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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部分

黄雀记(第九届) by 苏童

2016-11-13 22:45

第46章 柳生和庞先生

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听说庞太太来大陆了,庞先生带着她去了桂林,又去丽江旅游。柳生找不到他。过了几天,又有消息称庞先生夫妇回来了,柳生去了他们租住的河滨别墅,去的时候摩拳擦掌,回来却是蔫头蔫脑的,对她说,那个庞太太是坐轮椅的,两条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庞先生推着她散步,两个人不分开,我找不到谈判机会啊。

她很震惊。她曾经逼迫庞先生打开钱包,公开他太太的照片,记得那台湾女人姿色平平,但笑容可亲,连眼神里都透露着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庞先生只说他太太是个会计师,身体不太好,其他方面,他总是三缄其口。她从来不知道,庞先生的太太,竟然是坐轮椅的。她怔了好久,问柳生,庞太太还漂亮吧?柳生说,老妇女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人家是个基督徒,膝盖上摊了本《圣经》,坐在轮椅上研究上帝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已经对庞先生恩断义绝,为什么却摆脱不了对庞太太的好奇心?她想象那个坐轮椅的台湾女人,就像破解一部悬疑电影的结局,心里燃起一种奇怪的激情。柳生听她说要去见庞太太,以为她开玩笑。她说,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见她。见柳生露出讶异之色,她说,你眼睛为什么瞪那么大?我去见庞太太,又不是去见鬼,怕什么?柳生怪笑一声,脱口而出,我是不怕,该怕的是你,你见她干什么?你是小三啊!这一次,她难得地容忍了柳生的冒犯,大概觉得他的观念是人之常情,她撇撇嘴,揶揄自己说,小三跟大婆谈谈心,谈谈孩子,谈谈上帝,有什么不可以吗?

她让柳生陪她去河滨别墅,要求他务必穿得体面,一定要穿名牌,没有真货,情愿到市场上买一套仿冒货。柳生的反应还算敏捷,狡黠地一笑,又让我冒充你家属?明天是冒充男朋友,还是冒充老公?她反问柳生,有什么区别?没听你妈在街上到处宣扬,说我从小就是公共汽车吗?公共汽车谁都可以搭,什么男朋友老公野男人,都是一回事,都是乘客。

适逢星期天,他们谎称是庞先生公司的雇员,骗过了河滨别墅的保安。沿着车道往水边走,很容易发现这个高尚住宅区的高尚之处,看不见什么人,只有各式各样的狗,忠诚地守在主人的花园里,这里的狗也吠叫,但比较起香椿树街的狗来,它们叫得很有教养,你靠近栅栏它们叫,等你走过去了,它们立刻就安静了。对于四周的景致,他们各有各的兴趣。她往沿途的窗内张望,挂着窗帘的,就看窗帘的色泽和花纹,拉开窗帘的,就看室内的家具灯具和小摆设,以及客厅卧室隐约闪动的人影。柳生关注的是停放在车库路边的各种汽车,奔驰!宝马!他一路向她介绍着车款,嘴里发出近乎哀叹的声音,我操,又一辆大奔,一台路虎,这他妈的是什么车?是卡宴吧?她对柳生的表现很反感,不屑地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些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在深圳坐过兰博基尼的,好几百万!坐着一点都不舒服,兜了一圈风,下车就吐啦。

来到庞先生的别墅外面,他们的脚步踌躇起来。玫瑰和月季花满园盛开,姹紫嫣红的,草地上有秋千架,秋千架上扔着一条绿色的薄毯,裹着一本书。铁栅门开着,一个园丁在花园里锄草。园丁告诉他们,庞先生陪他太太去教堂做礼拜了,家里没有人。她看看楼上的白色百叶窗,再看看花园里的露台,对柳生说,那就等啊,我们去露台上等。

