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5 17:16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在我脑海里,却好像还是和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那么的清楚明白,一点都没有忘记。”普泓上人的声音平和而缓慢地飘荡在屋子之中,开始慢慢述说往事。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阴天,阴沉沉的。那一天从早上开始,我就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却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连我一向做的功课都忍不住为之分心了。这种情况很少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所以那时心情不是很好。”
“就这么,一直到了傍晚,耳边听着暮鼓想起,眼见天色渐渐暗了,我才好了一些,那个时候,我不过是觉得多半是我修行不够,一时分心而已。不料就在那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突然,我听到天音寺寺门处传来一声尖声呼喊,”说到这里,普泓上人转过头,看了看法相。
法相点头道:“是,那时正是弟子巡视山门,突然间竟是在寺院门外不远处看到有个人昏倒在地,弟子连忙过去查看,不想……竟然是普智师叔。”他叹了口气,道:“当时普智师叔神志不清,面容极其憔悴,只有脸颊之上却不知怎么,做奇怪的通红面色。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乃是普智师叔为了暂时续命,服下了奇药‘三日必死丸’的缘故。”
鬼厉听到此处,怔了一下,这药丸名称当真是闻所未闻,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三日必死丸?”
普泓上人道:“这种奇药并非用于正途,据说乃是昔年魔教之中一个名号叫做‘鬼医’的怪人,异想天开调制出来的。听说只要服了这种药丸,纵有再重垂死的伤势,此药也能激发本身潜力,让你多活三日,并在这三日之中,勉强可以保持正常人的体力。只是一旦三日过后,此药却又变做了天下间第一等剧毒之物,便是身体完好之人,道行通天修为,也敌不过这奇药的怪异药性,必死无疑。所以才取了这种古怪的名称。”
鬼厉默然无语,普泓上人接着道:“当时我们自然并不知道这么许多,只是我接到法相徒儿急报之后,一时真是大惊失色。普智师弟天赋聪慧,道行深厚,在我天音寺中向来都是出众的人物,竟想不到会变成这般模样。当时我立刻让人将他抬了进来,在禅室救治,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体内却是气息散乱,非但是中了剧毒,身体也被道行极高的人物击成重伤,竟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普泓上人说到此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但他面上仍然现出黯然惨痛神色,显然当年这段往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那个晚上,我竭尽所能救治普智师弟,但是任我用尽灵药,耗费真元,竟都不能使普智师弟清醒过来,眼看他气息越来越弱,我当时心中真是痛楚不堪。难道我这个师弟,竟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他身体受到如此重创,便是早几日死了也不意外,只是他竟然强自支撑回天音寺,自然是要在临死之前,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又或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一定要对我们有所交代。”
普泓上人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沉默了下来,似乎在他脑海之中,又浮现出当年那段日子,过了半晌,法相在一旁低声咳嗽一声,轻声道:“师父,当年我一直都陪在你和普智师叔身边,不如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代为叙述罢。”
普泓上人默然点头,不再言语。
法相咳嗽一声,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我一直陪在师父身边,看着师父与普方师叔等人竭力救治普智师叔,但竟都是毫无效果,也是心急如焚。普智师叔往日待我是极好的,只恨我道行浅薄,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不料,就在我和师父师叔等无计可施的时候,那日深夜,普智师叔竟然是自行醒转过来了。”
“啊……”鬼厉一扬眉,口中轻微发出了一声低低呼喊,随即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面色再度冷漠了下来。
法相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当时正是我值夜守护普智师叔,大惊大喜之下,我立刻将师父和普方师叔叫了过来。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是我到现在还记得,普智师叔在那个晚上的脸色,一脸死气颓败,但只有面颊之上,竟是如欲滴血一般的赤红,实在是可怖。”
“见到普智师叔突然好转过来,师父与我们都十分欢喜,虽然看去普智师叔面色古怪,但一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当时师父他老人家正想询问普智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竟伤到如此地步?不料……不料普智师叔一旦看见师父,他、他……”法相顿了一下,竟是要定了定神。这时,房间中一片寂静,普泓上人闭上双眼,口中轻轻念颂佛号,手中念珠轻持转动,鬼厉则是凝神细听。
法相不知怎么,面色有些难看,但终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普智师叔清醒之后,一直比较安静,不料当师父闻讯赶来之后,他一见到师父,突然之间,他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竟是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和师父以及普方师叔都是大吃一惊,只见当时普智师叔面色殷红如血,一双眼只紧紧盯住师父他老人家,伸出他一只枯败干槁的手,只向着师父。师父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握住了普智师叔的手掌,正想问话的时候,普智师叔竟然……”法相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向普泓上人看了一眼,普泓上人面色不变,依旧是那般闭目合十的样子。
法相微一沉吟,接着说道:“普智师叔一旦握住师父的手,突然之间,他像是完全崩溃一般,竟然如同一个孩童模样,靠在师父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什么?”鬼厉听到这里,竟是一时忘情,愕然站了起来,盯着法相。在他心目之中,那个普智神僧不管干过什么事情,但留给他的印象,哪里会是一个如此模样的人?
