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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王靖的故事(5)

福州留守女人 by 王志君

2016-11-7 12:05

阿青凄凉地笑了,她说,我喜欢这样,我就要你后悔,要你后悔一辈子。

隔着吧台,我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臂 ,我几乎是恳求地说,阿青,阿青,你要为自己以后着想。

阿青冷冷地说,对不起,你的手放错了位置,请你松开。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继续轻蔑地斜睨着我,旁边的服务小姐都向这边好奇地观望。阿青突然大声喊道,保安,保安……

楼上下来了两个穿着灰色制服的男子。阿青对他们说,这个人来闹事,我不认识她,把她轰出去。

两名保安一左一右夹住我,我放掉阿青,左右摇晃着撞开他们,我大声说,走开,不关你们的事。然后,我转过身,故作大义凛然地向门外走去,而我的内心,充满了心酸和无奈。

走出桑那城,我仰起头向门内望去,看见阿青正在眉飞色舞地向两名保安说着什么,我心中一阵怆然。

那天,我没有上班,我一直站在桑那城的门口,幻想着阿青会出来。我要对阿青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

阿青一直没有从桑那城的门口走出。我看着太阳落下了西边的高楼,暮色渐渐淹没了这座城市,五颜六色的灯光次第亮起。一辆又一辆轿车,一辆又一辆自行车,一个又一个行人,从我身边过去,他们看起来都很如意很幸福,没有人像我这样满怀忧伤,浓得化不开的忧伤。我一根接一根抽烟,直抽得嘴唇干裂舌尖发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前面是坎坷过后的坦途,还是阴风吹荡的悬崖。

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是我感觉不到饥饿,胸口像堆满了石头一样沉重而郁闷。我巴巴地望着桑那城,盼望着阿青会从那里走出,盼望着她会跟着我回家。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痛苦,我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我靠在身边的榕树上,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住。

到了午夜,阿青终于走出来了,我满心欢喜地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她显然没有料到我还在等候,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接着又很快恢复了冷漠。她径直走上了路面,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弯腰进去。出租车刚要启动,我拉开了车门,也钻了进去。我没有想到,阿青却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飞快地到了马路对面。

我惶惶地从出租车中钻出,想向她跑去。然而一辆接一辆的轿车从我的面前驶过,接着,是一辆巨大的为超市运送货物的十轮大卡车。它轰隆隆地开过来,连地面都在颤抖。它长长的车厢阻挡了我凝望阿青的视线,它走得异常缓慢,缓慢得像蜗牛在爬行,我焦急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大卡车终于开过去了,然而,马路对面已经没有了阿青。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个方向。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那天夜晚,我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我睡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忽而清醒忽而模糊。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度过的那些无限幸福的时光,在陕北乡下,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我们背着书包在寒风与雪花中奔跑着,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我们一路唱着:“索罗罗,索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那是我们语文课本中一篇叫做《寒号鸟》的课文,那只好笑又可怜的寒号鸟一到寒冷的夜晚就这样唱,而到太阳升起来时又忘记了昨夜的寒冷……那个时候多么幸福啊,没有忧伤没有痛苦。一个人如果不会长大,永远生活在童年时光该有多好啊。即使长大了,也不要遭遇爱情该有多好啊。爱情,为什么男人和女人之间会产生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去找阿青,也许我们都需要安静。就像惊涛骇浪后是宁静的海面,我们在误解过后会重归于好。

我又开始在福州的小巷中行走,那些曲径通幽的小巷常常会将我的脚步带到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带给我惊喜和叹惋。小巷的尽头,突然就会出现一棵异常古老的榕树,披拂着发丝一样的气根,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时又会有一座残破的古庙,油漆斑驳的门扉和瓦楞上的青苔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走在这些幽深的小巷中,我满腹的愁怨就会渐渐消散在清淡的风中。我不知道小巷里的这些房屋中以前居住着怎样的人,现在又是谁在这里居住,岁月如此匆忙,而一个人的一生却又如白驹过隙,哪里能够容许你像林黛玉那样把花瓣埋在树下再独自惹发一番闲愁呢?

我想,我应该振作起来。

有一天,我突然在塔巷遇到了阿莲。塔巷是福州一条很古老的小巷。

我只是想买一盒烟,我走进了一家没有任何标志的商店,商店的门口放着一个木框,木框的隔栏里放着几个空烟盒,告诉人们这是一家商店。小巷很寂静,很落寞,一只耳朵硕长的狗在墙边打瞌睡,墙根由于年代久远的潮湿而泛着一层绿光。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把商店开在这里,也许就是为了这份宁静。我想,店主一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颤巍巍的老人。

等我眼睛适应了商店里的黑暗,我突然惊异地发现,简陋的柜台后面站立的是阿莲。尽管她满脸愁苦眼睛黯淡,尽管她额头上已经有了缕缕细密的皱纹,尽管她皮肤已经失去了往日神采飞扬的光泽,可我还是能够认出来,她就是阿莲。

阿莲看到是我,也感到很惊奇。她一连声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很开心地笑着,我看到她张开的嘴巴里缺落了两颗门牙。