经过秋千架,她顺手从毯子里抽出那本书,带到了露台上。书的印刷装帧很粗糙,似乎是非公开发行的,书名是繁体字,看起来很奇怪:如何向上帝赎回丢失的灵魂。露台上有遮阳伞和桌椅,桌子上摆放着一盆鲜花,还有一套紫砂茶具,两只茶盅里还残留着主人喝剩的茶汁。她拿起茶盅闻了闻,说,冻顶乌龙,还香呢。柳生说,他妈的,天天在露台上喝功夫茶,看看人家过的,这才叫生活。她把两只茶盅倒扣在桌上,慢慢地坐在沙滩椅上,不知为何,她叹了口气。打开那本书,看见的第一个标题是,虔诚让上帝听见你的祷告。她若有所思,问柳生,你做过祷告吗?柳生说,什么祷告,不就是念经吗?前年去慈云寺念过,去年到大悲寺念过,我妈妈催我去的,没屁用,要是念经能住上这样的别墅,我倒愿意天天念经。她说,祷告是祷告,念经是念经,祷告是给上帝的,念经是念给菩萨的,上帝比菩萨大,上帝管菩萨的,你连这也不懂吗?柳生说,上帝和菩萨,我都无所谓。我就巴结财神爷,财神爷才是老大,你不信到庙里去看看,谁那儿的香火最旺?谁的香火旺,谁就是老大!

他们正说着话,看见园丁站了起来,迎向车道。庞先生的汽车鸣了一下喇叭,她条件反射,捂住了耳朵。庞先生一定注意到了露台上的不速之客,他打开车门,朝他们看了一眼,钻出驾驶座,又看一眼。是受惊的目光,一部分恐惧,一部分厌恶,更细微的眼神深处,还有一点点羞耻之色。

轮椅先下来了,在阳光下闪烁镍镉制品锋利的光。他们看着庞先生把一个女人抱到轮椅上,动作娴熟麻利。那女人在庞先生怀里显得娇小,像一个孩子,坐到轮椅上,兀然高大了许多。是庞太太。她见到了庞太太。庞太太穿着一套米色的西装,不施脂粉,梳复古的发髻。膝盖上那部暗红色封皮的书,应该是《圣经》。一切都还在她的想象之中,只不过庞太太的容貌比照片上更苍老一些,她的眼睛,则比照片上更加明亮,更加亲善。

她没有料到庞先生如此之快地镇定下来,他推着轮椅朝着露台而来,嘴里清晰地向庞太太介绍着自己,那个白小姐来了,就是她。她敏感地觉察到,她在庞太太那里不是一个秘密,此前为自己的身份精心准备的谎言,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就是她。就是她而已。不必演戏,不必斗智,不必攀比。这样简洁的局面,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使她有一丝沮丧,似乎准备了华丽的盛装赴宴,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是浴室,她只能与宾客赤裸相对了。

庞太太的身上有一股无名草药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但也不算怪味。她刻意地打量庞太太伤残的下肢,但它被长裤有效地遮盖了,庞太太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脚背裸露着,露出一片弧形的苍白,除此,并无异样。

你一定是白小姐吧?庞太太主动跟她打招呼,大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好漂亮啊。

没你漂亮。她像刺猬般地随口防御,自己都觉得无礼,不知如何挽救,瞄一眼庞先生,那意思是说,我不针对你太太,针对的是你,我的无礼,都是你的错。

庞太太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挂着微笑,那种微笑因为充满宽恕的意味,显得温暖而大度,而且牢固。庞太太的手朝她伸出来,认识一下吧,我是庞太太。她差点要说我知道你是谁,不要多此一举,想了想改口说,认识一下也好,我是白小姐。庞太太的手枯瘦苍白,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她潦草地捏了下庞太太的手,盯着那镯子看,你的镯子很漂亮,玻璃种,还是冰种?现在要十几万吧?庞太太淡淡一笑,不是什么好翡翠,我在丽江地摊上买的,五十块钱。又补充一句,我从来不戴那么贵重的东西,有罪的。她嗤地一笑,翡翠有罪?凭什么?谁说的?庞太太拿起膝盖上的《圣经》,举高了,庄严地说,耶稣说的,奢侈是罪恶。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柳生对庞太太的言论不以为然,抢先发表了他的见解,耶稣说什么不算数吧?耶稣管外国人的事,不管我们这里的事。

庞太太瞥了一眼柳生,目光中有温婉的谴责,转过脸问庞先生,这位先生是谁?你怎么不介绍?

