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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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舍山旷田少,与外乡隔绝。王观澄要修房造屋,开凿水道,辟池种树,还要修造风雨长廊,这钱哪里来?他本人在做官时曾带兵打仗,自然会想到去抢。不过,他们专抢富贾,不害百姓,而且从来不杀人。开始时还好,抢来的衣物金银按户头均分,湖里打上来的鱼,也堆在河滩任村人自取。此地本来民风极淳朴,再加上王观澄的悉心教化,时间一长,百姓果然变得谦恭有礼。见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抢来的东西,人人争着拿最坏的,要把那好的让与邻居,河滩上的鱼,都拣最小的拿,剩下那大的,反倒无人去动,最后在河边腐烂发臭。
“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碰上大户人家的护院家丁,有刀有枪,真的打起来,也难有胜算。有一年在庆港抢一户姓朱的商人,不仅没有抢得些许财物,反而折了两名壮丁。这王观澄就想到了他做官时的那些掾属。二爷是团练出身,三爷是总兵,五爷是水师管带。这三个人可都带着自己人马来的,平时在朝廷带兵,自然要受军纪的约束,可一旦来到花家舍当起了山大王,虽说对总揽把还有几分敬畏,可日子一长,王观澄又如何约束得住,再加上王观澄这些年操劳过度,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只得由着手下去胡闹了。”“看来,事情就坏在这几个人手上。”秀米说。“也不尽然。假如王观澄当初不引狼入室,花家舍也不会有今天。”韩六剔着牙齿,悠悠说道,“假使他当初一个人在岛上静修,就像那焦先一样自生自灭,花家舍还是花家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会像后来那样热闹,但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祸患。“开始,他只是动了一个念头,可这个念头一动,自己就要出来做事,不由他来作主了。佛家说,世上万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头来仍是如梦如幻,是个泡影。王观澄一心想在花家舍造一座人人称羡的世外桃源,可最后只落得一个授人以利斧,惨遭横祸的结局,还连带着花家舍一起遭殃。你闻闻,是什么味儿,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韩六说到这里,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满屋子嗅了嗅,嘴里道:“哪儿来的这股焦味?”秀米也四处嗅了嗅,再一看北窗,就吓了一跳。她看见窗户上糊着的白纸忽然变得通红,还有火苗的光影在舔着窗棂。韩六也注意到了窗户外的火光,只说了声“不好”,就从桌边跳起来,跑过去将窗户打开。花家舍那边早已燃起了冲天大火。秀米也来到了窗口。两个人靠在墙上,呆呆地望着对岸的村庄。空气中弥漫着焦木炭的味道,间或还能听到“噼噼啪啪”木头炸裂的声音。大火似乎在村子的西北角,有一座房子的屋顶已经坍塌了,露出了一根根的木梁。浓烟旋转着,一团团地绞在一起升起来,随着风向朝岛上飘过来。火光也照亮了那座长廊,照亮了光溜溜的河滩和岸边的密密的船只,还有湖面上的那座断桥。在火光中,花家舍的一切看上去仿佛近在咫尺。她看见几个老者拄着拐杖,远远地立在河滩边张望,光着身子的孩子在光影中飞跑,有几个孩子趴在树上长望。哭喊声、狗叫和呼呼的风声连成了一片。“四爷和六爷杀起来了。”韩六道,“俗话说,虎豹相伤,苦了小獐。”“烧吧!”秀米咬着牙齿低低地说,“最好一把火将这个花家舍烧个干干净净。”说完她就离开了窗口,去桌边收碗盘。不过,嘴上虽这么说,她心里多少还有点惦记着那个白衣女子。她那纤细、长长的手指,她那哀戚的面容,那只挂在堂下的空空荡荡的鸟笼,还有那只会说话的鹦鹉,此刻都在眼前浮现出来。心里有了一种悲悯之感。当然,她想得最多的还是王观澄的那个梦。她忽然觉得王观澄、表哥张季元,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个人。他们和各自梦想都属于那些在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终。韩六到灯下来帮她收拾,随后两人又去灶下烧水沏茶。韩六用劈柴在灶下升了火,火光将她胖胖敦实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秀米挨着她坐着,觉得很安心。她只要看到韩六,看到她红红的脸,粗大的胳膊,厚厚的嘴唇就觉得安心。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晚上,她们两人坐在这个快要坍塌的屋子里,屋里一灯如豆,屋外群星闪烁。夜凉如水,蟋蟀在湖边叫个不停。有时,她们什么话也不说,可秀米就是觉得安逸,在那一刻,仿佛什么心事都没有了。她喜欢结实的、耐久、不会轻易损耗的东西。韩六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呼吸声都是那么粗重,像男人一样。要是晚上打起鼾来,整个床板都会跟着吱吱颤动。她喝粥的时候,总爱咂嘴,呼噜呼噜的,可秀米觉得这样挺好。在普济的时候,她只要在吃饭时弄出一丝响动,母亲就会用筷子敲她的头。天热得难熬的时候,韩六竟然会只穿着一条短裤衩,裸露着上身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乳房饱满,一直堆到了胳肢窝里,乳头黑黑的,四周有一圈褐色的晕圈,整天在她眼前晃荡。她在吃李子的时候,竟然连果核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去。有的时候,她会突然生下痴想,要是能与她在这个岛子上住一辈子该多好呀?