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3 22:49
李小男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几名场工大笑起来,有一名场工突然伸手,从陈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剃头剪子。场工们再次大笑,他们觉得用理发剪子杀人,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到滑稽的事。瘪三,猪猡,赤佬,他们欢叫着,其中一名场工还伸手推了一下陈深的脑袋。
陈深的心中充满着无限的忧伤,他不平地叫了起来,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场工又一次伸出了手,这一回却从陈深的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
陈深认真地说,保险打开了,真的会走火。
场工瞠目结舌,赶紧把理发剪子和手枪塞回到陈深的手中。陈深不再说什么,一把拉起了李小男的手,直往男厕所里闯。男厕所的门打开的时候,李小男看到浦东三哥躺在地上,左脸贴着地面,右脸被扁头的脚给踩歪了,不停地流着口水。他腮边的一根痣毛,显得十分突兀,这让陈深感到很不舒服。他蹲下身,掏出理发剪子细心地剪去了那根痣毛,然后站直了身子,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似的。
那天李小男提起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地踩在浦东三哥的脸上。浦东三哥惨叫一声,在他晃荡模糊的目光里,看到这些黑衣人腰间都鼓出了一块。他突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杜月笙的手下,就是黄金荣或者虞洽卿的人。他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看到李小男吊着陈深的脖子走出了男厕所。陈深的声音仍在他的耳边,陈深说,以后敢欺侮我妹妹,让你吃枪子。
这个令李小男感到无比欢乐的日脚,她一直都想哭一场。她其实差不多就像是一个孤儿,她第一次感受到有大哥,或者说有男人保护的好处。那天晚上她喝了好多酒,显然有些兴奋了,所以在回仁居里的时候,一路都在大声地唱着歌。相反陈深却一言不发,听着李小男像疯婆一样唱春季到来绿满窗,也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然后他们踩着一地的歌声踏进了家门。
李小男又一次甩掉了脚上的鞋子,穿上陈深的拖鞋走到一把热水瓶边想要倒水。李小男的手伸向热水瓶,就在她拎起热水瓶离桌面三寸的时候,被陈深喝止了。陈深说,不要动。
李小男像定格一样,定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她一动不动,手拎热水瓶回头张望着。电光石火之中,陈深发现了本该放在地板上的热水瓶现在出现在桌上,他走近李小男,俯下身去,看到了热水瓶下面的一根纤细的线。无论放不放下热水瓶,无论剪不剪断这根线,这颗绊雷是肯定要被引爆了。对于青浦特训班侦谍组的教员来说,陈深对这个简单的引爆装置太熟悉不过了。他就那么蹲着身子,仰起头看着瞠目结舌的李小男笑了。
不要动,是炸弹。陈深重复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在地板上一屁股坐下,掏出樱桃牌香烟抽了起来。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后来李小男怯生生地说,我还不想死。我们公司要包装我,下一部戏让我和国华公司的周璇配戏。陈深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将烟蒂在皮鞋底上掐灭,然后他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说,死到临头你还在这儿掀啥浪头!
那天陈深接过了李小男手中的热水瓶,让李小男迅速地退出门外。然后他的手一松,同时跃向了开着的门。一声巨响,屋子里烟雾弥漫,墙被炸出一个大洞,桌子散架,玻璃窗上的玻璃被震得支离破碎。在门口不远处,陈深紧紧地压着因为不放心他而折回来的李小男。李小男的眼睛圆睁着,抱着陈深的头拼命地晃动,你有没有死,陈深你有没有死。
那天晚上围拢来好多邻居。他们显然被吓坏了,有的还披着棉被,在被窝里不停地抖动。陈深站起身来笑了,说没事儿,我屋里一个大炮仗不小心被我点着了,大家回去睡觉,冻坏了我赔不起。
那天晚上陈深和李小男狼狈地站在屋子中央,像两只无所适从的秋天的蚂蚱。屋子里被炸得一片狼藉。李小男蹲下身整理着她那只被炸破的皮箱,几张唱片从这只破麻袋一样的皮箱里掉了出来。陈深弯腰捡起那些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唱片,里面全是周璇的歌。陈深笑了,手中举着唱片说,和你合作拍戏的就是她吗?
我喜欢听她的歌。
歌比命还重要吗?