法相叹息一声,道:“当时我们三人一时也被吓的呆了,手足无措,都不知普智师叔究竟怎么了,竟是如此失常。可是看普智师叔模样,竟是一副痛悔之极、痛不欲生的神情,我们又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只记得普智师叔痛哭流涕,对着师父道:师兄,师兄,师弟该死,竟是做下了滔天罪孽,纵万死,也不能尝补万一了!”
鬼厉面上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法相声音低沉,缓缓又道:“当时我心中震骇之情,委实是无以复加,而看师父师叔的模样,显然也是如是想法。只是当时情况,普智师叔神态痴狂,几近疯癫,我们无可奈何,只得好言相劝,希望他先好好歇息,有事等身上伤好了再说。”
“可是普智师叔却坚持不允,并说道他为了回来天音寺见诸人一面,已经是服下了三日必死丸,不出一日夜,他必然死去。临死之前,他却有极重要之事告知师父师叔,并有大事托付。若不听他所言,他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我们听到此处,都是又惊又急,但在普智师叔面前,我们终究无法,只得任他说来。本来我还以为普智师叔重伤之下,只怕神志不清,谁知他这么一说,竟是说出了如此一个大逆佛心人伦,罪孽无边的恶事来。”
普泓上人低低叹息一声,合十念叨:“阿弥佗佛!”
法相听了,亦合十行礼颂佛,然后看向鬼厉,望着他渐渐变得铁青色的脸庞,接着道:“普智师叔紧紧拉着师父的手,一面述说,一面是老泪纵横,我们几个人在旁边听了,却是越听越惊,几至毛骨悚然之境地。普智师叔言道:他为了实现自己佛道参悟一体的希望,在数日之前再度上了青云山拜见青云门掌教道玄真人,表明自己看法,可惜被道玄真人相拒。失望之下,他信步下山,来到了青云山下一个小村子之中,那个小村子名字叫做‘草庙村’……”
“啪!”一声闷响,几乎同那“草庙村”三字同时想起,却是鬼厉手扶桌子,心神激荡之下,竟是硬生生将桌子一角给拧了下来,捏做粉末,从他手掌间细细洒了下来。
法相向那个桌子看了一眼,在心中暗自叹息,但口中仍是继续说道:“当日普智师叔走进草庙村,在村子后头一间破败小庙之中暂时歇息,无意中看到一群少年打闹玩耍,只是其中有两个少年吵闹之后,少年心性竟是不能放开,差点竟是做出丧命的憾事,幸好普智师叔及时出手,算是救了其中一个少年。”
鬼厉面上神情再度变幻,拳头紧紧握紧,一双眼中,却是明显的出现了痛苦之色。
“普智师叔本来也并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头,只是当时天色惨淡,似有风雨将临,便打算在那间破庙中休息一夜再走。不料就在那天晚上,便是出了事……”
鬼厉的头,深深埋了下去,再不让其他人,看到他的脸色。
回忆如刀,像是深深砍在了他的心间,血如泉涌,不可抑止!
