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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鸡鸣风雨 第二章

白门柳(第四届) by 刘斯奋

2016-11-13 21:13

  清王朝的决策者在兵不血刃地占领南京后,被江南各府县出乎意料的迅速归顺所鼓舞,终于一反人关之初的容忍态度,悍然决定在势力所及的范围内严厉推行剃发改服的诏令。但是,正如陈名夏等人所忧心忡忡地预言的那样,这道蛮横无理的命令,果然成了引发大规模反抗的导火索。事实上,恰恰就是在清朝打算变剿为抚的江南地区,被弘光政权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蒙头转向、不知所措的士民们,已经从最初的沉重打击中逐渐清醒过来,并在那些不甘屈服的前明缙绅暗中策划下,酝酿着反抗的行动。正当剃发风暴呼啸着向南推进的当儿,在浙江省的余姚县,一场杀官起义的事变也猝然爆发了……黄宗羲是在通德乡黄竹浦的家中,得知县城已经起事的。一个多月前,他同陈贞慧、顾杲一道从南京的监狱逃出来,半路上,顾、陈二人先后分手而去,剩下他和黄宗会兄弟俩,还有书童黄安,狼狈回到家乡。看见他死里逃生,平安回来,一家人自然十分高兴;但是,他们带回来有关清兵正在南下的消息,又使乡人们感到惊恐不安。大家几经商议,觉得结果将会怎样虽然还不清楚,但是起码也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于是立即清点全村的丁壮,从中挑选出三百人,由黄宗羲自任头领,每天一早一晚,认认真真地操练起来。

  过了大半个月,外面的风声愈来愈紧,忽而传说潞王已经投降,杭州已经失守;忽而又传说清兵正在沿钱塘江和大运河东下,浙东各府县望风归降,闹得人心震恐,开始设法躲的躲,逃的逃。黄宗羲虽然没有动,但是心中的那份混乱和恐惧,也是不可名状。“啊,完了!终于彻底地完了!这是注定了的,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他一次又一次紧攥双拳,痛苦而又激动地想。虽然为了防备盗贼乘机捣乱,他仍然坚持操练乡勇,但对于大局的那一份绝望和阴冷,却变得越来越深重了。

  这样一直挨到三天前,派往外间去打探消息的人忽然回来报告,说县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闰六月的初九日,曾任明朝九江兵备佥事的孙嘉绩和吏科给事中熊汝霖,已经把“鞑子”任命的知县王元如抓起来杀掉,并且重新打出了大明的旗号,如今正在招兵买马,修整城池,准备大干一常四乡前去投军的人很多,把县城挤得水泄不通,热闹极了!黄宗羲乍听之下,虽然也本能地冲动了一下,但随后就阴郁地觉得,孙、熊二人的勇气固然可嘉,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说大势已去,很难有什么真的作为。更何况,经历了这些年目睹耳闻的种种奇祸巨变,他越来越痛切地感到:为了一家一姓的王朝私利,去白白葬送无数民众的身家性命,是根本没有道理的,而且是愚蠢的。“不错,既然这些朱姓藩王一个个都是扶不起来的天子,那又何必非得死死捧着他们,为他们效忠卖命不可!”

  他憎恶地、决绝地想。尽管如此,几天下来之后,他却发觉,要对县城发生的事根本不闻不问,还真的不那么容易;强自压抑的结果,反而使自己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因此,在村中的父老们一再催促下,加上母亲姚太夫人也主张不妨先去瞧一瞧情形,他终于还是带上三弟黄宗会,还有书童黄安,乘坐小船,前往县城去……隶属于绍兴府的余姚,是个历史悠久的县份,它的得名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近世由于人口繁衍,货殖日增,位于姚江北岸的老县城已经容纳不下,又在南岸新筑起半爿城池。久而久之,南城的居民比北城反而多出一倍有余。不过,县衙和多数公署仍旧集中在北城。眼下,大约县城起事的消息已经传开,从四乡赶去投军的、看热闹的人,很是不少。他们有的背着小包袱,有的手中拿着刀枪棍棒,有的有头儿领着,也有的只是临时搭伙,空手而来。瞧着河道里穿梭往来的船只,以及堤岸上络绎不绝的行人,黄宗羲多少有点意外,也有点心动。“嗯,看来民气像是还可一用。况且听说宁波、绍兴、金华、台州也都起事响应了,那么,或许还能与鞑子一拼?‘’他沉吟地想。但只是一会儿,他又把这种冀望否定了:”哼,要同鞑子相抗,不是光有人、有兵就成的,说到底,还得有一个新的朝政格局!否则,必定还会再蹈崇祯、弘光的覆辙!可是眼下,这做得到么?

  做得到么?“由于痛切地感到一切都已经太晚,以致任何试图挽回大局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劳的挣扎,黄宗羲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灰暗和绝望。如果不是担着一重弄清情形的嘱托,而且已经走到半路上,他很可能就会吩咐转船回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他们终于来到县城,并且在横跨南北两城之间的通济桥附近上了岸。这一带正当水陆交通的要冲,平日往来进出的人本来就不少,眼下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隔桥相望的齐政门和北固门的城头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小旗帜,那一个个锦绣的、墨写的“明”字在风中夺目地舒卷着。齐政门的雉堞上,还垂挂着一团累累赘赘的东西,那是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的头发被捆扎在一起,其中有龇牙咧嘴的,有愁眉苦脸的,依旧各自保持着被砍下时的神情。不过,也许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的缘故,人头丝毫没有影响两岸城墙下的热烈气氛。那一片黑压压、闹哄哄的人群中不光有大人,而且有小孩;不光有男人,还有妇女,其中有的还穿着新衣裳,梳起油角髻,脸上涂得红红白白,在那里招摇过市。堤岸两边的路口上,分别用桌子和凳子垒起了几个台子,一伙扎缚得精干的汉子在上面各自“瞠——瞠”地敲着锣,扯着喉咙吼叫:“保大明哕——来投军哕——杀鞑子哕——”喊声中,那些卖小吃、卖杂货的纷纷出动,起劲地向人们兜揽生意。更有那一干耍枪棒卖草药的江湖客,也乘机摆开场子,在那里翻跟头,舞钢叉,引来围观者的阵阵喝彩……由于对时局越来越不抱期望,眼前的一切,并没能使黄宗羲变得兴奋起来。

  有好一阵子,他站在码头边上,尽自冷淡地、甚至反感地环顾着。倒是站在旁边的黄宗会,分明被周遭的热烈气氛所感染,大睁着眼睛,苍白敏感的脸上现出既惊奇又快活的神情,嘴巴还不停地喃喃着:“嗬,好呀,必定是四乡的人都来了!

  哎,竞有这么多,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直到发现兄长已经移动脚步,走向设在城门边上的一个兵站,他才猛一慌神,忙不迭跟了上去。

  那是一个露天而设的兵站,格局相当简陋,只是临时并排起几张方桌,上面摆着些笔墨簿册之类。不过几个执事人十分卖劲,一唱一和地接待着投军者。当得知眼前站着的就是黄宗羲兄弟,那些人顿时显出肃然起敬的神情,又是行礼,又是让座。黄宗羲无心周旋,摆一摆手,只接过一瓢水,随口问道:“你们在这里立站几日了?投军的人可多?”

  “好教相公得知,小可等在此立站已经三日了!”一个头儿模样的小老头仰起多皱的脸,神气地回答,“投军的人可真不少,一起一起的,几乎不曾断过!”

  黄宗羲抹了抹胡子上的水珠,放下茶碗:“总共收了多少人?”

  “哎,不少不少!”老头儿翻动簿册,指点着说:“喏,到这会儿为止,已人册二千一百九十八人!”

  黄宗羲心中核计了一下,不禁摇头,觉得招了三天的兵,才只这个数目,实在未免太少。不过,尚未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个商贩模样的人已经吃惊地插了进来:“怎么?才只这么一点子人!怎么打得过鞑子?”停了停,看见没有人接口,他又伸长胳臂比画着:“闻得、闻得那鞑子一个个身高丈二,腰粗十围,行军走路时飞沙走石,唉,厉害得很哩!”

  “你胡说什么!”人丛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那是一个矮小结实的青年儒生,“身高丈二,腰粗十围,谁又见过这样的人了?莫非你见过不成?嗯?要没见过,就别来这儿乱放屁!”把那个商贩噎得不敢应嘴之后,他又转向众人,眯缝着眼睛:“其实,那鞑子么,也就是长相古怪点儿,别的倒也稀松平常得很!”

  “长相古怪?怎么个怪法?”有人好奇地问。

  “哼,他有一条驴子尾巴!”

  “驴子尾巴?”

  “还有两只猪蹄子!”

  “啊,猪蹄子?”

  “自然,也不是真的驴子尾巴。皆因好端端的一头头发,他偏要前面这么砍掉一半,却在后面拖出一根长辫子。看上去,活脱就像一条驴子尾巴!”,“这……那么、那么猪蹄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那两只袖管,又长又窄,还要在袖口上这么斜砍一刀,不妨想想,这像什么?”

  听他这么一形容,人们都不禁张大嘴巴发了呆,显然都在想象着如此这般的“鞑子”,该是怎样一副鹘突难看的模样。

  “娘希匹!竟有这样的打扮!”有人骂了一句。

  “一条驴子尾巴,外加两只猪蹄子,这岂不成了畜生!”

  “这等打扮,真亏他们想得出!”

  “咦,咦,”一个响亮的声音说,“这有什么奇怪,那鞑子本来就不是人嘛!”

  这话无疑颇能满足天朝臣民们的优越感,大家先是一怔,随即就快意地哄笑起来:“哈哈,不错,他们果然不是人!是畜生,是畜生!哈哈!”

  不过,这种快意也只维持了一会儿。因为接着就有人惴惴不安地问:“听说、听说鞑子近日在杭城贴出告示,着令全体百姓剃发改装,不知是真是假?”

  “嗯,是有这话。”那个矮小结实的儒生回答。

  “娘希匹!我们又不是鞑子,谁会鸟他?”一个粗犷的大嗓门震得人们的耳鼓嗡嗡作响。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紧挨着桌子旁边站着,满脸鄙夷不屑的样子。

  “那就砍你的头!闻得为这事杭城里已经杀了好些人。鞑子还在告示里写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啊笆裁矗苛簟羰裁矗俊庇腥嗣挥刑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就是你想要脑袋,就得把头发剃掉;你若不肯剃掉头发,脑袋就得搬家!”

  “啊!”这消息是如此凶暴、骇人,以致人们叫出一声之后,有片刻工夫,又变得鸦雀无声,一张张脸孔全都失了颜色。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一直自顾着喝水,没有参与。但当这话进入耳朵,他心中也是猛然一震,不由得抬起头来,惊疑参半地望着。

  “哎,请问先生,”黄宗会在旁边很着急地插嘴说,“这话可是真的?不剃掉头发就要砍头——这、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又不是鞑子,怎么能同他们一样装扮!哎,这、这是什么道理嘛!”

  “是呀,”那个小商贩模样的人从旁附和,“前些日子不是听说鞑子的那个什么贝勒,在杭城贴出告示,不许我汉人百姓剃发么?”

  矮小结实的儒生冷笑一声:“不许剃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错,他刚进城时是假惺惺地这等说,可如今全不认账了!老实告知列位,我汪某两日前才从杭城东门外经过,看见鞑子派出无数剃头担子,每副担子都有兵跟着,城里城外的到处捉人剃头。稍有违抗不肯的,便即时拿下砍了。那颗头还滴滴答答地淌血呢,他就拿来挂在担头的竹竿上示众!我遇上的那副剃头担,就挂着两颗!若不是我脚快,立时飞奔走脱,只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这消息无疑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大家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一种压抑的、不安的私语,开始在人丛中嗡嗡地回荡着,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嘈杂。小半天前那种嬉笑欢腾的情景,不知不觉间全变了。有的人甚至开始悄悄移动脚步,打算退出。兵站前的报名人册也停顿下来……看见人们这样子,黄宗羲不由得愤急起来。因为事情很清楚,征服者这样做,就是要汉家民众一个个像骡马一样,全都打上他们清朝的标记,从此彻底忘掉自己的祖宗,放弃自己的习俗,俯首帖耳地永生永世当顺民。“啊,这是连当初蒙古元朝也没敢做的!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好蛮横的气焰,这些可恶的鞑子!而眼前这些人,竟然如此孱头,被他一吓,即时就像丢了魂似的!这副样子,还起什么义,打什么仗!”这么想着,黄宗羲的胸膛就止不住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突然,他把茶碗往身旁的桌子“砰”地一放,声色俱厉地呵斥说:“混账!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鞑子手里有刀,要逼我们剃头么!