这么想的时候,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她竟然对这个湖水环绕的岛屿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依恋之感。“姐姐!”秀米将围腰解下来,搭在灶沿上,韩六挪了挪身子,让秀米和自己并排坐在了那条矮长木凳上。“姐姐,你说这人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问自己便好了,何必来问我?”韩六笑道。她用灶铁挑着木柴,好让火烧得更旺一点,“圣人和强盗脸上都没写着字。有些人表面上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开口文君,闭口子建,可要是能看到他的心,说不定里面一团漆黑,满脑子的男盗女娼。“人的心思最不好捉摸。就像黄梅时的天,为云为雨,一日三变,有时就连你自己也捉摸不透。要是在太平盛世,这人心因着礼法的约束,受着教化的熏染,仿佛人人都可致身尧舜;可一逢乱世,还是这些人,心里的所有的脏东西都像是疮疔丹毒一般发作出来,尧舜也可以变作畜生,行那鬼魅禽兽之事。史书上那些惨绝人伦的大恶,大都由变乱而生,眼前的花家舍也是一样。你是读过书的人,这事不消我来说的。”“要是劫后能有余生,姐姐,就让小妹跟你作个徒弟,去庙里修行,了此一生如何?”秀米道。韩六莞尔一笑,嘴里却不答话。“姐姐是不肯?还是嫌我慧根太浅?”秀米笑嘻嘻地去推她的胳膊。韩六摇了摇头,仍是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被他们掳到这个岛上来,早已破了戒。作不得你的师傅,你若非要出家,假如我们能够活着出去,替你另找一个法力深湛的法师便是。只是,我看你尘缘未了,实非常人。将来说不定还要成就一番大事。现在你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命运乖违,故而一时有出世之念,当不得真的。”“韩姐何故这样相激?我一个落难女子,遭土匪强掳至此,山高水远,家人束手,即便活在世上,也是多余。哪里还有什么龙虎之志?”秀米急了,眼里忽然沁出泪来。“你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未必这么想。”韩六道。“那你说我现在心里想什么?”“我说破了,你可不许恼!”韩六正色道。“有什么好恼的,你只管说。”秀米道。“那我就说来你听。”韩六转过身来望着她,把她的脸端详了半天,这才慢慢道,“其实,你今天晚上从花家舍回来,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一件事。”“什么事?”“你在想,这个王观澄这般的无能,这花家舍要是落到我的手里,保管叫它诸事停当,成了真正的人间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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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她放弃了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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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没说完,早把秀米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出汗,周身一阵冰冷。呆了半天,心中诧异道:这个念头,倒是有过,当时也只是在头脑里一闪而过。可自己心中不经意所想,韩六又从何而知?刚才韩六关于“人心”的一番话,就已使秀米心生敬佩,看来,这个尼姑绝非是庸常之辈。可一想到自己一举一动,乃至整个心思,竟都在对方的洞察之下,秀米还是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那王观澄要是换作了你,结果也还是一样的。”韩六接着说道。“何以见得?”秀米笑着问她。“你能想到的,以王观澄那样一个熟读经书的饱学之士,焉能想不到?你能做到的,王观澄那样一个为官四十余年,有城府,有心机的人又焉能做不到?古人说,事者,势也。势有了,事就成了。不然的话,任凭你如何算计折腾,最后还不是南柯一梦?那王观澄心心念念要造一个人间天国,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罢了,到头来只给自己造出了一座坟墓。”韩六掸掸身上的草屑,站起身来,去灶上泡了茶,给秀米端了一盅来,两人仍坐在灶下说话。到午夜时分,秀米才回屋睡觉。经过堂屋的窗下,她看见花家舍的大火已经熄灭,屋外一片漆黑。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十一日。薛祖彦日前被杀。十月初九深夜,一队官兵从梅城出发,披星戴月,于夜半时分包围了祖彦的住宅。其时,祖彦与歌妓桃红正在酣睡。梅城协同与祖彦有同年之谊,趁乱当即杀之。那李协统原本就是夏庄人氏,他还担心将祖彦捉到县城之后,经不住夹棍之苦,供出一干乡亲,让生灵涂炭,此人虽是朝廷走狗,却行事周密,一丝不乱,亦仁亦谋,可敬可敬!祖彦头颅割下后,装入木柩送回梅城,尸体当即抛入村口苇塘之中。行大事不免流血,祖彦之捐躯,可谓死得其所矣。秀米前日所言的垂钓者,定是密探铁背李无疑。如此说来,夏庄联络点早被他盯上。唯会众诸人委实可恨。祖彦一死,即作鸟兽散。或逃往外地,或藏匿山林避祸,害得祖彦遗体在水塘泡了一天一夜。从长洲回普济后,当夜即央一位渔人前去收尸,置棺安葬于后山谷,花去纹银十三两。此款先由我垫付,待事成之日,再从我会会费中支取。后又去联络会众,商议对策。不料,这些人一个个都已吓破了胆,或者借故不见,或者早已逃之夭夭。夜深时总算摸到了张连甲会员的家门前。他家的屋子在夏庄西南,叩门山响,无人答应。后来,卧房里总算有了灯光。张连甲那婆娘敞着衣襟,妖里妖气,下身只穿一条短裤,出来开门,她问我因何而来,要寻何人,我即用暗语与她联络。