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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一

战争和人(第四届) by 王火

2016-11-13 21:08

(1937年12月)

  抗日战争中,仅仅一场日本侵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中国军民就被杀了三十万,大大超过了两颗原子弹给日本人带来的灾难。我们能不如 实地写出当年的实情使中日现代的青年和将来的人民了解真相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确了解历史才有利于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 去。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南京城的小火车早些天就停开了,不再听到那听惯了的“呜一呜一”的火车汽笛声了。

  驻军的军号声,凄凉地不时地响着,在空气中颤动地浮荡着。时近中午,军队吹的是吃饭号。

  冬日阳光下的潇湘路一号花园里,显得十分凄凉。铅色般冻结的天空,淡薄苍黄的日光,辉耀着远处逶迤的紫金山脊。花园篱笆上的牵牛 花和茑萝藤蔓早已萎死。草皮早就枯黄了,西北风一阵阵吹得尘土飞扬。除了雪松、龙柏和黄里泛青的竹林外,到处是叶片凋尽的枯树。中央 花坛上是秋菊的残枝,前边清水塘周围是凋零的芦苇和蒿草。池塘面上结着薄冰。那十几只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一直被关在鸽房里,不再放 飞。每天由“老寿星”刘三保将料豆喂给它们啄食。矮壮白发的刘三保闲来无事,喝了酒后总是独自在花园里踯躅。他背似乎更驼,枯黄多皱 的面皮上了无笑容,多髭的腮颊上泛着愁闷,独自叹着气、跛着腿一步一步地走。古铜色的脸上似乎更加木讷憨厚。他是个无家可归的老人。 这潇湘路一号成了他的家后,他曾经用他那两条刺着青龙的强壮双臂,将花园收拾得整齐美观。但现在,他毫无整理花园的兴致了,不侍弄花 ,不用推草机刈草,也不用大竹扫帚扫地了。

  他预感到也认识到南京即将有一场浩劫降临。日本鬼子杀来了.南京将展开琦防战。

  夜晚,当他瞅着月牙儿带着寒气像醉了似的斜挂在天上时,似乎感到金色的月牙儿泛着橙红色。他心里就想:唉,月亮都带着血色,可不 是好兆头呀!

  他意识到:南京一定是守不住的,鬼子来一定会大烧杀的。要不然,那些当官的老爷,包括他的东家,为什么早早就都携儿带眷逃跑一空 了呢?

  拿二号管仲辉说吧,家眷早走了,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管仲辉听说是参加防守南京的,有时偶尔回来睡睡,但一般不回来,留着个副官 和勤务兵及厨子看守房子。三号叶秋萍,早全家跑光去了武汉,家具物件也搬空了。房子上了锁,门用青砖封砌了起来。据说,找了卫戍长官 司令部的人给他照顾公馆的房子,整个潇湘路,实际走空了。

  刘三保感到无能为力。反正,中国人不会孬种。你小日本来,中国人会跟你拼命!但是,叫我们老百姓怎么拼命呢?他又惶惑得很了!一 个小百姓,又是个残废,能有什么本事扭转乾坤!只有喝酒借醉,懒懒散散,可以寄托一点心里的焦灼与不快。

  现在,他同庄嫂和尹二成了不可分离、互相最关心的一家人了!他们三个,都懂得自己不但是被东家遗弃,也是被政府遗弃了的可怜人。 除了留在南京等待噩运,已无可选择。东家要他们留守潇湘路一号这幢大洋房,他们不留守也无处可去。刘三保固然是孤孑一身的残废人,庄 嫂也是一个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单身寡妇。尹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有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娘住在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每月依靠他 将工钱送回去买米买菜。现在,他们三人像“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在潇湘路一号度过了炎热的夏天,度过了多雨的秋天。经历过无数 个日机空袭轰炸的日日夜夜,所幸炸弹并没有投到潇湘路一号来。但紧张和危险的折磨是难忘的。他们三人常在一起聊天,心情始终寂寞、压 抑和激奋,互相之间在艰危中产生的友谊,才使他们能够得到一点安慰。

  日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占领无锡到现在,分兵进攻南京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东路日军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向南京攻击;中路日军沿宜兴、 溧阳、句容直犯南京;西路日军先攻安徽广德,经过宣城想攻芜湖,准备切断南京守军的退路。尹二本是参加军事训练的壮丁。那一阶段,拂 晓时,壮丁们就穿上灰色军服,戴上灰色军帽,打上绑腿,成群结队持枪上刀参加操练,到红日东升、晨操完毕才回家。在上海未失守前那个 阶段,他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持枪上前线同日寇决一死战。只要这么一想,立刻热血沸腾,充满了崇高的报国感情,生死丢在脑后。谁想, 上海失守以后,南京面临的形势日渐恶化,壮丁操练停止了,他们成了没人管的人了。他是个有性格的人,气愤得很,却无可奈何。童霜威一 家走了,冯村也走了。潇湘路一号里,无事可干。刘三保用不着收拾花园,也没有客人上门,整天闲着。庄嫂除了收拾一下楼下的几个房间外 ,只是每天例行地办三餐饭给尹二、刘三保和自己吃。尹二闲得发慌,有时回家帮娘洗洗衣服陪娘聊聊。在潇湘路一号除了帮助庄嫂择菜、烧 火,同庄嫂和刘三保谈天外,常到街上去逛逛,打听些消息回来讲给庄嫂和刘三保解闷。他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今天中午,他就带了个新 消息回来。吃饭时,他讲给庄嫂和刘三保听,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卫戍司令长官部宣称要死守南京,与城共存亡。一些外国牧师等, 倡仪组织一个‘难民区’,经卫戍司令长官部核准,将中山北路以北地区,也就是从新街口起到山西路止划成‘难民区’,这区内大约可以容 纳二十五万人。你们懂得什么叫‘难民区’吗?就是说:万一南京被鬼子占了,难民逃到这个地区里去可以得到保护。”