阿莲拿出了她商店里最好的香烟,要给我,我不要,她硬塞在我的口袋里。我拿出钱包,她突然就变脸了,她说,如果你付钱,现在就离开这里。我只好将钱包又装回口袋里。

阿莲说,两年前,她和老公离婚了,她没有要老公给她的钱。老公又回到日本,和那个日本财阀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娜娜不久就去世了,患有这种病几乎就等于宣告死亡。为了给娜娜治病,她欠下了别人太多的钱。为了还债,她和那个台湾人假结婚,想私渡到台湾,在台湾打工来还债。可是,没有想到会被边防派出所查出……

我想起来了,我和阿莲见的最后一面就是在那家边防派出所。办案的民警说,阿莲要被劳教半年时间,劳教地点在闽北的农场。在去年我第一次离开福州时,曾经到闽北农场寻找过她,可是那里没有她的身影,劳教的花名册中也没有她的名字。

阿莲说,在我离开边防派出所的几天后,办案民警们重新研究了她的案子,认为她和那些贪图享乐的偷渡女子不一样,决定对她从轻处罚。只在看守所里关押了她一个月,她就被放出来了,就开了这一间小小的商店。

我说,你为什么要把地址选择在这里,这里太偏僻了。

阿莲说,她没有太多的本钱,也交不起更多的房租。何况,在这里,不用交各种税收,她的主顾都是小巷里的熟人。

我问,你做这种生意,能够自己生活吗?

阿莲说,她每个月除过自己的生活费用,还可以剩点钱用来还债。她计算好了,照这样的生意,她二十年后就可以还完所有债务,到那时候,她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女人,肃然起敬。

阿莲说,她现在什么都不去想了,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走过一天又一天,只等待着把债务还完的那一天,她的心中一片清明,她生活得踏实而实在。

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我一阵心酸。这就是当初那个生活随意而优裕的阿莲,就是那个花钱如流水的阿莲,就是那个居住在福州高档别墅区的阿莲。生活真会折磨人,命运真会捉弄人。然而,身居陋巷生活清贫的阿莲依旧善良而本真,她念念不忘的是,要还别人的欠款。

阿莲还向我说起了媚娘,她说,她们是多年的好朋友。

阿莲说,她曾经在仓山的一所私立学校里见到了媚娘。媚娘是那所学校招聘的英语教师。

关于媚娘更多的情况,阿莲无法得知。她说,媚娘的性格已经完全变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在她们相见的一个多小时里,媚娘总是沉默中,眉头凝结着愁苦。

原来媚娘还在福州!上帝啊,你终于对我开眼垂青了。

很长时间里,这种叫做阳痿的疾病让我痛苦不堪,我感觉自己像个太监一样萎靡不振,充满了虚假与伪善,尽管我身体依旧很健康,胸大肌依旧像岩石一样坚硬,两条大腿像拉满的弓蓄满了力量,但是我的力量无法凝聚在那一点上,我的力量散漫地分布全身。走在大街上,我羡慕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男人,他们能够享受上帝给予的享乐和愉悦,而我不能够。我痛苦不堪。我强烈地自卑。

我不敢把自己的疾病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的难言之隐。夜晚,我一个人漫步在街头,开始留意那些摆在地摊上的陈旧的书籍。那些书籍已经被岁月的烟雾熏染得憔悴苍黄,它们一直躲在时间的背后不为人知,但传说中它们记载的偏方单方可以治疗疑难杂症,我像猎犬寻找骨头一样对它们充满了渴望。

我购买了一本年代久远的名叫《有病不求人》的书,它只有残破的半部,就这仅有的半部还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但直觉告诉我,往往这样的书才潜藏富矿。“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们的祖先老早就这样说。

那本书中记载着一个治疗阳痿的中药药方。我将那个药方抄写在一张纸上,急急忙忙地跑到一家中药店中,我低着头对药方伙计说,按照这个药方抓付药。那个二十多岁的伙计问,什么病啊?我不敢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我说,我替别人抓药的。

我抓好药,揣在衣兜里,像老鼠一样溜出门,沿着墙角行走。阳光像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样照耀着街巷,然而却无法照穿我心中的浓浓悲哀。

那付中药我一直没有煮食,它在阳台上放置了几个月,因为我不知道哪里有药壶可以购买。当我第一次离开福州时,我打扫房间,打开包装的麻纸,才发现里面已经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蛀虫。最初的几个蛀虫钻进去后,蚕食了这些治疗阳痿的中药,然后,它们性欲勃发,繁衍出了一大批又一大批的后代。

后来,我在一本医药书中看到,阳痿很大因素是由前列腺炎引起的。我想,我是不是患有前列腺炎。书上说,前列腺炎是一种极为棘手的疾病,有人一生治疗也未痊愈。前列腺炎宜早发现早治疗,否则后患无穷。我一个人想着想着就背上汗毛竖立颤动不已。我还没有孩子,我不能就这样贻害终生。

一个礼拜天的清晨,我早早地来到医院里,我挂的是专家门诊的号。那家医院坐落在卫生厅的旁边,当初阿莲住院就在那家医院。它良好的服务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隔着门缝,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面对门坐着,他正在看一本书。我看看楼道里没有别的病人,就急急忙忙地溜进去。

老医生抬起头,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阳痿。

老医生说,多长时间了?

