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3 21:00
一
夜带着一股寒意,显得格外静寂。屋外树梢不时传来轻微的飒飒声,有如女人裙裾的窸窣,有如无数个手指轻轻弹拨着阎鸿唤思绪的琴弦,搅动着他心底的波澜。
他开了整整一天的会。
上午是视察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在已规划好的空地上召开的现场会。下午通过光明桥的规划设计方案,和商委研究市民冬菜和蛋供应问题。一连大小三个会议,每个会议,他都是主角,一天下来,他感到口干舌燥,精疲力竭。
这会儿,他靠在椅背上,喝一口素娟为他煨的银耳汤,觉得甘美甜润,凉爽利口,嗓子里好过多了。
他想起了徐力里。这一段时间,他的脑子被他的城市所占满,几乎忘记了她,可今天下午的会,又把她清晰地显现在他面前。
光明桥将坐落在已经拆迁完毕的普店街西段,是整体规划中最大的一座立体交叉桥。规划设计方案拿出了三四个都没有通过,不是造型结构一般化,就是占地过大,耗资过多。光明桥的规划方案成了全线工程的燃眉之急。
“一定要设计出一座造价低,造型独特新颖,美观而又有气势的立交桥。”他曾下了指示。
今天,随着普店街拆除、平整完工,设计方案终于拿出来了。他请来了国家建委的领导,国内著名的建筑专家一起“三堂会审”。
大胆的想象,奇特的构思,精巧而又合理的设计,把苜蓿叶式及定向立交的匝道联结方式组合起来,利用空间的高低错落只设计两层式,桥面高度低,高架桥长度短,整个外形像一朵美丽的花。在座的人为之一震。前些日子,当一个个方案被否定的时候,很多人为市长揪着心,为主管设计的柳副市长捏把汗。现在,果然想出个宝贝,这是一座具有中国建筑风格和工艺特点的立交桥,具有工程功能全、占地少,省资金等优点而又造型别具一格,国内外都没有的超水平的设计方案。
柳若晨由于高度紧张,额头上的汗水和由于激动流下的泪水融合到一起,他摘下眼镜擦拭着。
“设计者是谁?”
“设计者来了没有?”
人们在问,柳副市长沉默不语。
会议结束了,老建筑专家走到柳若晨面前,老人很想见见这位设计者。
“她在医院里。”柳若晨抱歉而又艰难地,“不能来了。”
“她叫什么名字?”老专家问,“哪个单位的?”
“徐力里,市政工程局的总工程师。”
全场愕然无语。接着大家又几乎同时从愕然中醒来,大家要去看看她。
“对不起。”柳若晨阻止大家,“她需要安静……请大家理解和尊重她的要求。”
阎鸿唤和大家一样,为柳若晨说出的名字而震惊。他没有说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徐力里在她设计的凤凰桥方案被否定之后,以重病的身躯又向这座最大最复杂、要求最苛刻的立交桥设计进军了。她就不怕再失败吗?他的眼睛湿润了。
与会者散去了,阎鸿唤叫住柳若晨:“她的病情怎样?”最近,他几乎没问起过她。
“不会有多少时间了。”柳若晨凄凉地回答,“最多,最多也许只有两三天。”
“什么?”他激动地扳住柳若晨的肩膀,“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不用了。她现在没有这个愿望。”柳若晨神情冷漠。
阎鸿唤的手从柳若晨肩上滑落下来,心如乱麻。
他至今没有去看过她,他怕面对她,一个至今仍苦苦爱着他的女性。他有着向世界挑战的智慧和勇气,偏偏在她的面前不知所措,况且,他无法解释她的凤凰立交桥方案为什么被否决。现在,“最多还有两三天”这个断言,使他的心震颤了,对于只有四十八年的人生来说,最后的两三天,每个小时都要用黄金来计算,一个生命已走到尽头的人,却设计出这座光明桥。
此刻,阎鸿唤觉得自己心神不定,脑子里怎么也摆脱不掉那种强烈刺激,两三天,两天,一天半,一天……他觉得时间在飞速流逝,死亡在走向徐力里,他没有具有神力的手,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向前迈进。时间,它给人以生命也把人推向死亡。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最慷慨无私,那就是它;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最吝啬无情,那也是它。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巨大失落感。
