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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京榕的故事(2)

福州留守女人 by 王志君

2016-11-7 12:05

她说,她不知道今晚是我住宿在这里,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就打她,威逼她。他们抓着她的头发撞向墙壁,将她的额头撞出伤痕。她没有办法就进来了。

我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股豪气从心底漫上。我拿起床头电话,拨通了前台。我说,告诉替我登记房间的人,这个小姐今晚我包夜,再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我站起身,扣上了门后的插销。

那一晚我通宵未眠,我听到了门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脚步声,像贼一样的脚步声轻悄而犹疑,他们一定耳朵贴着门缝在偷听房间里边的动静。我狠狠地咳嗽一声,门外的脚步声就惶惶远去。毛贼!毕竟是小毛贼!我打开电话号码本,翻到记录着福安市公安局值班室电话的那一页,如果他们胆敢破门而入,我就马上打电话告知。

那一晚有惊无险,它和两年后我在大名的遇险不一样。大名是警匪勾结,他们想要置我于死地;而在福安的这个夜晚,我和当地警方保持有联系,我有恃无恐。

京榕早早就睡着了,她没有脱衣服,侧身而卧,将被子抱在怀中。她睡得很香甜,偶尔还会梦呓几句,声音含糊不清,充满了少女的娇嗔。看着她酣睡中的圆圆的脸蛋,深深沉迷的红晕的脸蛋,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童年时光,在北方农村外婆家度过的幸福的童年时光。北方冬季的夜晚总是很漫长很漫长,我和外婆坐在烧得暖暖和和的热炕上,腿放在被子里。外婆给我讲故事,外婆的故事里总有正义和邪恶的搏杀,而最后总是正义战胜了邪恶。还有关于狼的故事和传说,高大的狼奔跑在北方凄冷的雪原上,四蹄卷起的雪雾纷纷扬扬,它一声长啸让树叶瑟瑟飘落。那时候我的梦境中总会出现被狼追赶的情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叫一声醒来了,睁开眼睛看到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墙壁上,像一柄一柄雪亮的长剑……

看着沉睡中的京榕,我心中掠过一丝温馨。我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蛋,她的脸蛋有一点点发烫,皮肤细腻而柔软。她突然醒来了,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鸟雀扑棱棱闪动了几下,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她往里面挪了挪身子,说,上来躺下吧,你还没有睡?

我脱掉鞋子,躺在了她的身边,然后摁灭床灯,房间突然坠入黑暗,而我心中的幸福却悄然漫上。房间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眼前的一切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我忘记了门外杀机四伏险象环生,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地危机重重,我伸出胳膊,她顺势枕上去,头靠在我的肩头。朦胧天光中,我看见她幸福地笑着,白白的牙齿泛着亮光。

她说,好长时间了,没有这么舒心地睡过。自从老公出国后,总是一宿数惊,而今晚,好像又回到了家中,又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我们挨得如此之近,近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她的呼吸绵长而均匀,像老太太娴熟地摇动纺车;我的呼吸急切而短促,像手扶拖拉机在爬坡。她的身上有一种气味,是那种青苹果的气味,有点涩,又有点甜。那种少女身上才有的气味,这种气味是任何化妆品也无法替代的。被许多男人蹂躏和践踏过的她依然保留着这种气味,也许,这种气味只有内心纯正的少女才会拥有。

她的头埋在我的胸前,随着呼吸,她柔软而起伏的胸脯绵绵不断地抵近我,青苹果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汹涌,我心中已经消散了的情欲又开始慢慢聚集,像雨后的涓涓细流一起汇入池塘,淹没了池塘边的依依垂柳。她又睡着了,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很沉醉的鼾声,绵软而悠长。

我突然深深地自责,她那么相信我,冒着危险告诉了我别人构筑的罗网,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毫无设防地躺在我的身边,也许在她的心中,她将我当作自己的丈夫或者哥哥,不存任何私欲地依恋我珍惜我,而我却对她心生这样肮脏的想法。我太对不起她了。如果今晚我要做那种事情,我相信她不会拒绝的,然而,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将会哗然坠落,摔成无数的碎片。如果我那样做了,我和那些欺凌她的嫖客又有什么不同,我完全就是一名可耻的嫖客。

黎明时分,她又醒来了,睁开眼睛看着我,很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太累了,一个人睡过去了。你一夜没睡?

我说,睡不着。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脱离了我的怀抱,说,真不好意思,把你的胳膊压痛了。

我说,没事。

她说,从我上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我笑笑说,我是记者,我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曙光透过薄纱制作的窗帘,染白了窗帘。大街上想起了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的声音,那是拉泔水的车辆。又一个白天来临了。

她说,天亮了,你该怎么办?

我说,在这里,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哪?你去哪里?

她迟疑了一会说,不知道。

我说,跟我走吧,离开福安,好吗?