法相的声音缓缓回荡着,“是夜,普智师叔突然从禅定中惊醒,发觉竟有一个黑衣妖人潜入草庙村中,意图掠走一个资质极好的少年。普智师叔自不能坐视不理,便出手将那少年救下,但事情诡异,不曾想那黑衣妖人恶毒狡猾,竟是以这少年作为幌子,其目的反是普智师叔。他在那少年身上暗伏天下剧毒‘七尾蜈蚣’,一举毒伤普智师叔,随即趁普智师叔心神大乱,又以魔教妖法重创普智师叔。也就是到那个时候,普智师叔才明白,原来这个黑衣妖人种种毒辣手段,是为了普智师叔身上封印的那枚大凶之物‘噬血珠’。”
鬼厉的肩头动了动,却没有抬起头来,衣袖之间,隐隐传来噬血珠上熟悉的冰凉气息……
千般滋味,万中情仇,一起涌上心头的时候,你,又是怎样的感触?
他默然,无言,只是全身蹦紧,不由自主的,轻轻发抖……
“虽然那妖人手段阴险狠毒,但普智师父毕竟道行极深,虽是重伤之身,他老人家依然用佛家之大神通,与那妖人力拼之下两败俱伤,虽然自身重伤垂死,却仍然成功将那妖人暂时惊走。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普智师叔却愕然发现,那人竟然懂得青云门道家真法异术,显然与青云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普智师叔与那妖人斗法之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白天里他救了性命的那个少年,竟然也悄悄来到了破庙之中,几番激斗之下,那孩子受了波及,昏了过去。斗法之后,普智师叔将那黑衣妖人惊走,但他也已经油尽灯枯,重伤垂死,不得已吞服下了昔年偶然得到的一枚‘三日必死丸’续命。”
“他老人家一来自知必死,心神已乱,再不能平静处事,二来又忧虑那妖人日后必定要折返回来杀人灭口,他虽然并不惧怕,但这草庙村里众多村民,却只怕难保不被那穷凶极恶的妖人屠戮殆尽,如此岂非他犯了滔天罪孽。他本有心向青云山求救,但那个妖人却分明与青云山有极深渊源,万一山上之后一个好歹,自己丧命不怕,岂非又误了众多性命。”
法相面色凄凉,似乎也为当年普智所处之绝境而伤怀,叹道:“普智师叔多年之前,曾在天下游历,在西方大沼泽无意中收服了天下至凶异物‘噬血珠’,他老人家禀上天仁慈之心,以佛门神通**将此凶物镇压,日夜携带身上,以免其祸害世人。只是这噬血珠凶戾之气实乃天生,虽然佛法护体,竟还是悄悄侵蚀了普智师叔的神志。只是平常有佛法护持,看不出来而已。”
“当日,普智师叔面临绝境,自身必死而身旁有连累之人,而他一生佛道参悟的宏愿更是看来要化为泡影,不由得心神激荡而大恸,不料,就在那看似绝境之中,他老人家竟……竟是异想天开一般,想到了另外一条异路,来实现他的宏愿。”
鬼厉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了。
法相停顿了一下,慢慢道:“普智师叔竟然想到私下传授一个少年天音寺佛门无上真法大梵般若,然后让这个少年想办法拜入青云,如此一来,即可实现他一生宏愿。当时他对佛道参悟之事耿耿于怀,一念及此,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再也不肯放弃,随后他权衡之下,便选择了那位被他救了性命的少年,传了他大梵般若的真法口诀,同时对他交代了不可对外人泄密,将他一生心愿,都放在了那少年身上。”
“嘿,嘿嘿……嘿嘿嘿嘿……”鬼厉极度压抑的笑声,在他低垂的脸上口间流淌出来,带着几分凄凉,几分苦涩,更有几分哽咽。
也不知道他是嘲笑普智,愤恨不已,又或是怨怒苍天,自叹命运?
