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12:05
我们一起来到了祠堂里,狭小的祠堂里已经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最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是一尊金刚佛像。金刚怒目圆睁,看起来异常威猛。我站在角落,不知道他们要上的是什么课。
祠堂的后门打开了,走进了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男子。闹嚷嚷的祠堂里突然鸦雀无声,人们一齐抬起头来满怀崇敬地望着他,像向日葵望着哺育万物生长的红太阳。我看到,这轮红太阳竟然就是刚才和我一起搭乘三轮蹦蹦车的一撮毛。
一撮毛站立在桌子后的台阶上,站立成一座雕像。他满含哲理地说,世界上有无穷的财富,我们就是创造财富的人。今天我们一无所有,明天我们就是百万富翁。
台下数百人一齐喊道,我们会发财,我们会富裕,我们会成百万富翁。
一撮毛显然很满意,他微微笑着,举起双手,喊道,我们的事业是伟大的,我们会让万人羡慕。
台下的人又整齐地喊道,我们的事业是伟大的,我们会让万人羡慕。
我看着他们滑稽的表演,感觉实在好笑,然而他们却都满脸虔诚恭敬,似乎在出征前接受着一件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他们个个站直腰身,双手紧贴裤管,努力地挺起胸膛,脸上肃穆得都能刮出一层铁锈。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了文革时期那个火热而又愚昧的年代。
一撮毛开始现身说法了,他用非常自负的音调说,请诸位相信我们伟大的事业吧。我从事我们的事业仅仅两年,但是我已经有了巨大的收获。两年前,我是一名小工人,面临下岗,身无分文;两年后,我身价千万,在福州购买了两座别墅,还拥有两辆豪华轿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我每年还要出国考察旅游两次。而刚才,就是我的私人司机开着我的宝马轿车把我送到了村口,我来给大家上课。
台下人群一片啧啧称羡声。
去你妈的,我在心中狠狠地骂道,你小子是和我一起乘着四面透风的三轮蹦蹦车来,三轮一路颠簸得你小子骨头都差点散架,你他妈的有什么宝马。
一撮毛依旧在台上自吹自擂唾沫飞溅,愚蠢的脸上洋溢着得意忘形,在吹牛的间歇,还不忘举起手臂喊几声口号,台下这些无知的人也举起手臂齐声叫喊。
发财,发财,我们会发财,我们的事业战无不胜。他们喊着。
一撮毛是虚伪的,台下的人是真诚的。我突然替这些人深深悲哀。他们是一撮毛的工具,可悲的是,他们还乐意做这样的工具。
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愚昧。信夫!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京榕的身影,可是,密密实实的人头阻挡了我的视线,京榕一定在这里,就在这座祠堂里,她也在愚昧地高呼口号,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祠堂的角落,我看着一撮毛以假乱真的表演,看着这些几近疯狂和盲从的人群,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传销,国家屡禁不止的传销,它像吸血鬼一样,将每一个上当的人吸纳进来,慢慢地榨干,然后再让你去蒙骗另外不明真相的人。
传销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异常猖獗,国家曾经明令取消。我以为它已经绝迹了,没有想到,在这里又借尸还魂死灰复燃。
大约两个小时后,纷纷嚷嚷的“老鼠会”才结束了,一撮毛当先走出,穿过人群闪开的夹道。他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像一只洋洋得意的大公鸡。他走出祠堂,走过村道,摇晃着华而不实的背影,走向村外,寻找他那辆并不存在的虚拟的宝马轿车。
在整个“老鼠会”中,只有一撮毛才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知道,他们所从事的是狗屁伟大事业,他只是想把这些本来就很贫穷很可怜的人口袋掏空。而那些深受蒙蔽的人们,才穿的是皇帝的新装。
人群涌出祠堂,散乱地走向各家各户,我站在村道上急切四顾,然而,视线里没有京榕的身影。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是她肯定就在这座村子里,y因为听他们说,今天是他们一周一次的“洗脑会”,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我在村道上徘徊,眼光逡巡着每一扇打开的院门,每家院子里都很嘈杂,有的提着塑料袋准备出门,塑料袋子里装着滴里当啷胡乱作响的劣质化妆品;有的围在一起,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好像在开学术讨论会一样。在一颗香蕉树下,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旧的牛仔裤,红色夹克衫,那正是京榕。
我静悄悄地走到京榕面前,京榕抬头看见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长时间不见,她又黑又瘦,眉宇间凝结着愁苦,身体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说,离开这里吧,你们这是传销,传销是违法的。
京榕说,怎么会哪?我们在一起就像兄弟姐妹一样,我们在做自己的事业。
我说,这叫什么事业啊!那个讲课的是个骗子,你们传销的这些化妆品都是伪劣三无产品,这是在坑害消费者。
