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7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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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之九
女导演爱玛讲的是伤心的离别和快乐的发现。
这一发现挽救了爱玛的朋友们,他们因罗蒙诺夫在列宁格勒的试验而备受其苦。
有个时期我不断同人告别。朋友们一个个都走了,去了四面八方。我的好朋友现在有一
半在国外。人们出去的目的是为了自由地著书、作画、演奏音乐、拍电影、演戏。有时我感
到整个俄国都在出走。每次告别眼泪都要流成河,而之后留下的记忆却是一片荒漠。
对我来说,最难受的告别是送考斯特亚走。我已给你们讲过他。他家是列宁格勒最吸引
人的地方。每天都有许多各界名流去那儿聚会。不过,去那儿的人大都是搞艺术的,要不就
是不同凡响的、令人感兴趣的人。考斯特亚在我们学院读戏剧史专业时,我们就成了好朋
友。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噢,他是这样的人,你可以随便招呼他,什么都可以跟他聊,而过
后总能发现,你有了许多新的艺术观和新的打算。就艺术观点而论,他总给人以极大的鼓舞。
可后来考斯特亚也走了。我们把他送走后,我去他家帮他妈妈收拾东西。考斯特亚走
后,政府要收回一间房子,只给他妈妈留下一间,所以要把他那间屋子收拾出来。我伤心地
整理着他留下的一些书籍,把他没能带走的画从墙上摘下来。报纸曾把这些画说成是“可怜
的、西方模仿者的低劣之作。”而现在要想把这些“低劣之作”带出国,政府却要征收重
金。我一边忙着收拾东西,一边听着对面窗户里传出的音乐。一帮孩子在一遍遍地重复播放
着阿巴录音。我随音乐摆动着,试图冲淡自己的伤感。
一天,考斯特亚的母亲耶芙多尼娅·波罗芙娜要我收拾一下阁楼,那几多年来攒了一大
堆东西。我弯腰爬进了阁楼,因为空间很狭窄。我翻腾着这些东西,一件件地叫着它们的名
字,并拿着让在下面的耶芙多尼娅看看。她坐在下面的椅子上,就象坐在王座上的女皇,对
我发号施令:“这个扔掉,这个你可以留作纪念,这个可以留着。”
在阁楼的角落里我发现一个袋子。解开一看,里面是个旧枕头套,但象耶芙多尼娅的其
它东西一样地干净。伸进手去一摸——好象是粮食,或许是小麦。“这儿有个袋子,里面的
枕头套大概装的是小麦。”
耶芙多尼娅猛地从椅上站起来说:“什么?装小麦的枕头套?不可能。它还在那儿?天
哪。知道这麦子是怎么回事吗?
爱玛。”我马上爬到阁楼门口探出头来,耶芙多尼娅总有迷人的故事告诉我:“战争后
期,长期的封锁结束了,但粮食还是奇缺。我设法弄到了一袋小麦,用咖啡磨磨碎,做成了
麦片和松饼。这口袋小麦可救了我和考斯特亚的命,后来情况好转,这袋麦子我们没吃完。
有人建议我拿到市场上换点别的东西。但我没那样做。‘上天保佑,但愿我们再也用不着
它,’我说,‘但我要留着它,以防万一。’所以它放到了现在,从1944年至今。”
我坐在那儿听她讲故事,手不停地抓着小麦。“那么我们怎么处理它?这回你还有什么
要说的吗?”
“照旧,上帝保佑,最好我们永远用不着它,但还是要留着它。”
“好吧。”
我把袋子放回原处。正要捆上袋口时又发现枕头套下还有一个小麻布袋。打开一看——
乐得我差点从阁楼上掉下来。
我没说什么。耶芙多尼娅不故心地问:“爱玛,你翻到什么了?”
“亲爱的耶芙多尼娅。您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上帝保佑我再也不需要它,但我要保留
它以防万一,’这回又该用到这句话了,干葱。”说完我把这袋干葱恰好扔到她脚下。
这回耶芙多尼娅也乐了,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象眼前是鲜葱,而不是干葱。
那是在1974年,我们的市长罗蒙诺夫刚刚宣布他近期的“列宁格勒试验”。他宣
称,列宁格勒的蔬菜完全可以自给,并颁布了严厉的规定,禁止从外地或别的共和国进菜,
带到自由市场也不行。试验一年,结果他晋升到政治局,而本市却闹菜荒,没有土豆,没有
卷心菜,没有胡萝卜,最糟的是没有葱。自由市场上一出现便立即被抢购一空,而且价格高
得吓人——八至十卢布一公斤。自然,我和耶芙多尼娅长时间没闻过葱味儿了。没想到突然
间发现这么多葱。
我把这些干葱分成好几份,然后坐下来开始给好友们打电话,“嘿。”我说,“你多长
时间没葱了?一个月?两个月?
