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民医院急诊楼的过道里,围了一大群人。吉士和小秋他们早到了。小顾坐在一旁橘黄色的椅子上,眼神有点空洞。绿珠紧紧抱着姨妈的一只胳膊,她们都不说话。徐吉士穿着一件皮夹克,正踮着脚,透过抢救室门上的玻璃,朝里面张望。
守仁还在抢救中。但吉士告诉他,抢救只是象征性的,不太乐观,尽管一度还恢复了血压和心跳。
随后,他们走到楼外的门廊里抽烟。绿珠挑起厚厚的棉布帘子,跟了出来。
据绿珠回忆说,差不多是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她听到楼下汽车喇叭响了两下。当时,她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欣赏那些白天拍摄的鸟类照片。她知道姨父回来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停车时按喇叭,无非是表明姨夫的后备厢里有大量的礼品,让她和小顾去帮着搬。就快过年了,姨父每次回家,都会带上一大堆他并不稀罕的礼品。不外是烟、酒、茶、字画之类。她听见姨妈从三楼下来,就躺在床上没动。可是这一次,绿珠还是觉得有点异样。在别墅西侧的院子里,那十多条收容来的流浪狗,一直在“汪汪”地叫个不停,听上去有点瘆人。
很快,她就听见姨妈在楼下发出的凄厉的哭喊。
绿珠穿着睡衣从床上蹦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到楼下的车库边。她看见那辆凯迪拉克,前门开着。姨夫的双腿还在车上,可身体已经挂在了车外。小顾远远地站在楼梯口,不断地拍打着墙面,被吓得“嗷嗷”地干嚎。最后还是绿珠跑过去,跪在雪地上,双手抱起了姨夫的头。匆匆赶来的一名保安,已在打电话报警。
当时姨父的意识还比较清醒。他甚至还抬起血糊糊的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他还向她交代说,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他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这是为你们好。”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树林上空那片天,积攒了半天的力气,笑了一下,对绿珠道,“我养了那么多人,什么用处也没有。在他们杀我的时候,只有月亮在场。”
在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守仁还醒过来一次。不过,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艰难了。他告诉绿珠,在他工作室电脑的e盘下,有一份文件……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抢救终于宣告结束。
医生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出来的那名护士,打开了抢救室的大门。端午首先看到的,是守仁在手术台上的那双大脚。整个手术台上都是血,就像刚杀了一头猪一样。各种注射用的空瓶子装了满满一大筐。一名护士小心地把他脑袋上的呼吸罩取了下来。大概是失血过多,他张着嘴,脸色有点发白。另外两名护士拉下口罩,正在交谈着什么。其中的一位,手里托着一块硬纸板,皱着眉头,往上填写各种数据。那台用来检测心脏和血压的仪器,“滴滴,滴滴”地响着,仿佛在重复着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失败……失败……失败……
吉士烦躁地问护士,能不能把那个讨厌的机器关掉。护士温和地告诉他,不能。这是抢救的程序之一。现在病人虽说已经死了,但这个程序还没完。病人呼吸停止,测不到脉搏,没有心跳,当然表明病人已处于死亡状态。但这仅仅是观察上的死亡。“医学上”真正的死亡,要等待一定的时间长度,也就是说,等到烦人的“滴滴”声戛然而止,才能最终得到确认。具体等多长,护士没有说。
护士将守仁的遗体擦拭干净,又在他身体的各个孔道,塞了些棉花和海绵,用一条干净的白床单,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又将他的双手举起来,抖动他的关节,让他的手臂变得松弛,以便让它十指交叠,平放在腹部。这时,护士才吩咐家属进来,看上最后一眼。
绿珠扶着小顾走进来。小顾刚到门口,身体就软了。几个人只得又把她扶到屋外的椅子上。
端午提醒护士说,死者的嘴巴还没有合上。护士说,这要等到太平间的赵师傅来处理,他有的是办法。
正在说话间,赵师傅推着一辆运尸车来了。
赵师傅用的办法其实也挺简单:一根玻璃绳,穿过一卷卫生纸,让卫生纸抵住死者的下巴,拉住玻璃绳,向上用力一拉,然后将绳子在他的脑袋上打个结。守仁的嘴就闭上了。
按照预先的分工,在遗体告别的前一天上午,端午和家玉匆匆赶往城北的殡仪馆,逐一落实火化的相关事宜。
吉士本来说好也会到场,可他被小秋临时拉去挑选墓地了。
在人头攒动的接待大厅里,为图省事,他们选择了收费昂贵的“一条龙服务”。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带他们去挑选棺椁。从纸棺,到雕花楠木棺,有十多种款式和价位可供选择。家玉给小顾打了电话。小顾哭了半天,就让家玉替她全权做主。至于价格,可以不必考虑。家玉就挑选了最贵的一种。看着那具漂亮的棺木,家玉的眉头总算略微舒展开来,自语道:
“我原以为人死了,直接往炉子里一扔,烧掉拉倒。原来还有棺木。”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导员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话茬,临时发挥,说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严的”之类的高论,弄得家玉立刻又恼火起来。
