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12:05
那时候,我经常去闽北采访,我也最喜欢去闽北采访。
乘上列车,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渐渐地远离喧嚣的都市,烦躁的心绪突然变得异常宁静。我总会想起 “支颐沉思”这个词语,这是一个曾经让我无限神往的词语,在我少年时代,我阅读了大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说,在那些中国当代的文学作品中,爱情总会在列车中上演,而女主人公又总会在小说中“支颐沉思”,那无限美好的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中,让我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幸福甜蜜。
然而,在我一次次去闽北采访的列车上,我没有遇到一个“支颐沉思”的让我心动的女孩子,但是窗外的美丽风景却让我深深心动,它带给我的是另外一种惊艳和美丽,惊世骇俗的美丽。
坐着列车,沿着闽江一路北上,宽阔的湛蓝的江面上,有渔夫戴着斗笠,划着一叶扁舟,还有沉默地坐在江边垂钓的人,那种风景恬静得像一幅水墨画。列车继续北上,窗外一棵棵高大的翠绿色的松树排山倒海般地呼啸而来,又哗然退后。还有一座座山峰,连绵不断的山峰。有时候,在峡谷间,突然会出现一座小茅屋,小茅屋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屋顶苫盖的树枝还残留着新鲜的葱绿,茅屋前晾晒着刚洗好的衣服,还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石桌旁正熬着一锅稀粥,也许是南瓜粥,白色的蒸汽冲击得锅盖啪啪作响……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就在这里下车,走进那间小茅屋,在那间小茅屋里生活,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闽北的风光和任何一个地方的风光都不一样,密密层层的树林覆盖着肥沃的土地,连绵起伏的山峰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城市和村庄就散落地淹没在森林中。它阴柔,它秀美,它绮丽,它湿润,它就像一个风情万种的美轮美奂的女子。据说,这里是中国森林覆盖率最高的一块土地。
那次,我坐着列车一直到终点站武夷山。
站在武夷山的街头,四面望去,满眼翠绿,就连吹来的风也是湿润的。四周的山峦就像一个摇篮,武夷山市区纯净得像一个婴儿。大街上行人稀少,人们步履悠闲而从容,完全不像大城市的人们那样匆匆忙忙节奏紧张。这里是一个太适合人居的城市。
我游荡在武夷山的大街上,背着行囊,手持望远镜,睁大双眼好奇地望来望去,那些穿着民族服装的本地土著人,衣着时尚的外地游客,半山腰的凉亭,山顶上的别墅群,都让我惊叹。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把别墅建在山顶上,难道只为了“一览众山小”,可那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我正举着望远镜东张西望,突然眼前一片白色,我抬高镜头,突然看到一张硕大的笑脸。我正惊异间,望远镜被一只手夺走了。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白裤的年轻女子。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拿着望远镜到处偷窥,没收了。她故作严肃地说。
您是?我头脑飞快地旋转着,搜索着记忆,可是想不起来她是谁。
哼,连我也敢忘?她嗔怒地噘起涂着猩红唇膏的嘴巴说,我是王靖。
我想起来了,她是王靖,就在那次芳婷作东的宴席上,在那家福州最豪华的酒店里,她坐在我的邻座。
然而,我只知道她是粉领文秘,对她其余的情况,我一概不知。
你怎么会来武夷山?我问。
王靖说,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这次是和公司老总一起来武夷山。然后,她说出了他们公司老总的名字。
那个名字我非常熟悉,也几乎所有的福州人对这个名字都耳熟能详。和那个名字对应的是一张扁平的脸和枣核一样滚圆的身材。那张特色显著的脸经常在电视上出现,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在福州的大街小巷风传,他经常乘坐的一辆加长奔驰也成为了福州街头的一道风景。
我曾经因为一场房地产官司采访过他,也曾经走进了他在福州城里的三个家中。他的每个家都布置得富丽堂皇。而更让我惊异的是,那三个家中有着三个不同的女主人。她们每个都比他小好多岁,每个都美若天仙。
就在采访中,我和他的奔驰司机成为了朋友。他的司机曾经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他们老总为福州争光,在台湾有两个情人。在福州,有着很多很多的台商,那些台商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在福州包养情人,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让每一个福州本土人义愤填膺。
我还听到了关于这位房地产老总的许多传言。人们说他十年前是福州街头有名的小混混,经常打架斗殴强抢民女,人们谈论他就像谈论青面兽杨志遇到的泼皮牛二一样充满了惊恐和畏惧。他自封为福州的土皇帝,他天天赴宴席夜夜做新郎,他没有三宫六院的形式,却实在有三宫六院的内容。没有想到十年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成功商人,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人们在电视中经常能够见到他衣冠楚楚地腆着硕大的肚皮和那些西装革履的政府要员们出席各种剪彩仪式。他扁平的红润的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和对好政策的感激,剪彩完毕,然后,他们一起昂首阔步地走下台阶,走进新时代。
他在短短的十年内,能够从一个街头烂仔迅速“成长”为身价过亿的巨商,关于他一夜暴富的故事在民间也有许多版本。有人说他有一个在美国开着跨国公司的叔叔,有人说他在黑社会中拿着枪支替人讨债积累了第一桶金,还有人说他在台湾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他的身世是一个谜,他的发家致富更是一个谜。
但不论怎么说,他现在已经褪尽了黑色,浑身镀上了鲜艳的大红。他在那些镁光灯闪烁的重要场合粉墨登场,扮演着一个成功商人应该具有的矜持和高贵,在外人的眼中,他是富贵的象征,是成功的典范。
曾有一个经济学家说,中国的房地产业是最容易暴富的行业,也是最没有规律的行业。在他的身上,真切地体现了这一点。
他的名字叫做苟今明。
我问王靖,苟今明在哪里?