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叠急需处理的文件,现在该是工作的时间了,每天夜里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一点,他都要伏案工作三个小时,批阅文件,审改明天的讲话稿,翻阅各大报纸,读一点书,考虑下一步的工作……这三个小时,对他来说容量极大,十分宝贵。他从不轻易让任何人、任何非工作方面的事干扰、占用这三个小时。他有过彻夜不眠,还没有过白白空耗。今天,他却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的精力集中起来。坐在办公桌前,心乱如麻。
光明桥该动工了,离计划的东西线工程全部完工只有三个月时间,春节能不能向全市人民告捷?治理污染“黄”、“黑”、“白”三条龙的几项工程下个月要破土动工,碳黑厂改造已经拉开序幕;煤制气工程准备就绪;就看发电厂供热改造工程的技术关能否过去。这个老发电厂每年排出的“白龙”,肆虐这座城市整整半个世纪了,下午,环保局的报告说,将采用静电除尘解决废气中的二氧化硫问题,但还有一些技术问题尚未过关;“老城区”的改造和兴建,今天中午开了第一刀,下一步的承建要具体落实;几个居民区的小区绿化冬天不便进行,但要布置好;……
他思绪纷乱,收不拢来,千头万绪,竟不知今晚想做些什么。他狠狠摔掉烟头,离开办公室。
走进卧室,看见素娟正在桌边写着什么。
道路改造工程,她也上马了。昨天,他难得和妻子女儿一起吃了顿晚饭。饭桌上,素娟高兴地告诉他,她如何发动街道大娘们赶制、捐献慰问品到工地。还组织了义务服务队,帮助施工工人洗衣服、理发、改善工地伙食……开始,他也挺有兴致,还夸奖了妻子几句;后来,妻子越说越兴奋,恨不得事无巨细,一一讲给丈夫听,他有点不耐烦了。他脑里装满了第二天的议题,便在素娟谈兴正浓的时候,放下了筷子,走进了办公室。待他从办公室回到卧室时,素娟已经睡着了。
现在,他看见素娟还在忙,不由得一阵歉意。
素娟听到动静,转过头:“有事吗?”
“睡觉。”阎鸿唤走到床边。
素娟赶紧走到床边,为丈夫铺床:“怎么了?”她问,不相信丈夫肯这么早结束工作。
“没什么,我有点累。”阎鸿唤声音懒懒的。
“我还得写几行,一个计划,不影响你吧?”
“你能写出什么好计划来,过来,跟我聊聊天。”
妻子诧异地注视着丈夫,自他当市长以来,这是第一次听他说,想与她聊聊天。
“可是,我这计划明天得在机关讲,这和你的‘环线’可是直接联系的,你瞧,我以工作支持你,你却不支持我了。”
“别在家里说什么环线,我一天到晚都在跟它干,回到家来就不能说点别的?”阎鸿唤有点不耐烦。
“可我是妇联主任,明天……”素娟轻轻走到丈夫身边,把手里的计划递给他,“我还想让你帮我提提意见呢。”
“真见鬼。”阎鸿唤把妻子的计划丢在地上,“谁出的鬼主意让你当什么主任,女人就是女人,妻子就是妻子。”他把妻子揽在身边坐下。
“瞧你,我不是天天给你当妻子?就这么一回……”
“一回也不要。素娟,你说,让女人撑起世界的一半儿,这个说法对吗?我觉得,这太残忍了。”
“这是什么话?”素娟笑了,“当然对,世界当然有我们的一半儿。”
“你们这一半应在家里,撑住家里这个小世界。”
“你今天想起什么来了?”素娟惊异地看着丈夫。
“我问你,假如有一天,你和人结婚了,而我心里还只有你一个,不想再结婚了,你觉得该怎样对待我才对呢?”
“你疯了,我怎么会再结婚?”
“我只是假设一下。”
“那要看我为什么和你离婚,如果没感情了,互相有了仇,只要我和别人结了婚,就不再理你。”
“不对,你没听懂我的意思。”阎鸿唤打断妻子的话,“这么说吧,拿我和你现在关系来说。如果我又和别人结了婚,你对我还像现在这种感情,你希望我怎么做才对得起你,让你痛苦更少一些?”
“我会永远痛苦,你无论怎么做,也减少不了这种痛苦,离婚,本身就对不起我。”
“不,不对。你还是没有讲清楚女人的心理。如果我们根本还没有结婚,只是恋爱,可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我们没能结婚,而我和另外一个人结了婚,而你仍然爱着我,你希望我怎么办?”
