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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京榕的故事(5)

福州留守女人 by 王志君

2016-11-7 12:05

艾林说,他们是自愿来中国教书的,在他们小时候,就读到许多中国的神话故事,牛郎和织女,孟姜女哭长城,射落太阳的后羿,填平大海的精卫……这个东方的神秘国家太让他们神往了,在他们幼小的记忆中,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着无限广阔的草原,草原上奔走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羊群,那里有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峰上矗立着一座座辉煌的宫殿,里面住着传说中的公主和太子。

但是,来到中国后,他们却失望了。这个国家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环境的污染已经到了生存的警戒线,沙漠在一步步地向人类的栖息地蔓延,一条条河流遭到毁灭,曾有的青山绿水只存在在人们的传说中;权力失控导致贪官污吏横行无法,广大的百姓生存艰难,而极少数侵吞国家财产的人和非法奸商却一掷千金挥金如土;人们的道德底线也受到了挑战,因为贫富不均而引起的抢劫杀人不时发生,警匪勾结,社会治安极其混乱。对金钱的过度追求,使得整个国家的人显得很浮躁很焦虑,利己成为人们的道德标尺,而国家利益和助人为乐却被人们抛在脑后。

听着艾林和玛莎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清楚地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事实上人们的精神失去支柱,人们失去评判是非的标准,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人们不知道每天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里,人们追求的是实现共产主义,实现全人类的解放。当有一天,人们感到那种追求是空中楼阁时,人们的精神支柱和道德防线一夜间轰然崩塌,然后,是茫然失措。只剩下对金钱的狂热。

一个人没有追求就会成为毫无意义毫无情趣的混混噩噩,那种生活是猪一样的生活,行尸走肉的生活。然而,一个人仅仅只追求金钱的生活也是苦闷单调的生活。金钱无止境,追求无止境,所以他就永远都不会满足,永远都不会停下匆匆忙忙的脚步,他永远都不会幸福。没有金钱的生活是贫穷凄凉的,但是仅仅有金钱的生活也是空虚无聊的。金钱不是生活的全部。

后来,在一次爬鼓山时,我又见到了艾林和玛莎,他们拿着塑料袋,沿路捡拾人们丢弃的垃圾,他们说,每个礼拜,他们都会来到鼓山上,做这种他们认为很有意义的事情。

我和阿青曾经去过艾林和玛莎在福州那所学校的家,他们的家异常简陋,比中国许多家庭都要简陋,一架小屏幕的电视机是那个家中唯一大奢侈品,两张并在一起的单人床,四双鞋子,两双男式两双女式。再就是几百本书,有中文的,还有英文和瑞典文的。

据玛莎说,那架电视机是一个同事结婚买了新的,旧的就送他们了。

我肃然起敬。

他们并没有多少钱,但是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我也曾经听惠净法师说过这样的话。惠净法师说,来北峰庙宇中求佛的人,都是求佛主保佑他们多多发财。红尘中的人为什么对金钱这样狂热追求,世界上的许多许多幸福是金钱永远也买不到的。

惠净法师说,幸福在哪里?幸福其实就在你的身边。你的家人身体健康,你的孩子成绩优良,你们今天衣食无忧,你们晚上能够平安地回到家中,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活在当下。

每年夏天,福州都会有很多次台风。台风是这座沿海城市的特产。由于台风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是时不时就会来骚扰,所以原本恐惧的它在人们心中已经失去了狰狞和威吓,福州的人们谈论台风就像谈论季节变换需要更换衣服一样随意而从容。在每场台风肆虐的时候,人们还照常上班下班,购物摆摊。

然而,台风从福州北上,到达闽北后威力剧增,每次都会给闽北带来深重灾难。闽北多山,台风引发山洪暴发和泥石流,一座座房屋被冲毁,一座座桥梁被毁灭,几十万上百万人被迫搬迁。

2005年夏天,第一场台风来临时,我去闽北的光泽县采访。据说,这个县名和民族英雄戚继光有关,戚继光曾经在这里屡次击败了飘洋过海登陆侵犯的倭寇,捍卫了中华民族的尊严。此地有一种特产小吃叫“光饼”,那就是当初戚继光的军粮。

每次台风来袭时,地处崇山峻岭中的光泽都难以幸免。

我去光泽的时候,没有告诉阿青,原想着夜晚就会回来,然而,夜晚山洪冲垮了公路,我只能滞留在光泽。想打电话告诉阿青,可是通讯光缆已经被洪水冲断,地处大山之中的光泽成了一座孤岛,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外界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洪水已经冲塌了无数的房屋,已经冲断了电线杆和手机信号发射塔,已经有一群又一群的人被洪水卷走。夜晚的光泽一片黑暗。