京榕说,怎么会哪?我们老师上个礼拜还被邀请去欧洲讲学了,他把他的照片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京榕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彩色照片,她把它精心珍藏着。照片上的一撮毛站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仰着一张蠢笨无知的脸傻笑着。我一看就知道那张照片是合成的。一撮毛和铁塔不成比例。铁塔很小,而一撮毛却突兀,而且还是上半身。
我说,这是电脑合成的,我一天可以做一百张,我的背景可以放在月球上,还可以放在史前社会……
我正和京榕在争辩着,突然围上来了几名男子,他们推着我,质问我想干什么,是不是来破坏他们伟大的事业,是不是想来“反水”。接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将我围在中间,推搡着,一个个怒容满面义愤填膺,我看见京榕想挤进来,可是徒劳无益。我看见她张开嘴巴,但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被淹没的汹涌的愤怒的潮水中。接着,我看见一撮毛也出现在外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溜回来了,也许刚才他是去村外观察风向。
我知道今天难以逃脱,被这些狂热而愚昧的人群包围,我免不了一顿毒打。我掏出手机,拨打了110,一遍又一遍,但是110一遍又一遍占线。我没有办法,只好虚张声势地自说自话,我故意放大声音让他们听见。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你们要派一个防暴队过来,两百多人,整整五卡车。不用不用,不用这么多人。什么?马上过来,好,好,你们马上过来。
我的声音压倒了他们的喧哗,他们很多人听到了我的话语,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我暂时解除了危机。一撮毛走上前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他恶狠狠地盯着我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说!后面那几个人上前抢夺了我的手机。
我强装镇静,仰着头,双手抱在胸前。一撮毛打了我一拳,对后面的打手说,搜,看身上有什么。
我暗暗叫苦,完了,完了,我身上还装着记者证啊。他们如果知道我是记者,我绝对不会活着走出这个村庄。
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在这些疯狂的人群面前,我不敢反抗。我急出了满头汗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突然,村口想起了警笛声,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更惊讶不已。循声望去,一辆白色的警车径直开进村中,车顶上的红灯闪闪发亮。我故意大声喊道,防暴队来了,后面还有五卡车警察。架着我的两名打手急忙放开我,落荒而逃。人群像捅了一棍子的马蜂窝一样轰地一声四散逃窜。一撮毛刚想逃跑,我抱着他一个大背摔,将他掼倒在地。然后,压在他身上,死死地卡住他的喉咙。
警车在村中停下来,下来了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接着,两边村口都有警察出现。一个警察用喇叭喊着,站在原地,都站在原地,不要动。逃散的人群便都停下了惊恐的脚步。
车上下来的那两名警察走到我跟前,我站起身,一撮毛也爬上来,拍打着他崭新笔挺的西装上沾染的尘土。他低着头,认真地拍打着。
一名警察伸出手掌托起一撮毛的头,突然说,林文会,你跑到天边我们也能找到你。
一撮毛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但马上又镇静了。他说,谁是林文会?我不是林文会。你们认错人了。
另一名警察取出手铐铐上一撮毛的双手,拉着他走向警车。一撮毛大声喊道,我要抗议,你们还讲不讲人权。
从村子两边走进的警察在村道上汇合,他们拿出手枪,那些狂热的传销者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后来,我才从那些抓捕的警察中知道,一撮毛名叫林文会,武夷山市人,曾冒充福建省公安厅下派干部和省长之子,以能够让在押犯提前释放、能够在干部提拔任免中提供帮助为借口,在武夷山大肆行骗二十多万元,影响极坏。在群众中严重破坏了公安形象和省级领导形象。这次,是福州、武夷山两方公安联动,在侦知他落脚在吴厝搞传销,又开始行骗时,果断出击,一举擒获。
没有想到,我歪打正着,虚张声势,却真的等来了警察。
而在这次由一撮毛组织的传销中,一撮毛和他的下线收取了每人一千元,提供给他们的是标签全是外文字母、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化妆品”。一撮毛还有上线,据说,上线是在广州。
数百名传销者被警察教育一番后,就驱散了。他们抢天呼地,追悔莫及。
我将京榕又带回到福州。
京榕说,一个月前的一天,她走在大街上,一名脸上白得像裹尸布一样的女子拦住了她,极力向她推荐一种新化妆品。说那种化妆品极为便宜,如果在商场出售的话,价格至少翻一番。那片如簧之舌能把稻草说成黄金,京榕被她说动了心,就掏出一千元,购买了产品,就加入了这个“老鼠会”,就成为了传销成员。
一千元,对于在夜间摆地摊的京榕来说,是一笔极为巨大的开支。
京榕依旧在东街口摆地摊。不同的是,她已经从天桥上挪到了天桥下,在天桥下的邮政大楼门前,她们一溜排有十多个女子,蹲在地上,面前摆放着种种儿童玩具和女孩子的饰物。
京榕说,现在换了一批城管,允许她们统一摆摊了,她们不用再像被追赶的逃兵一样东躲西藏了。那天,在东街口,京榕对我说。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的额头上已经有了两道浅浅的皱纹,她在说话的时候,不断地用手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她还是个孩子啊,和阿青一样。阿青那时候正在上大学,青春活波,而她,从动作到语言都已经显出了老态。命运真的会改变人,经历了生活太多磨难的京榕,已经有了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
