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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阿莲的故事(2)

福州留守女人 by 王志君

2016-11-7 12:05

远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就开始抵制日货,我记得小时候读过的一本写革命烈士方志敏的书中,就有方志敏和同学们上街焚烧日货炸毁日货店铺的情节,而今天,谁敢去数数,大街上有多少家店铺在销售日货,有多少辆日本车子的行驶?

我痛心疾首,为这个不争气的民族,为这个太健忘的民族。

在我的教育和熏陶下,阿莲烧毁了以前购买的日本生产的服装,并把一架新买的日本生产的数码相机送给了别人。

我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娇小的女子。

阿莲是个很小资的女人。

阿莲有两套住房,一套在福清,一套在福州。

福州的那套位居郊外,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闽江从楼下流过,日夜不息,闽江边的沙滩上,撑起的色彩鲜艳的遮阳伞一排排整齐地开放着,像一朵朵雨后开放的蘑菇。伞下是穿着游泳衣悠然躺卧的人群。远处白帆点点,那是捞沙的船只。而每到夜晚,闽江两岸灯火如繁星,天上繁星倒映江水中,看着黑暗中的闽江流淌,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星河。有时,轮船会从江面驶过,缓慢地拉着悠长迟钝的笛声,让你仿佛感觉到了身置梦境中。

阿莲经常居住在福州,福清的那套住房一直闲置着。

第一次走进阿莲位居闽江边的家,我很惊愕,尽管我先前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我没有想到它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淡红色木质地板上呈现出细腻的木纹,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也全部用木板装饰,画着仙境一样的美丽图案,树木、河流、草原、天空……从眼前一直铺排到遥远的无限。仔细观看,用手抚摸,我才知道了原来整座房间都是一幅图画,不知道这个娇小的女人当初怎么会有这样的创意。

阿莲站在“一颗大树”的前面,得意地问我,漂亮吗?

我点点头。

阿莲说,我的房子在福州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我请了两个美术师,画了两个月才画成的。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摇摇头。

阿莲说,是两个老外。画完后,他们就回丹麦了。

推开画面上的一扇“森林中的小木门”,来到了一间小小的茶室。房间里只有一张茶几,像福州所有茶叶店的摆设一样,茶几是用树根雕刻而成,泛着清漆的幽光。茶几旁散乱地放着几个靠垫。茶室没有装修,显得异常古朴,墙壁上挂着一张《品茗图》,一个拄着拐杖的很老很老的和尚倚靠着松树喝茶,画面用墨清淡,让人心生清幽。

然而,本该是洁白的墙壁却变成了淡淡的黄色,过了很久后,我才想明白,那是阿莲吸烟熏的。

阿莲烟瘾极大,每天要抽两包烟。并且只抽三五。

阿莲将孩子全托送到了幼儿园,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茶室里,听着音乐,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直到天亮。

她的一天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她最喜欢听的歌曲是小刚的《黄昏》,一首极为柔情的歌曲,小刚磁性的声音将这种柔情演化成了无限感伤。她听着听着,就会潸然泪下。

留守女人比普通女人有着更多的痛苦,无论她富裕还是贫穷,也无论她博学还是浅陋。留守女人的天空总是不完整的,留守女人的情感总是残缺的。

此后,我经常去阿莲家。有时候给她送一些轻松的书报,问候几句就转身离去;遇到没有采访线索而心情不佳时,我就会在她那间“山顶洞人居住”的茶室里,和她聊天。我们分躺在茶几的两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早已变得清淡的茶水,听着墙角音响轻柔播放的音乐。说什么并不重要,也许刚刚说过的话题再想接着说时已经忘记,我们又开始一个新的话题,连考虑也不用就随口说出。好长时间里,我们只是在听着对方的声音,听着对方的声音也是一种享受,她的声音很细柔很细柔,像柔软的发丝,一直撩拨到我心灵最深处,让我慰贴而满足。而她也说过,我的声音很磁性很男子,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个很魁梧很健壮的帅男子。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帅过。每天看着镜中的那张凶相毕露的脸,长长的头发,棱角分明的嘴唇,单眼皮,我就会自惭形秽。我一直认为精致的男子才是帅男子,而我一点也不精致,我就一点也不帅。我唯一对自己身体感到满意的是健壮的身材,常年的健身和轮滑让我全身肌肉虬张孔武有力。然而,阿莲说,女人其实喜欢的就是阳光健壮的男子,就像史泰龙、施瓦辛格那样类型的。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阿莲教会了我说闽南话,而我带给了她许多张音乐碟片,教会了她欣赏外国音乐。那一年,正是《神秘园》和《班德瑞》在中国非常走红的一年。