庞先生朝妻子摊手耸肩,我不认识这位先生,问白小姐。

她从庞先生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潜藏的态度,那是对柳生的蔑视,对她的轻慢,她正在犹豫怎么介绍柳生,是男朋友,还是朋友?或者,干脆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称他是道上的朋友?柳生按捺不住,给夫妇俩各塞了张名片,开始自我介绍了。我谁都不是,我是来打抱不平的。柳生说,庞先生庞太太,我先请教你们一个问题,戴个翡翠有罪,那玩弄女人有没有罪?有人玩弄女人,把人肚子搞大了,拉起裤子就走人,这种事,耶稣怎么说的?

庞先生推一下轮椅,提醒妻子说,他在亵渎,这种问题你不必回答,我推你进去。

可以回答。庞太太面无表情,坚定地看着柳生,有罪。

那好。有罪就好。柳生得意地说,你放一句话下来,他有罪,怎么处置?

有罪要赎罪。要祷告,要忏悔,向上帝赎罪,让上帝听见,宽恕他的罪。

庞太太我佩服你,你太聪明了,我提醒你,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在上帝的肚子里!上帝宽恕他,白小姐有什么好处?

上帝是来拯救你们的。庞太太想了想,诚挚地说,拯救,就是好处,拯救难道不是好处吗?

没有好处叫什么拯救?救了也是白救!柳生歪靠在墙上,抱着双臂抖着腿,庞太太拜托你来点实际的好吗?我们谈谈妈涅的事,她明天要去引产,营养费总少不了,你们出多少妈涅?

什么妈涅?庞太太迷惑地看着庞先生,他要什么妈涅?

庞先生尴尬地说,钱,Money,英文。他是要钱。

庞太太的脸有点发灰了,她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用手掌盖住《圣经》。太卑鄙了。太肮脏了。她喃喃自语,用一种凄苦的眼神环顾两个客人,一转脸,忽然对庞先生发怒了,你也很脏,你也有罪,我不要跟你们说话了,快推我进去!

她看着庞先生把轮椅推过露台,闻到庞太太身上的草药味从她身边一曳而过,带着些清凉的圣洁的刺激。哐地一声,别墅的大门撞上了。她听见柳生说,虚伪啊,你看,一谈钱就跑,虚伪透顶。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只听见胸口剧烈的心跳。她承认自己又错了。见庞太太,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场面,为什么要来见她呢?她不知道自己从庞太太那里受到了无理的羞辱,还是受到了合理的批判,有点想哭,又不甘心哭。她想离开,又不甘心就此离开,离开之前,她至少要看一眼庞先生的别墅。

她毅然地往别墅的大门走,透过大门的玻璃,看见轮椅就在门后,已经空了,《圣经》掉在轮椅的踏脚上,书页打开着。转眼之间,那对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她惊讶地发现庞太太躺在客厅的地上,半仰着身子,而庞先生从庞太太的身体上跨来跨去,似乎忙着找什么东西,依稀可以听见庞先生愠怒的声音,我不怕讹诈,签过合同的,我们有合同!庞太太的手在半空挥舞,闪着一圈暗绿色的光,抓不到庞先生,那手便垂落下来,不停地拍打着地板,有罪,你们都有罪!你们的合同是跟上帝签的吗?你们太脏了,宽恕不了了,拯救不了了,上帝也救不了你们了!

她不敢推门,室内的景象让她不安,庞太太尖利的哭声击溃了她。是刹那间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脏。真的有点脏了。她觉得自己有罪。真的有罪了。她转身朝花园里走,柳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要走?你怎么能走?她说,算了,一个残疾人,我不跟她斗。柳生说,女的残疾男的不残疾啊,你怎么能放过姓庞的?她说,算了,又不是没见过钱,饶了他们。柳生愕然地瞪着她,这一趟,就这么白跑了?你不是把我卖了吗?她不管柳生,兀自推开栅栏门朝外面走,回头吩咐柳生,就摘几枝玫瑰带走吧,要黄色的。

走出去大约五六十米远,柳生没有跟上来。迎面跑来几个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好像奔赴战场的样子,有人拿着对讲机说,保安马上就到!她警觉地折返了,尾随着他们。庞先生的别墅门口很嘈杂,远远地可以看见庞太太的轮椅倾翻在地上,柳生和庞先生厮打成一团,看起来双方都要去夺那辆轮椅。她听见了庞先生的叫喊,流氓,人渣,你还算不算人?光天化日的你来抢劫残障人士的轮椅?柳生也在喊,我是人渣,你是衣冠禽兽,连人都不算,你不是一毛不拔吗?这轮椅我推走作抵押,抵押白小姐的营养费!