你对1944年产的葱感兴趣吗?来拿吧。”
这些人陆续来了,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他们也大笑了一番。
我们的厨房飘起了久违的葱香,引得邻人们羡慕不已。
可以想象到,爱玛的故事引得大家发泄了一通怨气。然后大家转向爱丽什卡:“哎,该
你了,爱丽什卡。你要结束我们的《女人十日谈》,可别让我们失望。”
故事之十
女秘书爱丽什卡讲的是一位外号叫幸运的玛丽娅的妇女,另外还谈到了普通俄国妇女的
幸福。
因为我要结束我们的《女人十日谈》,我愿给你们讲个有着特殊幸福的女人,她住在我
们院子,大家喜欢叫她幸运的拜丽娅。她已经退休了,整日酗酒。一喝完酒她就踉踉跄跄来
到院子里,坐在凳子上给人们讲她如何幸运。我听过几次,所以才能讲给你们听。
玛丽娅的幸运开始于父母被捕的那一天。那时她还是五岁的玛莎,正跟父亲玩捉迷藏。
她藏起来了,父亲在找她。玛莎自以为藏的是绝妙的地方——她趴在浴缸下面。她趴在那儿
等爸爸发现她,或叫她,然后宣布他输了。她在那儿趴了好长时间,最后睡着了。在这时,
家里遭到搜查,父母被讯问并被带走了。爸爸妈妈知道玛莎的奶奶要来,所以没提房间里还
有他们的孩子。他们担心玛莎会被带到孤儿院去,因为父母被捕后孩子一般都被带到那儿
去。果然玛莎很幸运,当天晚上奶奶就来了。她来时恰好玛莎醒了过来。她从浴缸下爬出
来,开始哭着找爸爸妈妈。奶奶经过的事多,一看房间里这么乱,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事。她抱起玛莎,拿了些必需的东西,把玛莎父母的照片从墙上取下来,然后逃出列宁格
勒,去了乡下。这是玛丽娅第一次走运,那年月许多孩子不仅失去了父母,还失去了自己的
名字。他们被给予新的名字以加快“再教育的进程”。
战前不久,玛莎已经十几岁了,她奶奶领着她离开列宁格勒地区,投奔了西伯利亚的远
房亲戚。这是玛丽娅第二次走运,因为那时人们正从外地涌向列宁格勒,而后来都饿死了。
但她同奶奶去了西伯利亚这才幸免于难。
玛莎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加入少先队、共青团,与其他孩子们一起学习朗诵歌颂
祖国的豪言壮语:“为了我们幸福的童年,谢谢您,亲爱的国家。”至于父母,她当他们已
经死了。直到奶奶临死前,才把爸爸妈妈的事情告诉她。那已是斯大林以后的时代。玛丽娅
急忙跑去打听,而他们告诉她:她的父母已经迁居,现在某某地方。她立即动身去找他们,
发现他们还活着,只是活得很惨。从劳改营出来后他们也找过她。他俩先后死在她的怀里。
但玛丽娅自感很幸福,因为她毕竟见到了父母,而且他们死在家里温暖的床上,而不是劳改
营的铺上。
玛丽娅嫁给了一个挺漂亮的小伙子,但却是一桩不幸的婚姻。他是酒鬼,经常往死里打
她。当她谈起离婚时他便以杀死她相威胁。玛丽娅吓坏了,因此只好跟他将就着过。但幸运
的是:丈夫勾搭上一个漂亮的邻居并因而抛弃了她。
玛丽娅在火车上当乘务员。工资很少,所以她跟其他乘务员一样在长途列车上想法赚点
钱:从南方带来水果,从列宁格勒带走衣物、汽车零件、半导体以及其它一些在格鲁吉亚和
亚美尼亚不可能买到的东西。一次她所在的那次列车遭到检查,看她们是否投机倒把。玛丽
娅带了一袋橘子。她决定把它藏在两节车厢之间的平台上。车开着她就打开了车门,然后走
到外面的平台上,并把袋子挂在了那儿。恰在此时列车来了急刹闸,她飞了起来。但她很幸
运。她手里摸着袋子没松手,而袋子挂住了门把手,这才没把她甩出去。她严重致残,但橘
子口袋却救了她一命。有人从窗户中看到了发生的事情,并拉响了报警器。
“再有一分钟,”玛丽娅事后说,“我就会松手掉到车轮子底下去。因为我马上就要失
去知觉。”
也就是说,她是幸运的玛丽娅。
她被送到了医院。她躺在那儿,想着如果他们发现她出事的原因——全是因为那袋她想
倒卖的橘子——她就会丢掉养老金。但一位也是乘务员的朋友悄悄告诉她,趁乱之机,一位
手疾眼快的乘客偷走了那袋橘子,这样玛丽娅就安全了。由于工伤致残,她得到了一份不错
的养老金。另外铁路上为照顾她这个残废人还在列宁格勒给了她一间房子,有八平方米。
真是幸运的玛丽娅。
玛丽娅有固定的养老金,虽说一条腿有点痛,但却拖累不着任何人,而且任何人也不依
赖她。但后来邻居们突然告到民兵那儿,说她是个酒鬼,应该把她赶出去,把房子让给“诚
实,不喝酒而且处境困难的劳动者。”玛丽娅被带去检查并被宣布为酒鬼。但念她是个残废
工人,他们没赶她出去,而是开始给她治疗。
她在医院呆了三个月,然后宣布治愈,并被送回了家。回家发现有三个月的养老金在等
着她,她立即买了件不错的冬大衣,而剩下的钱又喝了酒,三个月的治疗白费了。从此,每
当要买什么东西或是没钱花的时候,她就镇定地走到戒毒办公室告诉他们说:“我想治疗酗
酒症。送我去医院。”
于是他们照办了,而她的钱又攒下了。这就是我们的玛丽娅。她看上去很惨,但如果一
个人说她自己生来就是幸运的人,你怎么能不相信她呢?
