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12:05
我说,我很看重那些贫贱夫妻,他们幽居在山野荒郊,几乎与世隔绝,但是他们很恩爱,他们白头偕老,他们没有钱,但是你能说他们不幸福吗?生命其实是一个过程,每个人能活多少岁都是上天注定的,与其在有限的生命里狗苟蝇营苦心惨淡,倒不如一切都看开点,自如潇洒地走过一生。别成为金钱的奴隶,每个人最终都难以逃脱一死,而死亡是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的。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他的饮食起居又非常简单。富可敌国的他生活和一个普通的员工并无二致,那些钱对于他又有什么用处。最近又有传说,比尔盖茨要将所有的钱捐献社会,不会留给后代任何东西。
阿青说,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我们家有钱,哥哥就不会去伊拉克打工,媚娘也就不会离家出走,我也就不会无家可归。要不是媚娘存了一笔钱做我的学费,我早就失学了,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也许会和京榕一样。如果京榕有钱,她怎么会依门卖笑,怎么会街边摆摊,怎么会忍受着别人的折磨和白眼。
我语塞。我知道我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们的说法又是矛盾的。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悖论,所以生活才会这样纷繁复杂。
阿青的这些感慨是在我们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来后抒发的。
我们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来,一贯聪颖的京榕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她消瘦了许多,身体单薄得就像一张纸,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漫天飞舞。走到山下,我们看到有一群郊游的青年骑着自行车疾驶而过,洒落一地的欢歌笑语。看着他们的背影,京榕说,我要好好生活了,打死也不再做小姐。
京榕要回长乐家中,她说要陪着公公婆婆一起过日子。为了避嫌疑,我让阿青送她回去。
第二天,阿青见到了我,满面愁容。
阿青说,京榕一回到家中,债主就踹门进来。他们要京榕偿还老公出国时所欠下的高利贷。京榕刚从看守所出来,身无分文,而公公婆婆也都老态龙钟,任何一点小小的事情都能够让他们惊慌失控,他们就像两只躲在墙角觅食的老鼠,除了害怕和叹息他们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他们一切都听从京榕的。在债主面前,京榕一再解释哀求,然而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要扒了京榕家的房子,京榕跪地求饶,要求宽限十天,十天内一定偿还利息,那些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京榕家的房子其实很破旧,但是,那是两位老人的栖身之所。京榕说,如果真的没有了房子,两位老人将难以存活。
她那个没有文化的老公在遥远的以色列依然处于失业中。
那天晚上,阿青在京榕家住宿了一个夜晚。在福州市区长大的阿青真切见到了乡村的贫穷生活。她说,在那样的环境中,她连三天都呆不下去,而京榕却在那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
在那间简陋的蚊蝇肆虐的房间里,阿青和京榕一夜未眠。那是京榕的结婚新房,然而新房里除了一床棉被是新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烂陈旧的。新房里连一架最普通的电视也没有,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一台收音机。就是依靠那台收音机,京榕和她的老公才知道乡村之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没有婚纱照,他们只有两张四寸的彩色照片,在那两张照片上,京榕依偎在一个模样普通的男子身边,很幸福地笑着,很满足,很惬意。
京榕说,他从小没有了爸爸,妈妈带着她长大。单身的妈妈很孤独,她有一点歇斯底里,每当她疾病发作时,她就会折磨京榕,将京榕拧得遍体鳞伤。而等到她平复后,她又感到很后悔,抱着京榕撕声痛哭。
京榕说,她不恨妈妈。她理解孤苦无依的妈妈。但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爸爸。爸爸是去世了,还是和妈妈离婚了,她不知道,妈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中,她没有感受过温暖。所以,当她结婚后,她非常珍惜自己的家庭,她把公公婆婆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
京榕对阿青说,因为老公对她好,她知道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会好到什么程度,会让人多么感动。所以,她非常非常爱老公。
阿青曾经对我说,不明白京榕为什么会爱那个没有容貌没有金钱的男人。
我说,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女子。她先有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很贫穷,他们只买的起街边小店的食物,也穿很普通的衣服。那时候,每逢周末两人都不上班的时候,他就用自行车载者她,一路摁着铃声来到乡下踏青。但是因为父母的反对,他们分手了。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男子,住豪宅,坐香车,那个男人也很爱她。但是她说,她最幸福的,还是和第一个男朋友骑着自行车郊外踏青的时光。她说她今生都不会忘记那些情景。
后来,听阿青说,在她从长乐回到福州后,京榕也来到福州,又开始做小姐。她不敢去发廊里,而是站在晋安河边,等待着嫖客来挑选,然后带着嫖客来到自己的出租房里。
她要还债。
每次我从外地采访回来,路过夜色中的晋安河畔,就会想起京榕。晋安河畔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南方的树木都叶片阔大,透过树丛能够看到彼岸闪烁的霓虹灯光,还有无声奔驰而过的各种小轿车,它们将这座夜色中的南国都市编织得流光溢彩,充满了纸醉金迷和雍容奢华。而在河流的这边,在婆娑的树影下,是为生活所迫而被迫卖淫的穷苦女孩子。
每次路过这里,我都走得很快,我担心会遇到京榕,尽管我一直想见到她,一直牵挂着她,但是我不能在这里见到她,就像我不能在最狼狈最失意时见到阿青一样。
听说,小姐的最好结局是,积攒到一笔钱后,找到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好好过日子。而小姐的最坏结局,则就是被不知名的嫖客抢劫杀害。