  庄嫂近来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逐渐消瘦,脸色更加苍白,整日价地叹气。一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变得目光迟滞失神,眨动时,老使人感到 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或是在忧虑着有什么不幸。她同她那只黄藤编成的针线筐做伴,缝缝补补,话显得更少了。有时,抬头望着屋角和窗户 上的尘土和蛛网发呆。恐惧像幽灵伸出利爪从四周围上来威胁着她的心。她一向嗟叹自己命苦。她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默默勤劳地干活,精打 细算地攒钱,指望自己年轻时命苦,年老时能不再受罪。过去给方丽清用电熨斗熨衣服时,她总觉得命运对她的委屈是任什么也熨不平的。现 在,这种命苦的感觉更强烈了。她听过不少传说,知道日本侵略军的兽性多么残酷,知道一个弱女子万一面临南京沦陷,会遭遇到什么不幸。 一种孤单、寂寞、末日即将来临的心情充塞心头。她怨恨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亲人也没有,常常让苦咸的泪水在夜晚沾湿了枕套。只有同尹二和 刘三保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些许的温暖。但三个可怜人,凑在一起,每每都说些泄气伤感的话,谁也安慰不了谁。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庄嫂就对尹二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了。这比她小五岁的年轻人,正直、能干、正派、孝顺母亲,平时同她在一起,善 于体贴她,总是和和气气的,总是帮助她干一点随手可干的活,总是很尊重她。最初,她有时候甚至想过:他像她的兄弟一样。可惜她从来没 有过兄弟。后来,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又感到:倘若让她同尹二能像夫妻一样地一同生活,那该多么好。尹二是个实在人,是座可以依靠的 山。她相信,他同她结成夫妻,感情一定会融洽。她会对他关心,他也会对她好。尤其是在童霜威一家离开南京以后,潇湘路一号变得清静了 ,她变得空闲了,更寂寞了,这种想法就更冒头了。但是,她又羞于这样想。她比他大五岁。他从没有结过婚,她却是一个死过丈夫的不吉利 、不干净的小寡妇。她怎么能痴心妄想?她只有把心里的企望努力抛到脑后,可是要做到根本不想又是多么困难啊!生活,对她来说,似乎像 不测风云的天气,该来风云就来风云,该来晴天就来晴天,她自己,无法预测,也无法抵御或改变。

  其实,在尹二的心底里,也早埋藏着一颗爱情的种子。难说是从哪天开始的了。有一次,一个冬天的夜晚,尹二开车回来得迟了,晚饭还 没有吃。庄嫂给他留着菜和饭,滚热的,外加一碗特为他做的榨菜汤。汤里竞特地加了好些虾米。她像个姐姐似的爱怜地说:“快吃吧!特地 给你做的!”尹二突然发现:庄嫂围着那条天蓝色的“波俏”非常漂亮。她那用小镊子扯细了的黑眉毛,配上她那白白的脸也非常标致。又有 一次,尹二的上衣在钉子上挂了一个口子,她看见了,眼里闪烁着动人的湿润光泽,说:“来,我给你补上!以后,缝缝补补什么的我给你做 !……”这话使尹二咀嚼橄榄似的回味了许久。再有一次,他修车时,不小心将左手食指划了个口子,血流得很多。庄嫂看见了,马上将晒干 了的乌贼鱼骨头搓成粉撒在他的伤口上,撕条白布给他包扎上,责怪地说:“啊!怎么这样不当心?”埋怨和心疼的神色,使他既吃惊又感动 。他又回味过许久。那晚,她还用木盆给他端来了洗脸水,说:“你手伤了,我给你打水来了。”一次,尹大娘生了急病,她知道尹二养家手 头拮据,用手帕包了十块洋钱悄悄递到尹二手里,轻声地说:“给,快给娘拿去治病,不够,我还有。”类似的事,数不完也想不断,很多属 于细微末节,却时常会拨动一个年轻人的心弦。

  尹二本来姓陈,从小死去了当木匠的父亲,娘靠帮佣和替人缝穷将他拉扯大。娘在他九岁时,实在因为生计艰难,改嫁给了一个姓尹的司 机。姓尹的司机本来有个儿子,死了老婆,重新娶了妻子,就将妻子带来的男孩叫作尹二。司机待尹二很好,他的大儿子长到十几岁时患霍乱 死了。尹二长到十七岁时,做司机的后父在一次撞车事故中负伤不治。从此,尹二又成了无父的孤儿。尹二长到现在这样二十六岁,除了娘的 爱抚,还从未受到过别的女性的关心和怜爱。庄嫂的身世他清楚。她比他大五岁,又是寡妇,但在他心目中,庄嫂楚楚动人。他觉得她像姐姐 般的体贴和爱护,更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形容和名状的妻子般的关怀。这种感觉难道就是爱情?他想看见她,想同她谈话,甚至想拥抱她亲亲 她。但他又有理智:庄嫂是正派的,一个寡妇的节操是不能侵犯的。再说,娘能愿意吗?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五岁的寡妇!他是孝顺的,他又懂 得尊重别人,既无勇气向娘诉说,也无勇气向庄嫂倾诉。他始终在犹豫和徘徊中,始终在痛苦中。尤其在童霜威一家走后,潇湘路一号变得冷 落、空旷了,他常常有了同庄嫂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每逢这种时候,他发现她局促不安,他也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好多次,从夏天的一次傍晚 ,到秋天的一个月夜,现在又到了冬天的短促白昼,他有过单独接近她的机会,又总是强忍住心头火一般奔放的热情。有时,他竟暗自偷偷地 生气,用拳头打自己的大腿:“唉,看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有时,他竞发疯般地突然跑走,离开庄嫂,像个流浪汉似的独自上街去逛荡,独 自回到安仁街铁道旁的棚户区里,去待在娘身边帮娘烧火办饭、洗衣洗被,想使自己从炽热的情绪中凉下来,清醒起来。矛盾啊!矛盾!每每 ,他又突然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飞也似的向潇湘路一号跑,似乎是为了见到她,好向她倾吐自己心里的感情。每每跑到了潇湘路,心里积聚起 来的勇气又溃散消失了,想倾吐的一切又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尴尬的局面始终维持着,僵持着。

