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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王靖的故事(10)

福州留守女人 by 王志君

2016-11-7 12:05

但是,我还是无法割舍阿青,我已经把她当作了我的妹妹,我们早已经血脉相连。我总是固执地相信,是媚娘把她送到了我的身边,是媚娘让我来照顾她,照顾孤苦无依的她。我对她好也就是对媚娘好——那个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那个带给了我最幸福最美好的媚娘。阿青是我的妹妹,她的一切我都要原谅,我要学会原谅,也要学会遗忘。

我觉得我应该和她好好谈谈,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是我以后会什么都有,我会给予她一个女人所希望的幸福。我也有责任给予她。我要给她说,我现在没有多少钱,但是我会对她最好,现在是这样,将来永远都会是这样。

那天早晨我上班去得很早,我要去外地采访。我出门时阿青还没有起床,她抱着枕头,慵懒地斜躺着,两条修长的大腿交叉着,她睡得正香。我轻轻地带上门就去上班了。我想,到夜晚回家后再和她好好谈谈。

那天采访非常顺利,黄昏时分我就写完了稿件。我走上回家的路,我一路上都在想着,该给阿青说些什么,该怎样做才会打动她,才会让她忘记那个可恶的“归国华侨”。

我打开房门,突然看到床上有她的一张留言条,她说,她已经选择好了,她要离开我。这次走出家门,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还说,感谢这几个月来我对她的照顾。

我愣愣地站在房间,如遭点击,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真的就这样走了,就这样离开了我,只留下一张冰冷的纸条。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纸条上她熟悉的字迹,泪流满面。那时候,她经常留纸条说“老公,饭在锅里,我在床上”,还说“老公,下班后我们一起去买内衣”。而最后她留给我的竟是这样的内容。

我要找到她,我要告诉她我一路上想说的话。我失魂落魄地跑下楼梯,急急忙忙地拦住了一辆出租,直奔东百商厦。

可是,在化妆品柜台,我没有见到她。那个长腿的姑娘说,她已经辞职三天了,她三天都没有来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如坠冰窟。

我开始相信了,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所谓爱情,只是艺术家编织的美丽的谎言。

再见到阿青已经是一个礼拜后。

一个礼拜来,我天天寻找着阿青,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福州的大街小巷,我饥肠咕咕,毫无食欲,我面容憔悴,形同枯槁,我不知道阿青在哪里,但是直觉告诉我,她一定在福州,我也一定会找到她。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一座新开发的小区旁,我没有想到在那里居然会见到阿青。

小区大门的旁边是一家超市,刚开业的超市门口人流汹涌。我突然就在人流中看到了阿青,她的容貌和气质让她在如潮的人流中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认出。她在笑着,是那种小女孩撒娇的笑容。她的旁边走着那个矮小的“归国华侨”,他高高地举起手臂,搭在阿青的肩头,他一张扁平的脸上飘荡着洋洋自得。

他们正走出超市的大门,阿青也看见了我,她一张精心描抹的脸上突然写满了惊愕和尴尬。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一起肩并肩走向一辆停靠在超市门前的红色宝来,打开车门,他们钻了进去。阿青没有回头。宝来像一阵风,轻快地驶进了小区的大门。

我在小区门口一直站到黄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站在那里,也许是等待阿青会出来,阿青会出来看看我,也许什么也不为。我感觉到我全身虚脱,我再也挪动不了半步。

第二天,我辞职了。我已经没有了工作的兴趣和动力。失去了阿青,我就失去了一切。

我的第二次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

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一种利用和索取。仅仅有爱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金钱,需要性欲,需要炫耀,需要资本。

