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12:05
后来,她们关上电脑走出了网吧,我不知道那个富商的女儿第二天怎么样了。直到今天我还在想着,她是否平安。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网上电影,突然接到阿青的电话。她说,京榕被摩托车撞伤,现在在医院里。
我急忙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今天晚上,京榕摆地摊,被城管发现,城管在后面追,她在前面逃,一不小心就被撞上了摩托车。
我急急奔赴医院。一路上想着可怜的京榕,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那辆摩托车当场就逃走了。穿着灰色制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城管看到出事了,也作鸟兽散。京榕一个人倒在夜晚宽阔清冷的大街上,裤子被撕破了,鲜血从撕破的缺口一股一股地涌下来,滴落在地面上。各种各样的塑料玩具散落一地。
人们纷纷围上去,骑着自行车路过的,街边散步的,都怀着激动和好奇围了上去。但是没有人伸手援助。他们在讨论着,交谈着,分析着,外圈的人急切地向内圈的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圈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刚才看到的场景,脸上一副被人关注被人仰望的成就感。京榕用手捂住伤口,想制止住不断流淌的鲜血,可是血液从她的手指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像蚯蚓一样顺着手指蜿蜒直下。
当时的那种情景是后来阿青告诉我的,阿青说那天晚上她和同学在五一广场排练节目,他们准备参加百年校庆,突然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说,她的一个叫做京榕的朋友被车子撞了,腿部受伤,倒在大街上。阿青急急忙忙和她的那些同学来到了出事地点。当时她看到京榕徒劳无益地用手掌覆盖着伤口,她一下子想起了上美术课时老师讲解的一幅油画。一个为人作佣的小姑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昂贵的瓷瓶,她担心会遭到主人的惩罚,就想把那些碎片接合在一起,可是于事无补,小姑娘急得哭了起来。阿青说那幅画的名字已经忘记了,但那幅画的内容曾经深深地击中了她,所以她一直记得。
京榕说,是当时旁边围观的一个热心人帮忙打通了阿青的电话。阿青是京榕在福州认识的唯一一个亲近的人。
阿青和同学们把京榕送到了医院,看着满腿是血的京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打通了我的电话。
我来到医院时,京榕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拍片也显示骨头没有受伤,但是还要住院一个夜晚,观察病情,看看肝脏等内部器官是否受伤。谢天谢地,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默默地在心中喊着。阿青和同学们要赶回校园,他们第二天还要上课。我便一个人留在病房里陪京榕。
然而京榕一定要出院,她爬下病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我拦住她,可是她态度很坚决地要回去。我生气了,她才说,她身上只有五元钱。
我说,我有钱,我已经交付了住院费用。
京榕流着眼泪说,我欠你的情什么时候才能还你啊。
我说,不要你还,只要你身体健康,我就会幸福的。
京榕说,我会好好珍惜自己,让你放心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通宵未眠。
京榕又一次向我谈起了她的老公。她说她的老公和我一样,都是少有的好男人。她小学毕业的老公没有文化,他的父母也都是文盲,所以他们对考上中专的她倍加呵护。他们很放心地把全家的财务大权交给了她,这在农村中实在太少见了。但是她不想让同村的人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她没有接受,反而把自己赚的钱都交到父母手中。
他们全家人从来没有呵斥过她,甚至在她的面前都没有高声说话过,她对待他们像亲生父母,他们对待她也像亲生女儿。每次她回家,他们都会拿出亲戚送来的舍不得吃的糕点让她品尝。她不吃,他们还很生气,她只能含着眼泪吃下去。
京榕说她和老公结婚半年后,老公就去了以色列。那段时间她想赶快怀孕,了却每一个公公婆婆都会有的心愿。但是她的肚子不争气,总是瘪瘪的。她觉得很对不起他们。然而,如果怀孕了,她独自一个人又怎么能养活孩子。所以她那时候很矛盾。
京榕说,在国外打工,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会赚很多很多的钱,有技术有特长的还可以,没有技术没有特长的就只能碰运气了。有工作干就有收入,没有工作就只能坐吃山空。国外不是天堂。
京榕说,她曾经说了好多次,让老公回来,两个人厮守着一起过日子。可是老公不愿意回来。他知道20万元依靠他们在国内打工,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他还想在异国他乡碰碰运气,他还抱着发财的梦想。
天亮后,京榕又做了种种化验。中午时分,医生检查后说,没有内伤,可以出院了。
我扶着她,她蹒跚地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她脸颊塌陷,塌陷出两道暗影。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护着她小心地钻进去。
