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有了一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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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韩六唱的是:
释迦佛,梵王子,舍了金山银山去。割肉喂鹰鹊巢顶,只修得九龙吐水混全身,才成那南无大乘大觉尊。唱毕,又向庆福劝了两碗。“这酒里还是有毒。”庆福忽然道,“不然我怎么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一阵阵发紧,眼看着就是落心要死的样子?”韩六笑了笑,说:“三爷心中烦闷,酒又喝得急,故而有些醉意而已,要是这酒里真有毒,我们还不早死了?三爷不妨呷两枚杨梅,喝一盅淡茶,醒醒酒,就好了。”那庆福果然从果盘里捡出一颗杨梅,噙在嘴里,把那头转过来,看着秀米说:“妹妹在家时,可曾读过书?会作诗不会?”见秀米不搭理,他又说:“今夜月笼幽窗,清风扑面。你我二人,不妨去湖边走走,联诗对句,来个散步咏凉夜,不知妹妹意下如何?”说罢,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过来就要拉她。慌得秀米左右躲闪。韩六见状赶紧也跑过来,将庆福拖住,道:“三爷,你也不看看,这外面燥热异常,蝙蝠夜啼,蚊唱成雷,萤火乱飞,哪有什么凉天、清风?一边说着那绝妙好词,一边却又要噼噼啪啪地打起蚊子来,岂不是大煞风景,白白糟蹋了你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再说外边黑灯瞎火,要是不留神摔上一跤,没准就要折了几根肋骨,终是无味无趣。既然三爷诗兴已起,箭在弦上,却也不得不发,不如我们几个就在屋里吟酒作诗,热闹一番。”一席话,说得庆福频频点头。韩六将他扶回原处落了座,又在他的肩上捏了两捏。只见那庆福忽然眼睛里放出亮光来,捋了捋袖子,借着几分醉意,带着呼呼的痰音大声说道:“要说作诗,你们几个女流之辈岂是我的对手。我们只来对句如何?我说上句,你们来对出下句。我以扇骨敲击桌面,十击为限,到时若是对不出来,就罚酒三大碗,如何?”“若是我们对出来呢?”红闲道。“我自罚酒一碗。”韩六、红闲、碧静都说好。只有秀米低头不语。只见庆福又满斟了一碗酒,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口说出一句话来:“海棠枝上莺梭急。”随后果然用扇骨在桌面上敲击起来,当他敲到第三下的时候,碧静接口道:“绿竹荫中燕语频。”“好句好句。”庆福赞道。又色眯眯地瞥了秀米一眼,接着道:“只是,我这枝‘莺梭’,可是硬邦邦的……”一句话说得红闲、碧静面红耳赤。庆福旁若无人哈哈大笑,笑了半天,又说出了第二句:“壮士腰间三尺剑。”庆福拿起扇子正待要敲,不料韩六脱口答道:“莫不是‘男儿腹内五车书’?”庆福道:“大姐对得还算工稳,只是落了俗套。我说壮士,你对男儿,甚是呆板,你看把‘男儿’改成‘女儿’如何?”“‘女儿’怎么说?”“女儿胸前两堆雪,如何?”庆福嘻嘻地笑着,又说,“韩大姐那一句‘男儿腹内五车书’也算对了,我自喝它一碗。”说完端起一碗酒,直着脖子灌了下去。他正要接着往下说,韩六道:“也不能光是三爷考我们,我们也来考考他,他要对不出,也罚他三碗酒。”“既是大姐这样说,在下倒要领教领教。”庆福一拱手,“你们谁先说?”“红闲姑娘,你给三爷来一句难的。”韩六道。丫头红闲微微蹙了蹙眉,随口说出一句:“孤雁失途,月黑云高乡关远。”“这一句平常至极,如何难得倒我?”庆福不屑一顾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给你对:独龙迷津,桃浓梨淡花径滑。”说罢,一把搂过红闲,把手探入红闲裙下就是一顿乱摸,嘴里还轻狂地说道:“我来看看,它是滑还是不滑。”那红闲虽是嘴里含笑,身体却是扭来扭去,拼命挣脱,两人正在嬉闹之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方才秀米听得庆福语言浮浪,面目淫邪,羞得满面火烫。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只是低着头,用指甲划刻着桌面的污垢,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冷笑,还以为是听错了,抬头一看,见众人都呆在那里,张着嘴,像是被法师施了定身术,一个个僵坐不动。不由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过了半晌,她听见庆福颤声问道:“刚才谁在笑?你们都听见了未曾?”他这一问,几个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语。一阵穿堂风过,那桌上的三盏油灯早已灭了两盏,幸亏韩六眼疾手快,赶紧用手拢着那盏没有熄灭的灯。秀米抬头看时,众人的脸都已面目不清。几个人惊魂未定,门外又是“嘿嘿”两声。这一次,秀米听得分外真切。那笑声像是一个耄耋老者发出的,又像出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之口。秀米不禁猛吸一口凉气,毛发倒竖,背脊都凉透了。再看那庆福,早已拔剑在手。酒也醒了大半。那厨子也从灶下搜出一柄切肉大刀,两人拉开房门,出了院子。那红闲、碧静两个人吓得抱作一团,依在桌边,簌簌发抖,弄得桌子吱吱作响。“难道说,这岛上除了咱们俩,还有别的什么人不成?”韩六眼睛定定地看着秀米,这话显然是在问她。