接下来,他们确定了灵车的档次和规格。这一次,家玉毫不犹豫地定下了最奢华的凯迪拉克。引导员又问她,需不需要“净炉”服务。家玉说,她不明白,所谓的净炉是什么意思。引导员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释。
“净炉,就是一个人单独烧。这样至少可以保证骨灰中不会混入另外的亡灵。”
于是,他们选择了净炉。
引导员最后问,在骨灰由焚尸炉抵达接灵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仪仗队护送?家玉未加思索,直接拒绝了。
“什么狗屁仪仗队!不就是他们自己的保安吗?何苦白白多交一笔钱?”她旁若无人地对端午嘀咕了一句。看来,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他们挑选了一个中型的告别厅,并预定了二十只花篮。家玉还要求与负责焚烧工作的师傅见面。这是小顾特别关照的。
家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个焚烧工说着话,趁引导员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一千块钱。
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之后,引导员又特别地嘱咐他们,明天火化时,别忘了带把黑色的雨伞来。家玉问她,黑伞是做什么用的。引导员说,骨灰盒从殡仪馆回家的途中,必须用黑伞罩着。这样,死者的亡魂就不会到处乱窜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他们从殡仪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刚走到停车场,家玉就接到了绿珠打来的电话。她说,本来已经和太平间的驼背老赵约好,她和姨妈三点半去给守仁穿衣服。可姨妈犯了头晕病,根本下不了床。“太平间那地方,阴森森的,我一个人可不敢下去呀。”
他们只得驱车赶往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的西侧,有一条狭长的弄堂。
家玉把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面馆吃饭。大概是嫌面馆的隔壁开着一家寿衣店,面条端上来,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怕不怕?”家玉双手托着下巴,忽然对端午笑了笑。
“怕什么?”
“去太平间啊。”
“还好吧。”
“一想到我将来死了,也得如此这般折腾一通,真让人受不了。”家玉说,“呆会儿给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呆在告别厅里吧。穿衣服应该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时。”
他们从面馆出来,经由一扇大铁门,前往医院的告别厅。太平间就在告别厅的地下室里。绿珠已经在那儿了。她正把包里装着的几瓶二锅头往外拿,说是给驼背老赵处理完遗体后洗手用的,也属于时下流行的丧仪的一部分。
告别大厅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老头的遗像。“沉痛悼念潘建国同志”的横幅已经挂好了。两个身穿工装裤的花匠正在给盆花浇水。那些花盆被摆放成了u字形。u字当中的空白处,应该就是明天摆放潘姓死者遗体的地方。
驼背老赵正在跟绿珠算钱。手里拿着计算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是老赵的儿子。他负责给遗体化妆。
绿珠交完钱,又额外地塞给老赵一个装钱的信封。驼背照例推让了半天,这才收了。到了最后一刻,家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下到太平间的停尸房。
他们拎着几大包衣服,跟着老赵父子俩,沿着一条走廊,进了一间异常宽大的电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层。这个太平间,原先也许是医院大楼的设备层,头顶上到处都是包裹着泡沫塑料的管道。走廊也是四通八达,不时有身穿手术服的大夫迎面走来。驼背老赵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铁门,说了声“到了”,他们就走进了停尸间。
墙边有一大排白铁皮的冰柜。守仁的尸体早晨就被取了出来,躺在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正在化冻。他的边上,是个一头银发的老者。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嘴唇被画得红红的。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潘建国。
一看到姨父的遗体,绿珠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家玉搂着她,眼泪也流了出来。经过解冻的遗体,已经看不出当初暴死的那种狰狞。他的胸脯被一大块白纱布严严地包裹起来,不见了当初的惨烈。只是左胳膊上的一块毛泽东头像的纹身,由于收缩或膨胀,略微有些变形。
赵师傅熟练地褪下了守仁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还有脖子上的一块羊脂玉坠,交给绿珠收着。绿珠哽咽着道:“他的东西,还是让他带走吧。”
老赵笑道:“他是带不走的呀!”