我只想好好地生活,不招惹任何人,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好好生活。坐在出租车里,京榕说。
这个社会有太多的不合理,我们无能为力。我安慰她说。
京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现在没有任何要求了,只希望自己能够活着,活着等待老公回来。
京榕在她的出租民房里呆了一个星期,才能够自如行走。
每次我去看望京榕时,都能够看到房东老太太,一个很慈祥很忧郁的老太太,脸上布满了橘子皮一样密密层层的皱纹。她一共只有三间房屋,自己居住一间,而把另外两件出租。她所有的生活来源就是这每月数百元的房租。老太太生活很清贫。
福州人把老太太叫做老依姆,而把老头子叫做老依伯。所以后来我和京榕也叫她老依姆。
老依姆对京榕关怀备至,每天做好饭菜送到京榕的房间里。当听说京榕的老公出国打工时,她一连声地说,造孽啊,造孽啊。
老依姆没有孩子,她养着一头猫,那头整天懒洋洋地打着瞌睡的猫和她相依为命,她们都同样地苍老,同样地疲惫,同样地坐等生命终结。
老依姆每天难得说几句话,没有事情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阳光照在她落光了头发像陶罐一样的头顶上,她眯缝着眼睛,嘴角挂着一滴涎水,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在想自己的心思。
后来,京榕告诉我,老依姆的婚姻充满了不幸。她结婚不久,丈夫被抓了壮丁,那时候国共两党激战正酣,后来国民党去了台湾。当初丈夫说他很快就回来的,可是她等了十年,还是没有丈夫的消息,不知道他是战死了,还是跟着逃到了台湾。十年后的她也才二十多岁,那时候的人结婚早。有人向她提亲,她觉得没有希望等到丈夫归来,就另嫁了。那时正是官方所说的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后来专家分析说,是当时政策的失误,许多人被饿死了。第二个丈夫熬不过来,就铤而走险私渡去了台湾。至今没有下落。不知道他是被海水淹死了,还是在海峡那边重新组织了家庭。那些年里,就算这两个丈夫都活在台湾,就算他们一直惦记着福州的这个家,他们也没有办法回来,政见不同,海峡成为了无法逾越的屏障。几十年来,老依姆就这样一个人过着。没有了希望,没有了企盼,只是在等着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在福州,有着太多太多和这个老依姆境遇一样的老人。他们是老一代的留守女人。
那些日子里,我经常独自行走在福州狭窄逼仄的小巷里,小巷的两边是非常古老异常破败的木板房,房间阴暗而潮湿,家具简陋,里面生活着一个个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的老依姆,她们难得走出房屋一步,她们像甲虫一样静悄悄地生活在黑暗中,没有思想,没有感觉。
我曾经试图走近她们,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了解她们的过去。然而她们一口难懂的福州方言让我却步。媚娘当初教给我的方言,随着她的离去,我也渐渐忘记了。我始终没有学会这种中国最难听懂最难操作的方言。她们也不会说普通话,她们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书籍没有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她们也听不懂普通话,她们还生活在自己那个幽闭的时代,那个过去的时代。
她们就这样走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进今天的老年,直到走进坟墓中。
她们身居闹市,却与世隔绝。没有人关心她们,甚至都没有人踏进过她们房间一步。
京榕腿伤好后,为了让她开心,在一个周末,我约她和阿青一起去郊外。
郊外的阳光似乎更加灿烂,天空也更加明净。阿青和京榕手拉手走在我的前面。阿青还是一条牛仔裤,瘦瘦的牛仔裤勾勒出她细细长长的双腿和饱满的臀部,臀部表情丰富地左右摇摆,显得很有韧性和活力。京榕还是一条红色的裙子,那可能是她唯一的裙子,因为我再没有见过她穿别样颜色的。她们都穿着旅游鞋,一路蹦蹦跳跳,步履像拉开的弓弩一样弹性十足。
她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着那些熟悉的歌曲,更多的是童谣和少年时代的歌曲。从《聪明的一休》中的“格地格地格地格地格地——格地”到《让我们荡起双桨》,从海峡那边的《蜗牛和黄鹂鸟》到福州本地的歌谣《天黑黑》,她们放开声音唱着,遇到声音变调就大声地笑着,唱不出来了。看着她们阳光下汗涔涔的,像花朵一样美丽的脸,我悲哀地想,她们还都是孩子啊,生活为什么要把那么多苦痛强加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路边的水田里会出现一只水牛,慢条斯理地吃着草,悠闲舒适地晃着尾巴,她们就对着水牛大声说话。水牛对她们的话语置若罔闻,她们有些失意。然而再走几步后,又找到了新的乐趣,一只蝴蝶落在草叶上,她们又叫喊着去追蝴蝶……
两个漂亮清纯的女孩子,她们一路唱着,一路叫着,一路疯跑着,让路上行走的和田间干活的农民惊讶不已。他们好奇地望着这两个疯丫头,脸上是羡慕和兴奋的复杂表情。
那次郊游的经历也给阿青留下了很深的记忆。在京榕死亡后的许多日子里,阿青说她常常梦见和京榕在郊外小路上追赶蝴蝶的情景。
京榕说,能变只蝴蝶多好。
是京榕让我和阿青走得更近。
