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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王靖的故事(3)

福州留守女人 by 王志君

2016-11-7 12:05

然后,我就说起了我和媚娘的那些愁断肝肠的往事。我说起了我们手拉手走过八一七路,说起了北峰寺庙里的那群孩子,说起了我孤独伤感的平潭岛之旅……

阿青突然坐了起来,她尖利地叫了一声,声音像利刃刺穿了浓浓的夜色。直到今天回想起那声尖叫我还感到惊惧。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在黑暗中发散着幽蓝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然后,她就向床边挪去,长长的乱发沸沸扬扬,轻拂着她赤裸的肩膀。我伸出手拉着她,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狠狠地甩开我的手臂,大声叫喊着别碰我别碰我。

她光着脚踩踏在地板上,推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她站在阳台上,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我急忙跑过去,想把她拖回房间,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滚开你滚开。对面楼层的灯光打开了,有几颗好奇的脑袋向这边张望,而浑身赤裸的阿青不管不顾,依然面朝窗户站立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太愚蠢太愚蠢的错误,我为什么要把我和媚娘的故事告诉阿青。阿青是媚娘的小姑子。

我太愚蠢了,我后悔得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那晚,直到天亮,我们都没有再回到房间。阿青就那样一直站在阳台上,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一直在流着。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给我两次爱情?为什么把媚娘送给了我,又把阿青送给了我?为什么送给我的偏偏会是她们两个?

我的心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中,一直在下沉着。

我不知道该对阿青说什么,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失去工作的第一个月,我生活得随意而悠闲。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就穿着短袖长裤,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和脚下的皮鞋一样一尘不染。我就那样清清爽爽地走进酒吧,在侍者点头哈腰的躬迎中,找到一个隐秘的墙角,然后将全身陷进柔软的沙发中。侍者早已知道了我的嗜好,不用我招呼就会托来一瓶红酒和一包三五香烟。

我慢慢地品着这有点辛辣又有点青涩的红酒,那种像血液一样鲜艳的红酒将浪漫和妩媚酿制其中,每一口下肚,都会在心中溅起一片欣悦的火花。音乐声悠然响起,冗长而舒缓,像“谁持彩练当空舞”,我闭着眼睛,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上世纪前叶那个马车驶过的飘着枫叶的香谢丽舍大街,穿着曳地长裙的巴黎女郎站在艾菲尔铁塔下,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酒吧,在酒吧打烊的时候,在侍者的催促声中,我才从美丽的梦境中苏醒。走出酒吧的玻璃大门,走在午夜空旷的福州街头,我才知道了巴黎依旧像一朵美丽的花开放在一个叫做欧洲的遥远的地方,它也只开放在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中。

还在很早的时候,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就阅读了大量的法国小说,从司汤达到杜拉斯,从梅里美到缪塞,我知道那是一个充满了浪漫和爱情的国度。我对法国一往情深。

回到家中,我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任从窗外灌进的风轻轻地吹着因为经常轮滑和健身而肌肉凸起的身体。第二天,直到阳关将我吵醒,我才会睁开眼睛。

有一天,我想,每天每天长长的时间无法打发,不如去外地旅游。

我似乎连一分钟也没有犹豫就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出发了。我选择的地点是惠安,一个地处闽南的小县,那个独具风情的小县因为著名诗人舒婷的一首名叫《惠安女子》的诗歌而名声大噪。

徜徉在惠安小城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我像置身在异域他乡。迎面走来而又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女子都让我惊叹不已。传说中美女是惠安的特产,而惠安女子又特别吃苦耐劳。她们包着花布头巾,只露出亮如寒星的双眼,每一双眼睛都水汪汪地晶莹含春,那头巾背后的张张脸庞也一定妩媚动人。她们上衣宽肥而短小,露出盈盈一握的纤细的腰身和圆圆的肚脐,下身是同样宽大的长裤,裤管像裙裾一样随着她们轻盈的步履而飘飘荡荡。那是惠安女子独特的装束,这种美丽的服饰已经绵延千年,并且还会绵延下去。

小城的外面就是大海,大海炽热的风掠过小城的上空,太阳热辣辣地照耀着,惠安小城像一枚风干了的柑橘,让人感到烦躁不安。我光着的臂膊上开始有了疼痛,像无数绣花针在扎噬,我突然明白了惠安女子为什么要世世代代做那样奇特的打扮,她们原来是为了抵挡强烈的紫外线和燥热的海风。

然而,惠安的街巷很少见到男子,四面都是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的窈窕女子,她们开放在我举目所及的视野里,让我恍惚中来到了《镜花缘》描写的那个让人无限神往的女儿国中。

我信步踱进街边的一间小店里,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长期肆虐的海风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岁月的印痕,她依旧像少女一样肤如凝脂艳若桃花,她为我端来了一碗“拌粉干”,那是此地的特色小吃。她细细的腰身随着步履美妙地扭动着,那一摸雪白的肚腹像霞光一样生动炫目,而包裹在黑色长裤中的肥大臀部却又山峰一样隆起,宽大的衣衫也无法掩盖她凸凹有致的身材。

我说,怎么大街上都是女人,男人都去了哪里?