人类其实是最肮脏的东西,他们给爱情附丽了太多太多本不相关的成分。而创世之初的爱情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的。那是真正的两情相悦,真正的爱情。人类的头脑在进化,而人类的肢体和爱情却在退化。人类总在标榜自己完美的观念,总在吹嘘自己是“万物的灵长,宇宙的精华”,人类总在看不起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别的生物,总在以地球的主人而自居。其实,在别的动物的眼中,人类又算得了什么,人类中有着太多肮脏和龌龊,有着太多的诡计、伪善、邪恶、虚假、阴谋、欺骗……有着太多的斤斤计较、见风使舵、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而动物们不是这样的。它们很真诚,它们也很知足,它们的爱情里没有金钱,没有房产,没有轿车,没有财产分割,没有物质的攀比,它们如果爱就在一起,在一起就从一而终。人类总是说什么“禽兽不如”,禽兽怎么会像人类这么肮脏呢,它们当然不如人类邪恶,不如人类虚假,人类这样说禽兽,简直是对禽兽的玷污和侮辱。

辞职后不久,我整理好行囊,来到了正心寺。

惠净法师一言不发,她什么也没有问我,只整理好了一间小小的居室,让我住进去。她像母亲一样慈祥,她像母亲一样对我无微不至地关爱。

正心寺坐落在幽深荒僻的半山中,每天难得见到几个香客。孩子们也已经搬迁到了山下的希望小学里,寺庙里只剩下几个老尼姑。

住在正心寺里,我日日面对着青山绿水和明媚的阳光。每天早晨,法师们的诵经声叫醒了我,我在那种歌唱一般恬静虔诚的声音中醒来,来到素食房,总会见到惠净法师为我准备好的早餐。中午,我信步走在寂静的山中,沿着狭窄的坡道,涉过小溪,穿过丛林,一直走得满头大汗。有时候,草丛中会惊起一只灰色的兔子,一溜烟地慌慌张张地跑了;有时候还会见到几只正在吃草的黄羊,它们停止了咀嚼,歪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然后不慌不忙地跑向远处,丰满的屁股一路都在抖颤着。

在那里,我感到自己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自然,我感到自己就像融化在自然中,那一声声鸟鸣,一棵棵树木,一片片落叶,一条条小道,一缕缕阳光,都让我倍感亲切。这一切都是在梦境中,在图画中,在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啊。

然而,到了夜晚,孤独和寂寞就会浮上心头,就像退潮后的岛屿浮出水面一样。我开始想起了我曾经在山下的福州度过的两年时光,我一遍遍地盘点着自己的心事,回忆着和媚娘、和阿青走过的每一天,想着想着,我就如芒刺在背,我大喊一声,大汗淋漓,窗外月光如水,树影婆娑,虫鸣叽叽,万籁有声,而我仿佛刚刚从梦境中醒过来,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不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福州的一切恍若隔世。

我还是无法忘记福州的生活,我对情感仍然无法割舍。爱情让我遍体鳞伤,而我却还对它抱有奢望。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那本书。

那是一本经书,一本叫做《阿波莱兹经》的并不出名的经书。在正心寺,我只能看到经书。在山下,我曾经买了很多书,许多文学历史地理的书籍,我嗜书如命,爱书如命,然而,上山时,我把所有的书都送给了朋友。

正心寺有很多经书,是那种纸页泛黄的竖排字的文言文书籍,没有标点,它们年代久远,艰涩莫测,却又识远汲深,洞烛幽微,这些经书陪伴我度过了一天天寂寞的时光。

每天午后,我总会坐在居室前的青石上。居室前是一道缓坡,坡下是潺潺流淌的小溪,小溪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郁郁葱葱的树林。我坐在青石上,极目远眺,远处是掩映在云烟中的波浪一样起伏的山峦。山中一片寂静,午后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有一种微煦的感觉。

就这样,我读过了一本本经书,刚开始,我读得上气不接下气,读得异常艰难,而几本过后,就变得异常顺畅,像归入河道的流水一样顺畅。

那天我读的是《阿波莱兹经》,和许多经书一样,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哪位高僧写的,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年代出版的,我手捧着经书,小心翼翼地满怀虔诚地读着,我突然读到了这样几句——

怜我众生 匆匆世间 生如朝露 去如云烟 浮生若梦 何苦何欢

我心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照亮了沉积已久的黑暗。我双手颤动着,嘴唇颤动着,一遍遍地念着——