素娟立刻明白了,她缄默不语。
“你说呀,还是妇联主任呢。不合格,你应该了解妇女的各种心理。”
“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希望你猜度我的心理,迎合我的心理。这种猜度基础上的迎合是虚假的,我只希望你按自个儿的真实感情去行事。”素娟看了一眼丈夫,尽量选择着文绉绉的词语,她知道了丈夫此刻的心事。对于那个女人,她听他讲过。
阎鸿唤感到脸和心都发烫。
真实?他怎么才能理清自己的真实情感?他曾真诚地爱过她,也曾真的淡忘了她。只是那次会面,当她把图纸亲手交给他时,才又重新勾起他对逝去了的爱情的回忆。当他知道她仍爱着他的时候,才又一次隐隐发现自己的心底还深深藏着一个她。但他已不能再爱她,不仅仅是道德的约束、婚姻的束缚,还因为他脑中没有空隙给这过去了的,又重新出现的爱留有余地。自从他踏上市长这个职务的那一天起,他就逐渐意识到他的“自我”在逐渐消失;他不再仅属于自己,属于素娟,属于这个家庭;更多的,他却属于这座城市,属于它的今天和明天,属于它的人民;他不能只以一个阎鸿唤、丈夫、父亲的身份思考问题,更多的,他以市长这个特有的身份思考。为了这座城市,他必须放弃一些对于他仍然是珍贵的东西,包括徐力里对他的爱。同时,他也逐渐意识到他的“自我”在增强。他要把他的意志,他的思想,他的目标,化为全市统一的行动,这全盘的部署和落实,都是他的意志的体现,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自信。
但是现在,在这个小小的卧室里,妻子寥寥几句话,却使他自信全无。他弄不清自己,倘爱,为什么这么多天竟忙碌得从不曾想起她,倘不爱,为什么自己今晚如此情意绵绵,以致无法继续工作?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在临终前继续痛苦了,她之所以能在重病之下,完成这么一项艰难的设计,一定是爱的力量支撑着她。他不能让她这个支柱折断,他要给她一座大厦,对她说:“我爱你,一直爱你。”是欺骗,还是怜悯?是还情,还是抚慰?不,都不是,此刻,这是他的真心话。
“鸿唤……”素娟知道丈夫虽然闭上了眼,但并没睡着。
“晓松今天来信了。”
“噢。说些什么?”阎鸿唤仍然闭着眼睛。
“他说。小萌想要一件裘皮大衣。今年冬天,北京这种衣服挺时兴。”
“那就给她买呗。”
“他手头钱不够。”
“咱们赞助他点儿。”
“钱太多了点。要五百块。”
“胡闹,什么大衣这么贵?”阎鸿唤睁开了眼睛。
“我倒是给晓松存了点钱,现在也有两千多块了,可是……”素娟有点发愁,“光大衣就花五百,剩下的还够买什么?眼看着他今年也二十六了,快该办了。”
“不给买。”阎鸿唤坐起身,“晓松已经独立了,想给女朋友买东西还伸手跟家里要钱,不像话。”
“晓松要买,准是小萌喜欢。”
“小萌这姑娘也不对头。刚谈对象就要东西,格调不高。”
“你甭翻来覆去总有理。那是晓松的一片心。”
“他几片心都行。但别太过分了,追求享受。”
“算了吧,你拿不出钱来就埋怨孩子。谁让你们出国回来老宣传人家外国服装,这可倒好,国内的姑娘都打扮起来,你又受不了了。”
“嗯。”阎鸿唤望着妻子,“这么着,你给晓松去封信。就说,现在国外早不流行这种衣服了。最流行的是式样新的新潮服。一年一件,过了时就不要了。别买什么裘皮的,不好放,样子也难看。然后……然后你上街到小贩那儿给媳妇花一百来块买件样子漂亮的衣服寄去。准是皆大欢喜。”
“你以为人家信你这套?”
“就这样吧。”阎鸿唤关上了灯,“咱们睡吧。”
他倒下身,又嘱咐妻子。
“明天早上五点半。无论如何要叫醒我。”
妻子对他谈起的儿子的“大事”,多少分散了阎鸿唤的注意力,他觉得头绪清楚了。今天要早点睡,明天一清早就去看徐力里。八点半,他要听取农委关于郊区社队乡镇企业的情况汇报,然后,还要参加开发区两个合资项目的规划会议。只有早晨,他才能抽出时间去看她,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去看她,向她表示那句重要的话的时间,最好是在一个早晨。
他关上了灯。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身上。皎洁的月光,像二十多年前那个北京近郊的夜晚一样明亮,可像这月光一样的她,却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似一颗来去匆匆的流星,在黑蓝色的夜幕中划出它最后一道光亮。
此刻,她在想着什么,也在想着那个夜晚吗?
