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12:05
媚娘在领读课文,她的英文发音非常纯正,声音甜美,柔软而婉转。孩子们齐声跟着她朗读,声音杂乱而清脆,像水花四溅。有孩子读错了,她走下讲台,慈爱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剃光了地脑壳,受到惊吓的孩子释然地笑了,她也笑了,教室里的孩子都发出轻松的笑声。
那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残破的教室,那也是我所见过的中国最友好最轻松的课堂气氛。
我想,媚娘真好。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善良,是佛祖把她派到了我的身边,让我们相识,我必须好好对待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姑娘,我能够和她比肩携手,能够和她共浴爱河,我应该满足了。难道我还一定要贪图结果吗?
我想,如果不是佛祖让我们相识,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里,会来到这个深山之中的寺庙,把我们的知识,尽我们所有,传给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们,这些寺庙收养的孩子们,这些小小的佛门弟子。
我想,认识她,是佛祖的旨意。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手了,那也是佛祖的旨意。我不能违背。
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夜晚的五一广场是福州最热闹的地方。五一广场是福州市的中心。
黄昏来临的时候,广场上的五彩华灯就一齐亮起来,将地面和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人群。时光尽管已经是深秋,但福州的深秋并不寒冷,街树依然青翠欲滴,枝头绽放着鲜艳的花朵。在北方,这个季节早已经寒风呼啸衰草连天,人们穿着厚厚的臃肿棉衣,哈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急颠颠地赶回生着熊熊炭火的房间,而在这里,深秋才是最诗意最浪漫的季节。
五一广场北边的高高台阶上,矗立着一尊巨大的毛泽东塑像,塑像洁白如玉,有五层楼房那么高。塑像的旁边,还有一匹同样高大的骏马,骏马腾空而起,似乎在萧萧悲鸣。据说,那曾经是毛泽东的坐骑。在以后的记者岁月中,我走过许多城市,无论是塞外漠北,还是江南水乡,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宽阔的广场,然而,我在那些现代气息强烈的广场上,没有见过哪一座会像福州的五一广场这样,依然残留着浓重的文革色彩。
那天夜晚,我和媚娘来到五一广场,广场中央人头攒动,草坪上放置着巨大的音箱,音箱里正播放着节奏强烈的乐曲。人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在一起和着节拍起跳。那种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人震撼,也让人激动。人人脸上绽放着微笑,连空气也变得急跃而兴奋。在别的城市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让人激动,让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勃勃跳动的场景。
我和媚娘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我们和着节拍起劲地跺脚,轻快地旋转。人群如洪流,我们是洪流中的两朵浪花,我们被幸福地胁裹着,被淹没,又被浮起,心绪和灵魂在城市的上空,在暗夜的上空,轻轻地飞翔。
一曲罢了,我们身上有了细密的汗珠。我们用手掌在脸颊边扇动着,寻找到了一个木条座椅。刚准备坐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叫媚娘的名字。
我们回过头,看到眼前站立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头发黄黄的,很长很长,披散在脑后,她小小的脑壳几乎不胜其负,微微地仰起脸,她脸部的五官也很小巧,无可挑剔。
一个非常精致非常秀气的南国佳丽。
媚娘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阿莲。
我清楚地感觉到媚娘在距离我愈来愈远,但是我无法把握她,我无能为力。她也无能为力,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就像我也爱她一样,但是那一纸婚姻证明如同深深的鸿沟一样隔绝了我们,我们无法跨越。
媚娘常常对我说,她有一种犯罪感,她不是一个 好女人。如果不是丈夫出国,远隔千山万水,她绝对不会走出这一步。
我总是在安慰她,可是,每次说着说着,我就感到羞耻,我不是在安慰她,我倒像是在为自己解脱。我无法自圆其说。
我说,应该受到谴责的是我,你没有错。没有人会责怪你。我应该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因为是我引诱了你。
我说,食色性也,性欲怎么能强行压抑?它就像洪水一样,你无法堵塞它,你只能疏导它。强行堵塞,必将引起大坝坍塌,洪水滔天。
媚娘说,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读的一篇小说,一位女子,刚结婚就死了丈夫,在过去,已婚女子是不能再改嫁的。漫漫长夜,她无法度过,就把一盒火柴倾倒在屋子里,然后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整整齐齐地放在火柴盒里。然后又胡乱地倒在地上,又捡起来……就这样,她熬倒了天亮,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少年时代,我不能理解那个年轻寡妇的举动,总在想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啊,现在,我理解了。
那段日子里,正有一部叫做《魔戒》的电影在福州的电影院里火热上映。我们一起去看。《魔戒》让一贯冷静的电影院场场爆满。那部据说是电影问世以来投资最大票房收入最高的影片,我们一直认为是空前绝后的。那些唯美的画面和曲折的情节让我们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在观看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抓紧着我的手,和满场的女观众一同惊声尖叫。那时候,福州的年轻人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想和女朋友有进一步的进展,你就带她去看《魔戒》,因为在剧情高潮时,她会不自觉地抓紧你的手,不愿放开。
我看过了一遍的《魔戒》,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印象,然而,那里面的一个情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甘道夫被炎魔的火鞭缠卷住了脚腕,他的双手紧紧地扒着悬崖,可身体在一寸寸地向悬崖下坠落。亚拉冈想回身救他,可相隔着深深的峡谷。那一刻,漫天的喧嚣突然一齐静寂,峡谷间只回荡着甘道夫无奈的声音,他在告诉亚拉冈——快走!