  近几天来,随着南京面临形势的恶化,人人都像离了枝的落叶,都像风雨中池塘面上的飘萍。庄嫂的情绪更加低落、凄凉,尹二的情绪也 更加深沉、烦躁。形势恶化,庄嫂更多考虑的是:我怎么办?怎么办?南京城要是沦陷了,日本人要是杀来了,我怎么办?尹二更多考虑的也 同样是这个大问号:我怎么办?怎么办?娘怎么办?两人心里,也互相在关切着对方。她在想:他怎么办?他在想:她怎么办?

  白发苍苍的“老寿星”刘三保,经历过比尹二和庄嫂更多的人间沧桑。他早察觉在这一男一女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 情。他用世故的眼睛窥察出尹二有自己的犹豫,庄嫂也有自己的斟酌。常想,让我来做牵媒引线的月下老人吧!让我来给这一对旷男怨女撮合 吧!可又觉得:男女之间的事,他们自己不会办吗?难道他们连这样的事也要别人来代庖?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老寿星”刘三保为时局阢陧 不安,为自己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提心吊胆,除了借酒浇愁,就是懒懒散散。尹二和庄嫂的事有时放在心上,有时抛在脑后。近几天,知道日 本兵是一定要来南京了,他想:我已经六十多岁,多活一天离土埋近一天了!两鬓白发,一生坎坷,死不足惜。尹二和庄嫂还年轻,又都是这 么好的人。他们不应当有悲惨的命运,他们应当有一个比等死要好的结局。他强烈地认为自己有责任要使他们远离死亡。

  西北风夹着灰沙和早已坠地的枯叶旋转着,一阵阵在地上飞舞。今天,尹二戴着褐色鸭舌帽,离开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从老娘那里 回来。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仅因为听到了“难民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将自己和庄嫂的事告诉了老娘。出乎意外的是娘竞激动地 说:“你咋不早说呢?只要你欢喜,我怎么会嫌她呢?你三岁时,娘守了寡,娘懂得女人这种痛苦。我们家太穷,你到今天还没成亲,娘早买 下了一朵大红的通草制的红囍花,希望有朝一日你结婚时好给新媳妇用。你一直单身一人,娘心里也一直结着疙瘩。现在,她要是肯,娘只有 高兴。你抓紧着办吧!鬼子不是说要打到南京来吗?你们住在大公馆里,我看没好处。倘若事办成了,快把媳妇接来吧!这里离‘难民区’近 ,大家穷人帮穷人,万一情势不好,我们可以往‘难民区’跑。”

  娘想得周到,尹二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连忙匆匆赶回潇湘路。庄嫂正在厨房里忙碌,见尹二笑嘻嘻来到面前,半喜半嗔地埋怨了一句:“ 野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不想吃饭啦?”只要尹二回棚户区了,庄嫂听到小火车汽笛声,就仿佛能看到那冉冉蠕动的小火车的身影,心里总 盼着尹二快点回来。尹二现在回来了,她当然充满喜悦。

  尹二笑笑:“饭当然想吃!我去叫‘老寿星’来。”

  尹二匆匆去把醉醺醺睡着觉的“老寿星”刘三保从门房间里找了来,三个人在吃饭间里一起吃午饭。这间吃饭间,童霜威家未走之前,佣 人们是从未在此吃过饭的。方丽清定下过规矩:佣人们都在厨房里或在厨房前的水门汀地上摆个小桌吃饭。童霜威一家走后,他们本来也沿照 以前的习惯,从不在这里吃饭。近来,南京形势紧张,有一天,尹二说:“嗨,我们太傻瓜了!放着现成的吃饭问不用,难道留给日本鬼子来 用?”从那,他坚决主张,开饭就在这里开,吃饭就在这里吃。今天,庄嫂做的是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个葱花汤。荤的是香肠炒韭菜,素 的是辣萝卜条。香肠是公馆里的存货。本来,庄嫂对一批腌腊存货动也不动。近来,庄嫂全部拿来给大家一起吃了:不吃白不吃,总不能留给 东洋人来吃吧?三人吃饭时,尹二将要划出“难民区”的消息一讲,庄嫂听了,不太明白,犹犹豫豫地问:“进了‘难民区’就不要紧了吗? ”

  尹二夹着香肠吃,说:“论理是该这样,但外国人的事到底怎么样,难说!”

