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12:05
推开别墅那扇厚重的茶色玻璃大门,掩身在楼梯旁的墙角,看到保镖站在围墙边的台阶上漫无目的地向门外探望,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别墅里空寂无人,走廊里楼梯间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猩红色地地毯,一尘不染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人体油画,那些变异的夸张的人体浑身都在释放着勃勃的欲望和妩媚。我踩着地毯轻轻地登上二楼,二楼有面对面六个房间,其中的一间门扉虚掩,我轻轻地推开,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就闪身进去。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房间,一套名贵的楠木家具靠墙摆放着,在透窗而来的明媚阳光中泛着古朴而优雅的光芒。我曾经采访过在福州举办的一届家具博览会,我知道这一套家具价值至少上百万。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异常宽大的黄铜色的双人床,床边的栏杆上镶嵌着熠熠生辉的珍珠和宝石。每一粒珍珠和宝石都可以买到上百张普通的双人床。我没有想到贪官的寝室居然奢侈糜烂到这种程度。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幅照片,照片上一个风情万种极尽妖媚的女子坐在椅子上,非常满足地笑着,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又矮又胖像土豆一样毫不起色的男子,尽管他西装革履极力想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状,但臃肿下垂的脸庞和高高凸起的肚腹暴露出了他的养尊处优和无限丑陋。他们两个就像张飞配貂禅,但是他远没有张飞的强悍和武威。他肠肥脑满的形象让我想起了农村过年时悬挂在树下被刮净了毛的大肥猪。房间里氤氲着一种淡淡的香味,那种香味像烟雾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我深深沉迷。我突然感到一种久已压抑的欲望在心底像烟雾一样悄然漫上,慢慢地覆盖全身。然而,我又不知道那种香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曾经读过一本书,书中写到了有这么一种香味,它是原产于印度的深山老林里的一种草发出来的,那种香味只能持续短短的几个小时,闻到这种香味的每一个人都会性欲勃发,它是远古印度皇宫里的贡品。面对双人床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面超大屏幕的电视机,电视机下是一方小柜,柜子上是一堆碟片,封面上印着裸体男女性交的不堪入目的画面。我想,这名高官肯定是一名阳痿患者。
我拿出数码相机,匆匆拍摄了几张后,又悄悄地爬上三楼。三楼只有两间异常宽大的房间。门扇都打开着。一间房屋里面对面放置着两张真皮沙发,那种纯白的颜色柔软而舒适,沙发边是两尊高大的金属制作的裸女雕塑,不知道是黄铜的还是镀金的。我悄悄地走进去,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看到了两个名片盒,一盒装满了崭新的制作精美的名片,上面都印着同一个人的名字;另一盒的名片则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我将两盒名片装进口袋里,退身而出,向另一间房屋走去。
隔着门缝,我看见那间房屋靠墙摆放着一圈立式木柜,柜子里摆满了珍贵的字画和文物,我刚想走进去,突然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穿着丝绸衣服,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从背影看起来,她身体富态而丰满,她不是我在寝室照片上见到的那个高大风骚的女人,她也许就是王靖所说的这个家的菲佣。
菲佣正在打扫房间。房间本来就很干净,她只是象征性地擦拭着那些摆放着珍贵文物的玻璃门扇。透过打开的窗户,我看见远处的山巅覆盖着一层翠绿,郁郁葱葱。
突然,楼梯里响起了一阵奇妙的音乐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躲进了那间会客室的门后。菲佣从那间放置着文物的房间里走出来,向楼下走去。我趴着窗户向下望去,看见别墅外的大门无声打开了,一辆红色的跑车轻飘飘地驶进来,那名我进门时见到的保镖还在小房间里,而另一名保镖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了,快步迎上前去打开车门,一名很妖艳的高个女子翘腿跨出来,另一闪车门也打开了,钻出来一个肥头大耳体态臃肿的老年男子。他们就是我在寝室照片上见到的那对狗男女。
我看见他们走进了别墅里,又看见菲佣走出去了,走进别墅旁边属于自己的一间小房间里。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走上三楼,我急忙把那两盒名片放回原处,又把相机藏在墙角的地毯下,紧了紧腰间的电工皮带,然后强作镇静地在走廊里等他们。然而,他们没有上楼,我听见他们走进了二楼的寝室,听见了那个女人骚味浓郁的发嗲声,还有那个老年男子像猪一样的粘稠的笑声。然后,就是那个女人夸张的故作惊讶的叫床声。叫声刚起,又戛然而止。女人狐狸一样的声音又响起了,她说,老公,你好威猛,今天我好满足。