  难道就值得怕成这样了!须知这儿是余姚,不是杭城!鞑子要剃我们的头,我们就乖乖给他剃么?我们如今手中也拿着刀,就不会先把他们的狗头剃下来么?啊!”

  “说得好!”身材魁梧的汉子把醋钵大小的拳头使劲一挥,大吼说,“他狗杂种敢要老子剃发,老子就先把他的头给剃下来!”

  “哼,还有他那对猪蹄子,也要割下来喂狗!”一直没有做声的黄安也跳起来,恶狠狠地从旁帮腔。

  人们起初还在发呆,听他们这么一叫骂,才纷纷动弹着身子,回过神来,并且显然醒悟到:那场可怕的灾难既然已经逼到眼前,如果想避免,惟一的办法只有拿起手中的刀枪,与征服者拼命。而眼前这场起义,就是一个最现成的机会。

  于是,他们的表情开始改变。一股重新进发的仇恨和愤怒像无形的波浪,在全场迅速扩展开来,汹涌起来。

  “娘希匹,这狗鞑子占我地方,杀我人民不算,还要逼我们剃什么鸟头,老子非同他拼到底不可!”有人直着脖子大叫。

  “这头一剃,我们还成什么样子?”

  “两只猪蹄子,再加一条驴子尾巴,岂不也同他们一样,成了畜生!”

  “对,对!这头绝不能剃,死也不能剃!”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议论着,不停地吼叫着。忽然,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叫一声:“你们都给我让开!”说着,“嗖”地从腰间拔出钢刀,等错愕的人们向两旁退去,他就使足全力,直砍下去,“咔嚓”一声,把身旁那张桌子的一角,当场剁了下来。

  “哎哟,你、你这是……”兵站的老头儿吃了一惊,心疼地说。

  那汉子却毫不理会,径自转过身,举起钢刀,环视着四周,恶狠狠地大叫说:“众人都听好了,我茅瀚有言在先:我们这头头发,这身衣裳,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万万改变不得的!若然改变了,就是叛祖灭宗,必遭天诛地灭!如今鞑子想逼我们背叛祖宗,我们惟有同他拼了!今后若有哪个昧心的软骨头、鼻涕虫,敢背叛祖宗,向狗鞑子学样,那就莫怪我茅瀚无情,眼前这张桌子,就是他的榜样!”

  “这位茅大哥说得好!”那个矮小结实的儒生把拳头一挥,首先响应,“我汪涵虽然不才,但却知天地问第一逃不过的,便是忠孝二字!我汪某生为大明人,死也要做大明鬼。决不向鞑子低头,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

  “是呀,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

  狂怒的人们一齐放开喉咙,使出全身的力气吼叫起来。这一声高似一声的呐喊声沿着河道远远传送开去,在耸出于两岸的城墙之间来回翻滚、激荡,有好一阵子,听上去,就像奔涌着一股经久不息的怒涛。

  “哼,剃发改装!竟敢要我们剃发改装!”当领着弟弟和黄安从人丛中走出来的时候,黄宗羲一边听着身后传来的闹哄哄声响,一边余恨未消地想,“真亏他们想得出!须知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上国臣民,不是他们虎狼禽兽!竟然要我们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哼,真是狂悖得可恶!既然到了这一步,确实惟有一死相拼……只是,话又说回来,将来的朝政如果没有一个新格局,拼得过鞑子么?拼得过么?”

  这么暗自思忖着,黄宗羲就不由得沉吟起来,并且重新感到了一种犹豫,一种选择的为难。这时候,那两位汉子——汪涵和茅瀚从后面赶上来,着实说了好些感慕的话,但黄宗羲已经无心周旋,只问明对方的住处,约定前去拜访,便领着弟弟和黄安,继续往城里走去。

  二

  坐落在姚江北岸的这半爿县城,由于是县衙和府署所在地的缘故,同作为商业区的南城不同,一向颇为宁静悠闲。不过,眼下也同城门外一样,整个气氛已经大为变样。一眼望去,家家的大门洞开着,神色紧张的居民们进进出出,有的在七手八脚地搬砖运石,忙着在巷口垒筑石墙;有的错杂地排站在井台前,一递一接地用木桶贮存救火的用水。满载滚木和灰瓶的大车在街上隆隆而过,穿着号衣的士兵在来回奔走。呼叫声、争执声、狗吠声响成一片,到处都是一派紧张忙碌的备战景象。

  当黄氏兄弟来到已经成为义军临时指挥所的县衙前,把名帖递了进去之后,这次事变的首脑人物孙嘉绩很快就迎了出来。“啊哈,太冲、泽望,弟就知道贤昆仲必定会来的。如今果不其然!”他兴冲冲地拱着手说,狭长的脸上现出黄宗羲所熟悉的笑容。因为是同乡,孙、黄两家彼此早就认识,平日也有交往。不过,在黄宗羲的印象中,无非觉得对方出身于高官显宦之家,加上少年得志,很早就进入官场,但是待人接物却颇为谦和正派,也有学问,如此而已。因此,这一次孙嘉绩竟然敢于在浙东首先起义,倒是出乎黄宗羲意料之外。此刻,他发现对方眉宇间虽然多了一股勃勃英气,但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却分明消瘦而且憔悴了。

  “太冲兄……”大约看见客人在发呆,孙嘉绩再度拱着手说。“啊!”黄宗羲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回礼:“弟等僻处乡里,久疏拜望,不意仁兄做出如此壮举,着实可敬可佩!”

  “岂敢!”孙嘉绩立即摇摇手,“弟也是一时气盛,铤而走险——哦,还是先入内奉茶,再与兄细谈。请!”

  这么说了之后,他就当先引路,领着黄宗羲向内走去。

  这个县衙,黄宗羲过去也曾来过。当时尚属“太平”时世,门堂静肃,人影寥寥。如今大抵由于事变初定,要处置的事情还很多,所以骤然多了不少办事的人。尽管如此,大家仍旧显得各有所职,紧张而不忙乱,也没有人高声说话。

  “嗯,孙硕肤果然不凡,光瞧这从容沉着的气度,就不是一般浮躁之徒所能做到的。”黄宗羲一边向前走,一边默默地想,对比自己年长七八岁的这位朋友,不由得增加了几分折服之情。

  “此间之事,想来二位兄台已经知道了?”宾主三人来到签事房,重新行礼、坐下之后,孙嘉绩一边向客人让着茶,一边微笑地说。瞧他的意思,如果客人不再追问,他就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费唇舌。

  可是黄氏兄弟表示并不完全清楚。于是,孙嘉绩便把起义的经过大略介绍了一下。原来,杭州陷落之后不久,余姚的县令也弃官而逃,大权落到一个名叫王元如的教习手里。此人立即与杭州方面联络投降,并督率民夫日夜抢修道路,准备迎接清军。民夫们不堪奴役,鼓噪起来,把他揍了一顿。孙嘉绩和熊汝霖知道民心可用,于是率领一伙壮士,于闰六月初九日夜里攻人县衙,把王元如捉住,斩首示众,就此扯起了反清大旗。“当时,弟也是铤而走险,生怕闹不好,反而乱将起来,使百姓先受其害,那么弟便成了乡里罪人了!”孙嘉绩感叹地说,结束了介绍。

  “这一层倒无须过虑,”黄宗羲断然一挥手,“终不成为了保住区区身家性命,就连华夷之防的大义也不顾了,俯首帖耳地任由鞑子宰割作践!”

  “而且,”黄宗会也兴冲冲地插口说,“弟等方才一路行来,但见四乡从军者甚为踊跃,城中居民也在齐心备战。足见吾兄此举,乃是深得人心哩!”

  孙嘉绩摇摇头,严肃地说:“这岂是弟一人之能?实因大明三百年恩泽,尽在人心之故!”停了停,又微微一笑,说:“弟这番能行此险局,得熊雨殷助力甚多。只是不巧,他前往台州迎接鲁王去了。不然,正好请他也来与二位相见——待过几天吧!”

  熊雨殷,就是与孙嘉绩一同起事的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以往大家都是认识的。

  “啊,兄是说,去……去迎接鲁王?”黄宗羲疑惑地问,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样快。

  孙嘉绩点点头:“如今浙东各府都已经起兵响应,须得有一位宗室之亲的王者出来,才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四方。恰好鲁藩现在台州暂住,可谓天假其便!因此已同各方商定,恭迎鲁藩到绍兴行监国之权。因此,兄等来得正好,届时一道前往便了!”

  听说已经着手成立新政权,而且新主子照例又是朱姓王室的后裔,黄宗羲意外之余,心中本能地冒起一种反感与厌恶。他冲动了一下,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话到嘴边,临时又变成了:“那,不知王驾何时可达?”

  “台州方面尚未有确信,总之不出这几日之内吧。再拖,只怕就难免生变。

  这一层,熊雨殷不会不知。”

  “可是,”黄宗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抬起眼睛,“这新君一立,便名分俱定,难以改变了!”

  孙嘉绩微微一怔:“兄是说——”

  “去岁留都迎立之事,兄想亦知晓。若非东林诸君子心志不坚,屈从小人之议,误立庸而贪之福藩,以江南之人心物力,又何至于一岁而亡!”

  “那么,以兄之见?”由于黄宗羲所指出的,确实是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孙嘉绩不由得专注起来。

  黄宗羲没有立即回答。无疑,就内心深处而言,他已经认定以往那种君权至上,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害,代替万民百姓的利害的政权格局,是导致天下大乱、民众涂炭的罪恶之源,不从根本上加以改变,就没有治世可言。然而,若是要他明白说出怎么改变,所谓新的格局应该是怎么一个样子,他又不禁有点茫然。所以,沉默到后来,他只得退一步说:“立君以贤,这是第一要紧的。如若急切之际,难以明察,则不妨暂缓。另外,以往朝政之所以流弊丛生,皆因君权太重之故。若要防止弊政,君权必须有制。譬如前代丞相之设,用意亦在此。如能恢复,或许不失为一法。”

  孙嘉绩拈着胡子,沉吟说:“丞相之设,是我朝太祖皇帝明旨废除的,遽尔恢复,只怕有骇观听,不易实行。而于暂缓称帝嘛……嗯,这个待与会盟诸公商议后,再相机而定吧!”

  这么表示之后,他看来还想说下去,可是有两个手下人走进来,说有要事禀报,把话头打断了。

  那两个人,一个是来请示如何安置愈来愈多的投军民众;另一个则是因为购置军火武器,开支很大,无法应付,前来讨钱的。这两件事都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以致两位客人着实干坐了好一阵子。不过,黄宗羲对主人刚才那个表示,多少有点失望,因此也就沉默着。倒是黄宗会大约对于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很新鲜,他颇感兴趣地注视着孙嘉绩的一举一动,待对方把那两个人打发走了之后,他就急急地问:“哎,闻得我兄此番举义,四方响应者甚众。只不知尚有些什么知名人物?”

  孙嘉绩大约已经说得唇干舌燥。他先端起茶杯,凑在嘴边喝了两口,这才抹一抹胡子,回答说:“知名的人物么,倒有几个——”他扳着指头,数出一连串名字来。其中包括兵部尚书张国维、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绍宁台道按察副使于颖、总兵官方国安、王之仁等等。黄宗会睁大眼睛听着,不住地点着头。每逢听到他所知道的名字,就点得更加起劲,还发出“噢、噢”的惊叹。黄宗羲虽然没有做声,但也在心中默默地合计着。他发现这些人虽然不全是东林派,但也都不属于阉党余孽。“嗯,照此看来,将来这新朝,若是诸君子合力护持,展布得法,说不定还有点希望!”他想,心情稍稍开朗了一点,于是抬起头,问:“有将,有帅,还得有兵。这募兵之事,不知可还顺利?”