她的头又依偎在我的怀中,悄声说,好啊。

那天,她告诉了我,她中学毕业后,曾经考上了福州一所中专,但面对巨额的入学费用,她只好放弃。那年母亲也去世了。孤苦无依的她来到福州郊区的长乐打工。就在打工的时候,她认识了一名同在一个车间的男青年,那个身材瘦长的男青年每天都帮她干活,像大哥哥一样替她分担工作和忧伤。后来,她就嫁给了他。他家有两位老人,她没有了父母,她对待他们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和友好。在因为有着众多的去国外打工而显得富裕的长乐,他们家异常贫穷,但是她说,除了贫穷,她一切都很幸福。

有一天,村中许多青年怂恿着要一起出国打工,老公也有了这个想法。他们在床上商量了整整一个夜晚,天亮后,老公就走进了村中信贷员的家中,从那里贷出了20万交到了蛇头的手中。约定每个月偿还利息两千元。在信贷员那里,做生意看病孩子上学都贷不出一分钱,但是出国打工的贷款却异常顺利,因为老谋深算的信贷员相信这些钱能够偿还,不会有去无回,出国打工会赚到很多钱。

半个月后,老公就和村中几位青年一起偷渡到了以色列,传说中,那个犹太人建立的国家遍地黄金。

然而,小学毕业的老公在那里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为了防治警察的盘查,他们像老鼠一样居住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从餐馆的泔水中捡拾食物。那个建立在沙漠中的国家异常闷热,他们好多天没有洗澡,身上都散发着浓郁的臭味。他们以最低的姿态进入别人的国家,却还要忍受饿死的危险。然而,到了今天,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不可能回去,连回去的路费也没有了。

每月两千元的利息只能依靠她来偿还。

他现在终于有了工作了,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好了,我再也不做小姐了。我要好好地陪着两位老人过日子,等着他回来,我今天就回家。她说。

天亮后,我拨打了福安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我说了我的名字,他们非常热情地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福安的。我说了宾馆的名字,他们说,马上派车过来接我。

十几分钟后,有人敲响了房门,我从猫眼里看到门口站着两名气宇轩昂的警察,我打开房门,我们跟着警察一起走下楼去。

在大厅办理退房手续时,我斜眼看见旁边的沙发上散落地坐着几个陌生面孔的人,他们有些畏惧地偷偷打量着我。而在沙发的旁边,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满脸凶相毕露横肉丛生,她看着我,呼呼地喘着粗气,眼光中充满了怨恨。后来,京榕告诉我说,那个女人是鸨儿,福州通俗的说法叫妈咪。

我对警察说,我们要去宁德采访。警车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宁德,那是闽东地区最大的一座城市。

然后,我们乘上了同一辆开往福州的长途客车,她从长乐下车,我则坐车直抵福州。

回到福州后,我天天等着京榕的来电,我相信她不会就那样忘记了我,我们一起共度患难,一起度过了一个夜晚,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异乡。

然而,和上次一样,她还是没有给我打电话。她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任何踪迹。她为什么这样遽然出现,又遽然消失。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会爱上她,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想着媚娘,一直爱着媚娘,我一直等待着媚娘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人能够替代我的媚娘,没有人的。媚娘已经深入进了我的骨髓,已经融化进了我的骨血中。静静的夜晚里,我总是在想着媚娘,想着想着就禁不住泪流满面。尽管我知道媚娘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还是等待着她,毫无希望地等待着她。

然后,让音箱里放着王菲的《但愿人长久》,那首我和媚娘在一起时最喜欢听的歌曲,那首歌曲因为承载着我们痛苦的爱情而变得每一句唱词每一个音符都沉甸甸的。在凄美的音乐和柔软的唱词中,我又仿佛看见了媚娘站立在我的面前,高大丰满的身躯很挺拔,她微黑的皮肤沐浴在圣洁的灵光中,她对我笑着,满头长发在微风中飘飘扬扬。

我的媚娘,你在哪里?在这个季节,你云游到了哪里?

尽管我不会爱上京榕,但是我仍旧难以对她释然于怀,那么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女孩子,那么一个清纯又善良的女孩子,为什么就这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任人欺凌任人蹂躏。暴殄天物。我无法想象那些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她内心的苦闷能够向谁诉说,她又怎么能有胆量向别人诉说,她只能把屈辱和悲伤埋藏在自己的心中,默默地忍受,默默地哭泣,然后又默默地擦干眼泪,重新面对第二天依旧苦难的生活。

我曾经见到过许多小姐,她们没有任何灵气,她们表情木然思维迟钝,她们过早地衰老了,她们皮肤干枯眼袋下垂,额头上充盈着密密细细的皱纹,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喜,长期的夜生活和无节制的性交让她们生理紊乱,长期暗无天日的生活已经让她们变得麻木。她们已经没有了任何羞耻和思想,她们已经变成了任男人泄欲的工具,不管这个男人是英俊还是丑陋,是正直还是邪恶。