第二天下午,我在一户农民家中,那家有三口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我们紧紧地关上门窗,听着天地间呼啸的风声雨声,那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黄昏时分,听到院墙被洪水冲塌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敢打开房门去看,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兆,接着,洪水从门缝里,从窗缝里淹进房屋,我们赶紧一起站在房屋正中的桌子上,相互搀扶着。洪水沿着墙壁一寸寸地升高,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锅碗瓢盆和衣服纸张,水面淹没了我们的脚跟,接着是脚脖,再接着是膝盖,那种冰冷的感觉刺激得人全身颤抖,然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小女孩吓哭了,水已经淹没到她的胸脯。我顺手操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木凳,放在桌子上,抱着小女孩站上去。小女孩浑身颤抖,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然而,洪水还在一寸寸上涨,风雨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喊声,一个女人的尖叫像锋利的刀片划破了愈来愈浓的暮色,让人毛骨悚然,接着是房屋倒塌声,女人的尖叫也嘎然而至。

四周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洪水已经淹到了我们的胸脯,这样等下去只能是死亡。那家的男主人一只脚踩着桌子上的凳子,将小女孩抱下来交到我的手中。然后,他登上了凳子,用拳头砸开了屋顶上的瓦片,瓦块和泥巴纷纷落在我的头顶和脖子上。一道不规则的亮光照射进房屋,雨珠纷纷扬扬争先恐后地砸进来,携裹着风声。

然后,他攀着房梁登上了房顶,伸出手来,我把小女孩举起来,他拉了上去,接着,我又扶着女主人站在凳子上。女主人爬上去了后,我也登上了房顶。

我们站在房顶上,放眼望去,看到几乎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有人或站或坐,就连树枝上也爬满了人。洪水从房屋与房屋间急奔而过,水面上飘着衣服、被子和死猪。脚边传来吱吱的叫声,我低头一看,洪水已经淹没了房梁,一只只老鼠沿着房梁也相继爬上屋顶,而在屋顶的翘檐上,居然盘踞着两条蛇,那两条蛇比我们还先到屋顶。惊惶失措的老鼠在翘檐边窜来窜去,两只蛇视而不见。在生死关头,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也遭到了篡改。

上游飘来了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上爬伏着一个精瘦的老人,他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条条缕缕,勉强遮盖着苍白瘦弱的身体。接着又飘来了一口水缸,水缸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转,上面伸出一个女孩的头,她大声哭泣着。但是,没有人能够救助她,站在屋顶和树梢上的人都无法接近水缸,也许这些人的命运还不如她。然后,是两个在洪水中奋力游泳的男子,他们游到了一颗大树旁,站在树梢上的人七手八脚将他们拉上来。他们只穿着短短的裤头。

夜色愈来愈浓,四周一片漆黑,但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能想出自救方法,死亡在一步步地逼近,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突然很想很想阿青,阿青不知道我已经面临死亡绝境。我想给她打个电话,但是手机信号塔昨天就已经被洪水冲倒,手机无法使用。

洪水还在上涨,淹没了屋顶,黑暗中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哭喊,人在绝望时的恐惧是会传染的,那声哭喊过后是一片哭声,凄凉而又无奈。

突然,下游传来了突突突的引擎声,随后几道亮光利剑一样劈开了浓浓的黑暗。接着,传来喇叭的喊话声,有人没有?房顶上树梢上的人一起喊起来。引擎声渐渐迫近,借助它们互相交错的亮光,我才看清了是几艘冲锋舟,上面是穿着黄色马甲的解放军,他们把身处绝境的我们一个个接上冲锋舟,驶离了洪水淹没的村庄……

五天后,洪水才退落。我搭乘着恢复交通后的第一趟车回到福州。

后来,我才知道,五天来,报社和我联系不上,他们都以为我已经“光荣殉职”,他们已经拟好了向上级申报的材料,决定追授我为“优秀记者”。没有人会想到,我竟然奇迹般地返回福州,他们大感惊异,然后撤回了申报材料。

我回到家中,阿青还没有下班。我舒舒服服地洗过澡,然后躺在床上,想着休息一会就接阿青下班,然而我没有想到,我实在太困了,一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睡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被洪水包围的那个小村庄,房顶上站满了人,人们都没有穿衣服,都在大声哭喊着,一片凄惨景象,天空中下起了雨,雨滴一滴一滴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突然醒来了,睁开眼睛看到阿青坐在身边,她望着我,满脸泪痕。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置身何处,阿青就扑在我的身上,边嘤嘤哭着边吻着我,她说,你没事啊,你没事啊,我还以为你永远回不来了。

我笑着说,我当然要回来啊,你一个人在家中,我不放心。

阿青说,我离开福州的那天,是我的生日,她早早下班买了蛋糕回到家中,可是等不到我。一直等候到天亮也没有我的影子。她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打电话到报社,才知道我去了闽北。此后,她天天等着我回来,天天冒着风雨来到报社打听我的消息,可是没有。她偶尔听到我殉职的传言,伤心欲绝。她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说,原谅我原谅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以后再出门先向你打招呼。噢,那天真是我的生日,我都忘记了。

阿青流着眼泪说,如果真的失去了你,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紧紧地抱着她,眼泪汹涌而出。