我没有想到他们那么快就草草完事,我担心他们会走出来,急忙又把照相机和名片盒揣在衣服里,沿着楼梯走到一楼,从别墅的后门溜了出去。那时候,两名保镖正在前门的房间里开心地聊天,菲佣在她的小房屋里想心思。我溜出后门后,从围墙上翻了出去。我没有想到,围墙外是一片丛生的荆棘,我的手臂和脚腕都被刺得鲜血横流。
然后,我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贪官别墅,向山下发足狂奔。
我跑到山下,和每次暗访成功一样,在一间小饭店里点两碟炒菜,要两瓶啤酒,暗自庆幸自己又一次胜利大逃亡。
我掏出名片,看到那座别墅的主人名叫刘立基,他掌握着福建全省的土地买卖大权。而另一盒名片上印着的,则是各种分管一方的官吏和做着各种生意的商人。
我蛮以为这次成功的暗访会让刘立基的种种丑陋恶行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进而揭开福州房地产界存在的重重黑幕,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无所不在的强权面前,我像那个自恃勇敢手持长矛向风车作战的堂吉坷德一样,被碰得头破血流。
回到福州后,我当天夜晚就写好了稿件,交给了报社的值班副总编。
在稿件中,我隐去了那位像猪一样的贪官的姓名,甚至连那幢别墅的地址也不得不隐去,在没有掌握更多的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前,我不敢断定那名贪官就是刘立基。我只是如实地写出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而查究他的腐败是反贪局的事情,我只是给反贪局提供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那位副总编来自改革开放前沿的广州,几年前,他也做过一连串的暗访,他的名字和事迹被新闻界的同行传诵着,人们说他曾经卧底黑帮揭开了广州火车站警匪勾结的黑幕,曾经假扮“驴子”来往于金三角,曾经解救了被跨国集团拐骗到泰国的卖淫女……他的经历就是一部传奇,他对黑暗势力深恶痛绝。
他读完了我的稿件,突然抱着我,连连赞叹说,我们报纸就需要这样的稿件。他站在办公室像个诗人一样连连挥舞着手臂,像挥舞着一把锋利的大刀,表达着对贪官污吏的愤慨。
第二天,我的稿件见报了。
那一期的报纸同样在福州引起洛阳纸贵,人们翻阅着我写的那篇稿件,纷纷猜想着我所写的那位贪官会是谁。
下午,就有神秘的电话打进报社,说我的稿件在福州引起了骚乱,严重地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责成报社次日在头版头条登载道歉声名,并追究相关当事人的责任。
于是,我被叫到了报社,接受那名“三别总编”的批评。那是我第二次走进他位于写字楼顶端的办公室。在他宽大而舒适的像五星级宾馆包房的办公室里,“三别总编”对我暴跳如雷,他满脸红涨,像一个气球。他也像气球一样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他说,如果报社因为这篇稿件而关门,那么我就是千古罪人。
我说,我没有错,我文章中的每一句话都有据可查。
然后,值班副总编就走进来了,他对“三别总编”说,稿件和事实没有出入,如果我们这样谨小慎微畏惧强权,还谈什么舆论监督,还谈什么党的喉舌。
“三别总编”说,你们都出去,我需要静一下,然后捧着他那颗硕大的头颅倒在了沙发上。
在第二天的报纸上,报社果然登载了道歉声名,值班副总编和我都被除名。
值班副总编登上了去广州的飞机,我送他一直到机场。站在宽阔明亮的机场门口,他说,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新闻。兄弟,来广州吧。
我说,我过段时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来广州找你。
看着飞机穿云而过,消失在遥远的蓝天,我突然感到异常悲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我在福州是否还能生存下去。新闻从业以来,我第一次失去了工作。
而我不愿意离开福州的原因,是因为我还要等待媚娘回来,我幻想着,还能再见到她。。
几个月后,我第一次离开了福州,去武汉一家新生的叫做《新周报》的报社去工作,就是因为这位值班副总编。他在《新周报》做总编。那时,我万念俱灰,我无法等到我的媚娘。那时,我不知道媚娘已经出家了,不知道她正云游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她已经铁定了心要在暮鼓晨钟青灯黄卷中了此一生,来完成她背叛丈夫和对丈夫死亡的赎罪。可是,她知道我对她深深的思念深深的牵挂吗?
曾经和我同寝室的陈凯是和我一同离开的,他去长沙的《体坛周报》上班。我们在离开福州的前一个夜晚,在报社楼下的草坪旁站立了许久许久,回想起在福州共同生活过的两年,感叹唏嘘。天亮时,我要乘上去武汉的飞机,他要乘上去长沙的飞机。在机场,我们手握着手,禁不住泪光闪烁。
2005年夏天,在经历了一年的动荡后,《周报》宣布解散,我又一次面临失业。当时我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就回到了福州。在感觉上,福州似乎就是我的故乡,是我灵魂的栖息地。
这个夏天,我终于见到了媚娘,终于见到了出家的媚娘,在福州北峰的那座寺庙里,她已经完成了对佛门的皈依,她不再留恋和我在一起的往事,她已心如枯水。
也是在2005年夏天,我遇见了媚娘的小姑子阿青,开始了另一段旖旎而神伤的爱情。
为什么我的爱情注定要那么忧伤?