大伙儿讲故事时,我一边儿听,一边琢磨着:生活中有好事也有坏事,连我们自己都有
时好有时坏,是善与恶的混合体,这一点咱们应当承认。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过幸福的时
光。真的,咱们都有自己的幸福。阿尔宾娜确实有过不幸的遭遇,可你们看她呀——长得多
好看。漂亮得象个洋娃娃。
对咱们来说,能出一次国都是莫大的幸福,可她呢,几乎游遍了全世界。她多有福气埃
拉丽莎与爱玛她们俩呢,简直比男人还要强;正因为这一点,她们要想找个合适的男人就不
那么容易了。可她们已经决定生个孩子自己过了;况且她们都有着自己喜爱而又令人羡慕、
尊敬的职业,谁能说她们不幸福呢?
吉娜就更不用提了,她所面临的是最大的幸福。她同伊格尔将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
苦,将来的生活是否如意,这都很难预料。但在今天,最晚不过明天,有一份崭新的生活在
等待着她。我们真羡慕你,吉娜莎,你是双喜临门:生了儿子,又要和心爱的男人结婚。
关于瓦伦蒂娜我要说两句,我一直很害怕你这样的女人,瓦柳莎。每次去机关办事,我
总要先瞧瞧办公室里坐的是男干部还是女干部。官僚让人生畏,而女官僚又比男官僚还要可
恶百倍。可你呢,却保持了自己善良的心。不管你同意与否,我认为这一点就是你最大的幸
运:你身居政府部门,不仅没有失去人味儿,更可贵的是,你也没有失去女人味儿。
娜塔莎有个好丈夫,还有一套房子,她自己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奥尔佳实实在在,踏实
肯干,就象涅克拉索夫所描述的那种人:“她能拦奔马,她敢闯火海。”当然,并不是说女
人非得干这样的事情才算伟大,而是说奥尔佳和男人一样每天三班儿倒,和男人一样完成生
产任务。一旦爆发战争或其它灾难,能够拯救我们的还是这些普通的劳动妇女。
该怎么说你呢,佳丽娜?你的那种幸福并不是人人都欣赏得了,至少我不能。我理解不
了你们持不同政见者的观点。
这种观点的意义、目的是什么?只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你们在坚持自己的信念。
那也一定就是幸福吧。
尼尔娅,你自己大概知道自己的幸福是什么吧。我忍不住要说出来:你的幸福并不在于
你的音乐,你的学生,甚至你那位好丈夫,而在于你那非凡的心灵。它宁静、深邃、纯洁,
宛如森林中的一江湖水。这恐怕是最难得的一种幸福了。
好了,我已经把你们都说了一遍,现在该谈谈我自己了。
朋友们,我简直幸福得令人厌恶,幸福得不可饶耍我的生活中没有一天不曾被人爱过—
—妈妈的爱,姐姐的爱,瑟约扎的爱。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也没有非
凡的才能。我只想尽自己的力量多养几个孩子,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但有一点要提一
下:无论我从前是多么的幸福,我还是希望我们的生活能够文明起来。我觉得我们女人的生
活应该得以进一步的改善和提高。这不仅仅指我们在座的诸位,而是全国的女同胞。我要说
的就这些。若是有谁觉得我哪些话不中听,那就请多多包涵了。你们不会生我的气吧?
没一个人生爱丽什卡的气。相反,拉丽莎奔过去搂住了爱丽什卡,动情地说:“我们的
小爱丽什卡,你真聪明。你说得很对。我们以往的生活并不是无幸福可言。但我们还是希望
能够生活得更加文明。我认为这可以作为我们《女人十日谈》的结束语。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同意拉丽莎的提议。作者稍加思索,也同意了,并决定最后再画上个句号-T-x-t_小_说天/堂wwW.xiaOshuo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