她躺在病床上,全身的疼痛难以忍受,她几乎彻夜不眠。漆黑的夜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包围着她,使她越来越感受到呼吸的紧迫。她觉得自己生命漫长的旅程离终点不远了,自己的双脚已经站到了死神的面前,再迈一步就是死亡的万丈深渊。
她并不感到恐惧。生与死,对一个人原是这样的简单,此刻,她躺着,功能衰弱的机体还在运转,大脑还在思维,她便是活着,或许,下一刻,她的身体各部位的运转停止了,她便成为一个没有思维没有灵魂的肉体,迈入了死亡的门槛。她在父亲那里看过一个录像是英国片子,里面有个垂死的老人,为了满足孙子的要求,在死神请他去天堂之时,特地跟上帝请了二十四小时的假,第二天跟他的孙子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天。如果真有天堂,她也真想跟上帝请个假,准许她迟到一点时间,只要允许她把心里的话告诉给他。
现在,他伏在她的床前睡着了,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样度过他的夜晚。
她望着他已露出白发的头,心里好难过。
一起生活了五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发现,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一个多么好的丈夫,一个与她多么相似而又多么理解她的情人。是的,情人。
这些日子,她忘了生,忘了死,心里只有那座光明桥,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最后一搏。她已虚度了多少年,到了可以用武的时候,又几乎丧失了作战的能力,她怎么能甘心?
柳若晨天天夜里都来,带给她所需要的资料和数据。
他没有问她:“想吃什么?”尽管他也让秦阿姨不断地烧各种小菜送到病房。
她也没有对他关照什么身后之事,尽管她望着他长长了的胡子,掉了的纽扣,很想说点什么。
她只是问:“有希望吗?”
他总是答:“光明桥是你的,肯定是。”
于是她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死神,光明桥给了她一片光明。
柳若晨和她一起分析被否定的一张张方案。从别人的失败中找出自己的成功之路。
她的规划设计方案终于拿出来了,他兴奋得落了泪,就像自己填写了一份满意的答案,急迫等着老师打分一样急匆匆地走了。“一定会成功。”他说。
交卷之后,她的心情反倒变得无法平静了。柳若晨替她打了保票,可她心里却忐忑不安,心潮犹如起伏的狂涛,整天晕沉沉,不能入睡。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
今天中午,柳若晨告诉她,下午就要讨论方案了,她亢奋地坐起来。
“你要慢慢讲,讲细些。”
“放心吧。”
“不能让他们轻易否定,有意见,我可以修改设计。”
“放心吧。”
整整三个半小时,她从没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这样难挨。独自一个人怀着希望,一分一秒地等待。茫然的恐惧总在折磨她,可她偏偏不肯收回伸向希望的手。
“通过了,通过了!”柳若晨几乎是小跑着进了病房,额头上满是汗。他把会上大家的赞赏和评价一股脑儿告诉她。他翻来覆去地说,仿佛整个会,都是在唱赞歌。
她的心陡然平静了,像是沉入清澈透明的湖底。云没了,风没了,旋流和狂涛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汪平静的湖水。这时,她才注意到他,她的丈夫柳若晨。这些日子,在她生命颠簸的小船上,是他伴着她风雨同舟。他的脸削瘦了,灰蒙蒙的一层土色;眼熬红了,细麻麻一网血丝。她和他恍恍惚惚在同一个单元里住了五年,没有爱情的婚姻像一个单调枯燥的梦。此刻,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日夜希图得到的东西并不是那么遥远。小时候,她被秦牧的散文所吸引,憧憬着广州那美丽的榕树,父亲去广州,她也磨着一起去。住在宾馆,她又吵着要去植物园,去看她渴慕的榕树,父亲终于带她去了,那长着胡须的苍老的榕树美得令她心醉,她满足了,回到宾馆才发现,原来她下榻的房间外面,竟是满满的一园榕树。现在,她觉得,像那遥远的榕树其实就在眼前一样,她用一生苛求寻觅的伟丈夫,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
爱情,对于青年人,它是燃烧,是激情,是火山;对于中年人,它是温暖,是柔情,是大地。它的纽带不再是两极的吸引,而是双方的沟通,理解。
柳若晨是如此地理解她!
“若晨,”她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叫他。
柳若晨惊醒了,抬起头:“力里,你觉得怎样?”