秀米的眼光与她一碰,不由得又是一惊。工夫不大,两个人都回来了。庆福一进门,身体摇了两摇,手里的长剑“当啷”一声就落了地,只见他双手抱住根梁柱,身体就慢慢地滑落下去。厨子一见也慌了手脚,正要上前扶起他来,庆福却也已趴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来。韩六从腋下抽出手绢来替他揩嘴,对厨子说:“你们方才出去,看见什么人没有?”“鬼影子也不见得一个。”厨子道。韩六也不再说什么,待庆福吐完,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定。又去灶下打了一盆水给他漱口,洗了脸。红闲、碧静过来替他捶背揉胸,弄了半天,庆福才缓过一口气来。“难道是他?怎么会是他?”庆福的眼光中藏着巨大的惊骇。如此自语了一番,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是他,不可能。”红闲问道:“三爷说的‘他’是谁?”庆福一听,忽然暴怒起来,把她重重地一推,嘴里狂叫道:“我他娘又哪里去知道!”红闲一个趔趄,差一点撞到桌角上。她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又不敢怒,不敢吱声,又不敢哭。韩六泡了一杯香茶,递给他,庆福接了,只抿了一口,眼睛愣愣地看着门,嘴里仍是翻来覆去地嘀咕道:“听声音,分明是他。我醉了酒,又未带随从,他要杀我易如反掌,怎么又不下手?”韩六上前劝道:“既然他不杀三爷,说明他比旁人还高看你几分,说不定,这次劫难,三爷倒能逢凶化吉。”“未必,未必。”庆福摆了摆手,木然道,“他只是想戏弄我一番而已。不行,我一刻也不能在这儿呆了。”说毕,突然站起身来,飞快地扫了秀米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不行。我得走。就连这一夜,他也不放过我。”庆福从地上拾起了长剑,说了声“告辞”,就招呼丫头、厨子,连夜赶回花家舍去了。“他到底还是怕了。”秀米冷冷地说。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四下里,静寂无声,屋外漆黑一片。两人也顾不得收拾房子,桌上杯盘狼藉,地上污物发出阵阵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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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忽然当上了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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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谁,谁都怕。”韩六道,“我刚才一心劝他多喝点酒,好让你晚上少受点罪,没想到闹出这件事来。到这会儿,我还是五猫抓心,不得个着落。”
“那个人——”秀米说,“那个人,会不会还在岛上?”韩六一听,慌忙起身,去把大门关了,上了闩,又抵了一根圆木杠子。这才靠在门上喘气:“听三爷刚才的口气,他好像已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可又有点不敢相信,这说明,这个人似乎是平常人不太容易猜着的那一位。”“猜他做什么?”秀米道,从怀中将那把剪刀取出来,放在桌上,“我原本已备下这把剪刀,那老狗要是想上我的身,我就一刀结果了他。这花家舍的事虽然蹊跷,说白了倒也简单。事情明摆在这儿:六个头领已死了两个,刚才那一个,也已经一条命去了半条,剩下的这几个人,免不了还是要一个个地死掉,死到最后一个,就是花家舍的新当家。用不着咱们去枉费心机。”“说的也是。”韩六道,“你说这庆三爷,他能活到明儿早上吗?”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初九。晴凉。昨日,长洲陈记米店老板陈修己派人来送信,失踪数月的陆侃有了消息。平明时分,芸儿即带着宝琛等数人赶往长洲一探究竟。因整日在家闲坐无事,我遂向宝琛提出一同前往长洲,也算散心破闷。讵料,临行前,芸儿与秀米发生激烈之争吵。秀米原不肯去长洲。后经不住母亲软磨硬套,勉强依允。可芸儿听说我亦要随同前往,遂立即改变主意,让秀米呆在家中。如此出尔反尔,秀米焉能不急?仔细想来,事情实在是因我而起。起初,芸儿执意让秀米一同去长洲,究其根由,是不愿让她有与我单独相处之机会。而一旦我决定要去,她或许觉得秀米已无必要同往,何况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依照乡村风俗,实不宜在生人面前抛头露面。芸儿心思极深、极细。秀米虽有察觉,却不明所以。唯我在一旁洞若观火。途中,秀米一直在生她母亲的气,一个人赌气走在最后,渐渐就落了单。梅芸和宝琛走在最前面,我和翠莲走在中间。我们走一段,便得停下来等她,可一旦我们站住,她也就不走了。她在生所有人的气。此女子平时不太言语,内心却极是机敏,多疑,且颇为任性。祖彦曾说,此女虽冷傲,却极易上手。我就有心挑她一挑,试她一试,往火焰堆中扔些劈柴,让火烧旺一些,遂假意与翠莲推搡嬉笑。那翠莲本来就是妓女出身,生性浮浪,水性杨花。经我用言语一调,不免莺声燕语,假戏真做起来。她先是在我的膀子上掐了一下,继而就大声喘息,过了不多一会儿,低声道:“我都快受不了了。”我心里只得暗暗叫苦,假装没听懂她的话。她就像是一个湿面团,沾了手就别想甩掉。在大路上,光天白日之下,她竟敢如此,到了黑灯瞎火的晚上,还不知怎么样呢。