的腿爬了这么多路,这倒真是不可思议。其它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的确,他整个身子都觉得酸疼,不过也好像正在减轻,以后一定会完全不疼的。他背上的烂苹果和周围发炎的地方都蒙上了柔软的尘土,早就不太难过了。他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只要这件事真能办得到。他陷在这样空虚而安谧的沉思中,一直到钟楼上打响了半夜三点。从窗外的世界透进来的第一道光线又一次地唤醒了他的知觉。接着他的头无力地颓然垂下,他的鼻孔里也呼出了最后一丝摇曳不定的气息。
清晨,老妈子来了--一半因为力气大,一半因为性子急躁,她总把所有的门都弄得乒乒乓乓,也不管别人怎么经常求她声音轻些,别让整个屋子的人在她一来以后就睡不成觉--她照例向格里高尔的房间张望一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她以为他故意一动不动地躺着装模作样;她对他作了种种不同的猜测。她手里正好有一把长柄扫帚,所以就从门口用它来拨撩格里高尔。这还不起作用,她恼火了,就更使劲地捅,但是只能把他从地板上推开去,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到了这时她才起了疑窦。很快她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于是睁大眼睛,吹了一下口哨,她不多逗留,马上就去拉开萨姆沙夫妇卧室的门,用足气力向黑暗中嚷道:“你们快去瞧,它死了;它躺在那踹腿了。一点气儿也没有了!”
萨姆沙先生和太太从双人床上坐起身体,呆若木鸡,直到弄清楚老妈子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才慢慢地镇定下来。接着他们很快就爬下了床,一个人爬一边,萨姆沙先生拉过一条毯子往肩膀上一披,萨姆沙太太光穿着睡衣;他们就这么打扮着进入了格里高尔的房间。同时,起坐室的房门也打开了,自从收了房客以后葛蕾特就睡在这里;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仿佛根本没有上过床,她那苍白的脸色更是证明了这点。“死了吗?”萨姆沙太太说,怀疑地望着老妈子,其实她满可以自己去看个明白的,但是这件事即使不看也是明摆着的。“当然是死了。”老妈子说,一面用扫帚柄把格里高尔的尸体远远地拨到一边去,以此证明自己的话没错。萨姆沙太太动了一动,仿佛要阻止她,可是又忍住了。“那么,”萨姆沙先生说,“让我们感谢上帝吧。”他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那三个女人也照样做了。葛蕾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个尸体,她说:“瞧他多瘦呀。他已经有很久什么也不吃了。东西放进去,出来还是原封不动。”的确,格里高尔的身体已经完全干瘪了,现在他的身体再也不由那些腿脚支撑着,所以可以不受妨碍地看得一清二楚了。
“葛蕾特,到我们房里来一下。”萨姆沙太太带着忧伤的笑容说道,于是葛蕾特回过头来看看尸体,就跟着父母到他们的卧室里去了。老妈子关上门,把窗户大大地打开。虽然时间还很早,但新鲜的空气里也可以察觉一丝暖意。毕竟已经是三月底了。
三个房客走出他们的房间,看到早餐还没有摆出来觉得很惊讶;人家把他们忘了。“我们的早饭呢?”当中的那个房客恼怒地对老妈子说。可是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一言不发很快地作了个手势,叫他们上格里高尔的房间去看看。他们照着做了,双手插在不太体面的上衣的口袋里,围住格里高尔的尸体站着,这时房间里已经在亮了。
卧室的门打开了。萨姆沙先生穿着制服走出来,一只手搀着太太,另一只手搀着女儿。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哭过似的,葛蕾特时时把她的脸偎在父亲的怀里。
“马上离开我的屋子!”萨姆沙先生说,一面指着门口,却没有放开两边的妇女。“您这是什么意思?”当中的房客说,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另外那两个把手放在背后,不断地搓着,仿佛在愉快地期待着一场必操胜券的恶狠狠的殴斗。“我的意思刚才已经说得明白了。”萨姆沙先生答道,同时挽着两个妇女笔直地向房客走去。那个房客起先静静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低了头望着地板,好像他脑子里正在产生一种新的思想体系。“那么咱们就一定走。”他终于说道,同时抬起头来看看萨姆沙先生,仿佛他既然这么谦卑,对方也应对自己的决定作出新的考虑才是。但是萨姆沙先生仅仅睁大眼睛很快地点点头。