  “老寿星”刘三保喷着酒气突然说:“我看,鬼子是要真来了!反正……去‘难民区’要比待在这里等死好!”他平日喝了酒说话就笨嘴 拙舌。现在,玄武门前那条路上拷酒的小店里不卖酒了,老板逃到乡下去了。他储存的一瓶高粱酒舍不得喝,每次只喝一点点。所以这会儿话 却说得流畅。庄嫂苍白的脸上表露出凄恻伤心的神色,默默不语,忽然停止吃饭低着头,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衣襟湿了一大片。

  尹二满心想把娘今天上午讲的话告诉庄嫂,碍着有“老寿星”刘三保在,一时不知怎么启口,只说:“庄嫂,伤心干什么?反正,我们是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咳嗽了一声,说:“我是上年岁的人了,依我说:你们两个早该成为两口子了!我看得出,你们 俩,人都好!心都好!你们做结发夫妻,保险合适。世道乱,南京快完了,你们早点成个家,该走就走,该躲就躲,别在这里等死!这里交给 我刘三保就行。我一人守着!要依我的一肚子气,王八蛋才给他们看守这潇湘路的房子和物件。可是,我们是说话算话的男子汉。答应看房子 ,不能说了话不算数。所以,我可以留下!你们走!搬到尹二家的棚户区去也好,那里离‘难民区’近。你们俩加上尹二的老娘,三口人团在 一起,大家都放心。”

  他话没说完,庄嫂忽然捂着脸离开了饭桌。一种莫名的悲怆忽然壅塞了她的心田和她的喉头。她流着泪转身冲出吃饭间,穿过走廊“嗵嗵 嗵”地跑上三楼去了。方丽清走时,将二楼所有房间都上了锁,带走了钥匙。假三层楼上,仍旧由庄嫂住着。

  尹二不知所措了。刘三保“呵呵”一笑,用嘴指指楼上,要尹二上楼去,说:“尹二,去劝劝吧。女人脸皮嫩,不好意思,可你,别扭扭 捏捏了。该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尹二犹豫。当然想去,正要拔步,忽然听到“砰!砰!砰!”门被敲得震天响。

  尹二生气地皱眉,说:“妈的!谁这么敲门?”

  “老寿星”刘三保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尹二起身说:“走!一块去!”

  两人一块儿向大门口走去。走近大门,敲门声仍在“砰!砰!砰!”

  “老寿星”刘三保高喝一声:“谁?”

  是保长夏得宜那奸诈沙哑的嗓子:“我呀!”

  听到是夏保长的声音,尹二心里就不痛快,他厌恶这个留着八字胡龇着金牙的保长。夏保长和他的儿子是一窝地头蛇。黄鼠狼上门来给鸡 拜年总没什么好事。何况他心里惦记着庄嫂的事。这会儿庄嫂在三楼上干什么呢?要不是夏保长来敲门,他早上三楼去了!

  见“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夏保长踅进身来。尹二在一边憋住声不说话。

  “老寿星”直通通说:“保长,什么事呀?门打得像放大炮!”夏得宜手里搓转着两个练手劲的紫酱色的大核桃,看看刘三保,又看看尹 二,见尹二脸上气色不好,点着头一抱拳头,招呼着说:“哈,尹二,你也在啊!你们没听说呀?老是打败仗,形势可不好呀!如今南京城里 ,洗澡堂、茶馆、饭馆……什么都关门了!栖霞山、汤山、当涂、紫金山东北一带全都给日本人占了!听说日本兵有八十万,新式武器无其数 。我们南京城,不出三天怕就要换主了!”刘三保听了,心里不是味,一下子烈酒冲头似的有点发晕,佝偻着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尹二瞪着夏保长,说:“是汉奸放的谣言吧?”远处,从无法摸准的地方,轰隆轰隆,沉重而遥远地传来一种不太清晰的声音,像是炮声 ,又像飞机扔炸弹声。尹二心里一惊,刘三保心里也一沉,脸上都紧张起来。怎么?难道那可怕的不敢想象的日子真要来到了?夏得宜鬼得很 。看得出尹二眼神里带敌意的神态,近来卫戍司令长官部有过布告:凡造谣惑众者枪毙!他连忙转圜地说:“是呀!我也想,可能是谣言!不 过,不知你们着不着急?有什么打算没有?”说到这里,他拽拽刘三保的手臂,说:“上我家里喝一盅怎么样?我买了两个荷叶包。上好的猪 头肉和猪下水,我们老哥老弟好好谈谈!”刘三保摇头说:“不了不了,我今天早喝过了,你老哥自己喝吧。”夏保长见他一股坚决劲儿,改 口说:“我去你们房里坐坐,我们好好从长计议计议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本来还愣在那里,他为人实在,给夏保长一说,就把夏保长往自己住的那间门房间里让。尹二不乐意地皱皱眉,心里盘 算:惊蛰到,蝎子跑,乌鸦叫。眼下这种气候,坏人出来了!又一想,保长是地头蛇,也不能太得罪他,就忍住不说了,也跟着进了刘三保住 的那间门房。

  房里仅一床、一桌、两把凳子。床肚下有只放杂零八碎衣物的破箱子,一些破纸盒和空酒瓶……夏保长在一只凳子上坐了。尹二和刘三保 都在床上坐了。

  尹二先开口,问:“保长,你们怎么打算?”夏保长将两个紫酱色练指劲的核桃塞进右边兜里,从左边兜里掏出一盒“金鼠牌”香烟来。 盒里只剩最后一支烟了。他将锡纸连同纸烟壳子全扔在地上,烟叼在嘴上,摸出一盒洋火,“嗤”地擦火点烟,说:“唉,是呀!天要是真塌 了,我们怎么办?我的心乱得很,想来问问你们,合计合计!”

  尹二不着边际地笑笑说:“天塌有长子顶,顶不住还有众矮子扛!”夏保长听了,哈哈笑了,露出嘴角上一枚黄亮亮的金牙,说:“尹二 ,你说得真有趣,就怕长子根本不顶,矮子也扛不动!”

