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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娜娜 by 左拉

2016-11-11 15:43


  娜娜皱了皱眉头,示意她住口,因为那儿还有别的妇女,她们都穿着室内便袍,内衣也不穿,披头散发,头发上沾满了白绒毛.每天早上,在这个地区烟花女刚把过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她们拖着破鞋睡眼惺忪地走路,一夜的烦恼把她们弄得疲惫不堪,个个心情沉重,她们从十字路口的各条街走向菜市场,有的还很年轻,脸色十分苍白,神态从容迷人;有的则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肤松弛,这副样子被人看见,在接客以外的时间里也觉得无所谓.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看她们,可是她们当中谁也不露出一丝笑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态像高傲的家庭主妇,在她们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就在萨丹为买一把萝卜付钱时,有一个年轻男子,样子很像一个上班迟到的职员,走过她的身边,对她说道:"晚安,亲爱的."她猛然直起身来,像尊严被冒犯了的王后,说道:

  "这个蠢猪着了魔了吧?"

  后来她想起来好像此人自己认识.三天前,将近午夜时分,她独自一人从大街上往回走时,在拉布吕耶尔街的拐角处同他交谈了将近半个钟头,她想拉他到家里过夜.她心里为这件事更加气愤.

  "这些没教养的人,大白天对你说些不伦不类的话,"她又说道,"人家在干正经事时,就该尊敬人家,难道不是这样吗?"

  娜娜虽然怀疑鸽子不太新鲜,最后还是买下来了.这时,萨丹想带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附近的拉罗什福科街.等到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娜娜告诉她自己对丰唐怎样钟情.到了自家门口时,矮个子萨丹停下脚步,站立着,手臂下夹着那把萝卜,饶有兴趣地听娜娜把最后一件事讲给她.她也撒谎了,赌咒说是她把缪法赶出门的,还向他的屁股上狠狠连踢几脚.

  "哦!踢得好!"萨丹连声说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没敢说,是吗?他真是个胆小鬼!我要是在场并看到他那副脸就好了......亲爱的,你做得非常对.得了,金钱算什么!我呀,如果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我宁愿为他而死去......嗯?你要常来看看我, 你答应我吧,敲三下左边那个门我就知道了,因为经常有很多讨厌鬼来捣乱."

  打那时起,每当娜娜感到太烦闷时,就来看萨丹.萨丹在十点钟前是从来不出门的,娜娜总有把握见到她.她一个人住两个房间,一个药剂师怕警察来找她的麻烦,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刚过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捣坏了,椅子被弄出了洞眼,窗帘也被搞脏了,东西堆在屋子里,杂乱无章,就好像被一群疯猫住过似的.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觉得屋子里脏得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清扫一下, 可是清除污垢时用力过大,不是椅子的横档被拉下,就是一块窗帘被撕坏.在那几天里,房间里比平常更脏,别人简直难以进去了,因为有一些东西堵在门口.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再说,在灯光照射下,带穿衣镜的衣柜.挂钟和残剩下来的窗帘,嫖客们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幻想.况且六个月以来,房东一直威胁要把她赶走.那么,她为谁维护好这些家具呢?莫非是为了那个药剂师?她决不这么干!她早上起来脾气好时,就大声喊:"吁!驾!"一边把脚伸得长长的,衣柜和五斗柜的侧面被她猛踢几脚,它们被踢得简直快要裂开了.

  娜娜每次来了以后,几乎都发现她躺在床上.即使下楼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她也感到疲乏极了,往床边上一躺就睡着了.白天,她总是无精打采的,常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摆脱这种委靡不振的状态.娜娜觉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乱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做,眼看着脸盆随便摆在地上,沙发被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上沾满泥斑.她们推心置腹,聊个没完没了,萨丹身穿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脚翘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下午,她们觉得烦闷时,就喝苦艾酒,用她们的话来说,这样一切烦恼可以被忘掉;萨丹不下楼,她甚至连裙子也不穿,就走过去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吩咐女门房去买酒.女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边端来一杯苦艾酒,一边瞄着太太赤裸的大腿.男人总是她们最后谈到的话题,说男人怎样肮脏.娜娜谈起丰唐,让人厌烦;她说不上十句话,就要噜苏一次,说丰唐是怎样说的,丰唐是怎样做的.萨丹是个好姑娘,她不厌其烦地听娜娜讲述:她在窗口怎样等他呀,一碗肉烧焦了怎样发生口角呀,一连几个钟头赌气不说话呀,上床后又怎样和他和好了呀,那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娜娜感到需要谈这类事情,竟然向她讲到她怎样被他打耳光的事:上个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肿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个巴掌打在她的头上,她一下子栽在床头柜上.萨丹依然抽她的烟,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在插话时,才停止抽烟,说要是她的话,总是把头一偏,让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个空.两个人都沉湎于这些挨打的故事中, 她们非常快乐,甚至为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蠢事飘飘然,她们还说被辱挨打后,浑身感到软绵绵.热乎乎.疲倦得很.娜娜回味丰唐怎样打他,直到他怎样脱靴子, 对她来说,那是一种乐趣,因此,她每天来找萨丹,更何况最后她们感到相互有同感.萨丹还举出自己被打得更厉害的例子:一个糕点师傅把她打得晕倒在地上,但是她仍然爱他.从那以后,娜娜来了就哭,说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萨丹每回都要送她回到家门口,在街上待一个钟头,观察丰唐会不会来杀害她.第二天,娜娜和丰唐又言归于好了,两个女人高兴了整整一个下午,不过,她们尽管嘴上不说,挨揍的日子却让他们喜欢,因为她们对这种日子更有兴趣.