活着不就为了唱歌吗?难道是为了吃饭?李小男嘟着嘴十分有理地说。
那天晚上,无比漫长的夜晚,陈深找到楼下公用电话间打了个电话给扁头,扁头开着行动队的车子接走了陈深和李小男。夜色无边无际,李小男后来偎在陈深的肩头睡着了。睡着的时候还做了一个关于盐城的梦,她就像一枚田野里的蒲公英,被风吹到了明晃晃的上海。但是她仍然会想起老家深深的宅门,像是深藏着永远解不开的秘密。
柒
刘兰芝建议陈深直接住到行动队的队部,伊一个光棍啥地方勿好栖身?随便搭张眠床就行了。毕忠良同意了,他知道其实自己也不安全,但是幸好自己带了一队的保镖。在飓风队,或者说上海的军统组织没有被摧毁之前的每一分钟,他和陈深包括新来的唐山海,都随时会像一粒沙子一样,突然被风吹走。
李小男当然不能住进行动队。陈深为她找了一个地方,她却让陈深给她付房租。她来队部看陈深的时候,坐黄包车的钞票也是陈深付的。陈深盯着她一脸阴郁,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银行了。李小男说,没有,我把你当我男人了。李小男想了想又说,至少是把你当哥了。
那天在二楼走廊上,陈深为李小男剪头发。扁头和一帮行动队的兄弟们围着起哄,陈深咬牙切齿地吼,都给我滚远点,这是我妹妹。围着围单的李小男得意洋洋地对着行动队那帮孙子挤眉弄眼。这时候陈深远远地看到了徐碧城,她穿着一件阴丹士林的旗袍,在很远的地方安静地望着陈深。她是来找唐山海的。陈深挥了一下手中的理发剪说,你要不要来一下。
徐碧城笑了,她大步地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廊走去。她把在青浦特训班时陈深为她剪头发的往事深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因为她是唐山海夫人,而且她负有使命。她想起了当年为她剪头发时,陈深一次次在她耳边说话。陈深的男低音,总是能令她在喀嚓喀嚓鲜亮的剪刀声中昏昏欲睡。
陈深是个看上去还算儒雅的人。有时候他简直不像个男人。他会在刘兰芝和一帮太太搓麻将的时候替他们打开水,或者去买来糖炒栗子。没有人知道这个身上永远带着理发剪子的男人在想什么。除了跳舞,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长。他更不会搓麻将,他甚至连麻将牌也不认识。他又不太会喝酒,基本上长年喝一种叫格瓦斯的汽水。最多在兴奋的时候,他会说说他的表亲蒋鼎文,但是很显然基本上不太有人认同他这种攀高枝的说法。就如同姓秦的从来不敢说秦始皇是表亲。
陈深的状态令刘兰芝很不满,你得有个男人样!你得赶紧讨一个家主婆。
陈深说,那多累啊。要是我被飓风队锄杀了,这世界就多了一个寡妇。
刘兰芝急了,你这是乌鸦嘴。
陈深认真地说,那凤凰嘴应该怎么说?
陈深突然想到了“归零”计划。宰相说过的归零计划,他是问过毕忠良的。但是毕忠良只是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归零?做梦!
那么到底直属行动队机要室里有没有归零计划?还是归零计划在
76号特工总部?如果在总部,那又要怎么拿得到呢?陈深在刘兰芝这帮太太们的麻将声中,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他想,其实最简单的还是跳舞。
捌
唐山海请毕忠良夫妇和陈深在沙逊大厦十八层吃饭。陈深没想到刘兰芝带了柳美娜来。那天柳美娜就坐在陈深的对面,陈深仔细地观察着柳美娜,除了雀斑,以及胸部有些平以外,柳美娜的眉眼其实是很端庄的。她是一个严谨的人,不爱说笑,从不招惹是非。按理说这样的女人很容易就成为别人家的贤妻良母,可她不知为什么迟迟未嫁。
刘兰芝一直在看着陈深。她发现陈深的目光一直栖息在柳美娜身上,仿佛是要把柳美娜望穿似的。刘兰芝就笑了,她希望柳美娜和陈深能成就一对,这样能了却她的心愿。毕忠良一直让她少管闲事,他告诉刘兰芝,陈深是在舞厅里打滚的一匹青壮年骆驼,找女人用不着你来操心。
我给他找的是老婆,不是女人。刘兰芝总是振振有辞。
柳美娜不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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