柳生没有去摘黄色的玫瑰,他去推轮椅了。她了解柳生的逻辑,脸一下羞红了。这样的抵押方法,只有柳生想得出来,有点过分,有点下作了。她想过去打个圆场,或者帮柳生下个台阶,走到绿篱旁边,一抬头看见别墅的门在不停地摇晃,庞太太的半个身子爬出了门缝,白小姐,你回来,我们是姐妹,我要跟你谈谈!庞太太仰着面孔嘶喊,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闪发亮,白小姐,要信上帝啊,信上帝!你这样堕落下去,要下地狱的!

她忽然胆怯了,躲到一棵大树后左右察看,决定先脱下高跟鞋再说。她把高跟鞋胡乱塞进挎包,快速地换上一双平跟鞋,踩两下,向别墅区的出口一溜烟地跑去。她的身后传来了保安们的吆喝声,揍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报警!一片混乱中,隐隐可以听见柳生在向她求援,白小姐你回来,回来解释一下,这不是抢劫,是抵押!她曾经站定,以一个迟疑的背影背对这起突发事件,终究没有勇气,在路上停留了几秒钟后,她还是一个人跑了。

第47章 两个人的夜晚

半夜里有人敲门,她猜到是柳生。

起来打开阁楼的窗子,果然发现柳生缩在门洞里,抬头看着她。我通了关系,派出所刚刚放我出来,算民事纠纷了。柳生在下面做了个胜利的V型手势,无罪释放,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今天算我对不起你了。她先向他道歉,道歉之后又数落他,你有没有脑子的?深更半夜跑这儿来嚷嚷?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

回不去了。他压低声音说,我妈妈生我的气,不给我开门,我在你这儿过一夜,行不行?

她对着下面冷笑了一声,放屁!她关上窗,关上灯,想想不忍心,又打开了窗子,一个大男人,随便哪儿不能凑合一夜?你睡我这里,自己想想合适不合适?你妈妈知道了,明天又骂我公共汽车!

柳生说,是我妈妈自己说的,她让我睡你这儿来。

你妈妈记恨我,那是气话!她让你来有什么用?我没让你来!回去问问你妈,我这儿是不是妓院,深更半夜随便来?

柳生在下面沉默了一会儿,嘀咕了一声,不仗义。女人都不仗义。他忿忿地走到街上,又朝阁楼的窗子望一眼,这次加重了谴责,他说,我算认识你了,对你好有什么回报?你这个人没良心,没有良心啊。她看见他失意的脸,被路灯照亮了一片,面色惨白,胡子拉碴的,英俊与憔悴结合在一起,显出一丝奇特的性感。我的良心早就让狗吞了,你刚刚知道?她嘴上这么回敬他,心里的怜悯却在一瞬间占了上风,算了算了,她敲着窗台说,公共汽车就公共汽车吧,自己开门。她把钥匙用抹布包好,从阁楼窗子里扔了出去,如她所愿,钥匙落在路面上,只发出噗地一声闷响。尽管这样,她在关窗之前还是观察了一番邻居们黑洞洞的窗口,隐约看见很多潜伏的眼睛和耳朵,她说,随你们明天怎么嚼舌头,本小姐早就身败名裂,无所谓了。

她不肯下阁楼,让柳生去厨房泡了碗方便面充饥,安排他睡在楼下的大房间里。柳生在天井里用冷水冲了个澡,回到屋里问,你知道保润的衣服放在哪儿?她说,大房间衣橱里有几件男人的衣服,不知道是谁的,自己找去。柳生去了大房间,老旧的柜门和抽屉都被他打开了,楼下传来持续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还有柳生的埋怨,这烂裤子怎么能穿?不是保润他爹的,就是他爷爷的,不是死人的,就是疯子的,我上阁楼找一条保润的裤子,行吧?她说,不行!不准上来,我这儿没有保润的裤子,别管死人活人的,你凑合穿吧。