  刘三保叹口气说:“是呀,我们都是掉到井里的老牛,有劲儿也使不上!”

  夏保长骂开了:“奶奶的,在中央当官做老爷的都不是玩意儿。他们原先在这南京城里,花夫酒地,盖洋房,坐汽车,玩女人,打麻将, 一旦有事,马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走的走了,溜的溜了,丢下我们受苦!像你们这童公馆吧,童霜威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给他家 当下人,苦还吃得少吗?你看,‘老寿星’,你的腿怎么瘸的?不是给他家盖大洋房摔的吗?”

  “轰隆隆”的声音仍在杳不可测的地方继续。

  刘三保心里有感触,深深点头,叹口气笨嘴拙舌地说:“唉,那也是!……”

  夏保长得意了三分,龇着金牙说:“是啊!你老哥真老实!现在还像个奴才似的住在这小门房里。空着一大幢洋房不住!真是笑死鬼了! 现在你们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了吗?要是我,凭这口气,我马上住到他们原先的上房里去!”

  尹二在一边不做声。庄嫂的事仍在他心上缭绕。这时,她还在楼上哭吗?……夏保长的话又引起了他心上的纷乱,他低头思索着。刘三保 也不做声,思索着。这些想法,他们原先都不曾有过。夏保长一说,听来倒怪新鲜的,挺有道理。

  夏保长抽着烟,又说:“尹二,你这么大的青年小伙子了,到今天连个老婆也混不上,这是为什么?你要有钱,大小老婆也娶到了!你们 太老实,太傻瓜蛋了!放着金银不知用手拿!你们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和二号、三号两家公馆不同。叶秋萍公馆东西早搬干净了!管仲辉公馆重 要物件也搬空了,剩下些用具有当兵的看着。他有时也回来住住。我看他搞得不好要死在南京。你们童家老爷太太的全部细软物件,只带走了 一点点,大部分原封不动都在这里。如今是乱世,你们当这个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发!乱世是发财的好机会!你们为什么不将手里的东西 分一分?”

  刘三保老实巴交地说:“我们是丫环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哇!”

  夏保长哈哈又笑了,捻着八字黄胡子的尖尖儿,打破茶壶嘴不瘪地说:“你们不敢!我知道你们不敢!我来,是给你们打气壮胆的。俗话 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呢!我领着你们干!我是坐地户,可以保护你们!笨重的大件的东西,你们不好拿,归我!细软的东西,尽你们先分 。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干不干?”他用眼瞄着尹二,尹二始终未说话。他感到这个年轻的汽车夫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所以又说:“尹二 ,就看你的了!我夏某人历来讲义气。今天来,主要还是为你们着想。说真的,要干事不宜迟。我分一份,出了事,我就担干系,给你们负责 任,给你们撑台。要是现在不干,再过两天,世道更乱,说不定会来上一伙人哄抢。听说,苏州、无锡,日本人进城前都抢过。那时节,你们 想干也干不成了!你们说说,”他用两只羊眼睃着尹二和刘三保:“怎么样?这可是不吃亏占便宜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呀!”

  尹二感到夏保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他的话“剃头挑子一头热”,尹二听了不顺耳。尹二是个正气的人,为人做事向来讲个正直,从不 想干不清不白的事。听夏保长讲了一大堆,明白了夏保长的来意,他说:“夏保长,我们人穷,志可不短。童霜威这种当官做老爷的当然不是 什么好货,可我们不想同你一起干这种不光彩的勾当!”刘三保在一边默默无声。夏保长“咯咯”笑了,嘴角上金牙闪亮,说:“我说你们太 傻嘛!不拿白不拿!过不上几天,你们不干,日本人会干!想撇清吗?办不到!那时候,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双方谈话, 像方底圆盘,合不到一块儿。夏保长也明白:“话说三遍淡如水。”他脸色难看,催促着说:“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轰隆隆的声音又随风飘 来了,还听到飞机声。现在,干脆警报也不放了,飞机声是常听见的。可是日机倒好像很少轰炸城里了,飞机都用到前线上去了吗?

  尹二侧耳听着飞机声,摇摇头说:“不考虑!”夏保长问刘三保:“‘老寿星’,你呢?你也‘吞下秤砣铁了心’了?”刘三保不能不与 尹二站到一边,虽然心里有些自己的想法,却说:“我跟尹二一个样!”夏保长笑笑,笑得奸险,说:“好味,那打搅了!我走!看来,干草 捆起来也变不成房梁!你们真是扯着耳朵腮不动!无用之辈!”说着,站起身来。

  尹二顶了一句,说:“你呢?你是两块洋钱做眼镜,睁眼光见钱的货!”刘三保拽拽尹二的衣襟,但尹二话已讲完。夏保长听了,忽然正 色,说:“尹二,你不要神!你是蚂蚁打喷嚏,损不着老子!刚才的话,权当我没说。可是我得奉告你们二位:我们都是一个篓子里的螃蟹, 哪个钳子动一动也会夹着别人。我是好心好意来的,做人别不知好歹!”

  尹二和刘三保都没说话,看着夏保长那瘦高的身条背转身迈步,自己用手推开朱红铁门上的小边门飘忽地走了。

  他一走,刘三保上去闩上了门。

  尹二骂道:“王八蛋!隔着皮壳我也看透了他的骨头!”

  刘三保回身对尹二说:“尹二,夏保长自然不是个好货,我还怀疑他是不是汉奸哩!我们让他来了个蚊子叮菩萨──空费心机!很对!可 是,他讲的有些话,我倒听得进。”

  尹二心里记挂着庄嫂,急着想进屋上三楼去看看,沉着气问:“什么话?”