她边利索地收拾着杯盏碗碟,边对我说,男人都出国了。

我惊讶地问道,怎么惠安的男人也喜欢出国,都是出国打工?

她说,我们这里很贫穷,世代都有出国打工的传统。

我说,你的老公哪?她也出去了?

她笑了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她说,是啊。已经出国十年了。

我一阵默然,不知道再该说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留守女人都有一部孤独守望的难念的经,都有一部心酸史。

然而,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忧伤,她白皙的脸庞平静如水。她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打火做饭,动作娴熟而匆忙。也许她已经习惯了,也许她已经麻木了。

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她背着书包,穿着天蓝色的校服。她一进来就大声叫嚷着饿坏了饿坏了。放下书包就去抓放在盘子里的面团吃。

她怜爱地看着她,对我说,那是她的女儿。她又开始给女儿准备午饭。

小女孩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后,就去找隔壁的同学写作业了。小店里再没有了顾客,一片宁静。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油漆斑驳的桌面上。午后的大街也一片静谧,仅有的几个行人步履匆匆。

她搬了一条凳子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她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笑着说,你看我像吗?

她摇摇头说,不像,你应该是北方人,这么粗壮高大。

我问,这个店平时就是你一个人照看?那也很忙的啊。

她说,我要照看店,还要照看地里的庄稼,还有两个老人,一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我暗暗惊叹,想不到这么一个柔软的女子,居然撑持起了一个祖孙三代的家庭。这种家庭重担是一个男人也无法承担的。

我问,老公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知道,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联系了。

我大吃一惊。沉默了许久,我说,那你怎么办,你也得为自己考虑啊。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她说,我还能怎么办,把两位老人养老送终,把孩子养大成人,我也就老了。

我不知道她的老公在遥远的异国为什么和她失去了联系,也许他另有新欢,也许他已经死亡。然而,有谁知道在这座小城里,生活着这么一个留守女人,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支撑着沉重的生活。我黯然神伤。

她说,在我们这里,有的男人出国回来了,有的就没有回来。大家都像我这样生活着,我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了。

惠安女子原来都这么贤惠这么辛劳。命运对她们太不公平了。我突然想起了舒婷那首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诗歌《惠安女子》: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样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走出小店,走在午后的街巷,我怀揣着沉重的悲哀。惠安,原来是这么一个忧伤小城。

以前,我只知道福州留守女人很痛苦很孤独,忍受着精神的极度折磨,我没有想到,惠安女子,在人们想象中诗一样美丽的惠安女子,也同样痛断肝肠。她们除了精神的痛苦,还有繁重的劳作,还有肉体的疲惫。

天下留守女人,为什么都这样孤苦无奈。

回到福州是第二天的午后,太阳正在城市的上空熊熊燃烧,和许多个午后一样,福州的大街安详而静谧,行人稀少,每隔一段距离,榕树下就有一个卖冷饮的摊点,坐在藤椅上的摊主因为少有人光顾而昏昏欲睡。那时,正是福州一天最炎热的时光。

穿过大街,我走进了一道小巷,小巷的两边开着上百家店铺。那时候我常常从这条小巷走过,看着那些贴着门神的挡板,雕刻着飞禽走兽的屋檐,还有那些容貌神色各异的摊主,和店铺里形形色色的物品。那是一幅福州版的《清明上河图》,那里每天都在展示着福州平民的市井生活。

然而,没有人会想到,一场暴力即将在这里上演。

那辆挖掘机出现在小巷口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惊惶。几个在巷中玩耍的孩子还在互相转告说,看,来了那么大一辆车,比房屋还高。他们好奇地向挖掘机跑去,塑料拖鞋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踩踏出一路脆响。

然而,孩子们还没有跑到挖掘机面前,挖掘机就伸出长长的钢铁手臂,它轻轻一挥,小巷口的墙壁就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粉尘。一只在墙壁下纳凉的狗被埋在了砖石下,它凄惨的叫声从砖石的缝隙中挤出,在午后的小巷上空缭绕不绝。

接着,挖掘机后面走出了几十个男子,他们统一黑色T恤,黑色短裤,黑色墨镜,每人手中提着一根垒球棒。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男子手中还举着对讲机。他们杀气腾腾地走进小巷,大声喝叫着,走开,走开,马上要拆迁了。

小巷最里面是一家小商店,从柜台后面走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她头发蓬乱,满脸汗珠。她质问那群像杀手一样的男子,为什么要拆我们的房子?这还有没有王法?