她谨慎地用一只纸箱放在楼梯口,象征一扇门。之后,她关上灯,下面也关灯,四周安静了。这个夜晚有点古怪,她睡在阁楼上,他睡在阁楼下,他们都睡在保润的家里。她觉得这个夜晚好奇怪,她和柳生,居然都睡在保润家的屋檐下。她无端地想起那只天蓝色的铁丝兔笼,想起她饲养的两只兔子。她和柳生,多像两只兔子,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现在睡在保润的笼子里。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依稀觉得消散已久的保润的气味又回到了阁楼,油腻的头发,忘记清洗的鞋袜,还有汗腺挥发的那股酸味,所有保润的气味都回来了,它们萦绕着她,诡谲地质询她,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直到黎明时分,她被楼梯上的响动惊醒。柳生的脚步来了,那脚步在木质梯级上小心翼翼地探索,忽然就大胆了,咚地一声,一面粗大的人影已经竖在楼梯口。

她从床上坐起来,对着柳生的黑影厉声叫道,怎么了,还想强奸一次吗?

黑影一愣,站那儿不动了。别那么说,我没那个意思,你挺那么大的肚子,畜生才干那种事。黑影跨过纸箱,说,我是心里闷,睡不着,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好,我奉陪,你就站那儿说。她打开灯,把一柄剪刀抓在手里,说吧,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生坐在纸箱上挠头。要说的太多了,不好开头。先说过去的事,那个那个那个,那个水塔里的事。他说,我其实是个好人,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好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当年怎么对你做了那种事?他们都说我是丢了魂,我的魂不在身上,那年我们街上不是有好多人丢了魂吗?

我知道了,不怪你强奸我,怪你丢了魂。她说,现在呢,现在你的魂在身上了?

现在?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了。柳生说,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来了,我的魂又丢了。

什么意思?我是鬼,勾了你的魂?你妈妈的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了?

不,不一样,我妈妈迷信,她怪你,我不是怪你。柳生的脸转来转去,最后看着灯,说,这灯泡刺眼睛,照着我不舒服,你能不能关了灯?我跟你再说几句话就下去睡了。

她犹豫了一下,关上灯,在黑暗中举着剪刀。说吧,简短一点,不准表白,不准求爱,我什么都不信了,我烦这一套。

不是求爱,也不算什么表白,就是说几句心里话。他过于努力地搜寻恰当的词汇,话语因此显得艰涩起来,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我对你好,其实是对仙女好,他说,这个复杂性,我家里人不懂,你懂吧?

她不耐烦地用剪刀拍床铺,厉声说,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你一颗大蒜头冒充什么西洋参,跟我来装深奥?你说不清楚我替你说,仙女是我,白小姐也是我,是我让你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你内疚罢了,还债罢了,有什么不好懂的?

不,很复杂的。不是内疚,不是还债,我的情况比这个复杂。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在黑暗里放射出诚挚的光芒,你承认不承认,我各方面的条件不算差?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不结婚吗?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睡过不少女人的,好几个美女呀,有比你更漂亮的!可我觉得,谁也不如仙女干净,谁也不如仙女刺激,谁也不如仙女性感,我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睡过了就觉得没意思,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

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谈论另外一个人,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她是另外一个人。她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心里的钝痛渐渐地变得尖锐,忽然一咬牙,她手里的剪刀朝他掷过去了,我告诉你为什么,人渣!因为她被绑着,因为她是处女,因为她只有十五岁,因为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强奸犯!强奸犯,给我滚下去!

他闪过了飞来的剪刀,颓丧地站起来,息怒息怒,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交流了,人人都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他妈的怎么就过不去?他站在楼梯上回过头,带着深深的遗憾,说,你看你看,没意思吧?我把你当知心朋友,你还是把我当罪犯!

