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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阿莲的故事(4)

福州留守女人 by 王志君

2016-11-7 12:05

我只好用左右的方向来指挥着这辆像个哮喘病人一样摇摇晃晃声音很响的面包车。刚才在派出所院子里,本田和桑塔纳警车我就发现了好几辆,而他们就要使用这辆举步维艰勉为其难的面包车。

县城不大,十几分钟就走到头了。面包车在那家宾馆的门口停下来,我带着警察爬上楼顶,然而,那家木屋里已经人去房空。地面上只残留着慌张搬迁时的破凉席、臭袜子、擦拭过的卫生纸。

那个有着黑痣的警察很生气,他盯着我问,人哪?人哪?你举报的人哪?

我还能说什么。那些女孩也许现在就被藏匿在宾馆哪个房间里,也许正被那些打手们看护着,但是我还能说什么。他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惧。我想赶快离开这里,离开县城,离开他们管辖的这块“五亩三分地”,越快越好。

我说,我要走了,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还请你们把我送到我住宿的宾馆。

有着黑痣的警察问,为什么?

我说,现在他们肯定已经盯上我了,你们必须保护我的安全。

他笑了,笑得很惬意,又轻蔑地说,你现在才知道害怕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我感到一种受辱后的极大的羞耻。我孤立无援,我恐惧万分。这些站在我的面前拿着枪的人民警察和那些躲在黑暗中的拿着刀的黑帮势力令我恐惧。

面包车只把我送到通往我所住宿宾馆的岔路口,就再也不愿向前开了。他们说,郊外有一起打架事件,他们要去处理。然后,掉头,一溜烟地消失在县城纷纷扬扬的尘土中。

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宾馆。我必须抢在黑社会知道我的居住地前离开这里。冲进三楼的房间,我抓起背包,一步三个台阶地跳到一楼。经过一楼一间正在打扫的房间时,我看见宾馆门外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脸上有伤疤的男子。我闪身进了房间,示意清洁工别吭声。我听见他们被前台服务员拦住了,他们报了我的房号,说是我的朋友,然后就上楼了。我急忙跑出宾馆。

然而,站在大街上,四顾茫然,这个偏僻的小县城连一辆出租车也没有。看不见的令人恐惧的杀机正在步步逼近,而我却无法逃遁。

我只能从一个小巷跑进去,一条赃兮兮的满身泥巴的小狗追着我叫,我一脚将它踢翻了,它夹着尾巴很委屈地跑走了。小巷没有一个人。我跑到尽头,才发现这是一个死胡同。我翻墙而过,掉落在一片长满青草的荒地上,荒地的那边,掘土机的长臂在伸上伸下,像施瓦辛格扮演的钢铁战士。

穿过荒地,我拦住了一辆三轮摩的。我已经不辨方向。我拉紧窗户两边的布帘,低着头对司机说,快送我出城,最快的速度。

摩的突突突启动了,声音非常刺耳地开向城外。车厢的前方没有玻璃没有布帘,我看见一些面目狰狞的人在大街上游荡,审视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出了县城,来到了一座加油站前,我看见一辆大卡车即将启动,我跳下摩的,攀上卡车高高的驾驶室,我说,师父,请送我一程,我是记者。我把记者证拿出来让他看。他没有看,憨厚地笑着说,上车吧。

大卡车隆隆启动了,像坦克一样雷霆万钧地驶向前方,我才稍有心安。司机很热情,拿出他的饮料让我喝,我摆摆手。我心中只有恐惧,我已经没有口渴的感觉,尽管额头上大汗淋漓。司机说,记者好啊。然后就抱怨说,你们记者应该管管啊,警察常常拦车,不管你超载不超载,拦住就罚款。空车也罚,不是说你的车没有洗干净,就是说你超速行驶。每个月赚的钱都给了警察。