  孙嘉绩望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却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浙东举义的消息,眼下已是传播远近,不日便会有大战。惟是这卫所之兵,大半俱属老弱不堪用。方、王二帅虽然号称拥兵十万,充其量不过五六万之众,实未足以抵建虏虎狼之师。不得已,弟才出此募兵之策。其奈小民乐生而畏死,行之甚难。兄别看城门外人山人海,其实是瞧热闹的多,真正投军的少。几天下来,才募到那么区区二千人——哎,总而言之,难哪!”

  黄宗羲点点头:“弟却有个计较在此,保管不出三日,便可将十万之兵置于麾下!”

  “噢?”孙嘉绩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兄且听弟说——”黄宗羲做了一个手势,开始把今天他如何受乡人所托,前来打听消息,如何在城门外听到关于清军强令剃发的议论,人们如何感到吃惊、恐惧和愤怒,并且发誓要同鞑子拼个死活等等,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他捏起拳头,把握十足地说:“民心本来就深愤虏势之披猖,只因受祸未深,难免尚存希冀。如今这剃发令一出,恰如投烈火于干柴。我辈如今只须顺势给它煽上一煽,又何愁百姓于我,不赢粮而影从!”

  孙嘉绩专注地听完之后,并没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紧抿着嘴唇,一下一下地抚着胡子,渐渐地,微眯着的眼睛开始闪出亮光,面容也变得开朗起来。终于,他把椅子的扶手一拍,果断地说:“此议甚好!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他们派出差役,到四乡去宣说这事,务使人人皆知剃发之可丑,建虏之可恨!”说着,站了起来。

  “……嗯,方才小弟打算说什么来着?”当他走近门边,向外叫了一声“来人”之后,重新转过身来,瞅着黄宗羲,思索地说,“哦,是了,兄此番既然决意出山,共赴国难,便不可无职无权。弟方才已经想过,打算向监国举荐,起码也应授个实职。只不知兄属意何种职事?”

  直到目前为止,由于在科举场中屡次落第,黄宗羲还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忽然听对方这么煞有介事地一问,意外之余,他反而不禁红了脸。

  黄宗会却顿时喜形于色,他结结巴巴地插嘴说:“倘能如此,自然最好。只不知……”临时发现兄长严厉的眼色,又咽住了。

  “依弟之意,”黄宗羲抬起头,平静地说,“是打算仿效当年李泌的故事,以布衣之身,尽忠家国。”

  他说的李泌,是唐朝时的一位奇士,智慧早成,曾受到唐玄宗的赏识。安史之乱爆发后,李泌投奔唐肃宗,出谋划策,屡建奇功,但是始终不肯做官,坚持以朋友和客人的身份同皇帝交往,最后功成身退。他的事迹,史书传为美谈。但那毕竟是好几个朝代以前的古事,与今时今日的情形根本不能类比。因此,孙嘉绩的目光在眼皮内闪动了一下,分明觉得黄宗羲的念头未免过于古怪。

  “这可不成!”他摇摇头,断然说道,“若无一官半职,有许多事,兄就无法参与。其实,以我兄的大才,早就该卓立朝班,为国分忧了,又何须迟至今日——”说到这里,门外已经有人闻声来到,他于是把手一摆:“哎,这事兄也不必理会了,待弟替兄处置就是!”

  “可是,弟之意,仍以布衣之身效力为宜!谱隰思岢炙担哺耪玖似鹄础?孙嘉绩本来已经转过身去,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随即转了回来,疑惑地看着黄宗羲,末了,终于点点头:“既是如此,那就从长计议吧。”这么表示之后,他略一停顿,又补充说:“哦,弟几乎忘了,弟等今番决计举义,实因念台先生严命督促之故。闻得念台先生已为此绝食多日,性命可忧。如今虽已举义,惟弟与熊雨殷俱因万事纷集,一时无法抽身走报念台先生。不知兄能否代劳往绍兴一趟,也免得他老人家挂念。“念台先生,就是黄宗羲的老师刘宗周。自从得知潞王在杭州献城投降之后,刘宗周就开始绝食,打算一死殉国。这件事黄宗羲是知道的,还曾经不顾兵荒马乱,特地赶到绍兴去探望过。当时经过苦苦劝说,刘宗周已经有点回心转意。黄宗羲返回黄竹浦后,一直记挂着老师的安危,却苦于再没有消息。现在忽然听见孙嘉绩提起这件事,他心中不由得一懔,眼睛也随之睁大了:“什么?兄是说老师?他、他老人家怎么了?”孙嘉绩苦笑了一下,说:“前些日子熊雨殷到绍兴探视念台先生时,先生曾说:”若要我进食,除非尔等举义反清。‘熊雨殷当即慨然应允。惟是回来之后,因一直未得时机,因此又拖了好几日。不知念台先生如今贵体如何,着实令人挂念!盎谱隰恕鞍绷艘簧偈奔碧鹄矗骸凹仁钦獾龋苷獗闱巴苄耍值仍诖思渲拢鲑骷沂Ρ懔耍?说完,也不待对方回答,便匆匆一揖,大步向外走去。倒是黄宗会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还不知所措地站着。直到哥哥已经跨出门槛,他才“氨的一声,连忙向主人拱拱手,慌里慌张地跟了上去。

  三

  “……想不到余姚今番起义,还是老师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这样,再怎么着,我也必定会尽快赶到县城来瞧瞧,不至于拖到今日!”黄宗羲一边加快脚步向城外走去,一边心忙意乱地想,“只是,又过了这些天,不知老师的情形怎样了?据孙硕肤说,他后来又依然不肯进食。那么,与上一次我见到他时相比,想必更要虚弱了。不过,既然眼下熊雨殷已经如约起义,而且听说绍兴也举兵响应了,那么老师想必也会回心转意,重新进食吧?无疑,经历了半个来月的折腾,元气固然免不了大受损伤,但大约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如今,怕就怕老师年事已高,万……·哎,上苍保佑,千万别要有什么不测才好!”

  心中这么叨念着,等来到码头,他就当即决定:由黄宗会负责回村去向母亲和父老们报告县城的情形,他自己则带着黄安登上了一只乌篷船,立即启程,赶往绍兴去。

  余姚虽说是绍兴府的属县,但距离府城也还有百余里的水程。黄宗羲自然十分焦急。有好一阵子,他坐在船头,尽自睁大眼睛,不断向着日落的方向眺望,并且一再催促船家使劲摇橹。无奈时日已晚,船经上虞县城时已是初更时分,只得就近胡乱泊了,翌晨再行赶路。结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乌篷船才抵达绍兴府城外。

  作为浙东地区的大府,绍兴城正坐落于两个县份之间。西城,属于山阴县;东城,属于会稽县。刘宗周的府第,就在城东北的蕺山脚下。不过,自从绍兴通判张愫跟着杭州的潞王向清军递了降表,并被任命为知府之后,刘宗周为着表示决不做“鞑子”的顺民,早在大半个月前就拜辞了祖庙,搬到东郊外的水心庵去居祝因此,这一次黄宗羲本来也打算先不进城,但是临时被黄安提醒:如今绍兴也已经起义,老师会不会又搬回城里去?于是,当船抵东门外码头时,主仆二人便决定先上城门去打听一下。

  绍兴的城门自然要比余姚的城门高得多,而且因为已经扯起义旗,门前的防卫也颇为森严。与余姚一样,城门边上也立了一个兵站。不过,也许因为交通要道是在城南,这里的热闹程度却远不如余姚。黄宗羲主仆二人迎着西坠的夕阳,来到城门口,向把门的军士说明身份和来意之后,一个门监模样的瘦脸汉子走了过来,把他们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刘总宪么,嗯,已经迁回城里了。”

  主仆二人对望了一眼,嘴上不说,心中都在想:幸亏多了这一问,要不可就要走上许多冤枉路了!于是谢过门监,打算转身进城,谁知却被叫住了。

  “看样子,先生像是尚未得知,”那门监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十分沉重,“总宪大人——已于本月初八日殉国了!”

  也许他说这话时声调低沉,起初,黄宗羲还听不大明白。然后,他全身突然猛烈一震,失态地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你说什么?老师、老师他……”那门监紧抿着嘴唇,无言地点一点头。

  黄宗羲“氨的一声,身不由己倒退了两步,像遭了晴天霹雳似的一下子呆住了。但是,只一会儿,他又猛地回过神来。

  “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不是!”他哑着嗓子说,恐惧地瞪着对方;与此同时,感到有一个无形的、可怕的东西,正在慢慢地膨胀,把他的脑子挤迫得仿佛要炸裂似的,只觉得眼前发黑,太阻穴也轰轰作响。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说,快说啊!”他愤怒地、厉声地质问,为的是摆脱那种横暴的、可怕的压迫。

  然而,除了阴郁的沉默之外,没有人接腔。

  像被无情地掐住脖子似的,黄宗羲再度呆住了。“啊,怎、怎么会这样子?

  怎么会!”他茫然地、迟钝地想。现在,他只觉得脑子里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变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白。虽然模模糊糊觉得一些人开始围拢来,并且七嘴八舌地说话,但是他却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啊,不!我得马上到老师那里去,是的,到他那里去!”这么想着,他就慌忙转过身,也忘记了还可以继续坐船前往,径自迈开大步,朝刘宗周府第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绍兴府地处水乡,城内河道纵横,桥梁众多。黄宗羲失魂落魄地时而沿着河东、时而沿着河西走着。他走得那样匆忙,那样慌乱,以至不止一次地碰在迎面而来的路人身上,但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直到走出了好远一段路,眼前的街道变得愈来愈熟悉,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湿透之后,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对于眼前这个噩耗的真实性,黄宗羲已经不再怀疑。而且,经历了这些日子,他如今对于老师毅然绝食,打算一死以殉的心情,毋宁说还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不错,老师不仅是久食明朝俸禄的高官,有责任尽忠保节,而且他还是一代大儒,一贯把坚守和维护圣人传下来的“道”,使之发扬光大视为自己的天职,并且为此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可以说,在老师看来,这就是他的性命,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大目的!但是,清兵的南下,却彻底打碎了这一切。这些来自关外的夷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荒原上,居无定所,不事耕种,只会放羊牧马,向来崇尚的是好勇斗狠,杀戮攻伐,根本不知道文明教化为何物。一旦由他们做了主子,中国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野蛮世界,确实可想而知。与其眼睁睁看着被自己视为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毁于一旦,确实不如两眼一闭,以逃避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其实,不要说老师,就是自己,如果那一天当真要到来,也是会一死以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总算已经起义了!而且,由于鞑子强迫人们剃发,势必会激起更大的反抗。只要我们华夏民众同心戮力,人人拿起刀枪同鞑子拼命,未必就不能杀出一条生路来!怎么老师连这么几天都等不及呢?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快就去了?”