王靖指着高高的山上一幢别墅说,老总正和别人谈事情。
我问,为什么选择在山上?
王靖说,那是一位高官的别墅。
后来,我才知道了那些建在武夷山顶上的别墅群是一种地位和身份的象征。而那些高官们平时并不居住在那里,这些别墅也并不为外人所知。只有在异常情况下,高官的身影才会秘密地出现在别墅里,比如,研究官场上的最新动态,比如接受大额贿赂。
而这次,苟今明携带一百万送为高官,为了争夺福州市区内的一块地产开发。
我和王靖坐在武夷山街道边的石几上,看着大街上稀疏而悠闲的行人,心中充满了一种懒洋洋的适意。湛蓝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几朵薄纱一样的浮云,云朵下轻缓地翱翔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忽而相互追逐,忽而比翼齐飞。暖暖的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肩头和脸颊,一种久违的幸福潜滋暗长。
蓦然的邂逅相逢都让我们感到惊喜,我们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彼此心中没有任何芥蒂。我们享受着此刻远离福州的宁静和恬然,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
对于官场的腐败和行业的暴富,我们已经没有了谈论的兴趣。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每天都在这片东方的土地上上演着,我们已经麻木了。我们的交谈从外界深入到了彼此的内心。
王靖说,她是福州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尽管在这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收入颇丰,但是她很不如意。苟今明招聘她,并不是看上她的能力,而是看上了她的文凭和她的容貌。所以,在一些重要场合,苟今明总会带上她,向别人炫耀地介绍说,这是我的秘书,硕士研究生。苟今明关心的只是他的面子和金钱,而对她起草的公文连看也不看,他也压根看不懂。
王靖说,她已经有了离开这家房地产公司的想法,只是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去处。但是,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够找到的。她是文学专业毕业。文学专业是一块狗皮膏药,贴到哪里都可以。文学专业毕业的学生可以从事一切与汉字有关的工作。
王靖说,她的老公原来在摩托罗拉中国分部工作,半年前去了美国总部,半年后才能回来。老公对于她来说,只是每周一次的例行越洋电话。有时候她打电话过去,老公说他很忙,就匆匆挂断电话。也许他真的很匆忙。她很伤心。他们经济都很独立,她隐隐约约感到了自己的婚姻遇到了危机。但是她又不知道危机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危机会爆发。
在远离福州的这座小城里,我们望着南方,望着福州的方向,说着发生在那座城市里的关于我们的事情。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彼此的心突然贴得很近很近。那些往昔的痛苦此刻仿佛经过过滤一样,有一点纯净,有一点优雅,有一点淡淡的惆怅,有一点淡淡的忧伤。
一只蝴蝶飞过来,振动着色彩斑斓的翅翼,轻轻地落在路边花坛里一朵玫瑰上,那是一朵害羞的将开未开的玫瑰。空中响起了悠长而清越的鸽哨,一群白鸽排成一行,像箭一样飞向高远明净的天空。阳光明媚,氤氲着一种苹果熟透了的甜香。我心中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往昔的记忆一齐涌上心头。我心头轻轻呻吟着,轻轻阵颤着,我想起了媚娘。尽管这么长时间里,我都不愿再想起她,然而,此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媚娘。
一想起媚娘,我的心中就酸酸的,涩涩的,像一道利刃从心头轻轻地划过。这么长时间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她,我和她的故事,那些充满心酸和无奈的故事已经轻轻地合上了,像合上了书页,再也不会打开。然而,我没有想到,在远离福州的武夷山,我就这样突然想起了她。
我说,我在福州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的名字叫媚娘。
我说起了我和媚娘的故事。这么长时间里,我从没有向一个人说起过我和媚娘的那些痛断肝肠的往事。而今天,我突然说给了王靖。也许是共同的教育背景让我们有了共同语言。我说着说着,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突然就泣不成声。那一刻,我才发觉,媚娘从来就没有走出过我的内心。没有人能够替代媚娘,没有人的。
王靖说,媚娘还会再回来吗?还会再回福州吗?