我心中一阵苦笑,我现在连自己都管不了,正在受到黑社会和警察的追杀,我怎么还能管的了警察。老百姓最善良,老百姓以为记者是无冕之王,以为记者是社会正义的化身,然而,他身边的这个记者,而且还算是圈里很有名的记者,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有几辆摩托车从大卡车身边驶过,我从高处看见了他们黄黄的头发,他们就是淫秽表演的打手,他们是去前方拦截我。我必须下车。

大卡车转过弯,我下了车,沿着公路边的羊肠小道,抓着荒草和树根爬上半山腰,回头看见又有几辆摩托车从山下驶过去了,坐在摩托车后的人手中提着砍刀和木棍。砍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突然,电话响了,是阿青打来的。她一直在记挂着我的安危。我说了我眼前的处境。她一下子吓哭了,一连声地说怎么办怎么办,需要她去报警吗?我说,追杀我的就有警察。

阿青说,你快回来吧,回来后再也别干记者了。干什么都比干记者好。

我关机,我担心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暴露了我的行踪。

我折断了一颗小树,折成适合使用的一根木棒。万不得已时,我就和他们拚个你死我活。我从十三岁开始习武,平常三几个人也难近身。但是在这里,在黑社会的重重包围中,如果被发现,我绝没有生还的希望。

我用了好几个小时才翻过山,来到山脚下,已经是黄昏了。我扔掉木棒,站在马路中央拦截车辆,希望再能送我一程。然而,好几辆小轿车来到跟前,都很响地摁着喇叭开过去了,屁股后面很生气地冒出一股股黑烟。太阳渐渐西沉,我突然想起了《水浒传》中武松上景阳冈的情景,书中有一句话——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金圣叹评论说——我到此处,纵然无大虫,也会吓得大哭。而我,当时喉头一酸,真的要哭出来了。

还好,又是一辆卡车停了下来,我一看是外地车牌,就说出了我的窘迫,司机很爽快地说,遇到他们阻拦,我不停车就是了。现在也快出大名地界了。上来吧。

卡车浩浩荡荡开动了。我坐在颠簸起伏的车厢,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打开手机,有好多短信,都是阿青发来的。

驶出大名,我才知道,原来我一路落荒而逃,竟是直奔武夷山而去,和福州背道而驰。刚才在山路上仓惶逃窜,竟将我的数码相机丢在了山上,那里面有我偷拍的淫秽表演的照片。

自杀的方式有好多种,其中的一种是做留守女人。

阿莲这样说。

阿莲说这句话时,我正站在她家的阳台上望着窗外清澈明净的天空。窗帘拉开着,推拉式的窗户也打开了,外面的世界一览无余。阳光欢快地照在室内,照在床上,照着阿莲一张没有血色的、异常惨白地脸。天空中,有两只不知名的鸟在飞翔。一会儿相互追逐,一会儿比翼双飞。楼下,闽江静静的流淌在午后的阳光下,江面上荡漾着鳞鳞波光。

那天,我们刚刚从医院回来。我将阿莲抱扶在床上,她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脖子处的锁骨都凸了出来,双颊塌陷。她倚靠着木质床头,头发遮盖着一张异常消瘦的脸,而眼睛却又亮又大。她的皮肤像纸张一样单薄,纸张下就是突起的骨头。她实在太消瘦了,消瘦得让人怜惜。

我站在阳台上,望着浩淼无垠的远方,突然感到有点心酸。这么优秀的一个女人,和她同样优秀的女儿,却只能生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度日如年。没有爱,要这么漂亮的房子又有什么用,这只是一座美丽的坟墓。

来,坐在我身边吧,我突然感到很害怕很害怕。阿莲说。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地将她揽在怀中。她像个婴儿一样轻盈,也像个婴儿一样平静。她闭着眼睛,头靠在我的肩头,显得很安详。她枯黄的头发荒草一般,轻轻地拂着我只穿了一件背心的肩膀,有些痒,也有些甜蜜。我看着她,心中掠过一阵又一阵痛苦。上天真的不公,它创造了这样美丽的女子,却要让她忍受这样的折磨。我想起了大学时代所学的《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都开遍,似这般却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时候,我们只是感到这唱词如此香艳如此绝妙,我们并不理解它的内容,今天我才知道了,它背后隐含的是无边的伤心和绝望。难道红颜注定是薄命的结局,难道美丽注定要与寂寞同行?