  她俩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但是,娜娜家里萨丹从来未去过,丰唐说过,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她俩总是一起出去,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她就是罗贝尔太太.自从那次被谢绝来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挂虑着她,并对她产生了某种敬佩之情.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街,这是一条新街,很是幽静,属于欧罗巴区,街上没有一家店铺,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间既小又窄,这里住的都是女人.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们沿着人行道走着,不见任何其他行人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宁静,充满了贵族气派.街上停放着一辆辆交易所投机家和商贾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些男人来去匆匆,一边举目向窗户里张望,女人身着晨衣伫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她神态矜持,说她不认识这位太太.可是萨丹坚持要她上楼.带一个朋友在身边总是可以的,更何况萨丹只想作一次礼节性拜访.萨丹是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馆才认识罗贝尔夫人的,她的态度和蔼可亲,她还叫她保证一定过来看她.娜娜终于同意上楼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忪的矮个子女仆告诉她们,太太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们仍被带到客厅里,在那里等待罗贝尔太太回来.

  "哎哟!这房子真是漂亮!"萨丹喃喃说道.

  这是一个套间朴实无华,墙上挂着深色布幔,很具一个发迹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风貌.娜娜感触很深,想开个玩笑.萨丹却生气了,她保证罗贝尔太太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挽着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纪.作风正派的.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严肃.他每次来时,常要羡慕房子的陈设大方,叫仆人通报姓名,叫她为"我的孩子".

  "看,这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张放在挂钟前的照片.

  娜娜端详了一阵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妇女,长长的脸,双唇紧闭,暗暗地笑着.看过照片她完全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不过,表情显得有些拘谨.

  "真是有意思,"娜娜终于嘟哝道,"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副面孔.究竟在哪里?我记不起来了.或许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她转向她的朋友,接着说道:

  "她叫你保证来看她,她要你来干什么呢?"

  "她要我来干什么?当然罗!或许是聊聊天,要不在一块坐坐......

  这只是表示礼貌嘛."

  娜娜眼睛盯着萨丹;接着,她把舌头轻轻地咂了一声.总之,这对她无关紧要.这位太太还要让她们久等,娜娜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一块走了.第二日,丰唐告诉了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的消息,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萨丹,请她到饭店去美餐一顿.究竟到哪家饭店倒成了一个大问题.萨丹建议几家小饭店,娜娜觉得那些饭店条件太差.最后她说服了娜娜到洛尔饭店.这家在殉道者街的饭店专卖客饭,吃一顿饭只需花三个法郎.她们等着吃晚饭的时间,等得不耐烦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没有人来到这三间餐厅.她们进了一间餐厅,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老板娘洛尔.彼尔德费尔端庄地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高凳子上.这个洛尔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体态臃肿,把皮带和胸衣紧紧地束在身上.女客们鱼贯而入,她们踮起脚尖,从柜台上的茶托上面探起身子,亲切而温存地吻一下洛尔的嘴巴.而洛尔这个老怪物,眼睛里湿润润的,对待每个人都很热情,尽量不让有人产生嫉妒心.而那个侍候这些女客的女招待则相反,她又高又瘦,满脸麻子,眼皮发黑,眸子里发出暗淡的光芒.三间饭厅里很快就坐满了客人.大概有一百来顾客,她们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她们当中大部分人大约四十来岁,她们都是大块头,肌肉臃肿,因为过分纵欲,浮肿的脸把松软的嘴巴都淹没了.然而,在这些胸脯滚圆.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姑娘身材苗条,她们尽管举止轻浮,但神态还非常天真.她们是从低级舞场里挑选出来的新手,是一个女顾客把她们带到洛尔饭店来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就围住她们,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们大献殷勤,竞相给她们买甜食.饭店里为数不多的的男客,在这潮水般的裙子中间,他们的态度非常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看看这一场面的,他们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你说对吗?"萨丹说道,"这个店里的烩肉做得很好."