天已微亮,送牛奶的人推着小车从街上叮叮当当地过去了。她在阁楼上辗转反侧,楼下的大房间里响起了柳生响亮的鼾声,一次不成功的交流,勾起了她的痛楚,却足以使他放下了心事。起初她很烦躁,拿了只塑料拖鞋笃笃笃地敲楼板,刚才还谈心,一会儿就打呼,你是猪啊?楼下说,猪没我这么累啊,我不打呼了,我侧着睡吧。他也许真的太累,并不能保证自己的睡姿,很快鼾声又响起来。她把塑料拖鞋拿在手里,却不忍心再往楼板上敲了,她忍受着。忍受是一种化学过程,出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结果,渐渐的,那鼾声似乎变奏成一支摇篮曲,像背景音乐了,所有的音符都在哄她,睡吧,你好好睡吧,我在楼下陪你,我陪着你。

黎明之后,她有了睡意。厨房里的水龙头在滴水。滴水声给她带来了安宁的感觉。安宁的背后,是一丝说不清的甜蜜。是的,甜蜜。夜晚过去之后,黎明是甜蜜的。她开始享受这个黎明。岁月有点奇异,岁月仿照她少女时代的兔笼,编织了一个天蓝色的笼子,她像一只兔子,被困在笼子里了。有人陪着她,困在笼子里,她至今不敢指认,是谁在笼子里陪她。她在阁楼的曙色里依稀看见保润的影子,那影子在楼上楼下穿梭游荡,一双纯真悲伤的眼睛,监视着他们,也守护着他们。断断续续的梦来了。梦总是诡异的。保润不在她的梦乡,柳生也没有进入她的梦乡,闯进梦里的是祖父。她梦见祖父坐在房顶上,浑身被缚,满面是泪,他的目光像一只夜鹰,阴郁而悲伤。我的魂丢了,不知丢哪儿去了。姑娘,你看见过一道光吗?有个小女孩偷了我的魂,是你吗?姑娘,是你偷了我的魂吗?

她睡到九点多钟,才姗姗地下了阁楼。从天井里传来了柳生的声音,我熬了一锅粥,你趁热吃吧,我在晾衣服,我的你的,都洗干净了。她朝天井瞥了一眼,问,你为什么还不走?柳生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把她的一条绛紫色的百褶裙晾上了竹竿,歪着脑袋欣赏一下,用两只夹子将裙子固定在衣架上,他说,这条裙子很漂亮。

炉子上还留着小火,一锅粥冒着新米的香气,桌上有切好的咸鸭蛋,还有一盆榨菜丝。她坐下来喝粥,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其实很好。她和柳生在一起,其实没什么不好。他们未经恋爱,未经婚礼,未经相处,竟然像一对恩爱夫妻那样默契了,他在天井里晾衣服,她在厨房里喝粥。她咬了一口榨菜,说,滑稽,真滑稽。怎么不滑稽呢?这是她想象过很多次的家庭生活场景,这是她心目中女人最起码的幸福,她曾经以为驯马师瞿鹰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以为庞先生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人,问过他们相似的问题,你以后会不会为我熬粥?你以后愿不愿意为我洗内裤?他们都作出了郑重的承诺,到头来,承诺者已经不见踪影,为她准备早餐的男人,为她洗衣服的男人,竟然是柳生,这怎么不滑稽呢?

她还想去盛一碗粥,正要站起来,觉得腹中的胎儿突然动了。胎儿踢了她一下,轻轻的一下,从左侧移向右侧,又是一下,这次踢得有点重了,她甚至看见了睡裙面料随之发生的颤动。像是被施了魔法,她僵坐在椅子上,说,滑稽,你怎么会动了?

柳生来到厨房,看她端着一只碗发愣,问,怎么了?你不爱喝粥?她说,不是粥,是孩子,活了,他已经会动了。柳生说,你又看不见孩子,怎么知道他活了?她放下碗,手按腹部,追随着胎儿那只调皮的小脚,他在我肚子里,我不知道谁知道?她说,这是他的小脚,他的小脚,在踢我呀!