我说,快一个月了。

老医生问道,以前好吗?

我还没有结婚,我羞怯地说,以前很好。我想起了我和媚娘一起生活的日子。

老医生在我的胸脯上打了一拳,发出嘭嘭的浑厚的声音。老医生笑着说,去吧去吧,这么好的身体哪里会有阳痿。

我不甘心,我说,我是不是前列腺炎,听说前列腺炎会阳痿的。

老医生又笑了,说,前列腺炎也不是你这个年龄得的。没事别瞎琢磨,你的阳痿是瞎琢磨出来的。什么病也没有,你回去吧。

我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医院。我认定了自己阳痿,认定了老医生对工作不负责任。因为,那本我在旧书摊上购买的《有病不求人》说,阳痿与前列腺炎是与身体年龄无关的。那名老医生也许是故意轻描淡写,而其实我已经病入膏肓,我的阳痿无药可治。

我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中,度日如年,混混噩噩。

一天黄昏,我像一只离群的鸟在福州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流浪,突然接到了王靖的电话。王靖说,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我说,没有。自从我离开报社后,我已经不再阅读任何一张报纸。

王靖在那头大声说,你赶快买张看看,有重大消息。

我冷冷地说,会有什么重大消息?再重大的消息也与我无关。

王靖兴奋地说,你错了,与你有很大关系。

我将信将疑地走到十字路口的一间报刊厅,买了一张当天的报纸。头版头条上赫然印着“刘立基昨日被双规”。我大叫一声,将报纸抛上天空。散乱的报纸落在树枝上,落在墙角,落在人行道上。过往的行人都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我。我站在路边,高扬着头,伸出手臂大叫一声——的士。

那天晚上,我又来到了经常去的那家酒吧。同去的还有王靖和芳婷。芳婷找到了新工作,她在中国移动公司任职。

那天晚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

我们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点燃一根又一根香烟。我们肆无忌惮地打着酒嗝,吐着烟圈,旁边的人都好奇地望着我们,把我们当成了不良青年。酒精燃烧得我们血脉喷张,我们打着响指对侍者大呼小叫——来来来,再开一箱。

芳婷说,你们听过一个关于开酒瓶的笑话吗?

王靖说,什么笑话呀?讲来听听。

芳婷还没有说,她自己先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人家没有笑,你自己先笑。可见你的笑话质量不高。

芳婷突然正色道,不笑了不笑了。这个笑话对民工兄弟不恭啊。说是有两个民工经常见到人家去酒吧,也要去。他们第一次进酒吧。一落座,小姐就拿来了一瓶红酒。其中一个问,这瓶酒多少钱?小姐说,一千元,要开吗?另外一个民工听说一千元,吓了一大跳,说话也结巴了,他说,开……开……小姐砰一声打开了酒瓶,那名民工才把那句话说完整了,他说,开……玩笑。

我们一起笑起来,笑得滚成一团。

笑声停止了,王靖说,你知道刘立本怎么落马的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王靖说,是苟今明牵出的。

那天,得意忘形的苟今明暴力拆迁的场景,被一名微服私访的省级领导亲眼看见了。回到省府大院,这位一向谦和亲切的省级领导大动肝火,面对着公安检察城建土地多名官员的面,他掀翻了桌子。那些站在台下的官员两股站站诚惶诚恐。省级领导说,查,严查,一查到底,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苟今明第二天就被隔离审查。

没多久,一贯飞扬跋扈的苟今明就供出了向刘立基行贿上千万的事实。在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后,刘立基被双规。而他的那个参加过新丝路模特大奖赛的情妇,在得到风吹草动后,携带巨款和一名保镖潜逃,现在公安机关正在全国通缉。

直到午夜,我们才离开了那家酒吧。我们走在午夜凉凉的风中,忘情地唱着歌,欢快地笑着。

王靖开车将我送到了我租住的小区门前。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朵流云一样轻松。我全身上下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突然,那个地方变得饱满而坚挺,毫无征兆地饱满坚挺。

我惊异而兴奋。

我突然很想很想王靖,想和王靖拥有崭新的一夜缠绵。男人和女人当拥有了赤裸相向的那一刻,就再也心无旁骛了,就再也无所顾忌了。

我拿起电话,拨打了她的号码,我想向她证明我是真正的男人,想在她的床上重新找到我失去的自尊。电话尚未拨通,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肮脏很龌龊。这样做,我和那些让人不齿的男妓又有什么区别。王靖是因为我有正义感才和我交往,而我却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性能力,我和那些街边耀武扬威的种猪和公狗又有什么区别。

我赶紧挂断电话。

而我没有想到,那天夜晚,喝过酒的王靖因为性欲无处释放而陷入别人构筑已久的圈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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