这样一来,那个房客真的跨着大步走到门厅里去了,好几分钟以来,那两个朋友就一直地旁边听着,也不再磨拳擦掌,这时就赶紧跟着他走出去,仿佛害怕萨姆沙先生会赶在他们前面进入门厅,把他们和他们的领袖截断似的。在门厅里他们三人从衣钩上拿起帽子,从伞架上拿起手杖,默不作声地鞠了个躬,就离开了这套房间。萨姆沙先生和两个女人因为不相信--但这种怀疑马上就证明是多余的--便跟着他们走到楼梯口,靠在栏杆上瞧着这三个人慢慢地然而确实地走下长长的楼梯,每一层楼梯一拐弯他们就消失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他们越走越远,萨姆沙一家人对他们的兴趣也越来越小,当一个头上顶着一盘东西的得意洋洋的肉铺小伙计在楼梯上碰到他们又走过他们身旁以后,萨姆沙先生和两个女人立刻离开楼梯口,回进自己的家,仿佛卸掉了一个负担似的。
他们决定这一天完全用来休息和闲逛;他们干活干得这么辛苦,本来就应该有些调剂,再说他们现在也完全有这样的需要。于是他们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写三封请假信,萨姆沙先生写给银行的管理处,萨姆沙太太给她的东家,葛蕾特给她公司的老板。他们正写到一半,老妈子走进来说她要走了,因为早上的活儿都干完了。起先他们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抬起眼睛,可是她老在旁边转来转去,于是他们不耐烦地瞅起她来了。“怎么啦?”萨姆沙先生说。老妈子站在门口笑个不住,仿佛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他们,但是人家不寻根究底地问,她就一个字也不说。她帽子上那根笔直竖着的小小的鸵鸟毛,此刻居然轻浮地四面摇摆着,自从雇了她,萨姆沙先生看见这根羽毛就心烦。“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姆沙太太问了,只有她在老妈子的眼里还有几分威望。“哦,”老妈子说,简直乐不可支,都没法把话顺顺当当地说下去,“这么回事,你们不必操心怎么样弄走隔壁房间里的东西了。我已收拾好了。”萨姆沙太太和葛蕾特重新低下头去,仿佛是在专心地写信;萨姆沙先生看到她一心想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就果断地举起一只手阻住了她。既然不让说,老妈子就想自己也忙得紧呢,她满肚子不高兴地嚷道:“回头见,东家。”急急地转身就走,临走又把一扇扇的门弄得乒乒乓乓直响。
“今天晚上就告诉她以后不用来了。”萨姆沙先生说,可是妻子和女儿都没有理他,因为那个老妈子似乎重新驱走了她们刚刚获得的安宁。她们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站在那儿,紧紧地抱在一起。萨姆沙先生坐在椅子里转过身来瞧着她们,静静地把她们观察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嚷道:“来吧,喂,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你们也想想我好不好。”两个女人马上答应了,她们赶紧走到他跟前,安慰他,而且很快就写完了信。
于是他们三个一起离开公寓,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这样的情形了,他们乘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车厢里充满温暖的阳光,只有他们这几个乘客。他们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谈起了将来的前途,仔细一研究,前途也并不太坏,因为他们过去从未真正谈过彼此的工作,现在一看,工作都满不错,而且还很有发展前途。目前最能改变他们情况的当然是搬一个家,他们想找一所小一些、便宜一些、地址更适中也更易于收拾的公寓,要比格里高尔选的目前这所更加实用。正当他们这样聊着,萨姆沙先生和太太在逐渐注意到女儿的心情越来越快活以后,老两口几乎同时突然发现,虽然最近女儿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脸色苍白,但是她已经成长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的少女了。他们变得沉默起来,而且不自然地交换了个互相会意的眼光,他们心里打定主意,快该给她找个好女婿了。仿佛要证实他们新的梦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终结时,他们的女儿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