阿莲说,我不需要什么,哪怕我什么都没有,我只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有爱的家庭。

我安慰她,我说,其实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古人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民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太伤心,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阿莲睫毛颤抖了一下,嘴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轻轻地,像一枚树叶轻轻飘落。

阿莲又说,其实,上天对我已经够恩赐了,它已经给了我一个美丽聪颖的女儿,我怎么能贪心不足?我应该满足了。

女儿是我的全部。阿莲说。

后来,虚弱的阿莲就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她的嘴角挂着笑容,像孩子一样。为了担心惊醒她,我就那样半坐半躺地靠在床边,一直到午夜她醒过来。

阿莲的房门很少打开,没有人知道这座房子里居住的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已经习惯了以邻为壑老死不相来往。阿莲一天又一天地呆在房子里,如同呆在枯井里,听任时光慢慢流逝,听任红颜渐渐消失,听任皱纹悄悄爬上额角。没有人打扰她,偶尔会有轻轻的、犹豫迟疑的敲门声,是那些上门推销的穿着干净的营业员,他们胆怯而恐慌,却又满脸诚恳。每当他们来到,阿莲总会买下他们手中的东西。

阿莲曾经对我说过,她会尽她的能力帮助所有穷苦的人。

我和阿莲一直没有过床第之欢,一直没有过。我们只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她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睡着,才会睡得踏实。有时候她会枕着我的腿,有时候会靠在我的肩头,有时候又会躺在我的怀中。看着她熟睡中的精致的那张脸,我真的心中一片恬静空明。我没有冲动,我们就像兄妹一样,只有关怀和爱护。

她和媚娘不同,高大丰满的媚娘,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媚娘,充溢着一种野性美的媚娘,让我一见倾心。即使我们轻轻的拥抱、浅浅的亲吻,也让我欲火高涨。也许,因为有了床榻之事,我才会那么深地爱上媚娘,爱得昏天黑地,爱得痛苦不堪。而和阿莲在一起,我只有一种深深的怜惜。

我们也经常谈论性。阿莲说她对性不感兴趣,她认为那很肮脏很无耻。

我想不通,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阿莲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自卑,她也知道自己很美,有一天早晨我看见她在浴室欣赏镜中的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故意呲牙咧嘴,然后开心地笑着。我突然闯进来,她非常不好意思,赶紧装着若无其事。她的相册中有许多照片,她攀岩的,郊游的,穿着游泳衣在海边散步的,还有自己的人体摄影,张张都非常美丽经典。她也常常拿出来欣赏,但脸上却是一种老骥伏枥的惆怅和失落。她说,想起过去的美丽时光恍若隔世,而现在已经老了。

她不老,她才24岁。24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正是黄金般的年龄。

她结婚很早,和闽南大多数女孩子一样。

老的,只是她的心态。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了,阿莲十年前就已经受到了伤害。

十年前的一天,阿莲背着书包走在夜晚回家的路上,那时候,她上初中一年级。那晚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家很晚。夜很黑,风很大。路边是黑漆漆的树林,风吹树叶,仿佛有无数的脚步在衔枚疾行。她害怕极了。迎面过来了一个高大的黑影,走到近前,突然一把捂住了阿莲的嘴巴,将她推进了树林里。

阿莲的衣服被撕破了,然后,巨大的疼痛覆盖了全身。

天亮的时候,家人才在树林里找到阿莲,她赤裸的身上覆盖着一层枯黄的落叶。

阿莲那天向我说起这件事情时很平静,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说,这件事情她谁也没有告诉过,包括自己的丈夫。她告诉丈夫说,自己的处女膜是运动时撕裂的。