“握住我的手。”她有点羞怯地说,“不知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很难看,是吗?”
“不,你只是瘦了,我看还是原来的样子。”柳若晨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吗?”她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嘴角露出笑意,“我多想回到咱们的家,过一次新婚之夜,做些妻子该做的事情……”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淌下来。
“力里,别想那么多,我在你身边,我……”柳若晨捏紧了妻子的手,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不怨恨我吗?”
“不,你是我的好妻子。力里,我……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爱你。”
“若晨……我,我也爱你,真的,我爱你。”她两眼泪花闪烁,“谢谢你,我太满足了……命运把事业和爱情都赐予了我……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突然,她觉得血猛地涌上头部,仿佛自己一下子坠落在茫茫云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她挣扎着不让自己坠下去。
“若晨……抱……抱起我……”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股轻烟,一缕一缕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柳若晨紧紧地把妻子抱在怀里,她还在清醒的最后一刹那,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嘴唇递给他。她接触到那渴望的湿润,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异常地轻松,很久她没有这样自由、愉快了。她紧紧地抓住丈夫,想永久地把来得太晚的爱情紧紧抓住。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像靠着一叶小舟,飘摇着,慢慢启航了……
清晨,阎鸿唤赶到了医院。
七点钟,初冬的太阳,明亮而柔和,四周是一片浅玫瑰色的晨曦;七点钟的太阳是青春和希望的象征。他要把希望的阳光带给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病房。他不是以市长的身份代表市委市政府看望一个有贡献的工程师,而是代表他自己,怀着旧日恋情去看望一个深深爱着自己的人。
然而,当他终于找到要找的房间号,推开门时,屋里的情景立刻使他惊呆了。
主治大夫从耳朵上摘下听诊器,护士们拔去输氧管,拉上白色的床单———一个人死亡的标志。
“病人六点三十分停止呼吸,七点零三分停止抢救。任何措施都无法再延缓她的生命。”主治大夫向阎鸿唤做了说明。
阎鸿唤失望地向徐力里的遗体走去。他没想到时间对于他和她都这么无情,连短暂的四十八小时都不肯给足。他一步步走过去,这本是一个很短的距离,他本来拥有充分的时间去完成这一距离。她住进医院的时候;凤凰桥开工的时候;昨天,听到病危消息时……他失去了一次又一次属于他的机会。
柳若晨轻轻替他撩开蒙在徐力里身上的白床单。
一张被病魔折磨得干瘪的脸,在日光照射下,两只深陷的眼睛闭合着。眼角和嘴角之间有一点浅浅的泪痕,宽大的额头是惟一保持住原样的部分,其他部位都已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样子了。脖子和手腕都已瘦得脱了形,可以想象全身都已枯瘦如柴。
泪水蒙住了阎鸿唤的视线。她就是这个样子,刚刚完成一座美丽壮观的立体交叉桥,也许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血脉灵魂都奉献给了大桥,她才变成这样。
她神态自若,恬静安宁。
“我来晚了。”他沉痛地对柳若晨说,“她说了些什么?”
柳若晨默默地把白单子蒙上徐力里的脸。
过了好久,他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回答:“她说,她生前没有留下遗憾。”
二
张义民从市委书记家里走出来,觉得心情极好。
他是专程来向高伯年汇报对杨建华问题调查结果的。汇报之后,沈萍却执意让他多坐一会儿,并叫保姆端来一盘冬天罕见的西瓜。一会儿,高婕从楼上走了下来,她能主动从楼上下来见他,这是他们交往以来的第一次。虽然脸上仍然很冷,但眼睛里鄙夷他的神色没有了,目光中隐约可见一丝祈求和缓的羞赧。