  黄宗羲惊痛之余,在心里反复地、不解地问,愈问,愈觉得冤苦和惨伤。

  现在,他已经从那道走熟了的里弄中通过,来到一个临河的场子跟前。当他习惯地朝刘宗周的府第走去时,忽然又站住了。他发现,映入眼帘的那座略显老旧、他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的府第,此刻竟变得如此异样和陌生——一对告示丧事的蓝字灯笼,悬挂在门楼下;两扇黑漆兽面衔环大门,则被糊上了白纸,上面写着“礼门”两个空心大字。大约吊唁的日子已过,夕阳映照的石阶前冷清清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根灵幡在晚风中来回晃动着。

  黄宗羲睁大眼睛望着,一颗心顿时又抽紧了。“啊,老师!老师!”他从心底里发出刺痛的、悲怆的呼唤,同时觉得血液直冲脑门。突然,像受到一股无形推力似的,他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他奔跑得那样匆遽、慌忙,以至分明有人迎着他招呼,脚下还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他都全不理会。直到越过门厅、轿厅,穿过天井,来到刘宗周的灵堂前,他才猛然停了下来。

  这是平日用来接待宾客的那问正堂。眼下,它已经完全变了样:那些方几和扶手椅之类的家具陈设固然全都被暂时搬走,而且整个大堂都被一片素白围裹起来——白色的孝帘,白色的灵幡,白色的蜡烛,再加上守孝者身上的白衣白裤,以及头上缠着的白布,使整个厅堂乃至大宅,都呈现出一派庄严而又哀伤的气氛。

  由于天气炎热,刘宗周去世后第三天就“择单”入殓。如今,盛放遗体的那副楠木棺材,就停放在正当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几色“供饭”,后面的长几上,立着一个牌位,上面用工楷书写着“显考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公讳宗周之位”的字样。一盏长明灯,在棺材下面发出荧荧的幽光……黄宗羲目不转睛地瞧着,热泪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只是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没有让它流下来。

  “亲家翁……”一声关切的呼唤从身后响起。

  黄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师的长子刘沟已经来到身后,旁边还跟着从外面尾随而至的黄安和其他一些人。

  “哎,大爷,还不曾备得白布呢,要不要……”黄安急巴巴地问,大约生怕主人就这样行礼,有失礼数。

  黄宗羲没有搭理。过了半晌,他才强忍着悲痛,哑着嗓子问:“老师去世——兄等为何不通知弟?”

  “哦,家大人是初八辞世的,已经着人四出报丧。想是亲家翁这几日正在路途中,没能遇上。”刘沟哭丧着脸回答。

  这么解释自然也有道理。不过,就黄宗羲来说,他惟一衷心敬爱、暗地里视之为慈父的老师,竞这么绝食而死,却使他震惊痛惜之余,多少认为家人们、包括刚刚闻声赶来的陈刚和王毓芝这些女婿兼弟子,并没有尽到劝说和挽留之责。

  “否则,又何至于此!”他悲伤地、不胜怨恨地想。

  “那么,”他悻悻然问,“老师是怎样落到这一步的?”

  “落到这一步?兄是说——”大约他的目光落到了大女婿王毓芝那张瘦脸上,所以后者眨眨眼睛,迟疑地问。

  “我是说,让他活活饿死,也没人理会!”

  王毓芝微微一怔,对这种语气分明感觉到意外。但也只是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平和下来,解释说:“自从潞王不听谏阻,向建虏投降之后,老师殉国之意便决。他自临终前二十日便粒米不进,七日后更滴水不饮。从杭州归来途中,他还曾自沉于西洋港,幸被船家救起。弥留之际,他身子虽然已经十分衰弱,但神气甚为平静,说是终得归所,可以见先帝于地下而无愧了!”

  站在旁边的二女婿陈刚,大约看见黄宗羲低着头不做声,也叹了一口气,插进来说:“本来,老师若是不死,留下来未必没有可为。当初也不是全无挽回余地,只是王玄趾在杭城柳桥自沉之前,曾上书请老师自裁,并有‘无为王炎午所吊’的话,老师之意便不可挽回了。”

  王玄趾,就是王毓芝的弟弟王毓蓍。此人虽然也同哥哥一道,拜刘宗周为师,但是平日却放荡不羁,纵情声色,素来为同学们所侧目非议;关于他首先从容赴死一事,黄宗羲也已经听说,并于意外之余,深感痛惜。不过,惟其如此,却更激起他对其余那些既不能像王毓蓍那样去死,又眼睁睁地任凭老师绝食死去的同窗的不满。

  “王玄趾又怎么样!”他蓦地抬起头,忿忿地说,“王玄趾再大不了也就是一个人,可其他的人呢,不是比他多得多么?莫非就当真没有说服老师的办法?

  还不如一个王玄趾!”

  这样的质问未免太过凌厉,而且有把责任加在对方头上的意思。因此刘沟和陈刚固然为之愕然;至于王毓芝,则已经竖起粗短的眉毛。

  “太冲!”他忿忿地说,“老师是众人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伤痛,别人全不伤痛!这二十日我们在老师跟前是怎么过的,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又是怎么苦苦哀求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停了停,似乎是等待回答,但也许只是为着压抑内心的气愤。终于,他把手一摆,冷笑着说:“要是兄还不知道,那就先打听清楚,再来指责不迟。”

  在对方反驳的这一阵子,黄宗羲一直低着头,紧皱着眉毛不说话,一张小脸却愈来愈憋得通红。突然,他抬起头,使劲地擦了一把涌出眼眶的泪水,吵架似的大声说:“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师不在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是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想站稳身子,可是两条腿也忽然变得软软的,全无力气。终于,他一下子跪倒在灵牌前,放声痛哭起来……四在经过长时间的哭临,把内心的悲痛尽情宣泄了一通之后,为着补偿未能给老师送终的终身遗憾,黄宗羲决定:要在老师的灵前守上一夜。这个要求自然是合理的,因此刘府的家人稍作安排,并留下长孙刘茂林——也就是黄宗羲的未来女婿作陪之后,便陆续走散,各自为亟待张罗的事奔忙去了。

  现在,短暂的黄昏已经过去。刘沟过来陪亲家翁用过晚饭,带上刘茂林去支应一些急事。灵堂里,终于只剩下黄宗羲一个人。

  不过,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因为经历了刚才的一番震惊与悲痛之后,他确实需要独自静静地坐上一会,以便把这件事的含义,仔细思考一番了。

  只是,要真正进入思考也不容易,眼下他的精神是既亢奋又疲劳。因此,当他呆呆地望着老师的牌位时,最初跃动于脑际的,只是一些过去的生活片断。他一会儿记起当年父亲被阉党迫害致死,自己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时,刘宗周怎样冒着被株连的风险,把他收入门下,并且从此成为他的保护人;一会儿,他又记起,在后来的那些岁月里,老师怎样怀着特殊的偏爱,对他的学业加以悉心指导,使他在众多的同学当中迅速崭露头角,成为蕺山学派的重要传人。随后他又记起,也就是在这座宅子里,当北京陷落、崇祯皇帝殉国的消息刚刚传来,老师也是痛不欲生,是自己以大义苦苦劝谏,使老师重新振作起来;接下来,他又记起,那一次,在丹阳的佛寺里,因为得知有刺客来行刺,为着保护老师,他曾经绞尽了多少脑汁,经历了多少紧张和惊恐,而老师又是多么的不当一回事,还扯着他谈阳明心学。结果也怪,那伙刺客竟然到底没有露面……末了,他忽然想到钱谦益。论交谊和学业,钱谦益本来也算是黄宗羲的一位老师,可是直到刚才吃晚饭时,黄宗羲才从刘沟的口中得知:这一次清兵进军如此迅速,是因为拥有重兵坚城的南京,到头来竟然不战而降!而当时策划拱手献城的大臣当中,钱谦益是属于领头的角色。听说此公如今已经剃发改服,公然奔走效命于“虏酋”多铎的麾下了。“哼,想不到钱牧斋,竟然做出这种自败名节的千古丑事!还亏他是个东林元老,真是没的把人羞死!无疑,这些年他对于阉党小人一直首鼠两端,心志不坚,可以说端倪已露;但怎么也想不到,末了他放着多少路不走,偏要去学洪承畴、吴三桂,做那背祖欺宗、卖国求荣的贼!我算是完完全全地错看了他,错识了他!”想到局面本来未必没有可为,却仅仅由于错立了弘光皇帝那样一个昏君,就使朝中的正人君子不只回天乏术,还饱受打击、斥逐,甚至杀害;而让攸关国家生死的大权,不是被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奸党所把持,就是落到钱谦益这样的叛卖者手上,结果弄到一坏再坏,终至不可收拾,带累全体民众,包括自己这些人的性命、财产、事业乃至理想,也无辜地被硬拖着一块完蛋,黄宗羲就感到无比的冤枉、痛苦和愤恨,以至捏紧了双拳,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连声的轻唤从耳畔传来,黄宗羲猛地抬起头,定一定神,这才看清了,原来刘茂林已经来到身边。

  “岳父大人,家严命小婿来陪岳父大人守灵,尚祈准允!”刘茂林行着礼,毕恭毕敬地说。

  “唔,是你父亲让你来的么?”

  “禀大人,小婿原有此意,适才禀知家严,已蒙家严允可。”

  黄宗羲做了个手势:“嗯,那么,坐下吧!”

  刘茂林却没有立即坐下,他先向岳父表示感谢,然后弯下腰,把地上的蒲团移到下首的位置,这才坐下,但立即又拱着手,一双稚气未脱的小圆眼睛专注地瞅着岳父,现出毕恭毕敬的神情。

  这个刘茂林,今年才只有十四岁,因为自幼秉承家训,又是家中惟一男孙的缘故,却已磨练得举止言谈都恪守规范,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这种印象,在黄宗羲初次见到他时,曾经感到暗暗好笑,但表面上也只有一本正经地同他应酬。

  后来彼此来往多了,才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觉得什么。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女婿那恭谨的、彬彬有礼的姿态,黄宗羲却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触动。

  “是的,如果就这样,任凭鞑子人踞了中国,那么即使他们这一辈的人还能记得祖宗之俗,圣人之教,到了再下一辈、几辈,只怕不只是头发衣冠,就连吃饭、说话、识字,乃至出入起居、婚丧嫁娶,全都会变得跟鞑子一个样!这么一来,我赤县神州,无限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岂非从此要沦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民众,岂非全都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么!这么活着,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啊,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

  这么想着,黄宗羲就发觉,尽管仅仅在刚才,他还对以往那种君权至上的朝政格局感到切齿痛恨,对于是否投身到目前这场起义中去,始终十分犹豫,但是,如果不想让被自己视若性命的华夏文明就此彻底毁掉,他除了奋起一拼,其实是没有别的路可选择的。这使他又一次感到痛苦——一种明明看不见事情有什么成功的可能,但仍旧不得不投身进去的痛苦。有片刻工夫,他感到既绝望又茫然,虽然觉察到黄安鬼头鬼脑地踅了进来,并且正在同刘茂林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然而,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听见黄安惴惴不安的声音在说:“……可是兵太少,就怕打不过鞑子!”

  “什么兵太少?”黄宗羲转过脸去,问。

  “哦,禀大爷——”黄安连忙回答,“南门外来了好些兵马,说是从上虞来迎鲁王爷的,还听说余姚、宁波的兵也快到了!”

  黄宗羲微微一怔:“我昨天才从余姚来,怎么余姚的兵也快到了?”他想。

  不过,随后也就记起:孙嘉绩曾经说过,另一位起义头领熊汝霖早在几日前就到台州去迎接鲁王。那么看来必定是自己离开之后,孙嘉绩跟着就接到消息,也立即启程赶来了。

  “嗯,那么‘打不过鞑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皱着眉毛又问。

  “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听外问的人说,只来了十船八船兵,太少,只怕……”停了停,看见黄宗羲没有吭声,他的胆子就大起来,开始指手画脚地说:“哎,上虞那些兵,乱糟糟的,一下船就满码头地跑,还吵架、干仗,做头儿的喝叫也不听。小人瞧他们连号衣也没有,刀枪也是破破烂烂的。唉,这算什么兵!

  又怎么同鞑子打仗?”

  黄安说的也许是实情。要同清军对抗,光靠临时招募的乡勇,的确不够,因此孙嘉绩他们已经派人联络驻扎在附近的方国安、王之仁两位明朝的总兵官加盟,并且听说已经答复同意,到时义军的实力就会大为增强。不过,黄安在说到乡勇时那种鄙薄轻蔑的口吻,却刺痛了黄宗羲。

  “胡说!”他瞪起眼睛,发怒地呵斥说,“怎么不算兵?他们是来迎接鲁王爷的,又不来打仗,带许多兵做什么!说到号衣、刀枪,那是一时备办不及,有什么可笑的?告诉你,这鞑子今番是打定了!打得过打不过,都得打!滚!给我滚出去!滚!”

