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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麻雀 by 海飞

2016-11-13 22:49

  【麻雀】

  壹

  陈深翘着二郎腿坐在温暖如春的米高梅舞厅里。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舞厅门口无比辽远与清冷的西藏路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望不到边的黑色苍穹无声地落下来。

  一个钟头前他和中共特派员宰相接上了头,却没想到宰相竟然是女人。他的目光落在宰相的黑色呢子长大衣上。那是一件做工十分考究的大衣,陈深想,这件大衣的针脚如此匀称与密实,裁缝应该是从宁波来的。

  他向来是一个眼尖的人。透过舞池里男男女女摇晃的身影,可以看到李小男正在不远处和几个男人碰杯。她显然有些多了,手中举着的杯子仿佛随时会掉在地上。看上去她穿的衣裙一边高一边低,这个自称是明星电影公司演员的女人,总给人一种毛毛糙糙的感觉。她是盐城人,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经常喝多了酒大着舌头嚷着要和陈深划拳,并让他有种就娶自己。陈深一直说自己没种,他觉得李小男简直就是自己的兄弟。兄弟不是用来娶的。

  但陈深从心底里承认,面前坐得像一株滴水观音那么安静的宰相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听说宰相的家人除了妹妹尚存人世以外,其余七口人全部牺牲了。宰相纹丝不动,她的目光抛向舞池,话却是对陈深说的。她说你不像一个革命者。

  革命者是什么样的?陈深十分虚心地问。

  革命者都愿意死,你不愿,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花天酒地。

  我没喝酒,我喝的是格瓦斯。也没花。我觉得我大概是老了,一点花的劲也没有。陈深手里旋转着一把小巧的理发剪子无比伤感地说。

  那你为什么抽樱桃牌的日本烟?

  陈深望着桌上躺在烟灰缸里的三个干净得像少女般的烟蒂:抽日本烟不代表就是汉奸。

  少抽。

  行,我听你的。麻雀为什么隔了两年才出现?

  你不能打听任何麻雀的消息。宰相沉吟片刻后又说,你的舞是跳得越来越好了。

  这是工作。我热爱工作。陈深收起理发剪子塞进口袋,又点燃了一支樱桃牌香烟。在淡而薄的烟雾里,陈深忽然伤感得想要流泪。他一直都不明白,两年了,组织上简直像把他忘了似的。就算他是一棵草,也总会在每年春天的时候被春风记起。他都搞不清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中共潜伏者,还是汪伪特工总部下属的直属行动队的一名特工。现在却突然有一名穿着考究的女人在麻雀安排下找到了他,告诉他再次被激活,他的上线联系人将会是医生。医生会通过欧嘉路和沙泾路交界的一堵海报墙发布指令。而他获取的情报,一律装信封放入窦乐路的邮筒里。陈深清楚地记得,邮筒不远就有一处叫作鸿德堂的基督教堂,因为那教堂黄颜色的屋顶上,老是有白色的鸽子肆无忌惮地飞起来。

  放邮筒会不会不安全?陈深问。

  不会!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是,尽快拿到一份汪伪清乡计划实施以后,毁灭性第二波打击新四军的“归零”作战计划。宰相的话简短而果断,她站起身为自己围上了围巾,显然交代完这一切她就要离开。

  陈深知道,从7月份开始,汪精卫政府的清乡行动如火如荼,苏南新四军受挫,一个师的主力奉军部命令北渡长江,已经转到江都、高邮、宝应一带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在陈深的脑海里,这些平原与湖泊交错的地方,都是适合油菜花狂乱生长的地方。陈深的目光抬起来,他看到李小男又和男人们在划拳了。在舞曲声中他听不到李小男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地看清了她夸张的手势。陈深当然不知道,此刻舞厅外面大雪苍茫。在此前的三个小时里,他的顶头上司毕忠良正在极司菲尔路55号,汪伪特工总部直属行动队刑讯室里亲自审讯一名中共上海交通站的交通员安六三。安六三已经皮开肉绽,像一朵绽放着夺目红色的硕大鸡冠花,浑身上下散发着血腥味和皮肤烧焦的气息。安六三想到了家乡绍兴田野的蒲公英,也想到了一直等他回家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他觉得如果一辈子种种罗汉豆和小麦,摇着乌篷船去务农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最后他终于说,一个叫宰相的女人会和人在米高梅舞厅接头。时间就是现在。说完这一切,他像是完全放松了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像一只瘟鸡一样头一垂昏死过去。

  毕忠良愣了一下。他正在用一只大号搪瓷杯喝温过的花雕酒。他是一个有着轻度酒精依赖症的人,如果一天不喝酒,他的整个身子会像筛子筛米一样抖动起来。他小心地把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喉咙,然后他伸出一双手,在那只煨着刑具烙铁的炉子上取暖。毕忠良看了看身边的扁头说,把陈深找来。