我记得我在看到这个场景时,流下了眼泪。以后很长时间里,一想起这个场景,我还是禁不住泪水盈眶。因为甘道夫和亚拉冈的无奈,就是我和媚娘的无奈啊。
又到了周末。
我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我们去北峰给孩子们授课,在惠净法师和孩子们的面前,我的烦恼和痛苦减轻了。她们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恋人,一对非常恩爱非常要好的恋人。
那天,从寺庙出来,媚娘向惠净法师借了两本佛经书,那是两本纸页泛黄、字迹竖排的书籍,上面还有毛笔圈写的痕迹,那也许是历代寺庙高僧所留下来的心得体会。媚娘双手从惠净法师的手中接过书籍,我看到她满面虔诚神情肃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看如此难深的经书。
我觉得,我已经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心中。
那天从北峰回来,我们推着自行车,一路行走着。从郊外向城里走去,穿过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又趟过一条条铮铮奏响的溪流,我们走困了,然后,就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坐下。点了两盘最便宜的拌面,要了两瓶啤酒,我们吃得热气腾腾,喝得痛快淋漓。
小店是一对夫妻开的,店面不大,里面只摆放了几张桌凳,案板上也只有几种简单的蔬菜。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那对夫妻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从他们互相对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常恩爱。然后,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外边跑进来,浑身尘土,脸上还沾着泥巴。他们把小孩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尘土,语气严厉但却充满慈爱地责骂着,小孩咯咯笑着,嗲声嗲气地撒娇。
从小店出来,我们又上路了,媚娘说,我很羡慕那对夫妻。我对生活没有奢求,我只希望能和老公在一起,生一个活波健康的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穷也罢,富也罢,永远不分离。
小店中的那对夫妻,那个家庭,竟然让媚娘如此羡慕。
我们走回福州市区时,已经是夜晚了。在一家酒店门口,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来没有在外边住宿过,今夜,我们就要奢侈一把。
那家酒店一夜的住宿费用高达300元,我从随身携带的储蓄卡上取出钱,媚娘一再阻挡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浪费,为什么要这么浪费。我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让你开心。你开心了,我就感到幸福。
300元一夜的酒店房间果然和我的出租屋不一样,房间的四面都是镜面装饰的墙壁,雪白的被子铺在宽大的床上,撩起一个被角,像少女撩起的裙裾,引人遐想。泡在浴缸中,温热的水包裹着,托浮着,像飘在云端一样幸福而惬意。
突然,媚娘的手机响了,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刺耳。媚娘裹着浴巾跑出去,用我无法听懂的闽南话应答着。我听不清她和对方在说什么,但我能听出来,她很急切。
他们通话通了好长时间。媚娘一条腿蜷放在床上,一条腿垂放在床边,弯曲着腰身接听电话,我从浴室走出,我揩干了全身,我打开了床头灯,我躺在床上,我捧起一本书,我读了好几页,而媚娘还在通话。她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呜咽,我扭头看去,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再也无心看书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更长,媚娘终于挂断了电话,她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拉动纸张的声音,传来她极度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她走出来后,我着急地问,怎么了?
