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店家老儿瞒了女儿,竟往昆而来。到了顾府,恰逢全家乱作一团。
原来先是那家人从苏州回来,将如何拜见徐知府,如何楼遇翠荷卖唱,以及如何遇见,知府怕他权势,将翠荷与他私下开脱之事细述了一遍。那顾琼空费了许多银两,听罢大怒,将徐知府、王世贞、翠荷、女儿及家人统统大骂了一遍。夫人只是啼哭,却又奈何。
一家人骂罢、哭罢,又全部犯起愁来。眼见刚刚找到的踪迹又被放过,再到哪里去寻。知府只知受贿,却又不肯帮忙,料是再拜托也无益;若多派家人去寻找,又恐闹得满城风,有辱清白门凤。苦思冥想无良策,夫人益发哭得厉害,只骂那顾琼势利心狠,逼走侄儿,连女儿也搭上;顾琼自是心烦,火气上来,只道女儿死了才好,权当没有生养。唯其心疼之处,却是那千金所购珍画。正值心烦气躁,举家不宁之时,门上禀报有店家老儿求见,道是相告小姐下落。顾琼慌忙情进,将那老儿招进内厅,与夫人秘密相问。那老儿遂将小姐丫环如何装扮,如何生病在店,如何又引得一相公同来之事细说一遍。
夫人听罢,含泪问道:“我儿病得怎样?怎的便不肯回来?”
顾琼却是惦念那画儿,又伯这一两日便随世贞走掉,慌忙问道:“你可曾听那畜性说道几时还京?”
那店家老儿,只为索取银两,见两人这般慌急,正称心意!窃窃暗喜,信口说道:“那相公恰似心中有鬼,急急要还京,只是被我缠住,将那些好玩耍的地方说与他听,哄他留了下来。”
顾琼仍不放心那画儿,又忙问道:“你可曾见小姐有何私物赠那畜牲?”
店家老儿眨眨眼睛,摇摇头儿,稍思忖一下说道:“小姐欠我许多店钱尚不曾还,哪有什么物件私赠相公?”
顾琼也不再间,取出五两银子把与老儿作店钱。又取出十两银子说道:“敢劳店家费心,些须小意,权作杯酒钱,只是相烦留小姐在贵店多住几日,养息身体,日后自当重谢。”店家老儿见得白花银子,恰似啄米般连连点头称是,眼睛笑成条线,欢天喜地去了。
店家起身去后,夫人与顾琼私下计较,如何哄得女儿回来。顾琼兀自有气,冷冷说道:“待明日我亲自去时,怕她不肯回来?”
夫人慌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去还好,若你去时,女儿性烈,只伯又是逼婚,便是死也不肯回的。”顾琼道:“便多带些人,抬也要抬她回来。”
夫人仍觉不妥,郁郁叹道:“只是不好用强,若是世贞侄儿恼时,打将起来,伯是人再多,也不是他对手,况且事情闹大,满城风,脸面上也不好看。”顾琼闷闷不语,冥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计,如此这般,对夫人暗暗诉说一遍。夫人愣愣思虑片刻,无奈点头说道:“便是如此,也不可过急,莫把女儿吓坏,须待女儿病好后才行得。”
顾琼无奈应允,又怕三人近日走脱,便派一心腹家人去那酒店秘密监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人间本相亲,何故东西各离分?堪叹有情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轮。
却说世贞见柔玉日渐康复,心绪反渐渐沉重起来,时常思想,二人两厢清深,本是幸事,便是学那与私奔,天长地久,也是美谈。只是表妹不该带那珍画至此,若如此走时,落个贪财骗画的名声,岂能说得清自?欲待送还,柔玉只是不依,惟恐露迹,节外生枝又惹出许多麻烦。前思后想,一时无良策,心下益烦躁。这日午后看看柔玉睡熟,竟自出外闲游,散起心来。
是时天色空蒙,细雨霏霏,信步所向,但见远山生烟,田野葱笼,掩茅屋,戏清塘,狗吠迎客,鸡鸣生幽。更有溪水漏溺,渔舟横渡。酒旗飘风,尼庵空静,果然景致绝妙。不独山野如画,有那小桥野渡,也自动人,世贞一路行来,只觉身在画中行,处处景物幽趣宜人,花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抬,忘却一腔烦恼。暗自叹道:“难怪等许多高雅名士弃官不做,独隐山野,想不到竟有这般雅致。领略这山野村凤,果真使人超脱忘俗。想那皇室森严景象,尔虞我诈之争,怎能同此相比?倘若长居于此,便是给我也不做了。”世贞信步赏景,细细品味那情趣,顿时诗兴大发,偏向枝尖儿凝香含幽之处,寻诗觅句。有咏棠诗日:
重重映酒,绿娇红小不胜怜。且笑情何在?只教慰眼前。
虽好,又不及杏儿多情:
墙外一枝横,半掩宫妆出晓晴。看尽不回首,宝儿兀自太憨生。
世贞正走,忽见前面林中一人,坐在一棵葱笼大树下面。那树根龙盘走一般,甚是怪异。那人道士打扮,好生怪祥,手握笔纸,又不似。世贞暗自好笑。
咏打油诗戏道:
突兀盘龙坐,块然无与伍。梅妻尚安在,子岂迷途?不知持何卷,恰似眉须古。
但问君所阅,或是井田谱?