  那天三辆篷布车就候在直属行动队的院子里。每辆车边都站了九个人,毕忠良穿着大衣在雪地里来回踱步。扁头跑来告诉他,没有找到陈深。毕忠良就有些生气,陈深是他手下一分队的队长,也是一个令他不能省心的兄弟。他想了想,抬头看看漫无边际的雪在空中扭过来扭过去地飞舞,像是被风吹散的瀑布一样。毕忠良的脖子上落下了雪,雪很快融化,让他感到了一阵沁凉。毕忠良缩了缩脖子对着天空说,米高梅。

  贰

  在陈深如弄堂般狭长的目光中,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宰相大步穿过了舞池向门口走去。而突然涌进来的一群黑衣人显然发现了穿黑色呢子大衣的高挑女人,有四五个人迅速地围了上来。陈深猛地站起,他向宰相冲去的时候,宰相正在包里摸枪。也正因为她的摸枪,随即有一名特工一枪击中了她的腿。舞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她已经走到了门边,门晃了一晃,宰相晃到了舞厅门外。正在热烈地划拳的李小男被枪声惊醒,手里举着的杯子果然掉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中,她愣愣地看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人闪出了旋转门,随即几名汉子也跟着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那天陈深就站在舞厅旋转门的门口直喘气。他看到宰相站在马路上路灯下的雪地中,已经被特工们团团围住。宰相后退了一步,再后退一步,退到灯柱边就无路可退了。穿着灰色大衣的毕忠良手插在口袋里,迎着稀疏飘落的雪一步步走向宰相。他在宰相面前站定了,仔细地凝视着宰相,话却是对手下的特工说的。他说,舞厅里的人一个也不许走。

  那天陈深就站在舞厅屋檐下,看到宰相仿佛是向舞厅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中有一万句话想说而没法说。一声枪响,宰相的身子在路灯下旋转了一个圈,黑色大衣旋出一朵硕大的黑色的花,然后倒在雪地里。陈深听到了一声尖叫,他扭头的时候看到舞厅门口围观的人群中,李小男因为惊吓过度而晕倒在地。陈深顾不了那么多,他迅速地向宰相奔去。在路灯的光晕下,他看到了一滩血红,一身黑色呢子大衣,以及一地的白雪。这红黑白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案。陈深看到宰相手中握着的那把

  “掌心雷”,那是一把十分小巧的枪牌橹子,有效射程只有三十米,这种不太具有攻击性的枪支,基本上只能用来防身和自杀。

  所有特工远远地围成了一个圈,没有人上前。只有陈深冲到了宰相身后,他在雪地里半跪下来,手慢慢伸过去,探着宰相的鼻息。宰相显然已经开枪自杀,她握枪的手也是半摊着的,手心还有些红润。陈深的目光停留在一只白金壳怀表上,他趁人不注意迅速地扯下了那只怀表,紧握在掌心里。陈深的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毕忠良的眼睛。毕忠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慢慢地喀嚓喀嚓地踩着积雪走了过来,站在陈深的背后说,我在队部一直没有找到你。本来这次行动是你们一分队的任务。

  陈深没有说话,他站直身子,看到舞厅旋转门的门口吓晕了的李小男已经被人扶进了舞厅。他抬头望了一眼漫天的在路灯的光晕下显得异常清晰的飞雪,突然觉得人生像一场电影一样正式开始了。许多雪花落在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嘴唇上,让他感到一片一片的清凉。他听到毕忠良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舞厅门口的舞客给我全部赶回舞厅去!

  两名特工拖住宰相的脚,一直往前拖去。陈深望着雪地上拖出来的一条黑色印子,像通往前方未知的一条漫长的路。陈深跟着毕忠良回到了温暖如春的舞厅,舞厅里的人都战战兢兢地站着。毕忠良一言不发地来回踱着步,他像是很冷的样子,挑了一张金丝绒沙发坐了下来。然后舞厅的谢大班扭着硕大的屁股走了过来,她走到毕忠衣面前说,毕队长,公干哪?

  毕忠良的身体仿佛因冷而颤抖起来,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壶温好的酒放在了毕忠良面前的桌子上。谢大班亲自为毕忠良斟酒,一杯酒下肚,毕忠良很快就不颤抖了,他甚至有点儿精神抖擞的味道。这时候李小男醒了过来,她衣衫不整像一棵被晒瘪的白菜一样,双腿半挂在一张椅子上。陈深走了过去说,不要怕,这儿的事和你无关。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陈深懵然的目光抛向那些蚂蚁一样不知所措的舞客:我说过什么了?

  李小男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她为自己点了一根烟。她把一口烟熟练地吐在陈深脸上说,你上次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娶我吧,哪怕是个妾。

  那时候我喝醉了。

  喝醉就可以乱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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