  黄安刚才急巴巴地走进来,本是为着向主人报信,还满心以为会得到主人的嘉许,做梦也没有料到这马屁会拍到马腿上。他被这断喝吓得浑身一抖,脸上顿时失了色。待到第二声断喝下来,他就“呼啦”一下转过身,像兔子似的蹿过门槛,转眼就消失在庭院的暗夜里。

  黄宗羲仍旧余怒未息,尽自咬着牙,皱着眉毛,一声不响。直到刘茂林从旁再三劝解,他才渐渐消了气。

  “非是老夫爱使气发火,”他悻悻地解释说,“只是这狗才被惯坏了,故而如此大胆放肆,出言无状。不加训诫,如何了得!”

  “大人说得甚是,”刘茂林连忙附和说,“圣人有云: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驾驭之法,自应以恩威并施为宜。”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没有别的话,他又小心地问:“快交二更了,大人劳累了一日,要不,就靠着这柱子假寐片时,如何?”

  黄宗羲摇摇头,说:“我今夜不睡,你先睡好了。”

  “小婿今夜也不打算睡,那么就陪着大人便了。”刘茂林马上表示说。

  不过,这种翁婿默然相对的局面也只是维持了小半个时辰,渐渐地,坐在对面的刘茂林的脑袋就一次一次地往下沉,身子也开始东摇西倒地坐不祝终于,他往柱子上一靠,轻轻地打起鼻鼾来。

  黄宗羲却仍旧没有睡意。他时而望望长几上老师的牌位,时而望望棺材底下那盏长明灯,也许是终于拿定了主意的缘故,现在他慢慢又觉得:尽管继续沿袭过去那种腐败已极的朝政格局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但既然决定投入到起义中去,就总得设法促使当政者弃旧图新。那么,在未来的朝廷中,也许还是能够担任一官半职为好?因为正如孙嘉绩说的:若没有官职,有许多事情就无法参与。“可是,我已经一再表示,要仿效当年李泌的榜样,以布衣之身报效社稷,那么,怎好又改口?况且传出去,也会招人笑话!”这么一想,黄宗羲就不禁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又犯了意气用事的老毛玻无疑,也还存在着一种挽回的可能,那就是孙嘉绩坚执前议,再度提出来。但是由于当时自己把话说得太死,说不定对方觉得不好再勉强,就此作罢……这么心神不定地思忖着,渐渐地,黄宗羲感到了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瑟瑟寒意。开始,他还竭力抵御着。可是那股寒意却愈来愈凛冽,简直砭人肌骨。黄宗羲感到再也禁受不住,打算站立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全身像给禁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正打算再努力一下,就在这时,灵堂里的灯烛一下子全都变得昏暗无光,只有安放在棺材下的那盏长明灯还在荧荧地亮着。与此同时,在亮光的周围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子,像人,又像鬼魅,正在那里飞快地奔跑着,愈奔愈快,也愈变愈大,转眼之间,就占满了整个灵堂,并且发出凄厉的、震耳欲聋的尖叫!

  “啊,莫非我今夜遇上鬼了?”黄宗羲想,同时极力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

  但是,不管他怎样努力,眼前的狰狞影象始终只是忽隐忽现,仿佛有意在作弄他。

  与此同时,身上那股寒气却把他愈缠愈紧,并且一直朝咽喉迫上来。他一再奋力挣扎,都毫无用处。渐渐地,他感到呼吸困难,神志也变得有点模糊不清。“不……不能!我不能这样就去……”他绝望地、断断续续地想。就在即将丧失知觉之际,忽然,白光一闪,先前的景象和感觉全都消失了。一位须发皓白、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黄宗羲喘过一口气,定神一看,发现竟然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啊,老师不是人殓了么?怎么……”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双膝跪倒,哽咽地说:“弟子来迟一步,不想老师已经撒手尘寰!今夕又蒙老师显灵相救,足见覆载情殷,令弟子永生难报!方今沧海横流,社屋为墟,天下之事,尚须老师复起,鼎力扶持,方能有济。如若神明有鉴,弟子誓愿以此微末之躯相赎!”

  他说这几句话时,心情激动,全身发抖,当真出自至性。可是刘宗周却不说话,只是神情悲苦地摇着头。摇着摇着,不知怎么一来,他的脸就变了。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原来不是刘宗周,而是身材高瘦,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钱谦益!黄宗羲正惊疑不定,钱谦益忽然把头一抬,嘿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更奇怪的是,随着笑声,他头上的方巾开始像纸片似的,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接着是前额的头发,然后是身上的道袍,竞同样纷纷断裂、脱落,并且连同方巾的碎片一道,雪花似的旋转着,向四面八方进射、飞散。黄宗羲不胜惊愕地瞧着眼前的怪异情景,忽然发觉那团“雪花”越旋越急,钱谦益身子也变得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白光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打算追过去,却不提防脚下绊了一跤,整个身子直跌下去。他“啊呀”地叫了一声,猛地翻身坐起来,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仍旧坐在蒲团上,灵台上那对白蜡烛已经烧剩下一小截,四壁白色孝帘正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透过仍旧浓黑如墨的庭院,声声更鼓正从大门外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咚、咚”一共响了五下。

  “啊,莫非我做了一场梦不成?”他想,同时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的情景,“嗯,那是怎么一回事?影子、鬼怪,喘不过气来——预兆着什么?而且救我的明明是老师,怎么变成了可恶的钱牧斋?”正这么满腹狐疑地发怔,忽然,又听见云板声响,接着是开门声、人声、脚步声,有人一路走进来。

  黄宗羲回过头去——只这小片刻,朦胧的曙色已经开始显现,他依稀辨认出,由门公领着走进来的,是个头戴瓦楞帽的承差。“怎么大清早的,公差就来上门?”

  黄宗羲愈加疑惑,几乎有点闹不清是否还在梦中。却见那承差一直走进灵堂来,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黄先生,余姚孙老爷已经到了绍兴,各位前来会盟的老爷也都到了。孙老爷命小人请先生即速到府衙去,商议迎接监国的事宜!”

  起初,黄宗羲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迷惘着,然后,终于一下子清醒过来,“请我到府衙去商议?”他意外地想,随后,觉得心中一动,夜来困扰着他的那种后悔和担心,忽然松弛了,消散了。他顿时兴奋起来,从蒲团上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说:“好的,请上复孙公,我这就前往!”

  五

  正当浙东的举义士民为鲁王政权的建立而全力奔走的时候,在位于钱塘江出海口北岸、与绍兴隔水相望的海宁县,冒襄及其一家,却由于城中的混乱状况,陷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冒襄是在今年四月初,扬州陷落的前夕,偕同董小宛匆匆赶回如皋县家中,收拾行装,然后带着母亲和家人仓皇南来,同正在海宁监督漕运的父亲会合的。

  由于很快就传来了留都迎降的消息,结果全家便滞留了下来。起初,他们也曾考虑过是否继续往南逃难,但由于颇得众望的潞王近在杭州,估计凭借士民的拥戴,还能坚守一时;加上胆小体弱的母亲对于再度逃难奔波,又惧怕得很,便决定等待一下,看看情形再说。谁知过不了几天,潞王已经开门迎降,杭州宣告陷落。

  紧接着,海宁县知县弃官而逃,城里就乱了起来。

  按理说,县城里也不该这么快就乱。因为清兵正打算全力南进,暂时还顾不上僻处一隅的海宁;而城中的明朝官兵又一致决心坚守,加上有进士俞元良为首的一批乡绅全力支持,应该能够稳住局面,再不成,也起码还能维持一些日子。

  可是,那几位统兵的卫所千户却急于扩充兵员,筹集粮饷——本来,就备战御敌而言,这也没有错,但仓促决定、一哄而起的结果,事情就乱了套c那些官兵的纪律本来就不怎么样,新募的义兵又难免良莠不齐。于是沿门索饷、胡乱摊派的做法便大行其道。而且这些人还蛮横得很,对出不起钱,或钱出得不够的人家轻则臭骂毒打,重则拆房子抄家。至于乘机拉帮结党,一心报私仇、发横财的,就更别说了。上一个月,乡绅葛征奇在南门内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就因为一点小争执,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也抢个精光。随后,西城门和衙前大街又在二十天内接连起火,烧毁数以千计的民房。这么一来,城中的殷实人家便大大恐慌起来,开始纷纷逃往乡下避难。冒襄一家自然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仅仅由于冒襄本人反对,认为清兵近在杭州,随时都会来犯,到了乡下,安全更无保障,才又勉强拖延下来。

  不过,挨到闰六月底,面对全家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的困境,就连冒襄也开始有点动遥所以这一天,他终于匆匆地赶到城南去访他的一位本地朋友——在学秀才张维赤,同对方商量能否在城外找一个偏僻安全些的处所,暂时把全家搬出去避一避风头。张维赤正在家中接待俞元良、查继佐等一班起义的缙绅,听了冒襄的想法,他满口答应,说他家在城西有一处取名“大白居”的别墅,有十几间房子,完全可以安顿得下冒襄一家人。不过,在座的那班缙绅却劝冒襄最好先别忙着出城,因为眼下城中虽然比较混乱,但他们正在商议设法整顿秩序,估计过几天情形就会好起来。大家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与海宁一江之隔的浙东各府县,近日全都树起了抗清义旗,并且已经把正在台州避难的鲁王,迎接到绍兴去监国。不仅如此,他们还接到通知,说绍兴方面准备派出原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为使者,专程到海宁来联络,商谈合力抗清的事宜。

  看来,一番新局面就要出现,像冒襄这样大名鼎鼎的人才,今后必定还会大有作为。

  听了大家的介绍和劝说,冒襄顿时又感到有点心动。因为就他本人而言,其实是很不愿意走上举家逃难那一步的。且别说一年前,他们为着躲避高杰在扬州的乱兵,也曾举家从如皋出逃,结果证明不仅毫无必要,而且还白白地备尝艰辛,迭遇凶险,损失惨重。就拿眼下来说,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清兵的铁蹄已经踩到头上,如果不想被来自关外的这些野蛮人征服、奴役,惟一的办法,确实只有奋起抗争,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如果说,前些日子,凭着区区一个海宁,未免过于势单力弱,近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的话,那么眼下,整个浙东已经全都动起来,情势就大不相同了,实在可以与敌人拼一拼!而且只要上下齐心,运筹得当,复兴明朝未必就没有希望!既然如此,自己也就确实不妨暂时留下来不走。

  当然,冒襄也知道,这件事还得向父亲禀告,征得他老人家的同意才行。他担心光凭自己一个,说话不够有力,于是等聚会一散,便邀请张维赤同他一道回家,好把这些最新的情况向父亲当面再说一说……现在,两位朋友由冒成等几个跟班护送着,正沿着几天前才遭过火灾的衙前大街匆匆往北走。在浙西地区,海宁虽然算不上是顶富庶的县份,但是正如它的名字所夸示的那样,一向是个既平静又安宁的地方。据说远自元代起,三四百年下来,这里的居民都没有遭过战祸的侵扰。就连本朝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南一带乱得一塌糊涂那阵子,海宁也奇迹般地躲过了劫难,因此一直被人们美称为“乐土”。然而,这一片“乐土”,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固有的宁静和安闲。大街上,车载肩挑,乱哄哄地往外逃难的人群不必说,而且街道两旁,那些不论门面大小,也不论经营什么生意,一律都拾掇得十分整洁雅致的店铺,也已经被这十来天的动乱破坏得荡然无存。代替它们的,是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颓墙断壁,被烧成乌炭似的梁架和立柱,以及凌乱地抛散着的、毁坏得一塌糊涂的家具和杂物。那些一向与世无争、做梦也想不到会祸从天降的人们,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一家老少就在废墟中临时架起一些木板和草席之类,在里面权且栖身。虽说时值仲夏,还不至于忍寒受冻,但瞧那景况也真够狼狈可怜……尽管前一阵子经过时,冒襄已经为这种情景而感到大为吃惊和痛心,眼下再度默默注视着,他仍旧不禁暗暗叹息不已。“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鞑子还没有真正打过来呢,那些不逞之徒就已经闹得如此无法无天。若是鞑子真的来了,只怕更要乱上十倍、百倍!到其时,到底又哪里会有逃秦的乐土?的确,逃难并非上策。男儿生当斯世,有本事的,还是应当登车揽辔,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只有把鞑子彻底打跑,再造大明的中兴,百姓才有安乐可言,我辈才有安乐可言!”这么一想,冒襄的决心顿时变得更加坚定,脚步也迈得更快,尽管这当儿,街道上的景物已经变了一个样,耳畔又传来了官兵沿门索饷的粗暴呼喝声,他都没有心思理会了。