她先是佯装听不太懂,后又道:“我们家没有你要找的人,你走吧。”我当即忍无可忍,气愤填膺,夺门一头撞进去。那婆娘吃我这一撞,也不敢叫,只揉着她那大奶子低声叫唤:“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呀呀……”我冲到内屋,那张连甲正披衣在床边抽旱烟。睡眼惺忪,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遂请他与我去分头联络,召集会议,商议眼下局势。那张连甲竟然眯缝着眼睛对我冷冷道:“你只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一个庄稼人,哪里知道什么这个会,那个会的。”我当即对他这种懦怯和装聋作哑无耻行径进行了一番训斥,谁知他冷笑了一声,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明晃晃杀猪刀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滚出去,再不滚,我就拿你去见官。”事已至此,我唯有一走而已,若再与他嚼舌,说不定他真的就要将我来出卖。张季元啊张季元,此情此景何等叫人寒心,你可记住了!但等有革命成功的一天,誓杀尽这些意志薄弱之徒,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张连甲,还有他那个狐狸精的妖婆娘。她的腿倒是蛮白的。一个庄稼汉,怎么会娶到如此标致的妇人?杀杀杀,我要把她的肉一点点地片下来,方解我心头之恨。芸儿这几天言语神情颇为蹊跷。明摆着逼我走的意思。可我现在又能去哪儿呢?梅城是回不去了,去浦口太危险。最好的办法是经上海搭外轮去横滨,然后转道去仙台。可这一笔旅费从哪里来?小驴子还是没有任何音讯。他这一走已近一月,不知身在何处。芸儿晚上到楼上来,不住地流泪。她说,若非情势所逼,她端端不会舍得让我离开。我当时心中烦乱已极,顾不得与她寻欢。两人枯坐半晌,渐觉了无趣味。最后芸儿问我还有什么事要交代。我想了想,对她说,唯愿与秀米妹妹见上一面。那妇人一把将我推开,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她一边看着我,一边点头,眼睛里燃烧着惊慌与仇恨,我也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头皮发麻,心里发虚,手脚出汗。末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我自会转告她。”我说,既如此,不见也罢。妇人愣了一下,就下楼去了。不过,她还是让秀米到楼上来了。倘若能说服她和我们一起干,该有多好!妹妹,我的亲妹妹,我的好妹妹。我的小白兔,我要亲亲你那翘翘的小嘴唇;我要舔一舔你嘴唇上的小绒毛;我要摸遍你的每一根骨头;我要把脸埋在你的腋窝里,一觉睡到天亮。我要你像种子,种在我的心里;我要你像甘泉,流出那奶和蜜;我要你如花针小雨,打湿了我的梦。我要天天闻着你的味儿。香粉味、果子味,雨天的尘土味,马圈里的味。没有你,革命何用?白衣女子的尸体是早上发现的。秀米赶到湖边时,韩六正用一根竹竿要把她拨弄到岸边来。她的脖子上有一圈珍珠项链,脚上一双绣花鞋,鞋上的银制的搭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其余的地方都是赤裸的。身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烙痕,就如出了天花一般。她的皮肤白得发青,在湖中浸泡了半夜,脸看上去微微有点浮肿,乳房却已被人割去。树叶和小草的灰烬覆盖着她的身体,在水中晃荡,就像一杯酒在酒盅里晃荡。她那个纤细、骨节毕露的手指血肉模糊,可惜已不能用它夹住一枚棋子;两腿中间的那片幽暗的毛丛,像水上衍草参差披拂,可惜已不能供人取乐。罪孽罪孽罪孽,罪孽呀!韩六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花家舍已被烧掉了三分之一,那些残破的屋宇就像被蚂蚊啃噬一空的动物的腹腔,还冒着一缕缕的青烟。湖面上散落的黑色的灰烬,被南风驱赶到了岸边。村庄里阒寂无声。一夜之间,花家舍有了新的主人。庆寿已经落败。他的姨妈遭人戏弄。他们当着他的面,在她的乳房上绑上一双铜铃铛。(这双铃铛曾经也绑在她的脚上),又用烧红的烙铁去捅她,逼得她在屋子里又蹦又跳。他们让她笑,她不肯,于是他们就用烙铁烫她的肚脐眼,烫她的脸,她实在挨不过去,于是她就笑。他们教她说下流话,她不会说,他们就用榔头砸她的手指,他们砸到第四根,她就顺从了。她一边不停地说下流话,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丈夫。庆寿被绑在椅子上,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冲着她不断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顺从。可她还是顶不住疼痛,次次都依了他们。最后小六子自己厌倦了,烦了,就用快刀将她的乳房旋了下来。这些事是秀米后来听说的。庆寿的死要简单得多,他们用泥巴堵住了他的嘴和鼻孔,他喘不出气来,也吸不进。憋得撒了一泡尿,就蹬腿死了。这事也是她后来听说的。就是这个小六子,花家舍的新当家,派人来岛上送喜帖。他要和秀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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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身子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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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举行了婚礼。从在那顶猩红的大轿中,秀米恍惚中又回到了四个月前,翠莲将她扶入轿厢时的情景。那天下着漫天大雾,村庄、树林、河道、船只,什么都看不见。她一直在轿子里沉睡。这些事仿佛就发生在今天早上。会不会是这样:那天她根本没有遇到土匪,没有来到花家舍,被人囚禁在湖心的小岛上,花家舍亦未发生一连串离奇的火拼与厮杀——所有这些事,只不过是她在轿内打了一个盹,做的一个梦。