  刘三保背像更驼了,说:“我想,当官做老爷的,钱堆成山!又有房子又有汽车的,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呢?凭什么给他们做走狗卖命?我 这一辈子的辛酸事,经历得太多了!这点道理我想得通也想得明白。你这么大年岁了,早该成亲了!找不到女人成不了家,穷当然是个原因嘛 !我主张,今天,请你娘来,你就跟庄嫂成亲。我从今往后也不睡门房间了!我住到楼下家霆床上去。你和庄嫂今夜打开童霜威和‘狐狸精’ 的卧室做新房!你们结了婚,该用的东西就拿了用,形势要是再坏,你们夫妻俩马上搬到铁路旁你娘那里住。这儿,我一人把守就行。”

  尹二出乎意外,没想到“老寿星”刘三保竟说得这样实在,这样打动人,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安帖。他感动地说:“你是把心肺都掏给我了 ,我有什么说的呢?你说得对,我当然听你的。只是,万一形势不好,你跟我们一起搬到我娘那里去!棚户区离‘难民区’近,在一块的人也 多些,比此地安全。冯村临走说过:如果轰炸太厉害,不必死守着房子,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避一避。这公馆我们看守到今天也对得起童家了 !……”

  “老寿星”刘三保摇摇头,说:“尹二,你的一片真心我领情了。可是我不去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想:你家穷,也没个宽大的住处。 我去,你娘和你们都不方便,我又何必去?又说:“我在这,一个残废孤老头子,谁能把我怎么样?还有十几只鸽子老伙计要喂养,我答应过 家霆的。再说,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潇湘路哩!”

  尹二心里猜得到刘三保的心情,被他那种纯朴、真诚的情感激动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坚持:“不,你一定跟我们一起走!一定……”

  “老寿星”用手推了他一把,说:“上楼吧!快去看看她!她不知怎么了?给王八蛋的夏保长来鼓捣了一通,说不定她早在等着你去呢! ”

  尹二心里想,也是!说:“那,我去一下!”他拔腿小跑,从前院绕过自己的住屋和厨房,从吃饭间的门里走进去,“噔噔噔”地穿过走 廊踏上楼梯,一步跨三四级,直上三楼。低矮的假三层楼上,最高处尹二也站不直,他只能弓着腰或低着头。他看到庄嫂侧身睡在洁净的小床 上,娇小的身子微微弯着。她的发髻散了,她正用手帕掩着眼睛和脸,抽抽搭搭地哭着。尹二觉得局促起来了,很难揣摸她的心理:她是想起 了今天的迟来的幸福而感触,还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辛酸而伤心?她是因为羞涩而有难言之隐,还是因为感到颜面受到冒犯而生气?她是因为 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出乎意外,还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犹豫?……谁知道,谁能说呢?

  “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远处山谷中在打雷似的隐约传来。确实太像炮声了,日本鬼子真是要来了吗?

  尹二微微俯腰站在一边,嗫嚅着说:“你,你不要哭!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他跪在床前她的身边了。庄 嫂牺牺惶惶,哭得突然厉害起来了,肩窝一起一伏啜泣,那么伤心。

  尹二嗫嚅着将脸凑上前说:“看来,鬼子是会打到南京城来了!有我,我可以保护你。说实话,早就想对你说了,我觉得你好!你对我也 好,你答应吧!今夜就成亲。我去把老娘接来,要是形势更坏,我们就离开这里到铁路旁我家里去。那里人多,都是穷人,离‘难民区’近, 必要时就往‘难民区’里跑!”庄嫂坐起来了。一双含泪的眼睛是忧郁的,像莹莹秋水。她没说话,尹二感到她要说的话都在她的眼睛里和脸 色上表现出来了。稍停,她只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你娘,她会嫌我吗?”说这话时,她那干涸的心田里,似乎又咕突突地冒起了鲜甜的幸 福希望的泉水。

  尹二摇头,他抬膝起身,上前与她并肩坐着。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像在寻找着她灵魂的窗户,好闯进她心里去,使她温暖。他抚慰地 用手搂着她说:“怎么会呢?她让我来求你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他忽然陷入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境地,感到她身上的温暖,突然双手 紧抱着她,说:“答应我吧!我马上就回去告诉我娘!我马上去把她接来!”那个下午,多云,起着风,一抹透过云彩的金色阳光,映照着远 处的紫金山。两颗被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折磨着的心沉浸在爱河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欢悦与陶醉。

  这一夜,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黑夜一样,仍是停电。天上黑黝黝的没有月亮。因为没有月亮,加上前线战斗激烈,日机未来空袭。使人 暂时可以忘掉那种空战、高射炮声和炸弹声的威胁。但“隆隆”的大炮声却不时从远不可测的地方传来。潇湘路一号二楼和楼下以及厨房里, 点着蜡烛。是进口的“僧帽牌”蜡烛。童公馆里过去买的一箱,还用剩了四分之一。现在,二楼上所有的房间,房门都已挠开。童霜威和方丽 清的卧室,是尹二和庄嫂今夜的“新房”。红木的新式雕花大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单、放了大红缎面的新棉被。方丽清留下的银台面、银粉盒 、银帐钩、银花瓶、银瓶套……全部摆设出来,银光闪闪,衬着床上的红被面,显得喜气洋洋。人虽然都在楼下,楼上房里还是点着几支光闪 闪的喜庆蜡烛。楼下,吃饭间里桌上摆了六菜一汤,是庄嫂做的:一碟香肚片,一碟香肠,一碟咸肉,一碟咸鸡,都是童公馆的存货;外加一 盘韭菜炒鸡蛋,还有砂锅炖鸡。鸡是尹大娘喂着下蛋特地让尹二从家里带来的。庄嫂又做了一只虾米蛋汤。桌上成双成对点了两支蜡烛。厨房 里因为刚才办菜煮饭,也点了两支蜡烛。