  回到他们家赁住的宅子,踏人那道供平常出入的侧门时,冒襄发现里面的气氛有点异常。一群男女仆人,正神色惊慌地聚在仪门内,嘁嘁嚓嚓地交头接耳。

  看见少主人回来了,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齐住了口,低下头,匆匆走散。这种情形,显然引起张维赤的注意,只见他皱起眉毛,疑惑地打量着;倒是冒襄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他只问明父亲正在书房里,便摆一摆手,挥退跟在后面的冒成等人,领着张维赤,快步向内宅走去。

  西斜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屋脊的后面,庭院里分明地暗了下来。

  两个朋友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东偏院冒起宗的书房,忽然意外地看见,冒襄的母亲马夫人在奶奶苏氏和董小宛的搀扶下,从里面走出来。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冒襄怔了一下,连忙走过去,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就听见书房里发出呼唤。冒襄应了一声,只得停止询问,回头先请张维赤在门外稍待,又伸出手去,轻轻搀扶着马夫人,同女眷们一道转过身,朝里走去。

  冒起宗已经从书案后面站起来,等待着了。

  “嗯,怎么样?”他用目光迎着儿子,问。同时皱起眉毛,瞥了一眼迟迟疑疑地又跟进来的女人们。

  “哦,启禀父亲,孩儿已经找着张罗浮,同他谈过了。”冒襄拱着手,毕恭毕敬地回答,“他说不碍事,他在城外有一处别业,名唤‘大白居’,房子虽说老旧了些,却还可以住得。我们若要时,随时都可以搬去……”“闻得建虏要打过来了!你可听说这事?”冒起宗打断儿子的话,迫不及待地追问。

  “建虏——要打过来?孩儿没、没听说呀!”冒襄愕然说,“这是……”“哼,你还蒙在鼓里哩!闻得鞑子的前锋都过了赭山了!”

  冒襄眨眨眼睛,分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糊涂了。不过,随后他就摇摇头,断然说道:“没有的事!孩儿刚刚还在张罗浮的家里,遇见了俞元良、查继佐那帮子人,还说了半天的话,怎么没见他们提起?”

  “他们没提起?可是外间……”

  “谣言,”冒襄再一次摇着头,口气更加肯定,“不用说,又是谣言!若真有此事,俞元良他们又安有不知之理!”

  这么解释了之后,看见父亲仍旧有点半信半疑,他就侧转身子,朝门帘外做着手势说:“对了,刚才孩儿来不及禀告,张罗釜—也同孩儿一道来了!”

  守在门外的张维赤,听着从书房里传出的对答,大约总算明白刚才经过门厅时,冒家的仆人们为什么那样惊恐不安。这当儿,看见门帘已经被冒襄掀开,他就连忙跨过门槛,一躬到地,朗声说:“晚生张维赤,特来向老伯请安!”

  冒起宗正用眼睛示意女眷们避入里间,这时他“哦”的一声,用了一个匆忙的动作,离开书案。

  “适才只顾打问外间消息,不意竟让贤契守候。真是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他回着礼,抱歉地连声说。

  “罗浮兄还带来了消息,”等冒起宗同客人略作应酬,分宾主坐下之后,冒襄继续禀告,“说是浙东已经大举起事抗虏,还奉鲁王到绍兴监国哩!”随即转向客人,示意地点点头。张维赤自然会意,于是把他曾经向冒襄说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又转述了一遍。末了,他说:“眼下情势如此,贵府到底走是不走,还请老伯参详决断!”大约是浙东起义的消息使冒起宗心定了一点,不过,他也只是“唔”了一声,没有表示态度,却倒背着手,在堂内踱起步来。看见冒起宗这样子,侍立在一旁的冒襄多少有点心急,但是却不敢打扰父亲的思考。至于张维赤,作为客人,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只能静静地等着,不便贸然发表意见。

  终于,冒起宗站住了。他转过脸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嗯,这城中,只怕久留不得!”

  “……?”

  “不只不可久留,而且须得快点离开,愈快愈好!”停了停,大约看见儿子失望地低下了头,而张维赤则睁大了眼睛,像是尚未明白,他就做了个手势,略显烦躁地说:“唉,这是明摆着的!时至今日,建虏之所以迟迟不来进犯本县,并非畏我坚守,实因彼急欲南进,未暇东顾而已!如今浙东一旦举义,便是于建虏侧腹,陡然树一劲敌,令彼无法长驱南下。如此,他便势必转旗回师,先来对付浙东。海宁与绍兴历来互为犄角,攻绍兴必先攻海宁。若然此料不差,那么不出十天半月,虏骑便会兵临城下。到时再想走——哼,恐怕就走不脱了!”

  担心浙东起义之后必然招致清兵来犯,这自然是不错的。事实上,起义就是为了抗清,理所当然要准备开战,不管是清兵打过来,还是自己这一方打过去,总之都得打。在这种情况下,留在城里当然会有危险,甚至牺牲。不过,到了城外,同样很难说就没有危险,就不会牺牲。既然这样,那么,冒襄就认为还是应该留下来,而不必在敌我胜负未分之时,急于逃命。

  “父亲所虑,自是不差。”他终于忍不住,微低着头,字斟句酌地说:“惟是天下糜烂,已到了这一步。与其束手待毙,任凭鞑子前来杀戮蹂躏,倒不如拼死相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辟疆兄所言不错,”张维赤也从旁帮腔,“况且,建虏虽称善战,终究是蕞尔小邦,兵力有限,彼以区区数万之众,深入我江南,虽然来势汹汹,其实占地愈广,则其势愈分,必难持久。如今两浙义师一起,四方云合响应,虽百万之兵,亦唾手可得。如此,便是以二十——哎,就算以十制一吧,也足以置彼虏于死地了!”

  大约冲着张维赤是客人,冒起宗起初还颇为留神地听着,但随后就摇起头来。

  末了,他苦笑了一声,说:“天下事,若是如此轻易,大明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了!如今两浙义师并举,在你们瞧着像是势大得很。但老夫却料定,只要还是这些官,还是这些将、这些兵,用不了多久,一样要落得个水尽鹅飞的收场!

  与其空教亿兆生灵再遭屠戮,还把自己也白搭上去,倒不如设法苟全性命于乱世,或许将来还能做点有益之事!”

  “可是,要苟存性命,也惟有奋起一争,才能有望。我辈生为华夏之民,世受圣人教化,终不成也学钱牧斋的样,剃发留辫,认虏做父,向鞑子摇尾乞怜!”

  由于觉得父亲的意态未免过于消沉,冒襄的语气不觉有一点急促。

  冒起宗微微一怔:“钱牧斋——他已经投降了建虏?这消息可确实?”

  “此事已无可疑。”张维赤又一次接上来,“听留都逃来的人说,当时城中兵民本来打算同鞑虏决一死战,是钱牧斋,还有赵忻城、王觉斯执意开门迎降,才让建虏兵不血刃,得了留都!”冒起宗默默昕着,却不再吭声,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还是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本派中人,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使他感到无话可说。只是,他又一次捋着胡子,在室内踱起步来。

  “那么,依贤契之见?”终于,冒起宗重新站住,抬起头来问。“依晚生之见,不如暂且留下来,瞧瞧情形再说!”也许因为重新生出希望,张维赤那双小眼睛闪出了光芒。

  “唔……”

  “举家出城,艰险重重,闻得府上去岁合家渡江时,几为大盗所劫,可证一斑。至于顾虑城中之祸乱,那么适才在晚生家,举义诸人亦议及此事。卫所姜千户已经决意全力弹压,将不法之徒处以重典;加之查伊璜明日即前往绍兴,面谒监国,请从速委任县尊。如此,城中混乱之状不日当可平复。前辈实不必急于出城!”

  冒起宗老半天地拈着胡子,显然还有点踌躇,不过,当目光落到旁边那间躲着女眷们的内室时,他的态度终于坚决了起来。

  “嗯,既然如此,”他点点头,“那么就暂且不走。只是在乱状尚未平复之前,还须加意防范。近日这左邻右舍,已经走了好几户,联防之制,已形存实亡。

  事不宜迟——”他转眼望着儿子,“你可从速去访一访那些未走之家,商议一个整饬之法,起码保住这几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说吧!唉!”

  在出言辩难的当儿,冒襄始终有点心怀惴惴,生怕招致父亲的反感和生气。

  直到听见父亲这样吩咐,他才“氨的一声,如释重负,于是连忙恭顺地点着头,一一答应着。看见冒起宗微侧着头,闭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样子,他立即行下礼去,说:“那么孩儿这就去商办此事!”说完,就回头用眼色朝张维赤示意。等后者向冒起宗道过别,他就领着朋友,转身向外走去。

  “……相公,这、这城里必定守得住么?万一守不住,我们一家子全窝在这里,逃也逃不脱,可怎么办?”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这种地步了,只有尽力而为罢咧!你若害怕,就让家嫂陪着,搬到乡下去躲几天好了!”

  当两位朋友离开书房时,他们最后听见惊恐不安的马夫人颤抖着嗓门,同冒起宗这样对答。

  六

  由于决定留下来不走,在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里,冒襄便怀着对时局好转的希望和信心,一头扎进了为加强家宅联防的奔走张罗之中。

  然而,尽管起义的首领们曾经许诺,城中的混乱局面会很快得到控制,冒襄也以此竭力向左邻右舍游说,鼓动大家留下来别走,可是几天过去了,那个许诺并没有实现,城里的无法无天行为非但不见收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于是,一度被说服留下来的邻居们,又纷纷发生动摇,重新准备向外逃难。冒襄眼见局面难以控制,感到十分着急,也十分懊恼。由于人手愈来愈少,他只得大量派出自己的家丁去顶替;于是整副防守护卫的担子,也愈来愈重地压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对于发生在外间的这些情形,作为侍妾、并且料理着丈夫日常起居的董小宛,多少是知道的。虽然冒襄很少向她说及外问的事情,她也不敢多问,但是,从丈夫那明显消瘦下去的脸庞,从他变得愈来愈烦躁的脾气,董小宛都不难猜测到外间的事情是多么的不顺利。特别是当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经受不了日甚一日的惊扰,终于先行搬出城外的乡下去之后,冒襄每隔三五天,还得安排时间前去探视,以致除了操心城里的事之外,更多了一重远道奔波。对于这些,董小宛全都默默看在眼里,自然也疼在心上。她知道外间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便很想在家中的事务上尽自己的一份职责。然而,偏偏家里那些做主子的,似乎始终把她看成是下人,而下人们又把她看成是主子,不论是哪一拨子的事,都不来招揽她。这就弄得她无所依傍,仿佛被遗弃了似的。特别是当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这种孤独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眼下,又到了傍晚时分。从董小宛日常起居的东厢房明间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宽阔的、巨大的堆絮状云带,从西北边迤逦铺展过来,经过庭院的上空,又向东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在夕阳的映照下,那火红的云带显得分外耀眼、鲜明,使整个天空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不过,这瑰丽的景色却预兆着明天可能要下雨,起码也要刮风。

  现在,董小宛就望着这片云,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在默默想心事。不过,她想的不是明天的天气,而是想起自己嫁进冒家来,已经有两年半了。去年为着躲避高杰的乱兵,举家逃出如皋那一次,在几经艰险,抵达丹阳时,丈夫曾经亲口告诉她:老爷发现她料理银钱的出入时尽职尽责,清楚细心,十分赞赏,打算把家中的财务交给她来管理。当时她虽然受宠若惊,生怕承当不了,但是对于老爷的信赖,心中是十分感激的。因为她固然丝毫没有揽权弄柄之心,却十分渴望能够被这个家庭所接纳,成为与大家亲密无间的一分子,为维护这个家而竭尽心力。

  出自老爷之口的赞许和打算,无疑是一种认可的明白表示。谁知,回到如皋之后不久,她就跟着胃襄去了南京,一住就是大半年。接着就是清兵大举南下,她也就跟着家人匆匆逃到了这里。到如今,那件事似乎被压根儿遗忘了似的,再也没有人提起。对此,她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还不到这个份儿上,勉强去承当,未必是一件好事。不过,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别的缘故,她又觉得这一次回家之后,周围的气氛起了变化。老爷倒没有什么,对她依然和颜悦色;可是说到太太、奶奶,还有刘姨太,态度就变得淡淡的,不像过去那样亲热,虽然不至于难为她,但是有意无意地,却不再拿她当回事。这可就使董小宛感到颇为惶恐不安。特别是眼下这一次,太太、奶奶都带着儿孙搬到城外的大白居去了,就连刘姨太也没留下,可是却偏偏丢下了她。尽管,由于冒襄并没有走,她其实也不愿意抛下丈夫自己离开。不过,那些家长们在作出决定时,甚至连哪怕询问一下她的意向都没有,仿佛她连个数儿也算不上似的。这就更使董小宛敏感地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被这个尊贵的家庭所认可和接纳。近些天来,这种委屈和疑虑一直刺痛着她、困扰着她,此刻,它又一次冒了出来。“啊,我进门都两年多了,她们为什么还是这样子?我到底哪儿做错了,或者做得还不够?该怎么做才成?”她呆呆地仰望着那一片正在越来越暗淡下去的火烧云,苦恼地、绞尽脑汁地想,“其实,她们不知道,我是多么爱重这个家,多么爱重她们呀!只要她们真正把我当成至亲骨肉,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会有怨言!