在山顶洞人茶室里,我还遇到过三个人:一个是台湾男子,40多岁,皮肤黝黑,说一口也许是高山族的方言,很难听懂;一个是20多岁的男子,个子很高,也很帅,但是浑身没有一点阳刚,对阿莲唯唯诺诺,好像很害怕;还有一个是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每次都穿着不同的很性感的衣服,化着浓浓的妆,慵懒而没有神采。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身份。因为他们,我觉得阿莲很神秘。

但是,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的女儿,也一直没有走进过她的卧室。

只是在她厚厚的相册中,我见到了她和女儿许多许多张照片,那个小女孩像天使一样纯洁可爱,只是比天使少了一对翅膀。还有她们在一起的裸身合影,我看见阿莲的肚腹上纹着一只蝴蝶,色彩斑斓的蝴蝶展翅栖落在白色的肚腹上,显得妖艳而美丽。

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阅读阿莲,她是一本极厚重极难读懂的书,里面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本书是绝世的经典著作还是粗浅的通俗读本。她纯洁,有时候却又像老狐狸般狡诈;她正直,有时候却又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她温柔,脾气发作起来却又难以遏制。她洁身自好,却又有很多背景复杂的朋友。她有时候一掷千金,有时候却又锱珠必较。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单纯还是成熟,是善良还是邪恶。

我一直不敢和她走得更近,这个有着太多神秘的女人就像一团火,她会烧毁逼近她的一切。

有一天早晨,我又接到了一个线人的电话,在福州最有名的风筝私立幼儿园里,一个四岁的女童捡到了几千元,一直等到失主来到才去上学。

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几千元钱,伫立寒风中等待失主……这是一个极好的新闻线索,它比那些杀人放火强奸卖淫的题材要好得多。我坐上出租车,急急赶到了风筝私立幼儿园。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眼睫毛长长的,还打着卷,脸蛋粉嘟嘟的,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女孩皮肤很白很细腻,浑身肉乎乎的,几乎能掐出水来。我一见,忍不住抱起她。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我又马上告诉自己,不可能的,漂亮的孩子都有些共同点。我想,这一生只要能够拥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哪怕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

阿姨是一个目光慈祥的三十多岁的女子,她一直笑吟吟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阿姨说,女孩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

铃声响了,阿姨要去上课。她特意把小女孩留下来接受我的采访。小女孩倚靠在床边,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时不时用红红的舌头舔舔嘴巴,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明星派头。我心中暗暗发笑。

女孩说,今天吃完早点后,她就偷偷地溜出了校门,她想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住院了。害怕老师发现她,她就偷偷地顺着墙角走,墙角和马路隔着一排冬青。还没有走到电话厅,她看到路上有一个钱包,捡起来,发现里面有厚厚的一沓钱。她就没有去打电话,就站在原地等失主。她想,丢失了这么多钱,失主一定很着急,一定会找来的。早晨的风很大,吹得她一直哆嗦,可是她不能离开,离开了失主就没有办法找到她。后来,上课的铃声响了,可她还是没有办法走开,但是不去上课老师会批评的,她急得哭了起来。后来,失主终于来了,是一个想把孩子从别的学校转到风筝幼儿园的家长,他拿着钱准备办入学手续。他擦干了小女孩的眼泪,抱着她回到校园,找到了老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林娜娜。

我说,你为什么不把钱留给自己,那些钱可以帮助你妈妈治病,还能给你买好多玩具。

女孩说,我妈妈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能要。

我想采访这个伟大的母亲。我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她叫林风莲。

什么?我惊异地站了起来。是阿莲。这是阿莲的女儿。我捧着女孩的脸蛋仔细观看,她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刚才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我说,妈妈怎么会住院?她现在在哪里?

女孩说,我打电话到家中找妈妈,家中阿姨说妈妈住院了。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非常后悔这些天没有和阿莲联系。我急忙拨通了阿莲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后才接通了。那边声音有点听不真切,也许是医院病房里信号不好。我说,阿莲,我现在和娜娜在一起。先让娜娜和你说吧。

女孩接过电话,只叫了一声妈妈,就一直在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莲住院动的是阑尾切除手术。她很轻松地说,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比起她以前忍受的痛苦要小得多。

她说,她初中毕业就在闽东的采石场上班,那里出产的玄武石全国有名。福建每年都有好几次很大的台风。台风一来,那里就会出现塌方和泥石流。有一次,她被泥石流冲走了,被掩埋在了乱石堆中,人们寻找了三天,还是没有她的踪影,他们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希望,并通知了家人。没有想到,第四天她竟回来了,她奇迹生还了。她全身血迹,走路摇摇晃晃。她是从乱石堆中爬出来的。