其实,每一个小姐都面临着被抢被杀的危险,因为她们是最缺乏保护的一群人。
我没有想到,把京榕从看守所接出的那次竟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没有想到京榕竟会被一个从不认识的变态嫖客杀死。
2003年的大年三十,我独自走在福州的街头,手中提着刚刚从超市购买的蔬菜和食品,我准备独自一个人过一个精彩的春节。冬季暖融融的阳光照在我的肩头,我看着满大街张挂的红色灯笼和穿着崭新衣裳满脸笑容的行人,心中荡漾着暖融融的幸福。
我走到家门口,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是报社值班室打来的,在晋安河边的出租屋里有一个女子被杀死了。公安正在赶赴现场。
我不慌不忙地打开房门,放下手中装着蔬菜食品的塑料袋,然后把照相机、采访机、采访本、圆珠笔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装进背包里,乘上了开放晋安河的公交车。节假日还要工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
走进一条小巷,我来到了那间出事的出租屋前。出租屋的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向里面观望,他们在胆颤心惊地低声交谈着。门口还停着一辆警车,车顶上闪闪烁烁的彩灯营造出一种不祥而紧张的气氛。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死亡的会是京榕。我想,在这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京榕肯定已经回到了长乐的家中。
我挤进人群中,走进那间出租屋,向警察出示了记者证。警察说,女子死得很惨,身上被捅了数十刀。死者身份目前还难以断定。
我站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向四面张望。出租屋很简陋,白灰粉刷的墙壁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黄色,墙壁上没有悬挂任何装饰画。一张木质的陈旧的双人床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个空间。死亡的女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床单,血顺着床沿流到了地上,已经凝结。床头放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似曾相识。
我拿起笔记本,翻开,扉页上写着两个字——老公,还用钢笔画着一个很高很帅的男子。我大吃一惊,这是京榕的日记本啊。
我手臂颤动着揭开床单,床单覆盖的是京榕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显然她死前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恐惧,她全身赤裸着,胸脯上,肚腹上,大腿上,都是刀捅后留下的伤痕。她的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拳头里是一撮头发。
我不忍再看,轻轻地放下床单,覆盖着她。背过身去,眼泪流了下来。
门外响起了警笛声,一名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走了进来。他拿出相机开始拍照。他看了看京榕的伤势说,估计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夜晚。
警察开始调查周边的人群。
小巷里开了十几家店铺,都很狭小破旧,都是做小生意的商人。一间杂货店的老板说,京榕经常在他这里买方便面吃,昨天黄昏,京榕又买了一包方便面。他问,要过年了,为什么不买些好东西吃?京榕说,她第二天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杂货店旁边是一家性用品商店,老板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很邋遢的男子。他说,昨天夜晚十点多,京榕来到店里购买安全套,只买了那种简单包装的两只安全套。由于京榕经常在这里购买,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京榕告诉她说,她第二天就要回家过年了,丈夫要从以色列打工回来,他积攒了几万元。年后,他们就开一家商店,她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了,今晚是最后一次。没有想到她就出事了。
杂货店老板还说,送走京榕后,他就准备关门,走到门口,看见十几米开外的树下站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个头很矮。京榕走到树下后,他们就一起向小巷深处走去,那个男子有轻微的跛脚。
我们走出杂货店,继续走向下一家店铺调查。杂货店老板突然赶出来说,京榕有一部小灵通,他知道号码。
当天晚上,这起轰动福州的凶杀案就侦破了,警察在一处建筑工地上抓获了那名留着小胡子的跛脚男子。
跛脚男子残忍地杀害了京榕后,拿走了京榕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还有京榕刚买的小灵通。他不会使用,就随便摁号码拨打,他没有想到,这个小灵通号码已经受到警方监控。警察按图索骥,将还在被窝里好奇地摆弄小灵通的凶犯抓获。
跛脚男子家在农村,曾经有过一次短暂而失败的婚姻。在他和妻子同床共寝的有限的时日里,妻子一次次地强硬地拒绝了他的性要求,最后跟着一名来村中收破烂的男子私奔了。他异常气愤,就迁怒于所有女人。
警察审讯得知,跛脚男子已经杀害了七名女子。一名是下班晚归的女子,另外六名都是卖淫女。他身上常年藏着一把尖刀。
在派出所,我还见到了京榕的日记本和一个透明的塑料瓶。那是京榕仅有地遗物。瓶子里装着很多很多用彩纸折叠的小星星,每个小星星上都写着“爱”,足有上千枚。
我翻开日记本,几乎每篇日记都写着“老公”。老公,天冷了,你买棉衣了吗?老公,我刚才去饭馆吃饭了,你吃了吗?老公,你此刻在干什么,我太想你了;老公,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日记中没有写她自己经济的窘迫,没有写债主的逼迫,也没有写她靠卖淫来偿还老公出国欠下的巨额债务。
最后一篇日记是她遇害的前一天写的。她写到,老公,听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高兴得一夜没有合眼。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了。老公,此后我天天陪着你,永远都不分离。老公,我太爱你太爱你了……
我合上日记本,无法再看下去,眼泪夺眶而出。一转身,看见身后的警察也在擦着眼泪。
听一名和京榕一起在晋安河畔站街的女子说,京榕常常会提起她的老公。每次和嫖客做完了以后,她就会一个人默默地折叠小星星,折叠好多好多,放进塑料瓶中。
春节过后,我在派出所见到了京榕的老公,一个很朴实的男子。他听到京榕的死讯后,一下子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