“这么好的东西,烧了也可惜。你就先替姨妈收着吧。”家玉也在一旁劝她。
绿珠却道:“烧了吧。免得带回去,姨妈见了伤心。”
老赵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们都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值钱的东西,根本就进不了焚化炉的……”
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几个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终于全都明白过来。
最后,绿珠想了想,对老赵道:“要不,您老人家收着?”
赵师傅又是一阵推脱,最后千谢万谢,把东西交他儿子收了。
衣服穿好以后,绿珠又提醒老赵说,按照姨夫老家的风俗,“穿单不穿双”,姨妈是特地交代过的。可她数了数,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袜,怎么都是十件。不吉利啊!
赵师傅似乎早有盘算,轻轻地说了声“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系上一条领带。
他们离开太平间的时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边,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她。
他知道,在太平间通往电梯门的路上,他们要经过一段灯光晦暗的过道。那里有一间医院的解剖室。刚才进来的时候,端午无意间看到医院的几个年轻大夫正在做遗体解剖,差一点把刚刚吃进去的面条都吐出来。他不想再让家玉受到任何刺激。
他们在告别室的门外与绿珠道了别,随后就驾车离开了。
开始,家玉一直不和端午说话。当汽车驶上沿江快速公路的时候,家玉忽然看了他一眼,问他有没有留意到太平间隔壁的遗体解剖。
“原来你也看到了?”
“我没敢仔细看。”家玉拉下汽车的遮阳板,“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端午照实回答。
“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端午脸一红,解释道,“因为她的脚是冲着外面的。”
“多大年纪?”
“没怎么看清,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家玉想都没想,就在快速路上踩下了刹车。
那辆本田“吱”的一声,横在马路当中。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成了一片。家玉脸色惨白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对他怪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
“你巴不得她就是我,是不是?”
一回到家中,家玉就躺下了。她没有参加第二天一早在殡仪馆举行的遗体告别。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小顾说,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疑心刺杀守仁的凶手,也混在悼念的人群中。吉士和小秋都认为她有点多虑了。
按照原先的计划,守仁的骨灰盒被取出之后,他们直接将它送往预先选好的墓园落葬。在前往墓地的途中,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所有前去送葬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不期而至的小雨,正应了鹤浦一带尽人皆知的一句谚语:
若要富,雨泼墓。
就像小秋所总结的那样,守仁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老板而已。老实而迷信的小顾,听他这么一说,满脸的阴云总算是散开了。
11
葬礼后不久,绿珠的母亲再次来到了鹤浦。她要将小顾接回泰州去住几天。她对妹妹的精神状况忧心忡忡,有意让小顾换个环境。腊八一过,春节很快就要到了。绿珠也打算回乡下去过年。临行前,她约端午去“呼啸山庄”见了一面。
这天午后,他们沿着高高的江堤散步。
他们就是在这条江堤上相识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长得就像过了好几辈子。绿珠穿着一件她姨妈的水红色丝绵长袄,仍是一副慵懒而散漫的样子。
她告诉端午,“姨父老弟”去世后的那天早上,她们刚从医院回到家中,市公安局的大批警员已经站在楼下的院门外,等候她们很久了。拍照,勘察现场,没完没了地询问。按照守仁的遗言,小顾照例是一问三不知。而绿珠在尚未看到姨父留在电脑e盘的文件之前,也留了个心眼儿,将这一细节瞒过不提。下午,公安局专门又派来一辆车,接小顾去警局做笔录。趁着姨妈不在这个空隙,绿珠赶紧跑到四楼姨父的书房里,打开了那台苹果电脑。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文件夹。
“哪是什么遗嘱!那是‘姨父老弟’写给我的几百首十四行诗。”绿珠道,“这些诗歌在电脑上做了初步的排版和页面处理,姨父甚至还为它配上了她最厌恶的kenny的音乐,加进了一些不伦不类的插图。有点搞笑。我没法在读它的时候不笑。”