  娜娜点了点头,样子很满意.晚餐像过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样充实:有金融家式鱼肉香菇馅酥饼,鸡肉米饭,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鸡肉米饭非常感兴趣,简直吃得快把上衣都要撑破了,她们用手慢慢地擦嘴唇.起初,娜娜担心遇见过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但是后来安静下来了,因为这人群非常混杂,她重未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脚的帽子和华丽的服装混杂在一起,她们在同样的变态性欲中,结成姐妹情谊.一会儿,娜娜对一个男青年产生了兴趣,神情傲慢的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短发,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死,个个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他把胸脯一挺,大笑起来.

  娜娜轻轻叫了一声"看,这是个女人!".

  萨丹嘴里被鸡肉塞满了,一边抬起头来,一边嘀咕道:

  "啊!对了,我认识她......她真是漂亮!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非常反感,撅了撅嘴.这事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她用通情达理的口气说道,人各有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所以她仍然神态达观地吃她的冰淇淋,这时候,她完全注意到萨丹那双处女般的大蓝眼睛使邻桌的人大为震惊.特别是她旁边的一位身体壮实的女客,一头金发,态度和蔼可亲;她对萨丹满怀热情,拼命地往她身边挤靠,娜娜气得差点出来干涉.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让娜娜见了大吃一惊.她认出她就是罗贝尔太太, 她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妇,容貌俏丽.她向那个金发.又高又瘦的女招待点点头,她们仿佛很熟悉,然后走过来倚在洛尔的柜台上,接着与老板娘接了个长吻.这样身份高贵的妇女,竟然与一个饭店老板娘如此亲热,娜娜觉得挺滑稽可笑的.更何况罗贝尔太太的神态丝毫不庄重,显得很随便.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与老板娘低声交谈起来.洛尔又坐了下来,再次拱起背,摆出一副老荡妇偶像式的尊严,苍老的面颊已经被信徒们吻得油光发亮.她高高地坐在柜台后边,一盆盆满满的菜肴被搁在下面,她俯视着那一群肥胖的女顾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还要肥,她坐在女掌柜的宝座上,这个宝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结果.

  这时萨丹被罗贝尔太太发现.她撇下洛尔,跑到萨丹这边,露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说萨丹昨天来访时她不在家,是多么遗憾.萨丹被她感动了,执意要挤出一点位子来让给她坐,可是她坚持说吃过晚饭了,她只想来这里看一看.她站在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亲切地和她谈话,问道:

  "喂,什么时候我再过来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可惜,娜娜不再想听这样的谈话了,听了使她非常恼火,她真想对这位正经女人斥责一番.可是,这时候她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她顿时愣住了.新来的女人个个穿戴时髦,浓妆艳抹,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她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洛尔饭店.她们受一种反常心态的驱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着的价值数十万法郎的珠宝首饰,才到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饭,好让那些身上脏兮兮的可怜的女孩子见了这种现象既惊讶又眼馋.她们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把外边的阳光带了进来. 娜娜赶紧转头一看,认出她们当中有吕西.斯图华和玛丽亚.布隆两人,顿时心里颇不高兴.这些女人,与洛尔太太聊了近五分钟之后走进隔壁餐厅,其间,娜娜一直低着头,在台布上搓着面包屑.后来,当她回过头来时,不禁呆若木鸡,她身边的椅子上没有人了,萨丹走了.

  "哎哟,她会到哪儿去呢?"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叫道.