法相待他笑声过后,面上浮现出一丝黯然,接着道:“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普智师叔施法让那个少年重新睡去,此刻因为三日必死丸的效力,他体力已经渐渐恢复,原本打算就此离去,在三日之中赶回天音寺,交代后事。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青云门收徒甚严,而他为了大事保密,所选那位少年又并非千年一逢的那种奇才佳质,细细想来,青云门竟是未必能够将这个少年收入门下的。”
“眼见平生最大心愿又要落空,而自己离死不远,普智师叔心神大乱,加上他重伤之后,佛法修行已然大损,远不如平日,他体内那股被噬血珠侵蚀的戾气,便就在此时此刻,发作了出来,终于做出了无可挽回的罪孽。”
“普智师叔心神动荡之时,被那股戾气所袭,头脑混乱之中,一心只知道冥思苦想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在他胡乱思索之中,竟然想到只要那少年成了孤儿,而且是发生了极大的事故,因为在青云山下的缘故,青云门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普泓上人面上忽然露出悲伤神色,手中念珠转动速度陡然加快,口中佛号也颂念不止。
“于是……”法相的声音,此时此刻竟有些颤抖起来,“普智师叔竟然想到了该、该、该如何让这个孩子成为孤儿,好让他拜入青云门下。那个时候,他神志已完全散失本性,尽数被噬血珠妖力戾气所控,终于,他慢慢走入草庙村中,开始……开始杀人;而见到第一处鲜血之后,他已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凶性大发,竟然将草庙村中二百余人,尽数屠戮殆尽,做下了这滔天罪孽!……”
“够了,不要再说了!”突然,鬼厉大声喊了出来,猛地站了起来,在他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不要再……说……了……”他声音嘶哑,竟是哽咽不能成声。
法相默然,缓缓低下了头。禅床之上,普泓上人睁开了眼睛,慢慢下了床,走到鬼厉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慰鬼厉肩膀,低声道:“孩子,你想哭想骂,尽管哭骂出来罢。不过当日之事,你终究还是要听完的。”
鬼厉泣不成声。
普泓上人低声道:“等到普智师弟他回复神志,大错已然铸成,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他整个人如五雷轰顶,完全傻了。一世功德修行,尽付流水不说,害了这许多无辜之人,如此滔天罪孽,几乎令他撕心裂肺。就在那浑浑噩噩之中,他神志不清地赶回了天音寺,见到了我,所为并非其他,却是向我说明一切,言明他所犯罪孽,痛悔之余,恳求我看在百年师兄弟一场的分上,为挽回他罪孽万分之一,日后不管怎样,只要你有困境,必定要尽力救助。”
鬼厉竭力抑止自己的感情,但竟是无可奈何,数十年从未哭过仿佛一直坚强如铁的男子,此刻竟是化作泪人。但见他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深深陷了进去,嘴角更缓缓流出一丝鲜血,竟是心神过于激荡之下,咬破了嘴角所致。
普泓上人面色怅然,道:“普智师弟他交代了这最后的后事,毒性发作,终于是圆寂了。在他临死弥留之际,交代说他的遗骸不要火化掩埋,就用玉冰盘镇护住,留这残躯,希望日后那个叫做张小凡的少年万一得知真相,便请他来到此处,任凭他处置这罪孽无尽之躯。鞭苔唾骂亦可,挫骨扬灰亦可,天音寺一众僧人,皆不可干预,以偿还他罪孽千万之一。”
鬼厉猛然抬头,普泓上人直视他的双眼,面色凝重而肃穆,缓缓道:“我所说的,你明白了罢。当日师弟遗愿,我已替他完成了。如今如何处置,便随你的意思就是。后院那间小屋之中,你意欲如何,只管过去了。”
鬼厉牙关紧咬,目光深深,盯着普泓上人。不知怎么,普泓上人竟不愿与他对望,慢慢移开了目光。鬼厉喘息声音越来越大,胸口起伏,面上神情更是瞬息万变,忽地,他似下了什么决心,霍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听他脚步声音,赫然是向最后那间小屋走了过去。
法相面色大变,惊道:“师父!”
普泓上人缓缓摇头,面上有说不出的沉痛之意,低声道:“随他去吧,那也是你普智师叔最后遗愿。世事多苦,又有几人能看的开呢?阿弥佗佛……”
他轻轻合十,默默颂念,房间之中,瞬间寂静下来。
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