然而,此刻,摆在她面前的一个事实是,她要结婚了。她正在船上,到湖的对岸去。湖水悠悠地流着,湖面上有几只白色的鸥鸟低低地盘旋。橹摇得咯吱咯吱地响,船在湖上走得很快。船渐渐地拢了岸。透过薄薄的红色纱帘,她看见两个光溜溜的小孩站在沙滩上,手指搁在嘴里,正朝她这边张望。她又看见了那些树,那些被大火烧掉的凉亭,那些长廊、垛墙和池塘,它们都是红色的。水道里,流水仍在潺潺地流淌。炮仗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火药的香味。轿子走入一个巷道之中,这个巷道阴暗狭长,即使她掀开帘子,也只能看到阴湿的墙壁。当然还有韩六,她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蓝布裤子,走在轿子的左侧。出了巷子,向西穿过一片小树林后,轿子就晃晃悠悠地停了,韩六拉开轿门,扶她下来,说了一声:“到了。”她来到的地方是花家舍的祭祀祠堂,这也是王观澄重建花家舍后,村中保留下来的唯一建筑。祠堂由青砖砌成,由于年代已久,砖墙上爬上了一层厚厚的绿绒似的苔藓。门前卧着一对石狮子,每一只狮子的脖上都扎了红布的吉祥结。门外的场院中搁着四五张八仙桌,桌上堆满新鲜的鱼肉和菜蔬,几个厨役扎着围腰,正在石板上剁肉。不时有人从祠堂里进进出出,她们大多是一些妇人,提着湿淋淋的篮子,或拎着还在滴血的鸡鸭。墙边的阴沟边上,一个屠夫正在杀猪。他将刀叼在嘴里,从木桶里舀一勺凉水浇在猪的脖子上,然后用力地拍了拍,那肥猪只顾悲鸣,大概已知道死期将近。那屠夫将刀子握在手中,在它脖子上往前轻轻一推,一股粗粗的热血喷射出来,砸在铜盆里,嘭嘭作响。秀米还是第一次看见杀猪,心里一阵冰凉。一个涂着胭脂的老婆子走到她跟前,向她躬身行礼,随后说了声“跟我来”。就踮着小脚,扭动着肥粗的肢腰,领她们从后面的小门进了祠堂。祠堂里有一个方形的天井,地上铺着大块的青石板。一棵杏树,一眼带轱辘的小井。两侧厢房的门窗上都贴满了大红的喜字。秀米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阴湿的霉味。昨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天井的右低洼处似乎已有积水。老婆子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来,开了一扇门,将她们让进去。这大概就是洞房了。房间中光线很暗,只有一扇朝东的小木格窗户。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床上的蚊帐、帘钩、帐帘都是新的,床上叠着两床大花的旧布被,一对绣花枕头。床边有一张带抽屉的梳头桌,两只木凳,也都新刷了漆,光鉴照人。桌上燃着一盏小油灯。那扇小窗户上正对着一户人家的后院,秀米走到窗边,踮起脚来朝外一望,看到竹篱边有一个老头正坐在茅坑之上出恭。“半个月前,总揽把与四爷厮杀时,房子被大火烧了,新楼尚未完工,这座祠堂也已老旧,姑娘权且将就几日。”那婆子说,随后替她沏上茶,又端来一盘糕饼糖果。韩六好几次跟她搭话,老婆子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过不多时,从小门里又走进来两个丫头,她们都穿着葱绿的衣裳,倚在墙边,低眉垂首而立。那老婆子忽然对韩六冷冷说道:“韩妈妈要没什么事,不妨先回岛上去吧。”韩六知道自己呆不住了,就站起身来,两眼噙着泪,看了秀米一眼,说道:“我昨晚跟姑娘说的话,姑娘可记住了?”秀米点点头。“忍得了一个月,就能忍得了四年、四十年,横竖就是那么回事。活在世上,总脱不掉一个苦字。既与六爷,就是如今的总揽把成了亲,凡事要依顺,免得自己白白受罪。”秀米流着泪答应了她。“日后得了空,就来岛上走一遭呗。”韩六哽咽着,嘴唇哆哆嗦嗦,好像还有什么话说。她愣了半晌,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黄绢包着的东西,递到秀米的手中,道:“一个小玩意儿,你留着吧。要是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也好有个念想。”她又在秀米的手背上拍了两拍,这才转身离去。秀米的手一触到那个东西,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心“咯噔”一下,往下猛地一坠。她赶紧走到灯下,一层一层地打开裹着的黄绢。果然那个东西!就像遭到雷击似的,她忽然觉得墙壁和屋顶都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身子摇了几摇,眼看就站不住了,嘴里失声惊叫了起来。她这一叫,把那老婆子脸都吓灰了。赶紧过来扶住她。又是一枚金蝉。秀米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门边的两名侍女伸手扶住了她。她抻起脖子往外一望,祠堂外的天空依然阴晦灰暗,像是又要下雨。天井里只有一株杏树,一眼水井。那韩六早已不见了踪影。这枚金蝉栩栩如生,与张季元当初留给她的一模一样:薄薄蝉翼张开着,宛然振翅欲飞。除了鼓出的眼球由琥珀制成,其余的部分概由纯金铸造。秀米从张季元的日记中得知,金蝉在打造之初,数量极其有限,总共有十八枚,一说十六枚,连张季元本人亦不知究竟。它是“蜩蛄会”头领间相互联络的信物。一般会众根本无缘识见。据说,一遇危险紧急,它就会发出夏蝉一般的鸣叫,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韩六本是一个山中尼姑,如何得来如此重要的物件?难道说她……秀米轻轻地抚摸着光芒四射的蝉翼。现在,她已经没有当初凝视它的那种柔情蜜意,相反,她觉得这枚金蝉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仿佛是天地间风露精华所钟,宛然活物,说不定哪天真的会忽然发出叫声,或者鼓翼振翅而去。