但是,我的每一次爱情都是真挚的,都倾注了我全部的感情。这两场爱情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感觉和热情,我的爱情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我遍体鳞伤,我的心裂成了片片碎叶。此后,不会再有谁让我动心,让我全身心地投入来爱一个人,让我把她看得比我自己更重要。和媚娘一样,我枯死的心不会再泛起任何一丝细小的波澜,我只能选择独身。
而阿青离开我,是因为我告诉了她,关于我和媚娘的一切。
现在,我还在想着,如果那天夜晚我把我和媚娘的一切不告诉阿青,也许阿青就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我;如果我撒谎对她说,我和媚娘只是普通的朋友,也许现在我们已经走进了张灯结彩的洞房。
然而,我准备选择她做我的妻子,选择她和我共度一生一世,不论以后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我们都要在一起,那么,我就不能对她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必须对她坦诚无遗,必须让她知道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过去。我对他不能有任何隐私,否则就是对她的不忠实。
我想起了那些不再是处女的可怜的女孩,在新婚之夜,面对着没有出现处女红的尴尬局面,她们该如何向自己的老公解释。他们就像我一样面临着两难抉择,如果说出自己曾经有过恋情,说出自己曾经有过性行为,那么老公能够理解吗?如果编造谎言,自己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
那些可怜的失身过的女孩和我一样,我们没有错,但我们却都要遭受命运的残酷打击。
在2005年的这个夏天,在阿青离开了我之后,我一遍遍地问自己,爱情需要谎言吗?我说出了我和媚娘的实情,但是我有错吗?我没有做错什么,但是爱情为什么却离我远去?
那个夜晚的情景我今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像一把锋利的刀,生生地割断了我和阿青的爱情。
此前的阿青那么小鸟依人清纯可爱,而此后的阿青变得暴戾无常让人恐惧。
那个夜晚和此前的好多个夜晚一样闷热难耐,没有一丝风从这座城市的上空吹过,大街两边榕树细碎的叶片一动不动,树下是肩搭毛巾摇着蒲扇的人,他们长大嘴巴喘着粗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从桑那城里接回阿青,阿青一路唧唧呱呱地向我述说着她今天的见闻,又掏出纸巾替我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在没有人的拐角,攀上我汗涔涔的脖子,飞快地吻一下。
阿青撒娇地说,老公,爱我吗?
我说,当然爱你了,不爱你还能爱别人?
阿青噘着嘴巴说,哼哼,你敢爱别人,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我说,你属狗,你才是狗腿。我就把狗腿让给你了,没有人和你抢夺。
阿青用拳头轻轻地捶着我的肩膀说,老公,你坏死了。
那天夜晚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直都很开心。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今夜和我们度过的许多个夜晚一样美丽而神往。阿青还向我唱起了她新学的一首歌曲,那是这个夏天风靡大街小巷的《两只蝴蝶》,她张开双臂像蝴蝶一样扇动着翅膀说她要带我穿过荆棘去看什么花什么水。
我说,你有暴力倾向和大女子主义,谁见过母蝴蝶带着公蝴蝶到处乱飞。
阿青说,呸,你一点也不懂浪漫。
我们说说笑笑地回到房间,然后就洗冷水澡,然后就一起躺在床上。
我们伸长四肢躺在床上,她头发湿漉漉地枕在我的手臂上,她的腿放在我的腿上。窗外月光皎洁树影婆娑,楼上的住户播放着一首外文歌曲,那异常柔美的旋律从我们打开的窗缝渗透进来,在房间里飘飘荡荡。那是一首男子独唱的歌曲,声音很有磁性,像风从空旷的原野上掠过,卷起漫天飞舞的枯叶;又像午夜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无人的山谷。我想,那个唱歌的男子一定脸部棱角分明,长着短短而坚硬的胡须。
阿青突然翻身而上,爬在我的身上,她吻着我的耳根,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老公,我想要。
我探手下去,发现她已经汹涌如潮。
然后,我们就气喘吁吁地分开了,闭上眼睛,感受着颠峰过后的幸福。
我们面对面侧身躺卧,舌头柔弱无力地交织着,像暗夜飘忽不定的火苗。阿青说,老公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我们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掠过树梢的微风。
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夜晚我们为什么会提起媚娘。我们就在那种微醺的飘摇状态中提起了媚娘。我们的意识都不再受意志的控制,似乎滑落嘴唇的每一句话都水到渠成。
阿青说,你怎么会认识媚娘?
我说了媚娘的孤苦,我说每一个留守女人都忍受着同样的孤独和痛苦。我说,媚娘曾经告诉我,她非常后悔让你的哥哥去伊拉克,那个战乱频仍危机四伏的国家。
阿青说,媚娘似乎很信任你,她对你比对我还要亲切。我好嫉妒啊。
我顿了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曾经深深地相爱过。
黑暗中,我看见阿青似乎笑了笑,她说,怎么可能啊?你该不是发高烧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非常喜欢阿青,这么单纯可爱的阿青,我要娶她做我的新娘,要让她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我不能对她隐瞒我的一切,我的过去。我说,我们真的曾经非常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