  西北风呼啸,震撼着窗棂。尹大娘、“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庄嫂四人,穿得比平时都板正。一人一方,坐在吃饭间里欢聚。庄嫂梳着 发髻,髻缝里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红囍花,是尹大娘带来给新媳妇的。白皙的庄嫂戴上这样一朵红囍花,显得面容明亮,头发乌黑,特别好看。 桌上用的酒,是童霜威放在二楼书房玻璃柜里的一瓶未曾开过封的“三星斧头”白兰地。“老寿星”上楼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宝贝”,心里早 想尝一尝了,一人面前斟了一杯。

  “老寿星”刘三保擎起酒杯,对着尹大娘说:“今天,小两口成亲,我给老嫂子你恭喜了!你就喝上一杯!”

  尹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好,也学着举起杯来,可是说:“我不会喝,他大哥,你们喝!你们喝!”说着,战战兢兢地微微尝了 一下杯里的酒,酒撒了一手。刘三保望着嘴角露出凄然笑容的庄嫂和壮实高兴的尹二,说:“那,我们一起喝!你们两口子,我恭喜你们白头 到老!”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又从远方随风传来了。当然,肯定是从战场上传来的。战场一定不那么远!这种声音使人感到莫名的惶恐,仿佛有什 么神秘可怕的东西,正从远处压过来,步步紧迫地压过来。此时此地,也不知为什么,尹二听了炮声,又听了“老寿星”的话,心里酸酸的。 庄嫂听了,泪水又涌上了眼眶。她怕尹大娘看到了忌讳,不吉利,马上借故说:“你们吃!我去厨房拿点酱油来,鸡要蘸酱油吃!”其实,她 在去厨房时,用衣袖将泪水全拭掉了。一会儿,就将酱油倒在碟子里端来了。好像是在花园外西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凉的喊魂声。四个人 静静吃着,听到这种声音特别刺耳。听来像是一个祖母和一个母亲一前一后在喊:

  “我家小二子哎,你回来吧!”

  “哦!我回来了!”

  “我家小二子哎,你不怕哟!有天兵天将跟你奶奶妈妈在这里睐!”

  “哦,我不怕!……”

  这定是西边那些小户人家,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抽风发高烧或者病危了。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祖母和母亲,正在一路喊一路应,手里提着米 袋和纸钱,一边喊一边撒白米和纸钱,敬给孤魂野鬼。

  声音多么使人心酸,多么感到不吉利啊!大家听着,心都揪了起来。

  “老寿星”刘三保一口将一小杯白兰地全倒在嘴里,洋酒又涩又苦,有股怪味儿,简直像猫尿!同他爱喝的高粱酒不是一码事儿。他咂着 嘴,故意想使大家轻松一些,不断摇头,舔着舌头说:“从前,听金娣说过童霜威有时爱喝点这种外国酒,说白兰地陈放了好多年,一瓶要十 几块大洋。我真瘾得慌,真馋哪!老想尝一尝滋味。今天是尝到了!可没想到乖乖龙的冬!带股洋臊味儿,苦得像黄连水,真没福气享用!”

  说得大家倒是都咧嘴笑了。

  尹二刚才也尝了“三星斧头”白兰地,心里此刻想:酒真苦!又不禁想:今天成亲,我心里真是高兴!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成亲,不也够苦 的了吗?我们穷人,为什么生活老是苦得像黄连呢?他想说几句开心话,却没有情绪。看看庄嫂,灯光下庄嫂的脸上有一种茫然中交汇着幸福 的神采,这使他欣慰。他振作起精神来,笑着说:“刘大叔,今晚我们成亲,就请了你一位老长辈!没好酒给你喝,你多包涵!”

  尹二是第一次叫“老寿星”刘三保“刘大叔”,可是叫得既亲切又诚恳。刘三保听了耳里顺、心里乐,连连点头说:“尹二,你这番话, 我领情了!我今晚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再苦的白兰地,我也要多喝两盅!”说着,他自己往杯里倒酒。庄嫂忙抢过酒瓶来给他满满斟上一盅 ,也给尹大娘、尹二都把酒盅倒满了。

  天冷,烛光里看得见窗玻璃上凝结着银色的霜花,闪动着跳动的寒光。四人静静无声喝酒吃菜,吃得无味,也无话可说。冬日的夜晚,窗 外北风呼啸,结冰的天气,偃灯熄火,虽点着两支蜡烛也不明亮。处在可能会有浩劫的战争围城之中,各人都心事重重。办着喜事,不便说出 的却是心底里的种种忧虑,种种惆怅。谁也说不出更多的高兴话来。尹二不时看看庄嫂,庄嫂也不时看看尹二。虽未说什么,两人眼睛对着眼 睛,宛如诉说了千言万语一样。稍息,“老寿星”忍不住了,脸上出现了微醺的酡红,终于说:“奶奶的,他们当官的有钱的把我们穷人丢在 南京不管了!根本不像个中国人的样子!是中国人就不该孬种!你们看到我膀子上的两条青龙吧?那也不单是刺着耍的!龙就是中国,中国就 是龙!年轻时,我们几个好朋友,一同都在膀子上刺了两条青龙,刺的时候说过:愿意中国强起来,像这龙一样飞起来!可是刺了多少年了! 我白了头发,什么好事也见不到。如今,反倒要眼看着日本鬼子来南京了!”