秀米呆呆地看着它,玄想游思,纷至沓来,头痛欲裂,不知今夕何夕。只看得倦意深浓,睡思昏沉,这才趴在桌上恹恹睡去。等到她一觉醒来,秀米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天全黑了。帐顶上有缕缕丝线,吊着几枚枣子和染成红色的花生。她从床上起来,仍然感到头痛难忍。婆子坐在床边看着她,那张干核桃般的脸似笑非笑。秀米下了床,走到桌边,胡乱拢了拢头发,喝了一盅凉茶,心怦怦直跳。“什么时辰了?”秀米问道。“夜深了。”婆子说。她从头上拔下簪子,挑了挑油灯的火苗。“外面什么声音?”秀米又问。“他们在唱戏。”秀米听了听,唱戏的声音是从祠堂后面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在风中忽远忽近。是她所熟悉的《韩公拥雪过蓝关》。祠堂里仿佛是坐满了人。杯盏叮当,人语喧腾,猜拳行令,脚步杂沓,间或还传来几声狺狺的狗吠。秀米看了看窗外,竹影扶疏,风声飒飒,弥散着一股幽蓝的夜雾。桌上又添了四盏高台蜡烛,已经烧到了一半。一个托盘里放着几只碗碟,一碗酒酿圆子,两样小菜,一个果盘。“总揽把刚才来看过姑娘,见你正在睡觉,便未惊动。”婆子说。秀米没有吱声。她所说的那个总揽把,想必就是庆生了。等到酒闲人散,差不多已过了三更天了。庆生的出现多少有点让人意外。他没带随从,没带刀剑,一脚蹬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把婆子和那两个呵欠连天的丫头都唬了一跳。秀米还以为他喝醉了,只见他摇摇摆摆地来到秀米的跟前,像戏文中的丑角,抬起一只脚踏在她坐着的椅子上,一脸呆笑,看着她,也不说话。秀米把脑袋别过去,庆生就将它硬扳过来,让她对着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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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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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一会儿就要闭上了。”庆生说,他的声音里似乎藏着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
秀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惊愕地看着他。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嘴里发出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这张脸使她忽然想起了张季元,想起在长洲米店的那个夜晚,当时,她的表哥也是这般模样,似乎要说什么话,而眉宇间难言的痛楚使他欲言又止。她闻到了空气中的一股浓浓血腥味,熏得她忍不住要呕吐。她不知道这血腥味是从哪里来的。她看了看屋内,婆子和丫头早已都不见了踪影,祠堂里外一时间静谧无声。月光照亮了门外的天井和那棵杏树,整个祠堂就像一座阴森空寂的坟场。“你来猜一个谜语,怎么样?”庆生忽然笑道,“猜一个字,谜面是:插着两把刀的尸首……”庆生说,今天早上起来,他在村中遇到一个游方的道人。这个道人摇着龟壳扇,举着八卦黄幡,拦住他,让他猜一个谜语。插着两把刀的尸首。庆生自己猜了半天,又让手下的人帮他猜。都说猜不着。道士笑了起来:猜不着就好,猜不着就好。若是猜着了,反倒不好了。这个道士与旁人不一样,是一个六指人。他的左手上长着第六个指头。秀米一听到六指人,心里凛然一惊。不过,她暂时还来不及害怕。“原以为,我杀了庆寿一家十三口,花家舍的劫难就结束了。”庆生道,“也巧,他带着家丁来杀我,而我也正带着人去杀他。两个人想到一块去了。总揽把被杀之后,我为找出凶手伤透了脑筋。二爷、五爷先后毙命,老三再一跑,除了庆寿再没别人了,所以我料定是他,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带着人刚出了家门,就见他带着人要来杀我,我家的房子也被他点着了火。“两队人马杀在一处,天昏地暗。从巷子里一直杀到湖边,最后,苍天有眼,我把他,还有他那个不要脸姨妈全都捉住了。哈哈,我憋了四个月,整天担惊受怕,总算可以松快松快了。就把他夫人弄来取乐,很快就玩腻了,把她奶子割下来炒了吃,尸首抛入湖中。至于老四庆寿,我没有为难他,用湿泥将他闷死了事。“我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把他们的厨子和花匠都杀了,把那只挂在堂下的鹦鹉也杀了,最后一把火将他那房子烧了个干干净净,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真正的高人,竟然,竟然还没有露面!”庆生的眼睛越睁越大,似乎要将眼眶挣裂;汗珠子不住地从宽阔的额头上冒出来。她听见庆生还在拼命地吸气,仿佛一口气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鼻孔里去。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门外隐隐有人影闪动。庆生显然也看见了屋外的人影,就冷笑了两声,对秀米道:“别看外面空荡荡,其实,祠堂四周到处都是人。可他们不敢进来,他们怕我!我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不敢进来。他们在我的酒杯中下了毒,又捅了我两刀。现在,我差不多就是一个死人了。可他们还是不敢进来。“只可惜,到这会儿我还不知道杀我的人是谁……”庆生苦笑了一下,又问秀米:“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个谜语,你猜出来了吗?”