  啊,要是做得到,我真想剖出心肝来给她们看!可是现在这样子,这般苦楚又能向谁说?又有谁能帮助我呢?哎,看起来,就惟有相公了。他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的苦楚,他好歹还知道一点。虽然我也知道,从起始到如今,他都从……从未当真把我放在心上。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也许还在想着那个陈圆圆——不过,除了他,我实在再也没有人能指望、能倚靠了呀!那么,那么——啊,这天都黑了,怎么相公他还不见回来?”

  由于忽然想到了丈夫,董小宛心中忐忑了一下,回过神来。的确,冒襄是今天一早出的门,说是到城外去探视马夫人和苏少奶奶。按理说,这会儿早就该回来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也曾去探视过两次,每一次都是过了正午不久就回来。

  “哦,不光他不见回来,连冒成他们也没有一个回来。那么会碰到什么事呢?

  是乡下发生了变故?还是他们半路碰上了杀人抢劫的强盗?要不就是生病了?伤着了?走错路了?”

  一边这么不安地猜测着,她一边又极力安慰自己:“嗯,不会的,不会这样!

  相公可不是那等遇事莽撞,没心没智的人。他自会随机应变,把一切都应付得好好的!”

  然而,当目光落到变得幽暗一片的庭院时,她又禁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要是没事,他怎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他不会不知道老爷、我,还有家里的人都在惦记着他呀!就算他有事回不来,也该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呀!啊,要是当、当真遭了祸事,他们此刻会怎么样呢?是身受重伤,还是在挨打受折磨,还是、还是已经不、不在了……”最后这个念头一闪,董小宛像当头挨了一棒,顿时呆住了。

  “不,不成!不能这样!”她惊恐地想。的确,且别说她是那样深爱着丈夫,就拿她自个儿来说,眼下国破家亡,到处兵荒马乱,而她在这个家里惟一能够指望、能够倚靠的人,就只有丈夫了。万一冒襄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今后……“不,我要去,要去找他!”她不由得站起来,出声地说。坐在旁边的紫衣分明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一件准备折叠的衣裳,问:“娘,娘要上哪儿去?”

  “找相公,一定要找相公!”董小宛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紫衣赶紧跟上前来搀扶:“可是,听说老爷已经派人去了!”

  “不成,我得自己去!”

  “可是……”

  “你莫拦我!快叫轿子来,快去,去呀!”

  发现董小宛脸色惨厉,大睁着眼睛,身子也在微微发抖,显得激动异常,紫衣不敢违拗了,应了一声“是”,匆匆向外走去。小半晌之后,董小宛乘上一顶小轿出门了。上房那边的冒起宗大约也正为这件事焦急,因此得知后并没有阻拦,只派人过来传话,让她多带仆从,小心护卫,以防不测。

  现在,董小宛就在八名手执火把和刀棒的家丁簇拥下,沿着狭长的里弄,向大街的方向走去。位于城东的这条里弄,聚居着好些上流人家,平日在城中称得上有财有势。凭着这一点,如果大家齐心合力,联起手来的话,应该说是能够暂时自保的。可是如今,那些有钱和不太有钱的人家都几乎逃了个干净,使平日颇为兴旺气派的一条里弄,变得灯火寥落,声响全无,到处笼罩着阴惨惨、暗沉沉的恐怖气氛,简直同一片坟地差不了多少。直到董小宛的行列经过,杂沓的步履声和晃动的火把,才将幽灵般守候在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内的看屋人惊起,惴惴不安地把眼睛贴在门缝里,往外窥看……由于亲眼看到宅子之外是怎样一种诡秘荒凉的情景,想到冒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行走,该有多么危险莫测,董小宛此刻的心情甚至更焦灼了。虽然她只能坐在轿子里,但仍旧不断撩起帘子往外张望,希望尽快赶到前边去,把丈夫接回家里来。

  然而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轿子却停了下来。董小宛稍等了一会,仍旧不见起动。她把帘子再掀开一点,从站在前面的仆人头顶上望去,发现已经来到里弄口的木栅门前。门洞里,影影绰绰地聚了好些人,正在那里嗡嗡地交谈着。董小宛起初有点莫名其妙,随后心中一动:咦,莫不是相公回来了?顿时,她心中一宽,连忙扳着窗沿,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张望着,希望尽快辨认出丈夫那熟悉的身影。

  “姨奶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说话的是执事头儿冒贵。她连忙问道:“为何不走了?是不是相公家来了?啊,相公呢?他在哪里?怎么我看不见?”一边问,一边重新伸长脖子,竭力寻找着。

  “大爷还不曾回来。是外头乱得厉害,说是灶户进城了,成群结伙的,到处杀人抢东西。”冒贵哑着嗓子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那为什么还不走?快走呀,快去接相公呀!”董小宛着急地催促说。

  大约发现董小宛其实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冒贵干咳了一声,把灶户进城的事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少爷这会儿还不回来,想必在城外那边歇下了。现今外头乱成这样,姨奶奶也别出去,先回府里歇着,等明日再派人出城打探不迟。”

  停了停,看见董小宛没有做声,他又说:“张乙、吴七都回来了。姨奶奶不信,只管问他们两个便知。”

  张乙和吴七,就是先前派去迎接冒襄那批家人的班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轿前。听冒贵这么说,他们便异口同声地帮腔道:“这是实情。姨奶奶万万出去不得!如若不然,有个差池闪失,小人们俱担待不起!”

  董小宛仍旧不说话。不过,发现张乙、吴七和他们的手下人全都聚在这儿,她也就明白了:原来,这些人虽然奉命到大街上去探看和迎接主人,其实却十分胆小怕死,发现外问的情势不对,他们就马上退回里弄里来,还撺掇冒贵也不要去。“他们说相公在大白居那边歇下了,分明是托辞搪塞!试问他们怎么知道?

  凭的什么?”董小宛又气又急地想。作为奴仆,对攸关主人生命安全的差使,竟然如此敷衍了事,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啊,他们怎么敢!他们平日的忠心到哪里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身份,她又感到很难拗得过这些有头有脸的老家人。因此,尽管心中气苦异常,到头来,她只能使劲地蹬了一下轿子的底板,用含泪的声音说:“陕走!”

  “上、上哪儿?”一名轿夫迟疑地问。

  “当然是上街上去,迎接相公!”

  “哎,姨奶奶……”显然吃了一惊的冒贵连忙阻止。

  “走呀,快走!”董小宛蓦地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那悲愤、凄厉而又固执的叫声撕破静夜的空气,进射而出,使在场的人心头都不由得一震!

  这么一来,谁都不敢再阻拦。董小宛那顶轿子摇晃了一下,重新起动了。它在仆人们让出来的通道中悲壮地、坚执地前行着,看样子,哪怕外面是刀丛剑林,是流血死亡,也阻挡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决心。

  几个班头你望我,我望你,尽管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着似的,终于无可奈何地跟上轿子,一起向外走去……七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把冒襄接回家里来。虽然外问的情形确实相当混乱,但总算双方都没有碰到什么意外的事情。至于冒襄为何回来得这么迟,也弄清了:原来是跟随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的小儿子生了玻乡间没有大夫,只有一位略懂医道的村塾先生。虽然大家担心靠不住,但也只得将就让他瞧瞧。那塾师说是偶感风寒,不妨事的。就近抓了帖药,让小儿子服下了,不过冒襄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在大白居逗留到傍晚,看见孩子确实睡得安稳了些,可以交付得下,才又匆匆往回赶……实情虽是如此,但经历了这番奔波,冒襄也已是精疲力竭,面容憔悴,几乎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看见这种情形,董小宛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冒襄回禀了父亲之后,便服侍他早早睡下了;并且吩咐紫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一律不准外间通传,必定要传,也得先告知她。

  这么好歹过了一夜。第二天,冒襄照例一早又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点。

  要在往日,他必定又忙着到外间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却显得有点懒懒的,尽自坐在椅子上发呆,迟迟没有动身。看见这样子,董小宛觉得说话的机会来了,于是拿起一把扇子,趁着送到丈夫手里的当儿,试探地问:“相公,眼下城中这一场乱子,不知几时才能平息得了?”

  冒襄牵动嘴角,勉强地苦笑了一下:“哼,谁知道!反正,等着就是了!”

  “那——往后这城里城外的,相公还得不歇地两头奔波了?”

  “有什么法子,当然得去!”

  董小宛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可是,可是,妾身害怕!”

  “你怕——怕什么?”

  “眼下这等兵荒马乱的,妾身怕相公城里城外地乱闯,万一碰上了杀人越货的强盗,那、那可就……”董小宛止不住哭泣起来。

  冒襄望了她一眼,目光随即又回到原处。他好一阵子没有做声,最后,才说:“不会的,我又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冒成他们哩!”

  “要、要是强盗人多势众,怎么办?”董小宛勉强止住悲泣,说。她本想告诉丈夫,那些仆人也未必靠得住,就像昨天夜里那样——但临时又改了口:“况且,城里有歹人作乱,乡下也难保没有歹人作乱。把太太、奶奶和小少爷撂在那儿,也难保就十分安全。万一出了什么事,相公和老爷都不在身边,怎生是好?”

  这话显然说中了冒襄这些天来的担忧。他的表情变得烦躁起来,两道黑亮的眉毛也凑到了一块,然而,却紧抿着嘴唇,没有吭声。

  董小宛望了望丈夫,一颗心止不住噗通噗通地乱跳起来。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拿不准家长们已经决定了的事,自己提出异议好不好。然而,眼看着丈夫一个人两边照应,疲于奔命,才几天工夫,脸上已经瘦下一圈去,董小宛就感到心如刀割;更别说冒襄这么没完没了地往返奔波,总难免会碰到一次半次意外——哪怕只碰上半次吧,就有可能什么都完了……“那么,你说怎么办?”冒襄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随即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窗外早晨阳光的映照下,他的侧影显得那样苍老、无神。

  “妾想,妾想,”董小宛结结巴巴地说,有片刻,紧张得几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要是守在这儿,难以照应,不如、不如相公和老爷都先到城外去,暂避一时,也是好的。”

  这么说完之后,她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胆怯地等待着丈夫的反应。“哦,他要是不高兴,不答应,那就当我没说吧。不过,我确实觉得这样合适!”她心忙意乱地想。

  然而,冒襄却按照原来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侍妾说的话。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张开眼睛。

  “什么?”他问,冰冷的目光直射过来,“你说什么?要走,嗯?”