  刚才目光盯着萨丹的那个大块头金发女人,因为心里有气,冷笑了一声,娜娜被这一笑惹怒,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她,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拖长嗓音说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她被另一人从你身边带走了."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就不再吭声了.她索性继续坐了一会儿,免得让人看出她在怄气.从隔壁餐厅里传来了吕西.斯图华的爽朗笑声,整整一桌年轻姑娘都应她邀请来吃饭,她们都来自蒙马特和圣堂舞会.餐厅里非常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鸡肉米饭气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盘子端走,那四个无拘无束的汉子已经给六对女人灌了美酒,他们一心想把她们灌醉,以便她们酒后讲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现在让娜娜气愤的是,她还要付萨丹的饭钱.这个小婊子,酒足饭饱后,就随便跟什么人跑了,连声谢谢都不说!虽然只是三个法郎,但是这种做法粗鲁得太叫人恶心了.然而,她还是付了钱,向洛尔扔过去六个法郎,现在她把这个老板娘看得连阴沟里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门,走在殉道者街上的娜娜,心里越想越怄气.当然喽,她不会再去找萨丹了,这个下流胚,根本别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她漫不经心地向蒙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罗贝尔夫人,这个厚颜无耻,装出上流社会女人的样子的婆娘,她只是废物堆里的上流!现在, 她断定她在蝴蝶舞厅里曾见到过她,那是鱼市街的一家低级舞厅,在那儿,男人们只要花上三十个苏她便可以伴舞.这样的女人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一些办公室的头头骗得团团转,别人请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装正经,不肯赏光!真是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目!总是这些假正经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洞穴里,尽情寻欢作乐.

  娜娜边走边想着这类事情,不知不觉到了韦龙街家里.她看到家里有灯光,顿时大为震惊.丰唐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原来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甩掉了他.她怕他打她,就对他作解释,他板着面孔听她讲.本来她以为他在午夜一点钟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看到他在家里,真有点胆战心惊;她编了一段谎言,她说她花了六个法郎,请马卢瓦太太吃了一顿晚饭.丰唐听后,还保持着那副严肃的样子,他递给她一封信,信上写的是娜娜的地址,但信已被拆开了.这是乔治写来的信,他一直被关在丰岱特庄园里,每个星期写几封热情似火的情书来,以解解心中的郁闷.娜娜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情书.她还把情书念给大家听.丰唐熟悉乔治的文笔,并且对它评价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担心闹出一场风波,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神态忧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随即又扔到一旁.这么早就睡觉丰唐不喜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晚上时间,于是在玻璃窗上敲起归营号.突然间,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立刻写封回信给这个孩子好吗?"

  回信常常由丰唐替娜娜代写.他很讲究文笔.每当信写好后,他就大声读给她听.娜娜听后,总是兴奋地搂着他亲吻,大声说,这样漂亮的句子只有他才能写出,他听了也很高兴.这事使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爱得更加深了.

  "随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泡茶,喝完茶,我们就睡觉吧."

  于是丰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笔.墨.纸都摆开,弯着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长了下巴.

  "我的心肝,"他大声地念出头一句.

  他集中精力写了一个多钟头;有时,他为了一个句子埋头思索很久,不断地推敲.润饰,当他想出一个表达温情的词语,就暗暗笑了起来.娜娜一声不吭,两杯茶已被渴光.信写完后,他用舞台上那种语调平直的声音朗读这封回信,朗读时还做了几个手势.信共写了五页,信中提到在"藏娇楼"别墅里度过的甜蜜时光,"这段犹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将永远留在我的回忆中,"他发誓说"永远忠于这个爱情的春天",信尾这样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新开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够重新开始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写完全是出于礼貌,既然这是为了取笑他......嗯!我认为这封信写得很感动人."

  他颇为得意洋洋.但是,不够机灵的娜娜,总怀疑这怀疑那,这次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马上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她觉得信写得非常好,却未多说几句赞美的话.于是,他恼怒了.如果这封信她不喜欢,她自己可以再写一封;他们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吐衷肠的句子反复念几遍后,就接起吻来,两个人态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不过,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茶真是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点茶之后,大声叫道,"你在茶里放盐啦!"

  娜娜耸了耸肩,这可惹了祸.他顿时怒不可遏.

  "啊!今天晚上什么事都让人不称心!"

  接着,争吵发生了.挂钟上的时针才到十点,吵架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他气急败坏,对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给她加了各种罪名,一个接一个,不容娜娜开口为自己辩护.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尔后,谈到钱的问题他更起劲了.他是不是也花六个法郎在外面吃饭?总是别人请他吃饭,没有人请,他宁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汤.何况她请的人又是马卢瓦这个拉皮条的老女人,明天她敢再来,他一定要把她赶出门!好吧!要是每天不管是他还是她,把六个法郎扔到马路上,那么,他们将来的日子就难过了!

  "首先,我要看看帐!"他大声说道,"喂,把钱拿出来,来看看我们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性一下子暴露无遗.娜娜这时克制住自己,她惊慌失措地赶忙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取了出来,放到他的面前.直到这时为止,钥匙插在共用的钱柜上面,两人可以自由取钱.

  "怎么!"他算了帐以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怎么现在剩下不足七千法郎,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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