他们已经走到了那座废弃的船坞码头边上。两个人挨着锈迹斑斑的倒坍的钢梁,并排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江面。阳光也像临终病人的最后叹息,似有若无。江面上几乎看不到过往的船只。没风。
“不过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后悔。”绿珠喃喃道,“还不如当初依了他好了。”
端午隐隐能猜到,绿珠所谓的“后悔”指的是什么。心里忽然也有点难过。
绿珠说,那天下午,她把姨父那些诗打印出来之后,就将整个文件夹都删空了。她坐在书房外的露台上,读那些诗。一边哭,一边笑,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个露台被姨父改造成一个花房。花房里养了几十盆花,全都是水仙。开得正艳。一大片令人心碎的铭黄。他其实还是一个大男孩。在虚无、软弱和羞怯中苟且偷生;在恐惧与厌倦中进退维谷。绿珠说,至少守仁在写诗的时候,至少,在他心里的某一块地方,还是纯净的。
她还提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年,姨父、姨妈回泰州过春节。邻村来了一个戏班子,在打谷场搭台唱戏。绿珠带他们去看戏。不知为什么,在她的记忆中,路上的积雪在有月亮的晚上,竟然是蓝莹莹的。她还记得,那晚演的是扬剧《秦香莲》。她骑在姨父的肩上,抱着他的头。看戏的过程中她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她在姨父的脖子上撒了一泡尿。
后来,在鹤浦,在她与姨父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她想起这件往事,总会有点不自在。有一种令人厌腻的不洁之感。仿佛她和姨父之间,天生就有什么肮脏的勾当。
“昨天下午,我一个人去墓地看他,偷偷地在他的墓碑旁撒了一泡尿。”
“你这又是干什么?”端午不解地问她。
“让他看看。他一直想要我。我没依他。他又缠着我,说,看看行不行?我就是不给他看。是不是有点变态?”绿珠终于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细细的牙齿。
绿珠说,姨父去世后的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她对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已经感到了厌烦。说起将来的打算,绿珠提到了不久前刚刚认识的两个艺术家。
他们是双胞胎,南京人。近来筹集了一大笔钱,在云南的龙孜,买了一大片山地,打算在那儿做一个非营利性的ngo项目。这个项目被称为“香格里拉的乌托邦”,致力于生态保护、农民教育以及乡村重建。兄弟俩力邀她去参加,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她还没想好,到底该不该去。
“毕竟要去外地。我对双胞胎兄弟,也不算太了解。你觉得呢?”
像往常一样,端午一声不吭。他没有直接回答绿珠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福楼拜在晚年曾写过一部奇怪的小说,书名叫《布法与白居榭》。
“不知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啊,好看吗?”绿珠问他。
端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长江对岸矗立着三根高大的烟囱。那里的一家发电厂,正在喷出白色的烟柱。烟柱缓缓上升,渐渐融入了黄褐色的尘霾之中。只有头顶上的一小片天空是青灰色的。江水的气味有点腥。靠近岸边的滩涂中,大片的芦苇早已枯黑。浪头从苇丛中滤筛而过,拂动着数不清的白色泡沫塑料。倘若你稍稍闭上眼睛,也可以将它想象成在苇丛中觅食,随时准备展翅高飞的白鹭。
“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绿珠用胳膊肘碰碰他,“福楼拜的小说是怎么回事?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其实故事很枯燥。”端午说,“布法和白居榭是一对好朋友,在巴黎的一个公司里当抄写员。有一天,意外得着了一大笔钱,两个人就做起梦来。他们用这笔钱在远离尘嚣的乡间购置了一处庄园,准备在那儿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知识、理性和对生命的领悟。大致就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出现了很多他们根本没想到的烦恼。两个人都被想象出来的乌托邦生活,弄得心力交瘁。最后,他们决定重回巴黎,回到原先那家公司,要求去当一名抄写员。”
“这么说,你是不赞成我去云南的。其实,你心里不想让我去,是不是?”绿珠闪动着漂亮的大眼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端午将手里的一根烟捏弄了半天,犹豫再三,最后道:
“如果你一定要让我帮你拿主意的话,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倒不妨去看看。”
“为什么?”绿珠明显地愣了一下。