墙上的钟声敲响了,居然已经到了午夜两点。

几天后,我和阿青来到了福建师范大学,师大的旁边刚刚开发出一座新楼盘。我想在这里买一套房子,送给阿青。我想以后定居福州,因为这里有阿青。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就可以在这里上师大幼儿园、师大附中,直到大学。

那座楼房一共有四种户型,最大的三室一厅一百多平方,最小的仅有五十平方。售楼小姐非常热情地向我们介绍各种户型的特点,建议我们买最大户型的,她说,最抢手的就是那个一百多平方的。

墙上张贴着各种户型的制图,阿青站在那个最大户型前,再也挪动不开脚步。我知道,一套适意的房子对一个女孩子会有多大的魅力,尤其是像阿青这样曾经拥有而现在无家可归的女孩子。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我的钱只够购买最小户型的。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我没有勇气告诉阿青。

阿青转过身来,问,我们买那套?

我悄悄地把她拉到一边,鼓起勇气说,我的钱不够啊,我们只买的起最小的。

阿青笑了,她说,我们还年轻啊,我们不着急买房子啊。等到我们有了钱,我们一起买大大的房子居住,好吗?

我点点头。

走在大街上,我拉着阿青的手,感觉到她是福州这座城市最好的女孩子。

然后,又是好多天没有京榕的消息。

我一直牵挂着她,不知道她生活怎么样了。那样一个身负巨额债务、丈夫又远在国外的孤苦无依的女孩子,生活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谁能替她分担忧伤。

我去她租住的那家民房寻找,房门上铁锁高悬。我向老依姆打听,然而老依姆一口标准的福州话让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无奈,我只能在她家等候京榕归来,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摆摊卖小玩具。

黄昏时分,那两名拾荒女回来了,脸上挂着汗珠,身上也散发出浓浓的汗味。她们说,京榕已经搬走好多天了,具体去了哪里她们也不知道。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京榕的任何物品。

我独自从那间民房走出,走在夜晚清冷的大街上,突然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失意。看着身边忙忙碌碌夜归的人影,我不知道那个异常善良和纯洁的京榕,现在行走在福州哪条街巷,她此刻是饱着肚子还是饥肠咕咕,福州的冬天即将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她是否买了棉衣。

回到家中,我打通了阿青的电话,向她询问京榕的下落。阿青说,京榕半个月前去了闽侯的一个叫做吴厝的村庄,她在那里做生意。

奇怪,她在村庄做什么生意?

阿青说,京榕还找过她一次,京榕带来了许多上面印着英文字母的化妆品,让她购买。京榕说,她现在做大生意了,每天每天都很忙。他们许多人居住在一起,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大家亲如兄弟姐妹。

我愈发奇怪,这样一个毫无社会经验毫无资金的女孩子,会做什么大生意?人们常说,生意场上,同行是冤家。而什么生意又能让他们亲如兄弟姐妹?

我决定去闽侯的那个名叫吴厝的村庄。

第二天早晨,我乘着汽车来到了闽侯,闽侯是福州郊区的一个县。在县城,几经打听,我又和好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乘上了一辆三轮“蹦蹦车”,车上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肤色黝黑,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下巴有一颗黑痣,痣上长着一撮黑毛。看不出他的身份。

“蹦蹦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在一座村庄前停下。车上的人全都下来了,一个农民说,这个上百户人家的村庄就叫吴厝。

一撮毛昂首挺胸当先走进村庄,我和那几个农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们说,他们都是本村人,前些天,村庄来了几百名外地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轻,他们分住在各家各户,每天都在村中间的祠堂里上课。

村口有一户人家院门大开,我径直走进去。两个男青年正在水龙头前洗刷,看见我立刻笔直站立,呱呱呱呱拍响巴掌,口中一齐喊道,欢迎新同学,欢迎新同学。我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极度好笑,看着他们像小丑一样的滑稽而又热情的表演,我只得点点头。突然,院子两边的房门打开,男男女女涌出了十几个人,他们整整齐齐地站立两排,一起拍响巴掌,一起齐声叫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看着他们,我想起了那些庆祝节日或者迎接上级领导检查的少年儿童,不同的是,这些早已走过了天真烂漫年代的人们手中没有小红花,声音夜没有那样清脆悦耳。

我只得从他们站立的夹道中走进去,走进了一间低矮黑暗的房间里。房间里空无一物,地面上散乱地铺着草席纸板和破旧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脚臭汗臭和说不出来的难闻的气味。几个男子跟进来了,他们一一和我郑重其事地握手,表情矜持,那种场景就像电视上放映的国家元首们“跨世纪的相见”。我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欢迎加入我们团队。他们说。

直到现在,我还如坠五里雾中,我还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只能微笑着,很有礼貌地点着头。

加入我们团队,是您正确选择。一个额头上有着两道深深皱纹的中年人像背诵课文一样对我说。

突然,村道上不知谁在喊,上课了,上课了。他们就一起乱纷纷地涌出房门,我跟在他们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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