她的臀部肥大,乳峰乱抖,腰肢细软,香粉扑鼻,衣裳俗艳,声音淫靡,言语不伦,真乃天底下一大尤物也。她见我频频回首,看顾秀米,就问我,是不是在心里想着后面那一个?我未置可否。那婊子就推了我一把,笑道:“新鞋子固然好,可穿起来挤脚,蔷薇虽香,可梗下有刺。”一席话说得我头晕目眩,大汗淋漓,身体就有点流荡失守,把持不住。真是恨不得将她推入路边苇荡,立时与她大战二百回合。又走了一段,在江堤下拐入一条小径。此处芦苇茂密,树木深秀。那婊子见四下无人,一路上淫绮之语不断,不住用她那三寸不烂之巧舌,探我心思。见我不理不答,她忽然问道:“大哥,你是属什么的?”我告她是属猪的,那婊子忽然拊掌尖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问起缘由,她说起许多年前,有个老乞丐受他一饭之恩,遂替她看相算命。说她中年有难,必得嫁与一属猪之人,方可避去祸患。她竟然编造出这样荒谬绝伦的事来诓我,女人之自作聪明,由此可见一斑。这婊子百般挑逗未果,最后就使出一个毒招:她忽然趴在我肩头,低低一阵浪笑,然后说:“人家底下都湿了么!”此招甚毒。我若是那没有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或是那贪色轻薄、灵魂空虚之徒,吃她这一招,必然陷她泥淖之中,焉能逃脱?我见她这般不知羞耻,只得拉下脸来,喝道:“湿湿湿,湿你娘个头!”那婊子经我一吓,叫了一声“天哪”。然后就双手捂着脸,丢下我跑远了。到了渡口,秀米走上来了。还是那些绿点小碎花的上衣,青布裤子,绣花布鞋。她虽与我相距颇远,可一股奇异的香味还是随着江风飘然而至。只要她一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的眼睛就一刻也离不开她。现在,两个女人都在我眼前。我一会儿看秀米,一会儿看翠莲。一个杏花含雨,一个秋荷带霜;一个幼鹿鸣涧,一个马伏槽枥;一个是松枝苍翠,松脂吐出幽香,一个却已松树做成木门,只有一股桐油气。两相比较,雅俗立判。妹妹呀,妹妹!很快升好了帆,船老大招呼我们上船了。当时江面上东南风正急,渡船在风浪中颠簸摇晃。秀米走上跳板,身子摇摇晃晃,我就从身后过去扶她,谁知秀米恼怒地将我的手甩开,嘴里叫道:“不要你管!”她这一叫,弄的满船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她。我虽有点自讨没趣,可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妹妹呀,妹妹!晚上在陈记米店匆匆用过晚餐,一个人往回走。为什么我头脑昏昏,步履沉重?为什么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她?为什么我的心狂跳不已,就像那咚咚敲着小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都是她的影子?我走到一处岩石边,听见那飞潭声喧,舐枭鸣叫;再看那山下灯火憧憧,人语喋喋,不觉酒气直往上撞,腹内翻搅,心如乱麻。我坐在冰凉的岩石上,呼吸着山谷中的松香,心中暗想,若老天成全我,就让她即刻走到我身边来吧。奇怪的是,我正这么想着,果然看见了她。只见她出得米行,脚步踟蹰,神态恍惚,朝山下张望了一会儿,竟然一头扎进小路,朝这边走来。只有她一个人。妹妹呀妹妹。我的心跳得更急了,简直是要从喉头里跳将出来!张季元啊张季元,汝为何这等无用?为这一等小女子,意志薄弱,竟至于此!想当初,汝只身怀揣匕首,千里走单骑,行刺那湖广巡抚;想当初,你从汉阳上船,亡命日本,一路上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几近于死,何曾如此慌乱?想当初……想不得也,那妙人儿已到近前。我若是不言不语,她必是会一声不响从我眼前溜掉。此百世不遇之天赐良机亦将错过。若是我拦腰将她抱住,她要万一喊叫起来,却又如何是好?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心生一计。等她到得我的身后,我便长叹一声,道:“这户人家刚死了人。”这是什么话?简直不伦不类。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料,秀米忽然站住了:“谁告诉你的?”她问。“没人告诉我。”“那你怎么知道?”她有的是好奇心。我从石头上站起来,笑道:“我当然知道,而且不止死了一个人。”我开始挖空心思胡编乱造,先是说人家死了小孩,又说陈老板死了内人,秀米果然中计。不知不觉中,我们两人就并排走进了竹林中的小路。那小路只有一人宽窄,我们并排走,她竟然也不回避。我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她居然也在看着我,略带羞怯。只见玉宇无尘,星河泻影,竹荫参差,万籁无声,再看她娇喘微微,若有所待。恨不能双手将她搂定,搂得她骨头咯咯响。恨不能一口将她吃下去,就像一口吞下一只蜜柑,以慰多日怀念之苦。天哪,你以为这真能行得通吗?稍一犹豫,秀米却又侧过身往前走了,眼看我们就要走出这片竹林了。张季元啊张季元,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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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火球在他手心里刺刺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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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不害怕?”我再次站住,问她道。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似的。