惊喜持续了几分钟,胎儿安静下来,她也冷静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问柳生,才五六个月大,怎么会蹬腿了?我怀的会不会是怪胎?柳生对她挤了挤眼睛,说,孩子是不是怪胎,要看他爹是人是鬼。她说,我都要愁死了,你给我正经点。柳生的表情一本正经,我怎么不正经了?我在说遗传说基因呢,你认识东风吗?东风他爸爸左手有六根手指,东风的左手也是六根手指!还有阿六,阿六他爸是鹰钩鼻,阿六也是鹰钩鼻,两个鼻子钩得一模一样!她说,那你呢?你的遗传基因怎么样?你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也是强奸犯?柳生被她呛得尴尬,不敢说话了。她垂下头,手指缓缓越过腹部的山峦,指尖渐渐颤抖起来,孩子一动,我怎么害怕了呢?她说,你听没听见那个护士的话?我后天去医院,不是去做手术,是去杀人了。

柳生捂住嘴拍一下,意思是他拒绝说话,看她的目光还在逼问,一摊手说,你别这么瞪着我,又不是我的孩子!要不要孩子,爹妈拿主意,爹是鬼,妈好歹是人,妈自己拿主意。

我心里乱,我请你给我拿个主意呢?

这主意,我不敢替你拿。柳生说,横竖左右都是错,你又不信任我,我出什么主意,最后都落个骂名。

她用异样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开始继续喝粥。客堂里电视开着,是甲A联赛的录像,有个狂喜的声音在高喊,进了进了一记世界波终于进球了!她说,吵死了,只有你这种人,还有胃口看中国的足球,去关掉电视,现在,轮到我跟你谈谈了。

柳生狐疑地跑过去关了电视,回来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有点紧张,我们谈心不用这么隆重吧?随便点好,你现在一张嘴管两个人,喝粥不够饱,我出去给你买点肉包子回来吃?

他要跑,被她用力一拽,拉回到椅子上了。你坐这儿,我先要咨询你一件事。她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脸上,闪闪烁烁的,人人都说我是公共汽车,你觉得我是公共汽车吗?

咨询这个啊?柳生讪笑起来,豁达地说,你要是公共汽车,我就是公交司机,哈哈。哈哈。

说得好。她的表情看不出来是恼怒还是悲壮,她的手指沿着碗沿转圈,微微有点颤抖。我是公共汽车,你是公交司机,我们不正好是一对吗?她突然说,现在你听好,问你第二件事了,我这辆公共汽车,你要不要开?

他一愣,脸陡然红了,连连摆手,我那是开玩笑的,白小姐,你千万别认真。

你不认真我认真。她说,我认命了,没有什么好日子在前面等我了,我想好了两条路,第一条路是留下孩子,让孩子陪我,第二条路要问你,我如果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

陪?陪是什么意思?他的脑袋撞在橱柜上,里面的锅碗瓢盆震颤起来,他用手捂着后脑勺,怯生生地看着她,这个陪,到底是做老公,还是做情人?

你说呢?她的脸孔发白了,声音开始颤抖,我不是在咨询你吗?你要做老公,还是做情人?

他犹豫了一下,舔舔嘴唇,脸上掠过一丝腼腆的微笑,做老公不合适,我做你情人吧。

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凝滞不动了。她感到窒息。她忍不住要哭,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及时地把头部枕在桌子上,不让柳生看见她的面孔。好,柳生,这下我总算看清楚你了。她枕着桌子笑起来,滑稽,太滑稽了,鲜花要插在牛粪上,牛粪瞧不上鲜花!少女要嫁强奸犯,强奸犯嫌弃她,嫌她不干净,嫌她是辆公共汽车!她笑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用一根筷子点着柳生的鼻子,你上当啦!我不过是探探你的心,你倒认真起来了?她说,你凭什么做我的情人?你做我的狗我都嫌脏,快滚吧。

柳生移到了她身后,作为一种起码的安慰,他试图抚摸她的肩膀,手在空中虚晃两次,最终还是谨慎地缩回去了。从她眼角的余光里可以看见一个慢慢逃离的身影,柳生站在厨房的门口说,你不要意气用事,冷静一下,春耕在喊我,今天我们要去汽车市场。她没抬头,她端起粥碗,响亮地喝了一口。柳生的脚步又在大门边停留了一会儿,春耕真的在喊我了。柳生大声说,车祸的保险费下来了,我们要去看车,没车做不了生意,我准备买一辆沈阳金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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