女儿出乎意料地出现,使高伯年和沈萍很高兴,他们悄悄地退出了客厅。
“你现在精神好多了。”张义民看着高婕。
“我也觉得好多了。”高婕在张义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眼睛盯着脚下地毯上的图案。
“我很高兴。原先我担心你不能自拔。”
“我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女人。”
“那就好。”张义民站起身,拍拍帽子,到衣架那儿取下大衣。
“怎么,要走?”她狐疑地看着他。
“我还有事,工程任务太重,我不能耽搁更多的时间。”他望着她,语气很平淡。
“我,我想和你谈谈。”高婕坐在沙发上没动。
“再找一个时间吧,现在,你和我都需要再冷静想一想,对吗?”他特意把“我”字咬得很重。
走出高家大门,他还觉得背后高婕一双失神的目光送着他的身影。他有个隐隐的直觉,只要继续这样冷淡,折磨她几次,就可以彻底征服她。想到自己同时能赢得两个漂亮姑娘的心,尝到她们不同的滋味,他心里充溢着一种火爆爆的欢悦。这些日子,他一切都十分顺利,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
他这个新任命的粮草官,上任之后,四面奔波,八方求援,市内、市外,迅速把施工材料准备齐全。这全幸亏他平时积累了一份信息备忘录,不管每日多忙,他都要浏览各报,把有用的资料剪下,分门别类归好,每天一个多小时。为他的第二把火提供了材料的信息,仅十天“粮草”备足,他去市长那里报捷。阎鸿唤非常满意,夸奖一番,给了他五个字“无往而不胜”。他相信自己在市长眼中已经成为常胜将军。这个印象太重要了。
他感谢这次道路改造工程,将军出自战场。只有这种战斗气氛的环境才能给人以施展才干的机会,平日在机关上传下达,靠领会,猜度领导意图行事,显不出一个人的真正才能。现在,经过拆迁和备料,这两个大阶段的“实践”,他对自己的信心更足了。他确信自己是个人才,既有组织才干,又有指挥能力,既能捕捉信息,又能科学地调动人力。他坚信,倘若有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他,他也会像挎一只小篮子似的担起来。他盼着有这样的机会到来,等待着机会。
捎带脚儿,他在紧张忙碌地准备“粮草”之时,也不露声色地完成了调查杨建华的任务。
在市政二公司,他遇见了副经理严克强,一下子就了解到许多可以证实匿名信内容的情况。严克强敏锐地觉察到张义民与他交谈的兴奋点,推断出他有可能是市委书记派出的“钦差”,自己写的匿名信得到了反馈,于是严克强是用赞赏的语气,袒护的态度巧妙地把自己在匿名信中提到的问题,添枝加叶地与张义民聊天聊起。
张义民凭着自己的政治敏感,也嗅出了这年轻的副经理和杨建华之间存在着矛盾,权力和位置之间存在着一种抗争,这种在青年干部之间存在着的微妙关系,他很明白,他要利用这点。
张义民觉得杨建华是自己生活中的一个有力对手。杨建华和自己一样善于把握成功。这样下去,即使在这一级他与他构不成矛盾,在未来的一天,也会构成对他的直接威胁。必须提前,搞垮这个将来的对手。如果说张义民在调查之始,还仅仅怀有一丝快感,那么在调查之末,他已经成为一种自觉的行动了。
张义民把了解的一切情况向高伯年做了汇报。他希望高伯年能下决心处理这件事。
走到花园别墅的岔路口。张义民站住了。下一个方向该向哪儿走?前两天罗晓维打电话告诉他,徐援朝的姐姐死了,让他这几天抽个空儿去看看。人在痛苦时,一点点关心胜于人在得意时的几倍热情,这时候去表示一下,会有效地缩短距离。他明白了罗晓维的意思,但他还掂量不出与徐援朝的进一步接近,于他究竟有好处还是坏处。今天罗晓维又给他来了个电话,他没接到,估计可能想见他,而她很可能就在徐援朝家。十多天没见到她了,他挺想念她。
那天,她找到他,说老家一个乡办企业想通过他这个关系买点建筑材料。他手里正有这些东西,而且属于前期工程计划中节省下来的物资。
“有介绍信吗?”他问,怕里面有什么名堂,日后惹乱子。
“当然有。”罗晓维递给他盖着红印的介绍信。
“这事和徐援朝没关系吧?”他对徐援朝总是保持着一种警惕。那小子几次让他帮忙搞点物资,他都没答应。从知道徐援朝在干倒买倒卖的勾当后,他就有意拉开了距离。他当然对油水并不反感,挣这百十来块钱的工资,对他来说,已经是饥渴难熬了,但是,他必须再谨慎地观察一个时期。徐援朝可以胆大妄为,出了问题,有老头子顶着。他不能。一旦出了事,他就成了替罪羊,身败名裂。
“我会帮他吗?”罗晓维似乎对他的怀疑十分不满,平时她一方面拉张义民进入徐援朝这个圈子,一方面又从未主张张义民帮徐援朝办事,这张义民是清楚的,他的担心消除了。
“是你的亲戚?”