“害怕。”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这一搭,触到她绵软绸滑的衣裳,蘸着露水,凉凉的。又碰到她尖突的肩胛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梅芸那张阴沉的扁脸来,她正在暗处看着我冷笑,似乎在说:你若是敢动她一根指头,我就将你的骨头拆下来熬汤喝……“不要怕。”终于,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将那只手挪开了。出了竹林,我们又在门下的路槛上坐下来说话。秀米偶然提到,几个月前,她去夏庄给祖彦送信时,曾在门口池塘边见到一个身穿黑衣道袍的驼背老头。听她这一说,不由得让我吓出一身冷汗!难道是他?此人又名“铁背李”,是远近闻名的朝廷密探。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把性命断送在他手上。如此说来,夏庄危矣!整整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半夜里起来,坐在桌前,听着那月漏纱窗,树声簌簌,还有宝琛那如雷的鼾声,忽然就想把日记全撕了。我怎么会这样消沉,心思全被她占据?为着一个乡野女子,竟如此颓唐。一想到她仰望着自己的样子,就觉得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无趣无味。大事将举,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怎可用一己之私欲而葬送了十余年为之奋斗的伟业,季元啊,难道你将在日本横滨发过的誓全都忘了吗?不行,我要重新振作。韩六进屋来了。她的脚步声轻得让人听不见,冷不防走到你面前,总让人吓一跳。她说,四爷庆寿派来的船已经到了,两个家丁也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秀米合上张季元的日记,将它用花布包裹好,放入枕下,这才站起身来,到桌前梳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我干吗要梳头呢?难道要把自己装扮得更漂亮一些吗?她把梳子一丢,又去盆中淘了一点水,抹在脸上。她再一次摇了摇头:我干吗要洗脸?仍回到桌旁坐下。她的整个身心都还沉浸在张季元的日记之中,想到时光不能倒流,不觉惘然若失。桌上搁着一通书信,是四当家庆寿昨晚派人送来的。墨迹娟秀,文辞简略,寥寥数字而已。书云:芝兰泣露,名花飘零。弟有所闻,未尝不深惜三叹也。来日略备小茗,欲谋良晤于寒舍,乞望惠临。安楫而至,坦履而返。感甚!朽人庆寿。那王观澄自称“活死人”,可叹如今已成了“死死人”。现在又来了一个“朽人”,这花家舍的匪首,每人玩出的花样竟然还不一样!只是不知这庆寿是何等样人。秀米读罢来信,颇费踌躇。与韩六商量来商量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末了,韩六道:庆寿的为人,我因与他从未见过面,不便妄言。观他书信,倒也客气,“安楫而至,坦履而返”这句话,也是让你宽心,他不会动你一根汗毛。而“芝兰泣露,名花飘零”这一句,似乎亦在为你的遭遇叹惜不平。他若心存歹意,故意诓你,你即便不去,他还是会来的。再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就是打发几个手下,上岛来将你绑了去,你又能奈他何?秀米还是第一次走近花家舍。隔着湖面,她曾无数次眺望过这个村落,漫无目的,心不在焉,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树,一堆房子,一堆悬挂在天空的白云。当小船离了小岛,往花家舍疾驰而去之时,秀米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羞耻感。船轻轻地拢了岸。踏过一条狭狭的带有铆钉的跳板,她从船上直接走到了一座凉亭里。这座凉亭是一个巨大的长廊的一个部分。长廊简陋而寒碜,由剥去皮的树干挑起一个顶篷,迤逶而去。曲径通幽,长得没有尽头。树干粗细不一,歪歪扭扭。奇怪的是,有些柳树的树干由于阴湿的空气的滋润,竟然又重新长出了一簇一簇的叶子。长廊的顶篷是由芦秆和麦秸做成。有些地方早已朽蚀、塌陷,露出了湛蓝的天空。顶篷上的麦秸由于日晒雨淋都已发霉,变黑,风一吹,就会扬起一股缤乱的草灰。长廊里结满了蜘蛛网,点缀着些燕巢和蜂窝。两侧的护栏由更小更细的树干做成,有一些路段的护栏已经毁坏。而凉亭则要考究得多,每隔几十丈远就会有一座,那是供村人栖息的驻脚之地。雕梁画栋,不一而足。穹顶画有二十四孝图、戏剧人物、吉祥鲤鱼、瑞龙祥凤。凉亭中间通常有一礅石桌,四只石凳。四周砌有长椅,也可以坐人。地上一律铺着方方的青砖,有些青砖都已松动,踩上还会“吱”的一声,溅出一股泥浆来。秀米跟在两名家丁的身后,挑着砖走,可她不知道哪一脚踩上去会冒出泥水来,弄脏她的绣花鞋。一路上,哗哗的水声一直陪伴着她。沿着长廊,有一条石砌的水道,忽左忽右,蜿蜒而去。湍急的水流清澈幽深,散发着阵阵凉气。秀米很快发现,这条长廊实际上是依照水道的流向而修筑。她曾听韩六说过,这条由山泉汇集而成的水道是王观澄亲手设计的,它流经家家户户的厨房,花家舍的妇女在灶边即可用水道的水淘米做饭。