这件事情是阿莲心中永远的痛,她说,从那时候起,她就非常害怕性生活。她对性生活恐惧不已。

阿莲说完后,两颗泪珠悄悄滑落,一直滑落到腮边,晶莹透亮。阿莲一向很坚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泣。

小娜娜一个礼拜回家一次。

每次保姆阿姨将小娜娜接回家,这个孤寂冷静了许久许久的家才会充满活力。小娜娜在房间里窜进窜出,到处乱跑,在厚厚的地毯上打滚翻跟头。房间里充盈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笑声灿烂而嘹亮。保姆阿姨静静地站在一边,面带笑容。

这个时候也是阿莲最快乐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极其难得地浮现出微笑。小娜娜玩累了,她就将她抱在怀中,亲吻着她汗涔涔的额头,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阿莲慈爱的目光让人感动。

你看,我女儿皮肤多白啊。有一次,阿莲对我说。

小娜娜异常白皙,皮肤下青色的毛细血管也隐约可见。她圆嘟嘟的脸蛋上泛着瓷器一样的釉光,没有血色。我感到那种白色不太正常,那不是小孩子应该拥有的白色,但是我没有对阿莲说。

小娜娜玩累后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睡好长时间。一直到第二天上学时间到了,阿莲将她从睡梦中拉醒了,她还是双眼迷朦。然后,从家中赶来的保姆阿姨将她放进了出租车中。

我曾经在阿莲家中见过好几次那个高高帅帅却又没有神采的男子,他的眼珠是黄色的,手指修长,就像女孩子的一样。他有时候很干净,有时候却又很邋遢。他很少说话,每次遇到我就急忙走开。我一直心存疑窦。

直到有一天,阿莲告诉我说,那是她在迪吧认识的一个鸭子。

福州这个不大的城市里,有着太多的鸭子。在我走过的许多城市里。福州无疑是鸭子最密集的地方。无论是在迪吧酒吧,还是在街边的发廊里。总能遇到他们。他们都普遍地身材修长,衣着笔挺,留着长发或者染着头发,喷洒了者哩水的头发都向后梳理,露出光光的额头。这是他们的职业打扮。他们就像寄生虫一样依赖着富婆和留守女人生存,人们对他们,比对那些街边等客的妓女更恶心。

福州市区内,有着众多的河流,那些穿城而过的河流两边种满了柳树,披拂着满头的柔丝,引人遐想。柳树下,是一家家的烧烤店,它们只在夜间才开门。每到午夜时分,烧烤店门前就会聚集着一桌又一桌的鸭子和小姐,他们大呼小叫肆意喧哗。鸭子们赤裸着上身,搭拉着拖鞋;小姐们只穿着文胸,脸上画着浓妆。桌子上杯盘狼藉,地上是一堆又一堆擦拭过嘴巴沾着鼻涕的卫生纸。这些人类中的渣滓们刚刚从一家家夜总会、宾馆、桑那城、酒吧、迪吧、发廊等等的色情场所下班。

他们的喧哗惊动了楼上的住户,那些本地的住户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把窗扇一遍遍地关上打开,摔打着自家的窗户来表示抗议。骑着自行车下夜班的人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斜着眼睛鄙夷地望着他们。他们全然不顾。

福州人把出卖肉体的男子叫做鸭子,把卖淫的小姐叫做鸡婆。都是很形象的称呼。

常来阿莲家的那只鸭子叫方杰。有一次我听阿莲这样叫他。

我很气愤,阿莲为什么也会找鸭子,为什么堕落颓废到了这种地步。而她还口口声声地对我说,她对性不感兴趣。

我开始厌恶阿莲,她原来是一个淫荡、虚伪、肮脏的坏女人。

在我刚来福州时,报社的同事曾经给我说过。福建本地有一句俗语——好男不娶福州女,好女不嫁莆田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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