“去看看也好。我是说,守仁也不在了,你总得找点事做。回泰州去呢?你愿意回泰州去吗?去云南那边看看,也是一个选择。不过,我的意思也并不是说,在还没有搞清楚那对双胞胎身份的前提下,自己先一头扎进去。毕竟,乌托邦这个东西,你知道的……”
“我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绿珠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从地上站起来,使劲地拍打着身上沾着的锈迹斑斑的锈屑和枯草,冷笑道,“你这人,真的没劲透了。”
随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船坞。
12
儿子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他在全年级的排名跌出了三百名之外。家玉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得知结果之后,只是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
“其实已经挺不错的了。全年级一千多号人,人人都在拼命。你能考到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听到她这么说,父子俩都有些讶异。两个人都认为家玉是在说反话。想象中歇斯底里的发作,没有立刻兑现。这也许预示着另一个可能:它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变本加厉。
戴思齐不可思议地考进了前五十。寒假刚一开始,就被学校选拔去北京,参加冬令营去了。儿子为此闷闷不乐。家玉将他搂在怀中,一反常态地宽慰他:
“所谓的冬令营,不过是排着队,打着小旗子,到清华、北大的校园转上一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这时候,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啃着干面包,顶着刀子一般的西北风,在朱自清散过步的臭水塘边转上一圈,有什么意思嘛!等到明年暑假,等荷花开的时候,妈妈带你去好好玩一次,怎么样?”
奇怪的是,妻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触动了伤情。眼泪像散了线的珠子似的,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最后竟至于泣不成声。儿子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哭。也许是被她的眼泪震住了,也跟着她掉泪。
端午知道家玉是一个要强的人。儿子这一次考砸了,她的心情之糟,是可以想见的。若若对她处处赔着小心,不失为谨慎之举。“戴思齐的老娘”总是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向家玉报告女儿在北京的行踪。她提到,戴思齐在清华园一个名叫“照澜院”的地方,遇见了杨振宁夫妇,还跟他们拍了一张照。变相的炫耀,弄得家玉很快就失去了理智,话里有话地对胡依薇挖苦道:“那你们还不赶紧见贤思齐?”
她甚至开始无端地憎恶起一贯崇拜的杨振宁来。连端午都觉得有点过分。
端午所不知道的是,家玉近来的情绪失控,其实另有原因。
若若的班主任姜老师给家玉打来了电话。儿子作为她所带的班级中“退步最快的学生”,被责令“悔过反省”。姜老师认为,孩子的成绩下滑,主要责任其实还在家长。她要求家玉也要为此深刻反省,写出检查,在两天后的家长会上和儿子的检查一并上交。
这一次,家玉一反常态,对着话筒,恼怒地向平常畏之如虎的班主任吼道:
“你说什么?让我写检查?你他妈的让我写检查?再说一遍,你算老几?啊?你妈的奖金被扣,跟我们孩子有什么关系……”她在电话中骂了好几分钟,全然不顾对方早就把电话挂断了。一气之下,家玉索性连家长会都没去参加。早已准备好送给主科老师的红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凭空省下了六千元钱,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儿子对母亲的隐而不发不太适应,总有一种灾难降临的预感。他打算洗心革面。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为自己重新制定了详细的“赶超计划”,并将它贴在墙上,每天对照执行。他甚至主动要求母亲给他安排寒假的补习班;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抱着“新概念”进入梦乡的;母亲叫他起来洗脚,他仍然睡眼惺忪地背着郦道元的《水经注》。家玉反倒担心起他的身体来。
她不断催促他,约小朋友出去踢球,去公园溜冰,可若若置之不理。母子俩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单元楼前的石榴树林边踢会儿毽子。可就这么一会儿,若若也认为纯属浪费时间。
家玉每天去事务所上班的时间要比端午早一点。往常,她在准备早餐时,并不把端午计算在内。她只煮两个鸡蛋。她和儿子,一人一个。端午起床后面对着餐桌,总是一堆残渣,几只空碗。多年来的夫妻生活,让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之一就是,妻子为何不顺手多煮一个鸡蛋?