秀米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在发病前后,曾与母亲有过一次剧烈的争吵。争吵的缘由是由于父亲忽然异想天开地要请工匠在村中修造一座风雨长廊。按照父亲的设想,长廊将散居在各处的每户人家都连接起来,甚至一直可以通过田间。她记得母亲急得直跺脚,她对父亲叫道:“你难道疯了不成?平白要造这样一个劳什子长廊做什么。”父亲呆呆地翻动着眼睛,对母亲的暴怒毫不为意,他笑了笑,对母亲说:“这样一来,村子里所有人既不会被太阳晒,也不会挨雨淋了。”多年以来,父亲的这一荒唐的设想,在饭后茶余被母亲多次提起,每次说起来她都会歇斯底里地笑。不过,小时候,秀米总也不明白,父亲的想法到底有什么错。她去问宝琛,宝琛先是皱眉,然后叹道: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倒也无妨,你若果真要去做它,那就呆了。可为什么心里能想,却不能去做它呢?秀米还是不明白。她又去问她的老师丁树则,丁先生道:桃源胜境,天上或有,人间所无。世上只有令尊这等的蠢材,才会这样去胡思乱想,白白让自己发了疯。那广东疯子康南海,比之令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蒙骗皇上,妖言惑众;张口大同,闭口变法;这老祖宗的千年不易之法,岂能由你无知小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令人惊讶的是,父亲这一疯狂的设想竟然在一个土匪窝里变成了现实。她看到的这座长廊四通八达,像疏松的蛛网一样与家家户户的院落相接。长廊的两侧,除了水道之外,还有花圃和蓄水的池塘。塘中种着睡莲和荷花,在炎夏的烈日下,肥肥的花叶已微微卷起,成群的红蜻蜓在塘中点水而飞。家家户户的房舍都是一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两畦菜地。窗户一律开向湖边,就连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样。再往里走,秀米就觉得微微有些晕眩。她觉得自己在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在一个院落中她看见了一个穿红色抽纱短衣的女孩,正在井边打水,而在另一处,她看见一个同样装束的女孩,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羊角辫,她正举着一根竹竿在树林里捉知了。看来,“在花家舍,蜜蜂都会迷了路”这句话绝非虚语。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秀米被带到了一个整洁的小院前。从外表看,这座院落与村中任何一处院宅并无两样,只是门口多了两位手持长矛的侍卫。“到了。”一名家丁对秀米道,“请跟我来。”院门是敞开的,经过一条长满青苔的碎砖小径,秀米来到了门廊下。家丁向她一躬身,道:“请稍候片刻。”说完,就低着头倒退着走了。天井狭长、阴暗,与厅堂几乎连为一体,几根粗大的梁柱一字排开,支撑起一片歪斜的屋顶。厅堂的左侧露出一截木梯,与阁楼相通;一扇竹影掩蔽的小门通向后院,门外有潺潺的流水声。堂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背对着她。初一看还估算不出他的年龄。他正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下棋。那女子倒有四十上下的年纪,头上盘着一个高高发髻,正在托腮沉思,纤纤的手指不时抚弄着桌上的一枚棋子。他们似乎都没有留意到门廊下站着的秀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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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何要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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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墙有一排收拢的黑漆描金的屏风。楼板下垂下几只竹钩,挂着几串红辣椒,还有一只鸟笼,鸟笼里的那只鹦鹉正缩着脖子打量着她。地上依稀有几滴新鲜的鸟粪。香案上供着一尊观音像,香炉是由陶土烧制而成,那是一只张开嘴的蟾蜍。香炉里灰烬已冷,但她仍然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安息香味。
落日的余晖从天竺花丛中移上西墙,又从西墙移到院外的一溜树冠上,光线也渐渐地变成暗红色,天色将晚。这时,她忽然听见那个女子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用数了,你一准是输了。那男的也不答话,仍是在一五一十地数着棋子,数到后来,还是输了。嘴里嚷着再下一盘,那女的就说:“晚上再下吧,人家已来了好半天了。”那男子扭过头来看了秀米一眼,随即起身,对那女子道:“人既已来了,你何不早说?”又转身对秀米拱了拱手:“久等了。得罪,得罪。”随后,朝她快步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秀米,嘴里不住地道:“难怪,难怪。”女子在一边笑道:“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没错,没错。”