她说,他受伤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在遥远的伊拉克,从事着伊拉克战后的重建。这个沙漠中的国家依靠滚滚的石油曾经很富裕,高楼林立,然而,炮弹将这个国家的经济打得千疮百孔,也将那些高楼大厦打得千疮百孔。他和好几个认识的人偷渡到了伊拉克,就是为了修复那些残破的大楼。
那天,我们在寺庙里上课,他从二楼的阳台上掉下来,重重地跌落地面,被摔断了一根肋骨,被送到了当地地医院。
媚娘情绪很低落,她从卫生间出来后,就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椅靠着阳台的栏杆抽烟。我也走出去,想将她揽在怀中,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在她这里,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遇。我有些尴尬,也有些伤心。我又独自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继续看书,然而,满纸的黑字像蝌蚪一样四处游窜,我无法看下去。
我想赶快入睡。我闭上眼睛,可是头脑中翻江倒海,我无法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媚娘从阳台上回来了,她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背起挎包。我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她说,回家。
她走了出去。房门在我们中间重重地关上了,也重重地隔断了我们。从此,她在这边,我在另一边。我们的心再也无法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也再没有走在一起。
爱情原来还会这般痛苦。
我常常一个人走在福州的东街口,那是福州最繁华的地方,一家家鳞次栉比的专卖店将这条街道装扮得美丽时尚。对对热恋中的男女迎面而来,又携手走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曾经有过或者正在经历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像我这样,坠入黑暗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当初和一样挽着恋人的手幸福地从这里走过的人,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是否还依然幸福如初。
从那次在酒店分手后,媚娘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我很想很想见到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天,但我觉得好像很长很长。漫长得我的心都已经长满了苔藓。
没有想到我还会遇到她,就在东街口,就在我们经常手挽着手散步的那条街道上。那天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一抬头,居然就看到了对面人行道上的她。她站立在一棵街树下,穿着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牛仔裤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同身边那棵树木一样亭亭玉立。
我向她走去,可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街心驶过,我焦急地在原地转着圈,往两边望去,都是汹涌的望不到尽头的车流,像蜗牛一样缓慢爬行。我紧紧地盯着她,害怕她会被人流淹没。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读过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个情节,克利斯朵夫在巴黎的人流中,终于发现了自己失踪多年的女朋友,然而,他就是无法横穿马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朋友被巴黎街口那天狂欢地人群冲走,从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留下终生悔恨。
我试着穿越马路,我找到一条汽车之间的缝隙,向马路中央跑去。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汽车里探出一个烫着满头卷花的头颅,那个长相非常恶俗的女人用当地的方言骂着我,丰满的脸涨得通红,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向她假扮着笑容说抱歉,心里也在恶狠狠地用北方方言回骂她。她听不见,我听不懂,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终于穿过了大街,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媚娘,我焦急四顾,多亏她身材高佻,我终于看到她正向一家女士休闲装专卖店的门口走去。我跑向她,将迎面而来的人撞得跌跌撞撞,又撞出了一串骂声。可我已经顾不上回骂了,我只惦记着媚娘。
在那家专卖店的门口,我追上了她。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身后,拍打着她的肩头。她回头看见了我,但脸上没有任何惊喜。
我怅然若失。
然后,我们坐在一家咖啡店里,要了两杯咖啡。咖啡在我们中间的桌面上静静地氤氲着淡淡的芳香,而桌面两边的我们,长时间没有话说,显得尴尬而陌生。
我说,今天大街上好多的人。
她说,是的,好多的人。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已经过早衰老了。我感到自己已经心力疲惫,很喜欢怀想往事。有时候想着想着,心头就掠过一阵沧桑。而这些都是那些袖着双手蹲在墙角晒这太阳的老头喜欢做的事情。
我觉得我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下去后我会毁灭的。
于是,在元旦来临的时候,报社放三天假,我选择了去平潭岛。
平潭是福州最南端的一座小岛,它就像一艘巨型的航空母舰漂浮在大海上,亚热带季风气候亘古未变地吹拂着它,让它四季阳光灿烂草木葱绿。
先坐汽车,后换乘轮船,一踏上那个传说中异常美丽异常神话的地方,我就放飞了沉重的心灵。平潭岛,它的风光与福州迥然不同,仿佛异域。小岛非常平坦,铺着一层柏油的马路四通八达,窄窄地通往那些被热带树木阔大的叶子所覆盖的村庄。村庄里家家用石头修建的房屋笨重而牢固,门前晾晒着渔网,有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从村道上跑过,光脚板将青石板铺成的村道踩踏出一片喧闹。平潭岛的树木都是歪歪扭扭的,它们统一地向着北方倾斜,那是经年累月的海风吹拂的。尽管已经是北方冬季中的元旦,但是岛上依然很热。强烈的光线照射在我独自行走的背脊上,让我的衬衣一片濡湿。
我行走着,向着大海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渴望与喜悦。传说中的大海波诡云谲,辽阔无垠,它浪漫而神秘,美丽而惊险。我行走着,焦渴的目光望着远方,那些童年和少年读过的关于大海的故事一齐涌上心头,美人鱼、库克船长、野天鹅、海盗……我不知道我将见到的大海是否就是我心中所想象的,我不知道大海的上空是否真的就有野天鹅在盘旋,夜晚真的就能听到美妙的天籁一样的歌声。我行走着,看到路边休憩的或者擦肩而过的渔民,他们的皮肤被强烈的紫外线烧烤得黑漆发亮,额头也被海风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着他们,我感到异常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