见秀米沉默不语,庆生就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腰间。她的手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一枚刀柄,圆圆的木头。刀身已经没入他的肚子,刀柄只露出一小截。她的手里黏糊糊的,都是血。“这一刀不要紧。还有一把刀,在背上,它刺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快要跳不动了,我的心里很苦啊,死也不甘心……”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就变成了喃喃低语,她看见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随后眼皮就耷拉下来。他的手开始了剧烈地颤抖。“我快要落心了。”庆生说,“落心,你懂吗?心一落下来,就要死了。人活一辈子,最难熬的就是这短短的一刻。可不管你怎么个死法,迟早会来的。不疼,真的不疼,就是有点慌。我好像听见我的心在说话,它在说,伙计,对不住,我跳不动啦,哪怕再让我跳一下,也不行啦……”话没说完,庆生仰面便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可他随即跳了起来,还没等站稳,又倒了下去。这么来回挣扎了几次,他就爬不起来了。身子打摆子似的发抖,就像个剁掉了脑袋的鸡一样,在地上扑腾。“我不会死,不会的。”庆生把牙齿咬得咯吱吱的响,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来,仰起头来道,“让我死,可没那么容易。你拿杯茶来给我喝。”秀米已经吓得退到了床沿,拉过帐子遮住脸。她知道,庆生体内的毒药发作了。他的背上果然插着一把短剑,剑柄上有一绺红红的缨带。他又吐了一口血沫子,双手撑着地往前爬。“我要喝水,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他抬头看了秀米一眼,又接着往前爬。秀米想,他大概是要爬到桌边,喝一口茶水。他已经爬到桌子边上,再一次想站起来,可没有成功。他就一口咬住桌子腿,只听得咯嘣一声,硬是咬下一块木头来。这一咬用掉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秀米看见他的双腿无力地蹬了两蹬,放出一个响屁来,头一歪,死了。这一来,秀米就猜出了那个谜语:屁。“我就叫你姐姐吧。”马弁说。“那我叫你什么?”秀米问他。“马弁。”“这么说你姓马?”秀米把脸侧过去。她的嘴唇沙沙地疼,像是给他咬破了。“我不姓马。我没名字。因我是五爷的马弁,花家舍的人都叫我马弁。”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趴在她身上,用舌头舔她的耳廓,舔她的眼睛,她的脖子。“今年有二十了吧”?“十八。”马弁说。他喘息的声音就像一头狗。他的身上又滑又黑,像个泥鳅,他的头发硬硬的。他把脸埋在她的腋窝里,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嘴里喃喃低语。妈妈,姐姐,妈妈,你就是我的亲娘。他说他喜欢闻她腋窝里的味道,那是流汗的马的味道。他说,当初在船舱里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下。他当初只是想好好看看她,看看她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秀米的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的那个圆月之夜。湖水淙淙地流过船侧。湖中的芦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马弁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还记得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湿湿的,清澈,苦涩,带着哀伤,就像泛着月光的河流。当时,五爷庆德正眯着眼睛打盹。马弁冲她傻傻地笑,目光羞怯而贪婪,露出一口白牙,以为庆德看不见。可秀米只要偶尔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红了脸,低下头去,抚弄着刀把上红色的缨络,他的一只脚也搁在木桌上,只不过,脚上的布鞋破了两个洞,露出了里面的脚趾。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笑。后来庆德将红红的烟球磕在他的手心里,刺刺地冒出焦烟来,疼得他双脚乱跳。可等到庆德睡着了,他就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还是呆呆地看着秀米,还是笑。马弁紧紧地搂着她,他的指甲恨不得要抠到她的肉里去,浑身上下依旧战栗不已。“我就想这样抱着你。怎么也不松开。就是有人将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松开。”马弁说。他说话的时候,怎么看都还像个孩子。“六个当家的,叫你杀了五个,还有什么人会来砍你?”秀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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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怎么说死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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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弁没有吱声,他的嘴已经移到了她的胸脯上。舔她身上的汗,他的舌头热热的,可吸进去的气却是凉的。他开始没有碰她的乳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笨手笨脚的,显得犹豫不决。秀米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她的眼睛迷离无神,身体如一张弓似的猛然绷紧了,她的腿伸得笔直,脚尖使劲地抵住床沿,她的身体像春天的湖汊涨满了湖水。她闭上了眼睛,看不见羞耻。