男人道,“庆生这小子,果然一副好眼力。”这个男子想必就是四当家庆寿了,那女子又是谁呢?秀米想。她一时还弄不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两手钩在一起,绞来绞去。大概是屋里多了一名女子的缘故,秀米稍稍安了心。那女子也走过来,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胳膊,笑道:“姑娘不用害怕。请随我来。”秀米刚一坐下,那女子又忙着替她倒水沏茶,脸上带着笑。庆寿手捏一把折扇,也没有多余的客套,开口便道:“今天请姑娘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问你几句话。按说我应当亲自登舟去岛上拜望,只是,你晓得,那样一个污秽之地,我这双脚委实踏不上去。想来想去,还是请内人修书一封,请尊驾稍移莲步,来舍下一叙,唐突之处,还望谅宥。”听他这么说,秀米暗想,这位白衣女子大概就是他夫人了。庆寿说话的声音和缓、低沉,却自然透出一股刚武之气。再看他眉头微蹙,神态端庄,多半不是一个苟且之人,秀米悬着的一颗心又安贴了几分。庆寿见秀米低头不语,就用折扇将木几上的茶盏望秀米的面前推了推,说了一声,“请用茶”,语调却是淡淡的,冷冷的。正在这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门来,立在堂下禀道:“今晚是五爷的头七,那边来人请四爷去喝酒。”庆寿将手里的扇子朝他摇了摇,沉下脸来道:“不去。”那小厮还怔在那儿不肯走,嘴里道:“那我如何跟他们说?”“什么也不用说,只说我不去就是。”庆寿道。小厮刚要走,那女子就把他叫住了,略一思索,便道:“你去对他们说,四爷近来上了火,闹牙疼,喝不得酒。”小厮走了之后,庆寿接着道:“自打你来到花家舍的两个月中,鄙村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可以说是一日三惊。姑娘也许已经听说了。先是总揽把惨遭横祸,被人砍杀在家中。二当家随之亦被人下毒身亡,就在七天前,五爷庆德死在了羊圈里……”“他也死了?”秀米忽然问道。庆寿与那白衣女子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说:她总算开口说话了……“他与两头山羊一道被人剁成了肉酱。”庆寿冷冷一笑,继续说道:“五爷的家人要替他收尸装殓,可那尸首又如何收拾得起?最后,只得把羊粪全都铲了起来,装了满满一棺材,一葬了事。事到如今,就连傻子也看得出来,杀人者显然不止一个人,而且个个心狠手辣。“若非事情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庆寿实在不忍惊动姑娘的清修。不瞒姑娘说,自从总揽把被杀之后,朽人心中已有盘算,谁知每猜必错,每料必空,弄到后来,这人就像是做梦一般,把脑壳想得都快裂了缝,还是一无所获。“总揽把一死,我第一个想到的凶手就是二爷,他对总揽把职位觊觎已久,这在花家舍早已不是秘密。王观澄早在六年前就卧病在床,眼看着快要不行了,谁知他带病活了六年,病情不仅没有恶化的迹象,到了去年冬天,竟然又能下床散步了,到了春天,湖边的冰碴儿刚刚融化,湖水依然寒冽,他竟然在湖里游起泳来,而且在村中屡屡放出话来,这花家舍好好的一个桃花源,如今已变作了腥气熏天的妓院,不仅抢女人,连尼姑也敢抢。既然老天让他一夜之间痊愈,必然要重整纲纪,二爷如何不慌?总揽把卧病之后,一直是二爷主事,花家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二爷难辞其咎。何况他只比大当家小四岁。他知道自己等不起。因此总揽把被杀之后,我们夫妇二人一致推定,凶手当属老二无疑。“谁知,总揽把死后没几天,二爷就不明不白地被人下了毒,从而打消了我们对他的怀疑。二爷死后,我又觉得剩下的几个头领之中,老五庆德的嫌疑最大。庆德原是大爷的部将,虽说生性淫荡,平时喜欢拈花惹草,总揽把曾多次对他严加责罚。不过,早年在福建平息倭寇之乱时,他曾救过总揽把一命。在几个头领中,还要算他与大爷最近。在花家舍,他是唯一可以在总揽把家自由出入的人,如果他要下手,当然易如反掌。而且,我还听说,就在总揽把被杀的当晚,他还冒着大雨,带人上了小岛。这事极为蹊跷……”一提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秀米不由得一愣,脸上又羞又怒,眼光躲躲闪闪,头埋得更低了。好在白衣女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赶紧岔开了丈夫的话,接口道:“这件事不提也罢。现在老五人也死了,凶手肯定不是他。”“那是当然。”庆寿脸色幽暗,神情凝重,不时用折扇挠着头皮,“可除了我之外,花家舍的头领只剩了三爷庆福和小六子庆生两个人。我们这两天一直在琢磨,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情况已渐渐明朗。无非是以下两种可能:第一,两人中必有一个是凶手;第二,两个人都是凶手。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联手剪除异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晓得,这一刀都将很快砍到我们的脖子上。如果我们再这样等待观望下去,恐怕也挨不过这个夏天了。因此,我决定抢先下手。”庆寿说完,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烟斗来,叼在嘴上。两名女仆端了两盏晚茶,是做得极考究的糯米糖藕。白衣女子让了两次,秀米这才勉强尝了一口。