  一听丈夫的口气,董小宛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啊,他生气了,他不答应!”她后悔地想。慌乱中,她点了点头,又使劲地摇摇头。

  “你说要走?”冒襄猛地站起来,高声地重复说,“鞑子还没来,这城还没丢,你就要我逃跑?去学那些没有骨气,胆小如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掉了魂的可怜虫那样,夹起尾巴逃走吗?去学为了活命,宁可剃发留辫的孱头那样,去给鞑子当顺民吗!哼,办不到!他们怕死,我冒襄可不怕死!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给他们看看,在这城里,还有不怕死的缙绅之家,还有一股宁折不弯的浩然正气!”

  冒襄怒气冲天地咆哮着。他的眉毛倒竖起来,圆睁的两眼喷出灼人的火焰,俊美的、憔悴的脸孔变得十分可怕。他的声音愈来愈高,言辞也愈来愈偏执、激烈,而且有股子不顾一切的味道。显然,这些天来所受的种种刺激、打击、挫折,以及失望、愤懑、苦恼、辛苦,由于不断地积存,早已超过他内心所能承受和包容的限度,一旦得着机会,就变得无法控制,猛烈地倾泻出来……董小宛吓坏了。她哀求说:“相公,相公,听我说……”“我不要听!”冒襄粗暴地一挥手,随即,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目光霍霍地盯住了可怜的侍妾:“好啊,闹了半天,原来连你也想逃走!哼,还亏你口口声声说,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跟着我,一生一世也不分离。原来全是假的,是骗人!

  那么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苏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绝不挽留!”

  如果冒襄只是责怪侍妾不该胡思乱想,不该过问她不该过问的事,那么即使骂得再凶,董小宛都可以忍受,不会争辩。可是现在丈夫竟然怀疑到她的忠诚,这就使董小宛感到比杀了她还要难受,以至于那张秀美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

  “不,不!不是这样!”她大声地、含着眼泪反驳说,“妾身只是为相公的安危担心而已!相公自然不是胆小怯懦的人。惟是打算以万金之体,与匪类相抗,妾身却未敢苟同。须知相公是家中惟一长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稚子,他们的安危全都系于相公一身。相公之责,可谓至重至大!若因争一时之忿而轻身蹈险,万一遭逢不测,这一堂长幼,将何所因依?祖宗香火,又凭谁承传?这‘孝道’二字,更何从谈起?相公岂能不静心权衡,缜密三思!”也许自两人相识结合以来,董小宛还从来不曾这样顶撞过丈夫,加上她最后这一番话,竟是如此义正辞严,令人无从反驳,冒襄竟一下子噎住了。他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侍妾,然而,只一会儿,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并且闪出恶意的光芒。

  “你当真还想逃难?”他用故作平淡的口吻说,“你莫非忘记了,去年那一次逃难是什么滋味?这一次,只会比那次更凶险。到时候,我要是照应不过来,只能先护着老爷、太太、奶奶、少爷他们,嗯,还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顾得上你了——你难道就不害怕?”出自丈夫之口的这个警告,冷酷得就像一把尖刀。董小宛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但是,略一沉默之后,她仍旧咬咬牙,惨然说:“只要相公和老爷、太太、奶奶,还有小少爷们平安无事,妾就是死了也甘心情愿!”

  冒襄一直紧盯着侍妾,显然在等着对方露怯。这时,他的目光抖动了一下,挑衅的锋芒消失了。他垂下眼睛,无言地转过身子,慢慢踱了开去……“大爷,老爷着人传话,请大爷到后堂去见老爷。”丫环紫衣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问:“什么事?”看见紫衣茫然地摇摇头,他就“嗯”了一声,随即回过头,望了望董小宛,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就匆匆跨过门槛,沿着熟悉的回廊,向正院的后头走去。

  八

  “难道真的要弃时局的转变不顾,再度举家出逃?”一边越过一组一组手执刀棒,在各自的地段上巡逻放哨的家丁,冒襄一边继续着先前中断了的思路,“诚然,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起码在混乱的情形有所改善之前,似乎应当考虑是否该出城暂避一下。可是,已经苦苦坚持到现在,绍兴方面说不定这一两天就会有回音。万一我刚走,新县尊就来上任,岂非白颠簸一趟不说,还给张罗浮他们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笑柄?不,既然这么些天都熬下来了,那就干脆熬到底!

  生也罢,死也罢,就拼他这一回!做个有骨气、有胆魄的人!那么,就坚持不走……”“哎呀,烧、烧起来了!”一声尖锐的惊叫蓦地响起来。

  “哪儿?在哪儿?”“喏,那边,那边!”几个人在墙头上嚷嚷说。正在廊庑下坐着的仆人“哄”的一声全跳起来,开始紧张地询问、叫喊、奔走,墙上墙下顿时乱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惊,有片刻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当看见周围乱了套时,他就光火了,使劲把脚一跺,厉声说:“干什么?你们都于什么?啊!”

  这一声呵斥总算发生了作用,乱哄哄的仆人们顿时停止骚动,一个个呆着脸,不安地沉默着。

  “启、启禀大爷,外头烧……烧起来了!”一个班头结结巴巴地报告。

  “不就是烧么,又不曾烧到这边,就慌成这个模样!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门来,你们怎生对付!”冒襄继续厉声呵斥。

  不过嘴上这么说,他心中其实也有点紧张,于是走向墙边,沿着架设在那里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哨位,朝哨丁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烧,滚滚浓烟直冲天际,还带起许多灰烬似的东西,朝四下里飘舞翻飞。虽然距离相当远,看不到具体的情景,但也不难想见遭灾的人家是怎样一种悲惨可怕的模样。“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还是自家不慎失火?伤着人没有?哎,要是没有人去救,延烧起来可不是玩的!”冒襄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一边心情紧张地想。“莫不是‘半梁山’和‘赛少林’放对,弄出来的?昨日‘半梁山’在那里贴出好些无头告示,声言要同‘赛少林’厮拼,还当场杀翻两个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从旁说道。

  所谓“半梁山”和“赛少林”,是城南两股义兵分别给自己取的名字。两股人马从一开始就各据一方,互不服气,经常斗殴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连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现在听哨丁一说,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愤慨。“哼,还亏那伙举义缙绅口口声声说要弹压,其实全是假话!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又怎能与清兵对敌,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变得乱糟糟的,没有心思再看,仍旧沿着梯子退下来,只嘱咐班头严密守护,防止奸人乘机骚扰,便转过身,匆匆向后堂走去。

  冒起宗已经在等着他了。这几天,虽然冒襄极力把绝大部分的事务揽了过去,但焦虑和失眠,仍旧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派,显得神情郁闷,心事重重。

  当冒襄走进来时,冒起宗正倒背着手,微低着头,焦急不安地在后堂来回踱步。听见儿子的脚步声,他就立即站住,转过身来。“你来了。”他皱着眉毛说,示意儿子不必行礼,然后朝后门内侧一指,“门首的阿三领了个人进来,说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里,你先过去瞧瞧,回头我们再商议!”

  “是!”冒襄答应着,随即想到应该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亲,于是又拱着手说:“启禀……”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挥手:“其他的先别说了,你快过去瞧瞧!”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气急败坏。他不及再问,连忙跨出门槛,走向父亲所指示的那间供仆人休息的下房里。“啊呀,大爷来了!”长得身材魁梧的阿三连忙从春凳上站起来,看见冒襄沉着脸,便不敢多话,回头一指,说:“喏,就是他!”

  还在进门时,冒襄就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此刻趁对方站起来的当儿,他借着从木格子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个儿,扫帚眉,酒糟鼻,一双圆鼓鼓的金鱼眼,两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头上歪着一顶猪嘴头巾,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衣裤,敞着胸,腆着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市井泼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冒襄皱着眉毛问,随即在阿三端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快回大爷的话,问你呢!”阿三催促那个人。

  “哦,是!”那人连忙答应,随即低下头,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小人许五汉,家住双忠庙,因得知一伙贼人要来打劫贵府,特地赶来报个信儿。”

  冒襄正摇摇手,拒绝阿三奉来的一盏茶,冷不防听见这句话,心中猛然一震,“什么?你说什么?”他瞪大眼睛追问,同时不自觉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许五汉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哼,你敢是扯谎胡说——你怎么知道?”冒襄盯着对方,怀疑地问。

  “小人不敢扯谎。小人若是扯谎,让舌头长个大疔疮,化脓,烂掉!”许五汉赌咒说,又擦擦鼻子,“本来,小人也不知,是隔壁头的王阿毛如此这般告知小人的。”

  “讲仔细一点!”

  “是。昨儿夜里,小人已经下了。那王阿毛来打门,把小人吆喝起来。小人问他啥事体,他举着个瓶儿要借酒。小人见他已有五分醉意,便只推没有。他便骂小人不爽利,还说他即刻便要发大财,到时只怕小人得颠倒求他施舍哩!小人见他说得蹊跷,便扯他坐下,取出酒来,慢慢拿话套他。他起初还不肯说,后来挡不住小人几杯酒灌下去,到底吐了真言。他说城外有一帮新近搭伙的贼人,这两日正思量打劫大户,因知公子爷家是从如皋来的大财主,至今还留城中未走,便立心拿贵府发个利市,却怕不熟城中的路径。那贼伙中有人原是认得王阿毛的,便拉他来做眼线,应允事成之后,算他一份。那王阿毛本是个穷瘪了的,自是一口应承。眼下他们已经准备停当,早晚便要动手。小人见情势紧迫,昨夜一宿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来禀知公子爷……”如果说,刚才吃惊之余,冒襄还有点半信半疑的话,那么听了许五汉这一番述说,他就完全呆住了。因为对方所说的这个王阿毛,原是家中的一名小厮,两个月前,因犯偷盗和调戏丫环,被人揭发,本应送官究治,后来是冒起宗念他故世的亲爹是家中的老仆,决定网开一面,逐出家门了事。这王阿毛自幼在府中长大,对内情自然十分熟悉。贼人找他做眼线,可以说毫不奇怪。另外,冒家同他既有这层关系,查问起来并不费难,要不是确有其事,许五汉也不敢胡乱攀扯上他。

  “你——因何要将此事告知我们?”半晌,冒襄定一定神,问。

  “哦,小人虽则也一般的爱钱,却还知好歹。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许五汉忽然变得活泼起来,转动着金鱼眼睛,乖巧地回答,“别说上有神明,下有官府,都断断不容,就是贵府这样的人家,既敢留下来,岂能没有防范?那伙蟊贼若真的要来,不碰个头破血流,偷鸡不着蚀把米才怪!再说,闻得公子是个大善人,最是怜贫惜老,乐善好施。这远远近近,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那等狼心狗肺,昧了天良的,才会来打贵府的主意!小人可是……”许五汉哕哕嗦嗦地说着,可是冒襄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他摆一摆手,吩咐阿三:“行啦,你领他出去,再到账房支十两银子给他。就说是我说的!”说完,他又回头对许五汉点点头:“你这么着,很好,以后若还有什么信儿,就来告知我——嗯,去吧!”等喜出望外的许五汉趴在地上叩了头,兴冲冲地跟着阿三走了之后,冒襄就有气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茫然发起呆来……“嗯,都查问明白了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冒襄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走进来了。

  冒起宗事先显然查问过许五汉,并且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拈着胡子,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长叹一声,说:“看来,这城中确实无法安身了,不如还是先到城外去避一阵子吧!”

  这当儿,冒襄已经照例站了起来。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晌,才苦笑着说:“只是,孩儿总觉得太冤!”

  “什么?太冤?”冒起宗显然莫名其妙。

  冒襄点点头,哑着嗓门说:“都挨到这当口上,说不定一两日内,绍兴就会派县尊来,我们却还得狼狈逃命——岂不太冤!”冒起宗不做声了。有好一阵子,他迟疑地望着紧咬着嘴唇、显得苦恼异常的儿子,似乎打算安慰上几句;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两天以后,他们父子终于带领全体仆从,押运着大批的箱笼行李,在严密防范的状态下离开了海宁县城,再度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旅程。T:xt.小``说".天 堂www.xiAoshuotx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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