还有一次,她和老公开着十轮大卡车把石头家具送往内蒙古,他们在沙漠中迷路了,又被狼群包围了,狼打碎了玻璃,他们坐在驾驶室里,一人手持一把刀,对着破碎的窗口。沙漠的午夜,滴水成冰。他们背靠背,用体温取暖,还要防备从窗口闯入的野狼。天亮后,狼群散了,一队路过的军车救出了他们。

然而,我想不明白,从死亡绝境中走出的这对夫妻,现在已经拥有了金钱构筑的幸福,为什么还要分别,一个远在天涯,一个凄零海角。

阿莲住院一个星期,那个星期里,我每天夜晚都去医院陪着她。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性,也是一个很伟大的母亲。

她在一间小小的但是很温馨的病房里治疗。那张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还有一张可以躺倒休息的长沙发。护士小姐每天早晨会来更换床单,打扫卫生。

漫漫长夜里,她一直在挂吊瓶。看着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体内,我相信她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恢复,她的力量也在一点一点增强。她躺在床上,长长的、褐黄色的头发披散在枕边,像乱云飞渡。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多么娇媚,多么精致,又那么苍白,没有血色,让人怜惜。

我伸开手臂,放在床上,她的手放在我张开的手掌中,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手背上的血管也能看的很清楚,她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像一个孩子。我们就那样,我的手掌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很久很久都没有放开。

有时候,我给她朗读小说,有我写的,也有别人的。听到入神处,她就会心地笑了,说,读书真的是一种享受啊,很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很羡慕你有这么高的文化,这么多的知识。唉,钱再多也没有用处,钱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我很感动,第一次听到有一个女人,把知识看得比金钱更重要。

她说,你如果能是我的老公,该会多好。

我想起媚娘也曾经这样说过。我认为自己长得并不帅,我面相凶巴巴的,长发披散,身材太过健壮魁梧,完全就像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我走在大街上,倒很羡慕人家那些身边依偎着一位小鸟依人般女朋友的白面书生,斯斯文文,身材修长。可为什么她们都要这么说,是因为她们都是可怜的无所寄托的留守女人,还是她们本身就喜欢像我这种强悍的男人。

阿莲说,男人的相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善良体贴的心。女人需要什么,还不是需要有一种安全感。

七天后,阿莲出院了,从病床上走下的阿莲形销骨立,脸颊塌陷。原来穿的一条崩紧了屁股的黑色裤子,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她的眼角出现了两道细若蚊足的皱纹。

七个夜晚的相处,突然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走出医院大门,我们手拉着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2005年的夏天,福州似乎前所未有地炎热,火红的太阳悬挂在城市的上空,懒得一动也不想动。柏油马路几乎就要被晒化了,脚一踩上去就粘粘地,让人难以自拔。空气中有千万条火蛇在窜动,叮着人裸露的头皮,钻入人的衣衫中,让人感到恐惧疼痛。大街上一片死寂,一片沉闷。街巷中少有行人,不多的几部车子也是懒洋洋地驶过,车窗玻璃反射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阳光。阳光下的一切都无精打采,都有气无力,都在垂死挣扎。没有风,风只在遥远的天边吹拂。

天气炎热,能够淋浴又能享受空调,还能享受特殊服务的桑那城里,生意出奇地好。

阿青常常会打电话来,在电话中向我诉说着她当天的见闻。在那家能够容纳上百名小姐的桑那城里,各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上演。她在电话的那头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而我在电话的这头痛苦不堪。桑那城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桑那城也是大款们的销金窟。阿青那么漂亮,那么抢眼,在那种男人们都裸露出自己最原始本能的地方,每天会有多少人用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她,每天会有多少人在心中打她的主意。纵然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然而,在那里,她终究会遇到一个让她心动的男子。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果然,短短的几个月之后,阿青工作的桑那城里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在国外打工多年,有了一笔在我们看来很丰厚的积蓄,他给已经无家可归的阿青买了一套住房,阿青乖乖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那套住房,是做记者的我一辈子也买不起的。

据说,阿青的那个男朋友和福州本地出国打工的许多没有文化不懂外语的人一样,在遥远的异国从事最低贱的工作,刷盘子扫街道捡垃圾,甚至在医院里背死尸。然而,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腰缠万贯衣锦还乡。他买得起供一个女人居住的房子,买得起一个女人用物质构建的幸福。尽管他其貌不扬,尽管他曾有过婚史,然而,在看重物质享受的女人眼中,他仍然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

此后,我只能再次离开福州,开始又一轮的江湖漂泊。

我离开福州之日,正是台风海棠来袭之时。我乘着最后的航班升空,看着脚下灰蒙蒙的城市,台风正在海边步步逼近,我不知道留在这座城市中的朋友们,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而我此去,前途未卜,也许永远再也见到他们了,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2005年的这个夏天,我和阿青的感情也像这个季节的温度一样,一路攀升。

那天黄昏,阿青打电话约我去迪吧。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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