“除了五爷庆德之外,我们听说,半个多月前,三爷庆福也到岛上去了。”白衣女子说,“我知道,姑娘恐怕不愿提及此事。就是说起来,这事也难以启齿。若是姑娘实在不愿说,我们也决不勉强。不过,此番浩劫,对整个花家舍都事关重大。姑娘若肯相帮,不妨告知,这二人上岛之后,说过哪些话?又有哪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前前后后,一点一滴,都请据实相告,尤其是三爷庆福。倘若排除了三爷的嫌疑,我们便可专心对付那小六子。”秀米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一个头戴草帽、羊倌模样的小厮从门外急急地跑了进来,似乎有什么要事禀报。庆寿对秀米说了一句:“请等一等。”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秀米看见那羊倌踮着脚,凑在庆寿的耳边,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用羊鞭向外面指指点点。时候不大,那羊倌告辞离开。庆寿仍回到茶几前坐下,脸上不露声色,嘴里吩咐道:“姑娘请说。”秀米就把这些日子岛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她说到三爷庆福淫词艳曲,调笑嬉闹之际,猛听得门外有人“嘿嘿”冷笑一声时,庆寿不由得浑身一抖,手里的茶水泼了一身。他的脸忽然白得像涂了白粉的僵尸一般,秀米也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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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匪就是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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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屋外冷笑了?!”庆寿问。
“不知道。”秀米说,“庆福随后就带厨子出去搜寻,找了半天也没见半个人影。可我觉得那人不在门外……”““那他在哪?”“在屋顶上。”秀米道,“我觉得那人趴在屋顶上。”“三爷当时一定吓坏了吧?”那白衣女子问道。“他似乎听出了那人的声音。”秀米的目光也变得恍惚起来,“他嘴里不住地说‘怎么会是他’?似乎他知道那人是谁,可又不敢相信。”庆寿又是一怔。他和白衣女子飞快地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两个字来:“庆生?”“我来到花家舍之后,还没有看见他到岛上来过。”秀米说。“这个我们知道。”庆寿说。看上去他还是显得有点惊魂未定,“这小六了是二爷提拔起来的人,一直是二爷的心腹。这个人虽说有几分蛮力,看上去却没什么脑筋。如果真的是他,二爷的死怎么解释?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断然不会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先砍了那棵大树。再说,以一己之力与五位当家为敌,这似乎也不是小六子能干出来的事……这事果然蹊跷!”“我们来问问无忧如何?”那女子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笼子里的那只鹦鹉,道,“看看它怎么说。”那鹦鹉果然听得懂人的语言,它懒懒地抖了抖羽毛,一动不动地望着主人,似乎也在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它说得也对,三爷和六爷都是庆字辈的。”庆寿苦笑道。两人说笑了一回,白衣女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丈夫,小声提醒道:“会不会是三爷庆福贼喊捉贼,故意施放烟幕,好让我们对他失去提防?此人整天吟诗作赋,装疯卖傻,骨子里却也颇有些计谋。那双绿豆三角眼,一翻就是一串主意。”庆寿慢慢捻动颏下的长须,沉吟道:“我以前也一直在怀疑他。不过,刚才探子来报,庆福这小子,已经跑了。”“跑了?”“跑了。”庆寿点了点头,“他带着红闲、碧静两个丫头,赶着一头瘦毛驴从后山跑了。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过了凤凰岭了。”“他害怕了。”白衣女子叹道。“岂止是害怕,他是被吓破了胆。”庆寿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脸色又随即阴沉下来。“难道真的是庆生?”“不是他,难道是我不成?”庆寿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停了片刻,又接着道,“是他,一准是他。人是他抢来的,他又是一个闻了女人味就没命的人,怎么会几个月没有到岛上去,而且这些日子,花家舍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他人影。更何况,庆德和庆福先后上了岛,他怎么会不知道?如此一反常态,隐忍不发,这又是为何?是他是他,这小子差一点把我给骗了。”庆福的出走,使局势迅速明朗化了,同时也把小六子庆生直接推到了庆寿夫妇面前。就像岛上的雾气一散,岛屿的轮廓毕现,已无任何屏障。“失陪了。”庆寿迅速地瞥了两人一眼,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外走。