最近一段时间,令人始料未及的变化正在悄悄地发生。蒸锅总是热的。里边不仅有鸡蛋、包子或玉米,还常常有他喜爱的粽子。下班回家,家玉怀里不时抱着一束鲜花。有时是黄玫瑰,有时则是鸢尾和紫罗兰。他们把饭后至临睡前的时间全部用来喝茶聊天。家玉也会把手上的案子说给他听。不是公公给儿媳妇灌农药,就是副总雇凶杀老总。端午听了她的故事不免肝火上升,义愤填膺。家玉却反过来安慰他:
“你老婆是律师,平时接触的总是社会的阴暗面。听多了,就会觉得满世界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其实这个世界本质上从来没有变。既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
有一天晚上,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家玉忽然心血来潮问端午,想不想去看电影。他们叫醒了刚刚熟睡的儿子,开车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嘉禾影城。她甚至不再阻止儿子吃垃圾食品——“会让人骨头发酥的”可口可乐,“含有地沟油的”炸薯条,“用工业糖精烘出来,且含有荧光增白剂的”爆米花。
他们看完了《纳萨尔传奇》,又去看《花木兰》。
等他们回到家中,天就差不多亮了。
周末的一天,端午从淘宝网上找到了一对美国生产的transparent信号线。这对线材他渴慕已久。原价超过两万,可家在仪征的一名转让者只要八千元。光是看着它那蝮蛇般迷人的图片,就让端午心动不已。家玉凑过来看了看,竟然也赞不绝口。另外,她也很喜欢这对线的名字——天仙配。
“奇怪,‘天仙配’这么俗的名字,用来命名一根线,却有了一些说不清的神秘感。”
端午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这个名字到底神秘在哪里。
一连好几天,端午都在为要不要订下这对信号线而犹豫不决。可是到了星期一的中午,“顺丰”快递公司把这对线直接送到了他单位的办公室。家玉很快就发来了一条手机短信,只有三个字:喜欢吗。
在那一刻,端午心中被搅得风生水起的,竟然是初恋般波涛汹涌的幸福感。
晚上,端午和家玉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音乐。换上了新买的“天仙配”,声音果然不一样了。小提琴的音色纤柔而飘逸,有着绸缎般的冷艳。还是令家玉着迷的鲍罗丁。还是第二弦乐小夜曲的第三乐章。这一次,家玉完全没什么感觉:
“这是谁的作品?太吵了!能不能换个柔和点的?”
“这已经是最柔和的了。”端午向她解释道,“你不是号称最喜欢鲍罗丁的吗?”
不过他还是很快换了一个曲目。莫扎特的《竖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家玉只听了一小会儿,就说有点困,愁容满面地向他笑了笑,离开了。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音乐上。
发生在家玉身上的一系列奇怪变化,让端午迷惑不解,但却让他很受用。他们结婚将近二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婚姻生活的平静与甜美。仿佛总是疑心自己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气,端午也本能地觉察到,这种甜美的寂静中,似乎也夹杂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家玉近来的反常举动还包括:
1.她专门去过一次乡下,探望她的父亲。以前,她与父亲很少来往。端午有时提到自己很少谋面的岳父,家玉总是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有父亲,他早死了。”婚后,端午只见过他三次。他每次到鹤浦来,无非是向她要钱。
2.妻子因常常睡过头,误了上班时间。类似的事在过去从未发生。而且,一旦误了钟点,就干脆不去上班。
3.她开始抽烟。有时很凶。
4.她把那辆本田牌小轿车,转让给了单位的一个同事——那个刚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们公司的律助。
而卖掉汽车,据说是为了环保。
端午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谜底就自动向他呈现。小年夜这天晚上,在确认儿子已经熟睡之后,家玉走进了他的书房,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书桌上。她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替他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份简单的离婚协议。在这份协议中,庞家玉只主张了一项权利,那就是,唐宁湾的房子归她。虽说事先并无离婚的任何征兆,但端午很清楚,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拿起这份协议去卧室找她,家玉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端午只问了她一句话: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
“是。”
同时,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作为强调。
在卧室里,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盛满精液的避孕套。眼前浮现出一个谢了顶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们从电梯里出来,老头直接去吻她的嘴。似乎再也没有另外的话可以说,端午便道:
“我出去转转。”
可他下楼之后,在小区里瞎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别告诉我母亲?离婚的事,等过完春节再说。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说,她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