那时候,京榕常常告诉我说,阿青外表看起来很新潮,很漂亮,其实内心很传统。我清楚地记得,媚娘也是这样的女子,她高大丰满的身体充满了勃勃活力,让人一见就会有一种冲动,而实际上她很保守。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对我和她的老公开放。我是她的情人,在那个时候。有情人的女人不是淫荡的女人。淫荡的女人有多个男人,并且只对性感兴趣,不讲感情。
并不是每个漂亮的女孩子都放荡。京榕说。
为什么放荡的都是漂亮女孩?我问。
京榕说,漂亮女孩的机会多,诱惑也多。
那个时候,京榕不止一次地说,你真的可以和阿青谈恋爱,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们能结合,我也会感到很幸福。
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这种想法,因为她是媚娘的小姑子,因为我心中想着媚娘,因为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没有想到,在我两年后第二次返回福州时,第一个遇到的就是她,就真的和她谈恋爱。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抑或是媚娘的安排。
我们是真心相爱,在2005年福州的这个夏天。
我们都是上夜班,我们都是午夜下班。每次下班我都骑着自行车去接她。福州的夏夜异常炎热,没有一丝风。每条街道的两边都是高大古老的榕树,这是福州才有的树种,榕树垂下长长的柔软的根须,一动不动。
我骑着自行车,骑得满头大汗,阿青坐在后座上,右手圈着我的腰,头贴在我的后背上。骑过一段距离后,她总会说,让我下来让我下来,你这么累,我们走走吧。然后,从手袋里抽出纸巾,替我擦着额头的汗水。
我们一起走在午夜的街头,听着鞋跟敲打着柏油路面的清脆声音,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不时会有晚归的情侣比肩携手一起从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微笑,呢喃私语,那种陶醉在爱情中的神情很让人感动。由于炎热,他们都穿得很少很少,男人通常都穿那种比长裤短而又比短裤长的“五分裤”,很宽大很舒适,上身是无袖T恤,看起来很威猛剽悍;女子的衣服精简到了最少的程度,吊带装,超短裙,两根细细的带子搭在肩头,将大半个后背和胸脯袒露出来,裙子只勉强遮盖着臀部。他们都穿着拖鞋或者凉鞋,事实上在这样的气候里,任何别的鞋子穿在脚上,都会让双脚遭受磨难。
午夜的福州流淌着爱情,爱情在寂静的大街上汹涌澎湃。
有时候,我们意犹未尽,就会推着自行车一直来到于山下。于山坐落在福州市中心的五一广场旁边,山不高,但是很秀美,绿树掩映,层林披翠,就像一位娇小可人婉约妩媚的南方女子。在别的城市里,我还没有见过市中心会有这么一座山,给城市平添了别样的景象。我们沿着平缓的山路把自行车一直推到山顶上,然后找到一张石凳坐下,目光漫无目的地铺开,看着夜色掩映下的万千景象。
晴朗的夏夜,月光很皎洁,照射在山顶密密层层的树木上,洒落一地的细碎斑点。远处环城公路上的车灯明灭可辨,似乎有着隆隆的引擎声忽远又忽近。还有莫可名状的声音模糊响起,缓慢而又粘稠,据说,那就是夜的呼吸。我曾经在静夜里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种声音。
我和阿青都骑在石凳上,我从后面搂着她,我们一起看着东方遥远的天际。阿青的身上有一种香味,那种让人深深沉迷深深陶醉的少女体香,它像一缕缕轻烟缭绕不散,我的头伏在她浑圆的肩头,轻轻地吻着她的耳根,她轻轻地阵颤轻轻地哆嗦,然后幸福地叹息一声,双手从膝头滑落。她梦呓般地说,老公啊,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我说,我也离不开你。
阿青说,你以后走到天涯海角都要带上我,好吗?
我说,你是我老婆,我不带你还能带谁呀。
阿青转过头来,吻着我的下巴说,我老公真好。
我们就那样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绵绵情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爱你爱你爱死你爱死你,然后互相吻着对方,在嘴唇,在脸颊,在脖子。我悄悄地问,湿了吗?她娇羞地说,你流氓。我说,不流氓你会爱上我吗?她撒娇地说,你好讨厌,以后只能对我流氓,不能对别人流氓。我说,有了我的阿青,我对别人不会多看一眼。
黎明来临了,天上的星辰渐渐稀落,远处一幢又一幢楼房像岛屿一样浮出夜色的大海,楼房里散落地亮起了灯光,像寥落的星辰。一棵棵树木也渐渐明晰,早起的鸟雀先胆怯地鸣叫几声,接着就一起欢唱起来。太阳从东方天际升上来,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露出半张脸,探头探脑,看到天空明朗如洗后,就兴高采烈地跳出地平线。万道红彤彤的光芒照过来,大地沐浴在一片圣洁的辉煌中。福州的白天来临了,于山也开始沸腾了。
我们以为整座山上只有我们俩,然而天亮后望向四周,才发现几乎每条石凳上都有依偎在一起的恋人,脸上是疲惫又满足的神情。而就在我们不远处,还有一对老外。他们正笑吟吟地望着我们。
哈罗,我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
哈罗,男老外向我挥挥手。
两个老外来自瑞典,他们在福州的一所中学教英语,他们的月薪只有一千元左右。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专门来于山顶上看日出。
男的叫艾林,女的叫玛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