如果这样,即使有再多的钱又能怎么样,又有什么用。再多的钱也买不回青春和心境,买不会幸福和美丽。何况,她们中间的大多数都不会赚取很多的钱,她们还要随时提防嫖客变态的打骂和虐待,还要提防警察的抓捕和黑社会的滋扰,还要提防爱滋和性病的传播。还有,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此后绝经,从此后无法生育。这种职业实在是高危职业,但是没有人正视她们,没有人关怀她们,她们就像旷野上流浪的野狗一样,没有人关心她们的生死,她们的生死无人问津。

她们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苦难的一群人,最孤独的一群人,最痛苦的一群人。

没有女人愿意做小姐,就像没有男人愿意独身一样。

几千年来,人们只是站在道德的角度评判她们鞭挞她们,总是把丑恶和邪恶的污水泼向她们,从远古的圣经中那个害死力士参孙的妓女到今天泛着虚假泡沫的肥皂剧中,她们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但是有谁设身处地地替她们想想,有谁又能够理解她们心中的深度伤痛和孤独。

我一直无法忘记在我离开福州去武汉的那年除夕夜,单身的我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流浪,羡慕着对对比肩携手购物回家的夫妻和情侣,在一条小巷里我见到了一家还在开着门亮着粉红色灯光的按摩店,一个女孩子落寞地坐在里面,百无聊赖地修剪着指甲,我走了进去,和她攀谈。她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她没有家,她是被拐卖的,在合家团聚的这个日子里,春节文艺晚会将这个时刻煽情得美丽多姿,而她却无家可归。

我不知道在每年的春节,有多少小姐无家可归,而在每年的中秋节和许多传统的节日里,又有多少小姐只能独自黯然神伤。她们内心深处的伤痛又有谁理解。她们是有生命的群体,她们是我们的同类,我们不应该排斥她们,我们应该给她们应有的尊敬和理解。

那年春节,我和那个不知名的小姐一起走过。我们用两颗孤独寒冷的心互相温暖着。我们一起手牵手沿着长江大桥行走,一起在汹涌的汉正街拥挤,然后在武汉最市井的户部巷的一家火锅店前吃得满脸流汗。我们在一起,武汉的冬季不再寒冷。春节过后,我们就分手了。此后,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萍水相逢,却让我们彼此难忘,却让我们彼此留下温馨的记忆。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与多少人邂逅相逢,会与多少人擦肩而过,然而能够留下记忆的却很少很少。也许大街上一个眼神让我们怦然心动,直到今天还难以忘怀;也许马路上一个背影让我们浮想联翩,直到此刻还满怀憧憬;也许一声问候,也许一个微笑……如同电光火石一般突然照亮了我们沉沉黑暗的心扉,唤醒了我们沉睡已久的感觉。然而,那个人却走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我们无法寻找,我们一无所知。他现在在哪里,他结婚了吗,谁在陪伴着他,谁要与他白头偕老,他此刻在干什么……每当想起这些就让人倍觉心酸。尽管他不知道我是谁,可我还在一直想着他。

人生充满了太多的未知和神秘,人生也充满了太多的失意和惆怅。

回到福州后,日子又开始忙忙碌碌,

每天急急忙忙地赶往第一现场,采访车祸火灾溺水抢劫杀人强奸绑架自杀诈骗,每天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和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光棍少女残疾侏儒歹徒面对面,每天像陀螺一样团团乱转,只为了第二天能有稿件见报,月底能够如数领到工资。每天在制造新闻,第二天新闻又被扔进垃圾堆,新闻被更新的新闻所替代,没有任何荣誉感,没有任何成就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能到尽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报社解聘,不知道下一站会漂泊到哪里,不知道几年后会如何生存,按照中国报社一条不成文的规定,35岁就表示在新闻圈中失业。职业没有任何保障,生活也没有任何保障。圈子中流传着这样一段话来形容记者——干得比牛马还累,吃的比猪狗还差,下班比小姐还晚,赚的比民工还少。外界称我们是“无冕之王”,其实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新闻民工,风光的背后是生活的辛苦和心酸,是对明日的担忧和无奈。

然而,我们只会卖文卖字,不做记者,我们不知道还会做什么。

有一天,突然接到了芳婷的电话,说她谈成了一笔生意,她把哈尔滨的一批医药卖给了福州的医院,可以赚一笔钱,她很高兴,她要请我吃饭。

我答应了。

好长时间没有和她联系,她一直是阿莲最好的朋友,也许从她那里能够得到阿莲的消息。娜娜死亡后,阿莲因为假结婚想去台湾而被警察抓获,被流放到了闽北的劳改农场。我想约她一起去看看。

芳婷也许很发了一笔。她在一家豪华酒店里定了一个包厢,包厢里有两张饭桌,满满当当地坐了二十多个人,有男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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