“庆哥!”白衣女子急促地叫了一声。“庆哥!”鸟笼里的那只鹦鹉也跟着叫了一声。庆寿取下鸟笼,打开一扇小门,那鹦鹉一下就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用它弯弯的喙去蹭主人的脸。庆寿轻轻的抚摸着它的羽背,嘴里喃喃自语道:“无忧,无忧,我们投奔花家舍,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白天一局棋,夜晚一卷书,却哪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依我看,此事还需再作斟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斟酌的?”庆寿叹道,“你若不去杀他,他必然要来杀你。”“庆哥,”白衣女子眼睛里噙着泪光,声音也变得悲切起来:“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庆福那样,远走高飞?”“远走高飞?”庆寿回过头来,看了他的夫人一眼,随后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笑得弯了腰,眼泪都流出来了,似乎要让几个月来积压在心中的疑问、猜疑、恐惧在笑声中一扫而光。“这算是个什么主意?连小六子都会觉得扫兴的。不过,你如果真的想走,就带着无忧一起走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白衣女子问。“今天晚上。”秀米被送回岛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韩六做了锅南瓜糊糊,在灯下等她。她说,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担心,她担心永远见不到秀米了。她还说米缸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好在盐巴倒还充裕。秀米问她,万一粮食吃完了怎么办?韩六安慰她说,还可以吃地里的菜,屋顶上的瓜豆。另外,这个岛上有好几种树叶都能吃,实在没辙了,就把那十多只小鸡宰了来吃。说到这儿,韩六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说,杀生有违佛家的戒律。那些小鸡就像她珍爱的孩子一样,原先一个人的时候,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它们说话,逗它们玩。它给每一只鸡都取了一个名字。它们都姓韩。可一窝小鸡孵出来,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她就一只一只把它们杀了来吃。“罪过,罪过。”韩六道,“不过,鸡汤倒是蛮好喝的。”那些小鸡已经在褪毛了,身上斑斑秃秃的,耸着身子在桌下慢慢踱着步子,很瘦,走起路来也是没精打采的。秀米说了花家舍的事。村里仅剩的两个头领今晚就要火拼,只是不知鹿死谁手。“你知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谁吗?”韩六将蘸着瓜糊的指头在嘴里吮吸了一下,问她。“不知道。”“她是庆寿的亲姨妈。”韩六道,“也不知他们祖上犯下了什么罪孽,只因两人年龄相仿,从小玩在一块。到了女孩十六岁那一年,两人就做下了糊涂事,叫爹娘撞个正着,虽说四爷护着姨妈逃了出来,可他的两个哥哥、三个舅、一位叔公多年来一直在追杀他们,好取了他们的人头回去祭祖宗。最后王观澄收留了他们,还让他做了第四把交椅。”“花家舍的人不忌讳这事吗?”秀米问道。“在花家舍,据说一个人甚至可以公开和他的女儿成亲,也不知真假。”韩六道,“这个村庄山水阻隔,平常与外界不通音信,有了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秀米说,“王观澄辞官隐居,本欲挣脱尘网,清修寂灭,怎么会忽然当起了土匪呢?”韩六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心窝,叹了一口气,道:“他被自己的念头缠住了。”“什么念头?”“他想在人世间建立天上的仙境。”韩六说,“人的心就像一个百合,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个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将它掰开,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芯。人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看透生死倒也容易,毕竟生死不由人来作主,可要真正看透名利,抛却欲念,那就难了。“这王观澄心心念念要以天地为屋,星辰为衣,风雨雪霜为食,在岛上结庐而居。到了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他要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天台桃源。实际上还是脱不了名、利二字。那王观澄自奉极俭,粗茶淡饭,破衣烂衫,虽说淡泊于名利,可他要赢得花家舍三百多号人的尊崇,他要花家舍的美名传播天下,在他死后仍然流芳千古,这是大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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