我说,不知道,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
王靖说,我有一种预感,我觉得你们还会相见的。
我摇摇头。我说,她已经出家了,她四海云游,我无法寻找她。
然而,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此后的有一天,媚娘真的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晕了过去。
那时,我和阿青正处在热恋中。
女人的预感真的是准确的。
我一直不知道那座建在武夷山顶的别墅主人是谁,只知道他是一个高官,他神秘的身份连王靖也不知道。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权倾一方。
王靖说,她曾经和苟今明驱车来到了那座别墅的外面,两个很高大的保镖拦住了她,只把苟今明放了进去。那幢三层楼的别墅貌不惊人,看起来很普通。别墅被围墙围着,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卉。有一次,她偶尔听到苟今明提到,那幢别墅里还居住着一个女人,那名女人曾经参加过中国最著名的新丝路模特大奖赛。那个女人闲得无聊时,就去山下的一家银行上班,而大多时间里,那个女人就呆在别墅里足不出户。
王靖说,流氓出身的苟今明横行无法,然而他对那个神秘高官却很敬畏。因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高官的政策倾斜给予他的。苟今明口无遮拦,然而却从来没有吐露过这名神秘高官的身份和姓名。
职业的敏感告诉我,这是一条好线索。但是我又清醒地知道,我只是一名小记者,在强大的腐败和强权面前,我和那些街头为生机而奔波的民工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的生命都贱如蝼蚁。
我没有勇气和力量去揭开那幢别墅所掩盖的肮脏和无耻。
我们正交谈着,王靖的电话突然响了。她说,是苟今明在找她,她要走了。
我们约定,回到福州后经常联系。
我第二天就回到了福州。
市中心的五一广场依然是我经常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曾经留下了我和媚娘在一起的很多足迹,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片草皮,都有着媚娘的印痕。也是在那里,我和媚娘第一次遇到了阿莲。还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京榕被城管欺凌。
那里聚集着福州三教九流的人,形形色色的人都能够在那这里进行最彻底的放松和宣泄。那里不分白天夜晚人流如织。
那个黄昏我又来到了五一广场,突然看到了巨大的毛主席的塑像前站立着一个老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肃穆站立。然后就对着塑像三鞠躬,口中念念有词——
人民群众上街头,主席像下来聚首。
千言万语涌心头,眼泪哗哗往下流。
请示主席怎么办?今后道路该咋走?
人们呼啦一声围上去,都好奇看着这个老头怪异的表演。老头神情严肃,旁若无人地继续喊道——
暴力征税害农家,再现土匪和恶霸。
农民跟您打天下,如今反倒受欺压。
里应外合忙改制,厂长变成资本家。
国有企业被搞垮,坏人心里乐开花。
您说工人是主人,如今要吃苦二茬。
分流改制加买断,要把工人往死掐。
这个那个产业化,逼着人民把钱花。
股市设局把钱圈,血本无归赔光了。
辛辛苦苦几十年,人民生活贫困化。
腐败蔓延管不住,贪官越抓官越大。
收入财产不公开,群众要问为了啥。
眼看公仆忘人类,先把自己解放了。
贪官张口就是法,非法财产便合法。
厂长年薪几十万,难道国企就靠他。
昧着良心瞎胡搞,损公肥私捞一把。
早知如此差距大,没人革命打天下。
人群中突然静息下来,没有人轻佻地嘻笑了,也没有人喧哗。我看到老头地眼角流下泪水,他浑然不觉,对着毛主席塑像又是三鞠躬。
人群里有了回应。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说,这社会啊,太不公平了。妓女住了宾馆,地痞成了大款,当官的把鸡巴磨短。
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没有见过这样的世事。当官的一月拿多少工资,凭什么就坐好车住豪宅。我当初跟党干革命,那时候的艰苦朴素、为人民服务,现在咋就不提了。
穿着中山装的老头把手伸进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包,打开,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证书和奖章。老头向围观的人说,他当过新四军,也当过八路军,还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腿上还有日本飞机的弹片。回国后,他响应祖国号召,参加家乡的革命建设。他没有想到,到了晚年居然衣食无着流落街头。
老头说,他相信党相信国家,他相信政府想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国家政策都是对人民有利的。但是,坏就坏在下面的贪官污吏,歪嘴和尚乱念经。贪官不除,兴国无望。
听到老头的话,我感触很深。
就是在那一刻,我萌发了去武夷山揭露那名高官的念头。
一个星期后,我又来到了武夷山。
我装扮成一名电工。我在山下的劳保商店里购买了一套用劳动布制作的工装,腰间的皮带上悬挂着螺丝刀尖嘴钳试电笔等等一大排专业用具,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发出一连串脆响。我来到了那名神秘高官的别墅外。
那时正是午后,我伏在围墙外的草丛中,看到一名保镖坐在围墙内的一间小房子里,伸长四肢歪斜着头昏昏欲睡。突然电话铃声急促响起,保镖站起身面朝墙壁接听电话。我看到四下再无别人,急忙从草丛中一跃而起,轻手轻脚地快步穿过围墙,向别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