“跟我没关系,我不会找你。”
“真是生产急需,为支援乡镇企业的发展,倒可以批点,只是手续要齐全,而且……”
“你放心,跟乡镇企业直接打交道最保险,双方互利,谁也不会捅出去,何况那边是我亲叔叔,知根知底儿。他是乡里的土皇帝,你是这里的县太爷,两个人的交易,你知,他知,万无一失。”
“还有你知道。”张义民跟她开个玩笑。
“我?我可没跟你分‘你’‘我’,还不是为了你能捞点儿‘回扣’,省得光吃那点干工资。”
他批了条子,三千元好处费也落了腰包。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自己的存折上出现这么一大笔数字。他尝到了甜头。他又精确地算了算,整个工程,如果采用杨建华工地的做法实行“文明工地”和“四级承包”把物资承包到组,就大大节省建筑材料。于是,他提出了在全工区推广“文明工地”的建议。这样,工程结束后,他手里又可以有一大批物资了。如果再与晓维的亲戚合作几次,何愁不迅速变成“万元户”?他才意识到,钱并不难赚,关键敢不敢伸手去抓。当他用知情人的目光注意到这个社会时,便发现,事事,处处原本都存在着这种交易,“好处费”几乎浸透在所有的公与公,公与私,私与私的交往之中,谁能顺应这个现实,谁就是既得利益者。
他因此对罗晓维的天平盘子上又加上了一块砝码。高婕在这一点上远没有罗晓维全面。罗晓维比不上高婕漂亮,但她的政治背景,外交手段,经济实力,哪一点都比高婕强。况且,是她,第一次主动地让他尝到了一个女人的滋味。
但岔路口另一个方向是阎鸿唤的家。他以前没有去过。一是没有面上合乎情理的缘由去,二是怕高伯年知道,不好解释。但此时不同了,他现在在阎鸿唤手下工作,到市长家里汇报工作是正常的,况且目前正巧有个理由。他到东北去跑钢筋时,那里一个市长满足了他的要求,并请他给阎市长转达一个建议,希望在化学工业、仪表工业上加强协作,得到他们这个市的支持。他回来以后,还没顾得上汇报,这可以作为进入市长家的敲门砖。
花园别墅大院里的白杨树、梧桐树叶全部脱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现出炭条似的黑色,冷悄悄地站着,初冬的夜,晚风飒飒,三岔路口寂然无声。
张义民忽然感到一阵孤寂。三栋别墅的主人们都在自己温暖的窝里怡然自得,惟独自己站在这个黑惨惨的地方徘徊。
他把自行车把一扭,决定去徐援朝家。他累了,到那儿会见到罗晓维的,她会给他轻松,给他温暖。高婕回来后,罗晓维加强了对他的“攻势”,一心想把他夺到手。这点,他十分清楚,便有意无意地向罗晓维透露了一些高婕的“火力”,以从反面加强罗晓维的热情,他抓住了她的“弱点”。她认为,女人之间的竞争要靠魅力,靠本事,而不是凭嫉妒。正是这,让张义民在她身上一再享受到女人身上所有的东西,而且用不着担心付出代价和冒风险。这两天自己太紧张了,需要松弛松弛。和罗晓维在一起,是最好的消遣。十天不见,他就像新婚的丈夫,天天都有一种饥渴感。罗晓维打电话给他,肯定也想他了。
他推开徐家大门。徐家客厅里,灯光暗淡。徐援朝整个人缩在沙发里。他双手捧着头,两眼红肿。看上去神情恍惚,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张义民没有想到一贯跋扈骄恣的徐援朝会有这样一副表情。他对姐姐会有这样丰富深厚的一份感情。
“援朝,我来看看你。”他走到徐援朝身边坐下,“别太难过了,人总归会有这一天。”
“可是……”徐援朝凄楚地说,“姐姐还年轻,她死得太早了……我对不起她,我太不关心她了。”
泪水复从他的眼中流出来。徐援朝这几天,觉得自己完全失控了。姐姐的去世,给了他几乎是灭顶的打击。姐姐住院这么久,他这个亲弟弟竟一次也没有去医院看她,他以为她不会有什么大病。他跑到外地去洽谈一笔生意,被自己现在的生活迷住了。当他回来,听到姐姐的噩耗,见到柳若晨转交给他的姐姐遗物时,他几乎呆了,完全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姐姐给他留下一张照片。那是他五岁时与姐姐的合影。他戴着一顶爸爸的旧军帽,系着姐姐的红领巾傻乎乎地笑着,依偎在姐姐的身边。照片背后,是姐姐当年幼稚的笔迹:
小弟说:“我要像爸爸一样勇敢,像姐姐那样聪明。”
小力 援朝摄于八一幼儿园门口。
这张照片引起了他对全部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回忆。三十几年来,他第一次那么充满柔情地回想起那些金色的,无忧无虑,充满憧憬,幻想和幸福的童年,那么痛楚地回想起那些黑色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充满失望,仇恨,苦难的青少年。这三十多年,他的欢乐和痛苦,爱和恨,其实都是和姐姐在一起分享的。仅仅最近这几年,他才像一只离岸的船,独自驶向大海,离开了姐姐。
现在,姐姐突然没有了,徐援朝觉得心里仿佛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空洞。一向自以为看破人生看破红尘的他,却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失去姐姐这个空洞,逃脱不掉这份悲痛与伤心。
“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她得了癌症,你们都知道!”