“当初,不要说杀他们,就连想也不敢想。而五爷,我平时抬头看他一眼也不敢,怎么会想到要杀他?更何况,我就是想除掉他,也杀不掉。他用烟烫我,让我喝马尿,吃马粪,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不会因为他烫了我一下,就会要杀死他。”马弁道。“那是怎么,噢,轻一点……那是……怎么回事?”秀米道。她还真的有点喜欢这个马弁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淤泥和青草的味儿。“是因为那天碰到了小驴子。”“小驴子?”“对,小驴子。他从很远的地方来。他来花家舍给人看相算命。”马弁说。“他的左手上是不是长着六个指头?”秀米问他。“姐姐怎么知道?这么说姐姐认识他?”秀米当然知道。在张季元的日记中,他几乎每天都要念叨着这个神秘的名字,此人显然肩负着某项不为人知的重要使命。原来他跑到花家舍来了。“小驴子装扮成道人的模样,来花家舍替人算卦占卜只是个幌子。他的真实身份是蜩蛄会的头目。他们要去攻打梅城,可人手不够,会使洋枪的人就更少了,就一路打听来到了花家舍,想说服这里的头领和他们一起干。当时花家舍还是二爷当家。二爷见他说明了来意,就问他,你们干吗要攻打梅城?小驴子说,是为了实现天下大同。二爷就冷笑着说,我们花家舍不是已经实现大同了吗?你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吧。“小驴子碰了一鼻子灰,就转头去找三爷、四爷他们几个,他们几个也都是用二爷那番话来回他,那小驴子也怪可怜的,他是肩负了上面的指令来花家舍游说的,事情没成,空手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就垂头丧气地在村子里乱闯瞎撞,撞来撞去,就撞到了六爷的家里,又将那革命的道理说与六爷听。那六爷可是个火暴性子,没等他说完,就大怒道:革命,革命,革你娘个!飞起一脚,踢到了他的裤裆里,当场就把他踢在地上翻起筋斗来。小驴子在地上趴了半天,对六爷咬牙道:此仇不报非君子!咱们走着瞧!六爷一听,哈哈大笑,当即叫人将他衣裤扒去,轰了出去。那小驴子没有说成事,又平白受了这一番羞辱,只得赤条条地离开了花家舍。“今年春上,小驴子又来了。这一次,他变成了一个道人,摇着龟壳扇,替人算命。他改了装,蓄了胡子,花家舍没人能认得出来他。那天我正好到湖边饮马,看见他在滩头上转来转去,像是找寻一件什么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先是不肯说,最后实在找不到,就问我,有没有看见一枚金蝉。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吹牛呢,一到夏天,树上的蝉多的是,可天底下哪有蝉是金子做的?“他在湖边转悠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就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看着我饮马,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就起身走了,上了一艘摆渡船。我是看着那艘船起了锚,升了帆,向南走的,他要是这么就走了,也没后来的事了,可那船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又一点点变大,原来是他又让船老大把船摇了回来。他从甲板上跳下来,径直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小兄弟,这花家舍有没有酒馆?我说有,而且有两家呢。他就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了我半天,最后说:小兄弟,我们既然碰见了,就是有缘分。大哥请你喝杯酒怎么样?“我说,酒馆可不是我一个喂马的人能去的地方。小驴子就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拍得我腿都软了。他说:你怎么老想着自己是个喂马的,难道你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成为花家舍的总揽把?“他这么一说,我就吓得魂飞魄散。这话要是我说出来,让人听见了,就得丢脑袋。幸好湖边没有人。吃他这一吓,我就想赶紧离开。我骗他说,五爷还等着我牵马过去,他好骑着它出远门呢。小驴子见我想走,说,先别忙着走,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从背上卸下一只包袱来。我还以为他真的要给我看什么东西,谁知他将包袱打开,就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抵在我的肚子上,凶神恶煞地对我说:要么我们合伙杀了花家舍这帮当家的,你来当总揽把,要么我现在就用这把刀结果了你的性命,你看着办吧。“姐姐,我就要跟你一个人好。我心里怎么忽然这么难受呢?越难受我越要抱紧你,可越抱紧你,就越难受,心里直想哭。我可不要当什么总揽把。我只要一天到晚都能看见你,就好了。“后来,我糊里糊涂就跟他去了酒馆。我把马系在酒馆边的树林里,跟他去酒馆,喝了很多酒。酒馆里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也没有吱声,只是向我劝酒,不时拿眼睛看我,朝我丢眼色,让我不要害怕。