手持对讲机的男子一脚将女子踏翻在地,一招手,挖掘机隆隆开进,巨大的铁铲当空落下,小商店也轰然倒塌。

接着,从各家店铺里跑出了许多人,汇聚在小巷的路面上。小巷吵了成一锅粘粥。惊呼声,唾骂声,哭喊声,尖叫声……夹着挖掘机隆隆的引擎声,还有黑衣男子们气焰嚣张的叫骂声。挖掘机一步步进逼,人群一步步后退,房屋一间间倒塌……

两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坐在自家的店铺前,愤怒让他们脸庞扭曲,他们大声喊着,我们就不走,凭什么赶我们?有胆量就从我们身上碾轧过去。

手持对讲机的男子又一挥手,身后的打手们一冲而上,垒球棒准确地落在那两名席地而坐的男子身上,他们大声呼救着,但是没有人敢上去解围,他们满脸血痕,从地上爬起来惊惶逃窜。

打手人排成横排,凶神恶煞一般高举垒球棒向前走去,他们见人就打,不分男女老幼。人群急忙逃奔。路面上是一只又一只被踩丢的鞋子。挖掘机随后跟进。刚才还充满了祥和安宁的小巷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仿佛人间地狱……

我一直在小巷的尽头观看着这残酷的一幕,惊恐的人群从我身边汹涌而过。我刚想上前制止这阳光下的暴行,突然想到,我现在已经不是记者了,我什么都不是,我和那些奔逃的人群一样,在强暴面前,我们只能忍气吞声,能够保全性命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看着那群黑衣男子步步逼近,他们黑色的墨镜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片惊悸和恐惧。我和人群一起逃窜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一辆白色加长奔驰停靠在路边的树荫下,那是苟今明的车子。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亿万富翁苟今明的策划。在一扇玻璃车窗的后面,肯定有苟今明观望的眼睛,也许他脸上现在正露出满意的笑容。

而那些被毁坏了居室的人们,他们今晚要露宿何处,他们今后将如何生存。

那时候,我不知道,在观望这残酷的一幕上演的人群中,还有一位省级领导的身影。在苟今明最猖狂的这一刻,他的厄运已经悄悄来临了。

据说,这位省级领导每周总有一天会微服私访,他步行在福州的大街小巷,戴着一顶遮阳的草帽,和路边的人们交谈者,没有人知道这个谦和的老头居然是从省府大院走出来了解民间实情的高官。

一天黄昏,我突然接到了王靖的电话,王靖说,她在一家茶楼里等我,约我喝茶。

我来到那家叫做“笑傲江壶”的茶楼里,看到王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的面前是一尊巨大的树根雕刻而成的茶几,漆成明丽的黄色。她眼睛望着窗外,默默地吸着烟,她的头发又黑又直,嘴唇鲜艳,烟雾从她的头发上袅袅上升,飘散在天花板上。我从侧面望着她,她显得异常妖艳妩媚。记得好朋友陈凯曾经说过,吸烟的女人与众不同,吸烟的女人最有魅力。

我坐在她的对面,她抽出一支烟替我点燃,那是我最喜欢的三五香烟。

她问,你最近好吗?

我说,我已经被解雇了,现在是无业游民。

王靖凄凉地笑了,她说,我现在也是无业游民。

我惊异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在苟今明的房地产公司上班吗?

王靖说,是我自己辞职的。我不愿意在那里干了。

我说,现在好啊。我们都可以好好休息了。工作了这么多年,终于尝到了自由是多么美好多么宝贵。

王靖告诉我说,那天苟今明在暴力拆迁时,她就和苟今明坐在那辆加长奔驰车里。她亲眼看到了苟今明指挥着挖掘机摧毁了一间又一间店铺,亲眼看到了那些打手们挥舞大棒的情景。那时候,她被那一幕幕惊呆了。以前她只知道苟今明是一个不法奸商,她没有想到苟今明还是这么一个野蛮的流氓,老百姓的生命在他眼中如同蚂蚁一样轻贱。她曾制止苟今明,可是苟今明说,他有的是钱,死了人给几个钱就打发了。那个时候她就萌发了辞职的念头,她不能为这样的流氓工作,不能和他同流合污。

我说,我很佩服你。

王靖说,我相信苟今明不会长久,这样无法无天他不会长久,这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

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每个执政党都不会容忍这样的暴行。

王靖招招手,走过来了一名侍者,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穿着素底兰花的旗袍,她把一包茶叶放进壶中,加上开水,然后高高地端起茶壶,倾斜,一道细细的像瀑布一样的淡黄色水流准确地落在小小的酒盅一样的茶杯中,居然一滴也没有外溅。我端起茶杯,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让人深深陶醉。

侍者介绍说,这是最名贵的铁观音。它产在福建武夷山绝顶仅有的三颗茶树上,由于茶树生长在悬崖峭壁,只能依靠猴子采摘。而每年的产量也只有十几斤。

我大吃一惊,我问王靖,为什么要破费喝这么名贵的茶叶?

王靖说,因为我敬佩你,你是一名真正的记者,敢于孤独地和邪恶作战。

我说,每一个有良知的记者都会像我这样做。在邪恶面前,记者不站出来,还有谁能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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