怜我众生 匆匆世间 生如朝露 去如云烟 浮生若梦 何苦何欢

我突然心中一片澄明,像朗润的月光照耀着,月光照耀着我心中每一个尘封的角落,每一个角落都纤毫毕现。我大彻大悟。人生苦短,往事如烟,我不会再纠葛在过去,不会再为过去那些往事而情动和神伤。

我不知道在正心寺生活了多少天,在这里,时光已经静止了,心灵也回到了人类初始的宁静和安谧。

我想,也许我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一直到白发苍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我的躯体融化在青山绿水中。

我不想再做记者,也不想再下山,就像那些厌倦了江湖纷争的侠客一样,此后金盆洗手,归隐山林,了此一生。

有一天起床,突然看到窗外铺了一层落叶,噢,季节已经到了秋天。

寺庙里没有电视,没有报刊,寺庙与世隔绝,寺庙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它在寂静中走过了上千年。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它。

我觉得我也已经和山下断绝了一切联系,我也融化进了这一片亘古就有的巨大宁静和空明中。那些旷世的经书像一叶扁舟,将我引渡到了鲜花盛开撒满阳光的彼岸。

然而,那一天手机铃声却响了,铃声打碎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

手机是我原来供职的《周报》的总编打来的,他说,他现在在广州白云机场,五分钟后就要登机,他要去昆明办一张报纸,让我赶快乘飞机来昆明报道。

我一言不发。

他又说,《周报》的原班人马要移师昆明,他们几天后都会在昆明聚集,让我即可收拾行李,速来报道。

我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那座高原中的城市永远阳光明媚,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像花儿一样开放,那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地方。还有《周报》,我心中永远都对这个报社一往情深,我心中永远都有着《周报》情结。

那个电话就像巨石投进我平静的心湖中,激荡出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是一名记者,一名很深很深地介入生活的记者,一名曾经以拯救民众苦难为己任的记者。

可是,我又舍不得离开正心寺,舍不得离开惠净法师,也舍不得抛弃这份静谧和安宁。

那天夜晚,电话又来了,总编催促我赶快动身,三天后要拿出文化副刊板块的版面构想。他说,文化副刊板块由我来负责。

我走出房门,望着浩瀚星空,听着松涛阵阵,还是拿不定主意。扭头看见惠净法师的房间还亮着灯光。

我走进惠净法师的房间,我向他说了我的心思。惠净法师没有说话,灯光下,我看见她面容宁静,波澜不惊。

我说,我该怎么办?

惠净法师说,从前,有一个农民,一个商人,一个逃犯来找菩萨,请求菩萨收留他们。农民说,他家中连遭横祸,妻离子散,生活无着;商人说,他一船货物被海水打翻,现在没有本钱;逃犯说,他杀了人,官府正在追捕他。菩萨让他们吃饱饭后,将寺庙后的一片菜地交给农民耕种,将商人送到了山下,而将逃犯交给了官府。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摇摇头。

惠净法师说,每个人都是这样,要从来处来,要到去处去。

我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

第二天,我就下山了。

一回到福州,看到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告诫市民关好门窗,注意安全,台风即将来袭。

行走在汹涌的人流中,我才突然发现,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山下的福州,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这些来来往往每一个迎面走来又擦肩而过的人,没有忘记过他们的疾苦。我是一名记者。

要从来处来,要到去处去。我是记者,我就应该潜入生活的最底层。寺庙虽好,但不是我的去处。

我直奔机场。买到了一张通往昆明的机票。

然后,在最后一分钟登机。

飞机启动了,先在慢慢地滑行,接着速度越来越快,腾空而起。我站起身,透过眩窗望着飞机下的福州,那一幢幢高楼大厦渐渐变得狭小,渐渐变得模糊,闽江像一条带子,也在渐渐消失。而更远处,是辽阔无际的大海,2005年最大的一场台风正从海面席卷而来,奔向福州。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飞机在爬升,在爬升,一阵轻微的抖颤后,飞机穿过了云层,明丽的阳光照耀着机身,银光闪闪。而福州,已经淹没在了厚厚的云层下面。我正在一步步地远离福州,也许再也不会回来。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媚娘,想起了阿青,想起了那些生活在福州的留守女人。我泪流满面。

再见,我的福州!再见,我的爱情!再见,我的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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