等到我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就把我带到外面的树林里,找了个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我当时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害怕了,要不人家怎么会说喝了酒,胆子就壮了呢。小驴子又拿出一锅烟来,点着火,递给我。我抽了口烟,心就慢慢定了。“小驴子就开导起我来,他说,人并不是生下来就能当皇帝的,全看你怎么想。要是你想当皇帝你就能当,要是你想当总揽把,保准也能当上。要是你成天想着当一个马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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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的身子像个炸开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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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口说:那就只能当个喂马的。
“一听我这么说,小驴子可高兴了,他说:小东西,你不是蛮聪明的嘛!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要是当上了总揽把,要什么有什么,呼风唤雨,好不自在。他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一件事来。我对小驴子说,花家舍新抢来了一个女子——就是姐姐你了,要是我真的当上了总揽把,这个女子是不是就归我了?小驴子就说:当然了,她当然归你,你就是一天日她十八次,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搂着她睡觉,也没人敢管你。“小驴子又道:不仅她归你,花家舍那么多女人,你看上谁,谁就是你的。我说,花家舍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只要那个刚刚被掳来的女子。小驴子笑道:那就随你的便了。有了他这番话,再加上喝了酒,我就觉得这事真可以干,可花家舍六位当家,个个本领高强,有家丁,有护卫,怎么杀得掉呢?小驴子说:这个无须多虑。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再有六个人,也杀得掉。再说,杀人不劳你动手,我从外面带人来。你只须帮我们带带路,凡事一起商议商议就行。说完,他就用刀子划破手,又把刀子递给我,让我也划一下,我们两个人握了握手,血就流到一起了。“小驴子说:既然我们俩血流到了一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蜩蛄会的光荣的一员了。你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敢变卦,或是走漏了一点风声,我就把你的皮剥下来,做成一面鼓,放在家里,没事敲着玩儿。“他让我起誓。我就跟着他,糊里糊涂起了誓。随后,他就从包袱里取出四块元宝来。我的天哪!是元宝,不是碎银子,是四块元宝。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元宝,就是我爹死的那会儿,我娘从箱子底摸出来的一块藏了多年的元宝。她用它给爹买棺材。可小驴子一下子拿出四块元宝来,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要杀掉六个当家的,也不是说着玩的。他说,这些钱,你留着,到关键的时候就能派用场。说完我们就分了手。“后来,这些元宝还真的派上了用场。第一枚元宝,小驴子让我送给了王观澄的管家婆子。那婆子见了元宝,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笑了笑说:有了这东西,你们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担保跑得比马还快。杀王观澄的时候,小驴子从外面带来了五个人,他们趁黑进村的,我把婆子约出来,上了一条船,大伙一起商量。老婆子说,最好是黎明下手。晚上王观澄睡觉爱关门,进不去他的房。小驴子就说:我们揭开屋上的瓦,从房梁上下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定在黎明时,等王观澄起身到院子里打拳的时候动手。可没想到,那天早上,王观澄起床后,这老婆子趁着他去洗脸的那工夫,就用事先准备好的斧子把他给砍了。也不知这老婆子哪来的力气。所以说,这王观澄说到底,还不是我们杀的。“杀了王观澄之后,小驴子就带人离开了。他说,过个十天八天,再来杀一个。小驴子说,这样最周密,万无一失。总揽把一死,花家舍人人自危,乱成了一锅粥。可有谁会怀疑到我这样一个马弁头上?我们趁乱毒死了二爷,剁掉了五爷,吓得那三爷庆福望风而逃。我知道,最难对付的是四爷和六爷。因为越到最后,他们的戒备越严,可没想到,还没等我们动手,四爷和六爷自己就杀起来了。姐姐,你怎么忽然哼哼起来了?“姐姐,我的亲姐姐,你怎么啦?为何突然大声哼哼?眼睛一翻一翻的,怪吓人的呢!你心里难受吗?你要是难受就告诉马弁。今晚我们成了亲,从今往后,我什么事都听你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我如今既当上了总揽把,你就是压寨夫人了,下个月我们就要带人去攻打梅城了。小驴子说,他们差不多有三百人,加上花家舍一百二十多人,一定能把梅城打下来。到那时,我们就搬到衙门里去住,好好地过几天舒服日子。小驴子说了,要是万一打不下来也没关系,我们就躲到日本去避风。日本是个什么地方?小驴子说他也没去过……姐姐,你怎么啦?你没事嘴里这么乱喊乱叫做什么?姐姐,你快松开手,你搂得我喘不过气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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