  说罢,他两眼通红,不胜唏嘘。他的话使尹二、庄嫂和尹大娘心情更加沉重。

  时光一秒一分过去。听着窗外寒夜的风声,屋内的蜡烛烛泪垂挂,四人默默无言,继续喝酒吃菜。菜已经凉了,庄嫂起身,“说:我去把 菜热一热。”

  她起身端起鸡汤砂锅人厨房去。她离开吃饭间,从光亮处去向暗处,刚走出吃饭间的门向厨房走去,忽然看到暗夜中,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

  庄嫂完全出乎意外,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双手端着的砂锅手一松,“乒”地掉地,打得粉碎,鸡汤和鸡泼得一地。她右手捂住嘴巴, 吓得靠墙一站,几乎昏厥过去。

  尹二、刘三保和尹大娘跑出了吃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尹二高声问:“怎么了?谁?”

  刘三保也高叫:“谁?”

  他们同时看到一个戴钢盔全副军装的黑影稳步上来,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

  “我!”

  尹二扶住了吓得丧魂落魄的庄嫂,在黑暗中看清了:黑影原来是童军威!

  尹二叫了一声:“啊!二先生?”

  童军威上来,用和善的口气说:“庄嫂,吓了你了!先一会,我骑自行车来,敲了门,也叫了门,没有回声。等了一会,见二楼有光亮, 好像点着蜡烛,我怕你们人在楼上听不见,所以将自行车留在门外,从大门上爬进来了。没想刚走到这里,就吓了庄嫂!你看,把砂锅都砸了 !……”

  尹二明白:今夜有风声,适才大家又曾经谈笑了一阵,准是那时候童军威叫门敲门,没能听见,说:“二先生,我们正在吃饭,你进去一 起吃点吧!”他平日对这个“二先生”印象不错,感到“二先生”人正派,长得英武,待下人不错,特别是他爱国,要抗日,是个好军人!

  童军威摇头说:“我早吃过饭了,不吃了!进去坐坐吧!”他看看地上,说:“是只鸡吧?真糟!我害得你们把一锅鸡汤都打了!”他话 声里带着歉疚。

  刘三保掉个花枪要掩饰,说:“今天,尹二的娘,我们的老嫂子做寿,我们苦中作乐聚一聚。尹二走家里捉了只母鸡来宰了。没想到还是 没口福……”他忽然觉得这个谎说不圆,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庄嫂头上还戴着红囍花哩!

  从非常远的地方发出的轰隆隆的炮声,又震撼人心地传来了。

  童军威侧耳听听炮声,叹一口气。他戴着捷克式钢盔,金色星杠和红底的少尉领章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进了吃饭间,见一桌菜,又有“三 星斧头”白兰地酒,拖过一把椅子在一边坐下,说:“你们仍旧吃吧,我坐一坐就走!”

  尹二端把椅子拉童军威在上首刘三保身边坐了。庄嫂马上取来筷子碟匙,又举筷给童军威搛了些炒蛋、香肚。

  童军威摇手说:“你们快吃吧!我吃过了!”又叹口气说:“南京要打仗了!我们做军人的,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想了一想,还得 来这里最后看一次,看看你们,也看看房子,告个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我是我大哥把我培养大的。这些年来,每次来潇湘路,你们对我 都很好。我是来告诉你们,形势不好。你们不必在此死守,家里东西有用的就尽量拿些带走!”

  庄嫂忍不住担心地问:“二先生,南京真要给鬼子来占领了吗?”

  童军威没有正面回答,只懊丧地说:“能走,还是快走吧!不必管这房子和那些身外之物了!最好乡下有亲戚朋友的快去投奔,不要在城 里蹲!万一非在城里蹲,也要早点到‘难民区’去!‘难民区’的事你们知道了吧?……”他的话,像一锹沙土投到火堆上,大家都闷住声不 响了。

  稍停,尹二听他讲得真诚,说:“知道了!二先生,谢谢你还记挂我们。我们的安全,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可要小心!”说到这里,也说 不出是什么原因,他感到童军威很可爱。这样的人不该死,他动感情地说:“二先生,你说,我们能打胜日本鬼子吗?能不能不让鬼子占领南 京城?”

  钢盔下,童军威的眉头一直皱纠着,叹口气说:“只要打,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能战胜小日本的!可是,现在守南京,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呀!南京已被包围了!我,作为军人,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我不会孬种的!这点你们信吧?”

  刘三保也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所激动,古铜色的脸面像尊雕像,端起一盅酒送到童军威面前,说话也不打疙瘩了,发自内心地说:“二先 生,我敬你一杯酒!你在保卫南京城!你是真正为中国抗日的军人!我佩服你!”

  童军威摇头,说:“我,不会喝酒,我谢谢你了!”

  但,尹二从刘三保手里拿过酒盅,恭恭敬敬送到童军威面前,说:“二先生,实话告诉你!今夜,是我和庄嫂成亲!这是我们的喜酒!我 们一起敬你这一杯!你一定要喝!”

  童军威出乎意外,但站了起来,接过酒盅,说:“啊!是喜酒!那,我喝!”他举起那盅酒,一饮而尽,朝着尹二和羞答答的庄嫂说:“ 我恭喜你们!但,你们一定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说毕,他长叹一声,嗓子突然有点哽咽,说:“我到二号管仲辉公馆看看。听说他有时 在家,我去拜望他一次!”说毕,他举起右手,靠近钢盔,向大家情真意切地敬了一个军礼,悲凉地说:“别了!我走了!”

  他确实是个勇武的军人,“夸夸”地将地面踏得发出震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二和“老寿星”跑出去送他。庄嫂依在尹大娘的怀里,眼泪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流泻出来。[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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