“我没想到你会不知道,我以为……”张义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变了样子的徐援朝。
“你们!你们这些人!”徐援朝又咆哮起来。这些日子,他常这样,“还有若明,我最恨你!更恨你哥哥!”
柳若明无可奈何地瞧着徐援朝。他已经无数次地申明,他也不知道。嫂子住院期间,他正和援朝一起奔波于几座沿海城市。跟海关上他们的“线”打交道,成交了一大笔生意。这援朝自己是清楚的,何必迁怒于他。他感到很委屈,也替哥哥委屈。但他不敢回嘴。他知道徐援朝的厉害。援朝在盛怒之下,给把刀子能杀人。
“柳若晨,不是好人!是杀人凶手!我姐姐为什么跟他分居,还不是他气的!姐姐的病这么严重,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援朝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又恨恨地骂:“柳若晨这个混蛋,凭什么不让我见姐姐一面?我恨不得宰了他!”
张义民后悔不迭。他不该来这儿。徐援朝发起混来是没法子劝的,他更不能帮徐援朝骂柳副市长,只好默不作声,却如坐针毡。
徐援朝骂累了,又缩在沙发上,脸色极难看。
“告诉北京了吗?”张义民轻声问柳若明。
“没有。援朝和我哥都不让告诉徐伯伯,这也是嫂子的遗嘱。晓维最近见过徐伯伯,说他身体很不好。”
张义民终于找到了机会:“罗晓维没来吗?”
“没有。有两天没来了。下午来过一个电话,问你在不在这儿,也许一会儿来吧。”
这座房子昔日灯红酒绿,是一座醉生梦死、使人的物欲肉欲得到最大满足的宫殿。如今,却死一般沉寂,变得凄惨寥落。徐援朝那些哥们儿呢?也许都来过了,也许来过之后就不想再来了。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欢作乐,不是为了分担痛苦。张义民想到徐援朝这些全无踪影的“哥们儿”,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他不想在这儿继续呆下去,扮演一个毫无价值的“铁哥们儿”角色。罗晓维不在,即使在,这儿的气氛也早让他失去了在此寻欢的兴致。
他离开了徐家。
走下黑惨惨的石阶,不知是徐援朝的情绪传染了他,还是因为没见到罗晓维,一阵阴郁裹住了他。
“嗨!”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叫,罗晓维出现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雪白的羽绒服,配一顶红色贝雷帽,在这漆黑的夜色中显得分外俏皮、清丽。
“我等你好久了,瞧,手都冻木了。”她把一双手捂到张义民脸上,冰凉冰凉的。
“你为什么不进去?”张义民摘下她的双手,把它们暖在自己手心里。
“我不想见到徐援朝,安慰的话都说尽了,再说还是那些话。况且,我也受不了他那副样子。”
“没想到徐援朝对他姐姐还挺有感情。”
“亲姐姐,怎么会不难过。”
“难过有什么用?人都死了,他现在骂这个骂那个,我看不如骂骂他自己。我以为他眼里光有钱了。”
罗晓维瞥瞥张义民,掏出一个存折塞到他手里:“这是我大伯给你的三千块回扣,我用你的名字存上了。”
张义民收下存折:“晓维,快走,在这儿,让人看见影响不好。”
“怕什么?”罗晓维把手插到张义民的臂弯里,“其实,人也就是这么回事。看见援朝姐姐的照片了吗?年轻时多漂亮。可现在,一股烟,没了。……所以呀,趁咱们还年轻,何不痛痛快快乐一乐,别对不起自个来世这几十年,什么也别在乎。”
“可徐援朝这一回家,咱们都没地方去了。”
“有地方。”罗晓维拿出一只粉红色的钥匙牌,“丽多饭店,我包了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