我的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怜惜。像京榕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她们以最低的姿态进入这座城市,只要求拥有一份工作,能够生存,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她们。
我问她一天的收入情况,京榕说,她一天可以收入二十元左右,比起那些没有工作的人,她很满足。
我问起了她的老公,京榕立即笑逐颜开,她说,老公在以色列找到了给一家中国餐馆洗刷的工作,待遇很好。她要等着老公回来。老公回来后,还完债务,她们就开一家小店,商店或者饭店,以后生活就会好起来。
她望着我,满脸都是憧憬和喜悦。
然而,她却没有等到老公回来的那一天。老公回来后,她却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采访时,经常路过东街口,每次看到火辣辣的阳光下低头摆摊的京榕,心里就有一丝愧疚。在闽东福安的那家宾馆里,她告诉了我“标会”设置的圈套和陷阱,让我摆脱了灾难。而我却不能给她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我曾经给芳婷打过电话,我想让京榕跟着她学做医药代理。我幻想着会有这么一天,京榕也像芳婷一样在福州最好的饭店里宴请亲朋,京榕也像她一样有着能够不断更新的时尚衣服。然而,芳婷说,她已经不做医药代理很久了。福州医疗界进行整顿,每家医院的药物只能从政府指定的途径进货。她在寻找着另外的赚钱门路。她现在只能坐吃山空,很着急,很焦虑。
原来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
我开始好好地面对自己这份工作了,工作也更加努力。如果真的有一天失去工作,我也会和芳婷、京榕一样,要么坐吃山空,要么摆地摊。
我开始了陀螺一样的生活,忙碌,而又充实。
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京榕的电话。而在此前,京榕从来没有打过我的电话,即使在她最困难的时候。
那天,我正骑着自行车奔走在大街上去采访,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京榕在电话里对我破口大骂,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一向温柔的京榕怎么会这样,她像个泼妇一样满嘴污秽。
她说,我本来要和你结婚,可是你太吝啬了,赶快把一万元打到我的储蓄卡上,收到钱后,我就会和你去桂林旅游结婚……
然后,她报了一串数字,说那是建设银行的卡号。
我刚想问她为什么,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按照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铃声响起,没有人接听。再拨打,手机关掉了。
京榕一反常态的电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从来不会向我借钱,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她结婚,更不会去什么桂林旅游,而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耍泼辱骂,她到底怎么了?
我要见到她,当面向她质问清楚,我有些恼火。我骑着自行车一路奔驰到东街口,然而邮电大楼前没有京榕的身影。一个四十多岁的经常在这里卖碟片盒的女人告诉我说,京榕和两外两个年轻的女子今天早晨跟着一个老板模样的肥胖男子离开了,听说她们要一起去厦门打工。
我站在街边冥思苦想,不知道京榕现在在哪里。突然,我意识到了,京榕可能遇到了危险。
我拨通了那些日子里和我一起合租单元房居住的陈凯的电话,陈凯是我的同事,他是全国很有名的体育记者。我说了京榕电话的内容。我们在报社楼下碰面一起商量对策。
陈凯说,她说要和你去桂林旅游结婚,是不是她要去桂林了?
我恍然大悟。我们急忙打的来到了福州火车站。售票员说,开往桂林的列车半个小时后进站。
我和陈凯在火车站寻找京榕,从候车室到售票厅,从站外广场到站内月台,一直没有京榕的身影。我们看着每一个迎面而来和擦肩而过的人,看着每一个围聚一起聊天和蹲在墙角想心思的人,然而,还是没有京榕。时间一分分过去了,京榕会不会没有来火车站,她会不会此刻已经不在福州了。我一遍遍地看着手机,手机再也没有电话打来。我又拨打了那个陌生的号码,依然是关机。
我们急出了满头大汗。
距离火车进站只有三分钟了,通往月台的栅栏门已经打开,工作人员开始剪票。人们乱哄哄地涌向栅栏门,背着行李的,挑着担子的,赤手空拳的,都在奔跑,都在拥挤,我放弃了最后的希望。我们向候车室的大门走去,内心充满了焦急和失望。
然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京榕走进大门,她依旧穿着那件牛仔裤和红色的夹克衫,两个男子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而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子,她们和京榕一起在东街口摆地摊,我曾经见过她们。她们的身边是四名男子,也一左一右地胁持着她们。
我悄悄地对陈凯说,赶快报警。然后,我迎面向他们走去。京榕看见了我,眼中闪烁出激动的火花。我装着没有看见,和拉着京榕的一名男子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那名男子凶狠地盯着我骂道,找死啊。然后又拉着京榕向前跑去。
我大声喊道,你撞了我,还有理了?不要走。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突然瞥见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长长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