男人闻言,突兀立起,怒冲冲说道:“哪里狂徒,如此无礼?”话未落地,却又转怒作惊,直直望着世贞,半晌方道:“君可是七子之贤世贞兄否?”
世贞听得那人呼得自己名字,亦觉-怔,见他道士打扮,思忖片刻,似觉面熟,却记不得是谁。
那人见世贞发怔,走上前来,以书拍其肩,哈哈大笑道:“人言元美兄七岁,过目便焚之,道是铬刻于胸。今日看来,却是谬传也,不然旧日好友,竟见面亦不相识,可记得你室中,尚挂有我画呼?”
世贞闻言大惊,上前紧执其手道:“恕罪!恕罪!果是旭兄,只是这副打扮,实在不敢相认!年兄如何到得这里?”
宋旭道:“你却问我,你如何竟也到得这里?”
世贞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到前面寻一酒馆。”
宋旭欲走,却又返身制止道:“想那山野酒家,有何情趣?今愚弟领你到个高雅去处,保管使你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乐而忘返。”世贞问道:“只是去哪里。”宋旭笑笑说道:“那个去处,既高雅,却又卑贱;极是,却又冷清得出奇,公子王孙,人人望而生叹;宦门权贵,也只可望而不可及。兄长既是天下奇才,此地非你莫属。”世贞见他癫癫狂狂,半真半假,尽弄玄虚,却待不去,又被他拽住,竟往苏州城里而去。
原来这宋旭,却是当代丹青名家,号石门,嘉兴人,为华亭画派中自有创意者。山水之外,兼长画人物,曾于白雀寺画壁,名闻遐迩。善画巨幅大幛,颇有气势。在京都之时,与世贞交往甚密。今日郊外游春,踏山访水寻画,不想巧遇世贞,哪里肯放他?两人一路敝开襟怀,尽叙旧情,片刻功夫,已到了苏州城里。
二人入得城来,那宋旭竟把王世贞拉扯到一条柳巷。王世贞豪杰侠义,一向不重女色,见是这等寻欢取乐所在,哪里肯去,停足说道:“年兄差矣,朝廷腐败动乱,世贞只是访亲避难,哪有这等闲心,不要强人所难。”
宋旭紧紧将他拉住,只是不放,狡黠笑道:“兄长适才嘲笑小弟,其诗倒也不错,何得至此生畏?莫不是江郎才尽,一世,敌不过一烟花女子?”
世贞笑道:“兄长倒也会嘲笑小弟,莫不是请我来此,与那烟花女子对诗?”
宋旭一副认真模样,故意以话笑激:“兄长若对得过那女子,倒是不错了,只伯败在那女子手下,倒教你我无脸面,空负一世盛名。”世贞问道:“那女子却是何等之人?”
宋旭说出一番话来,却也叫世贞吃惊不校原来那女子,乃是拥芳楼一绝色名妓,唤作婉,生得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虽是烟花之身,却一身贵气天香,超凡脱俗。
宋旭眉飞色舞,说出这女子许多好处,又道:“女子,若只道其明秀婉丽,艳质娇姿,肌玉肤,容光辉映,只不过是色情之好,却也不足为奇。难得的是此女天生贵姿,毫无俗气,皎皎如圣杰,凛然不可犯。且又天资极是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吹弹,无所不精,真真是女中之本,才中之杰。”
宋旭尽将她绝世姿客、倾城佳色说与世贞。又道只因她有诸般超人的绝艺,因此艳闻闾巷,轰动全城。但有那王孙公子,显宦权贵、雅士、来往商旅,皆慕名而来。整日间门前车水龙,人如蚁聚。只是那婉云,自到这拥芳楼后,却是眼大心高,高傲不可一世,不管何等客人,概不接待。却说那鸨儿自家有这等好货,怎肯让她闲着?起初见她不接客,还是好商好量,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奈她誓死不肯。那鸭儿眼见得有客愿出百金梳弄她,也有愿以千金为她梳弄后赎身的,怎不眼红?急得眼里出血,又打又骂道:“任你是天仙,到了老娘门上也要接客!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接客,叫我衣食何来?喝西去?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肯破身,我便打死了你,横竖买你不是看的,不为我赚钱,养你有何用。”婉云誓死不肯xx瓜,打得凶时,只好无奈含泪说道:“若要我接客,亦是容易,只是不得人我寝室,须在外房备有纸墨书画,凡有见者,但命丫环持我所题诗画让其相对,对得上者,方可相见;对不上者,只为他唱得一曲,备酒菜款待后便去。”那鸭儿见她如此说,甚觉好笑,私下想道:“只要赚钱,伯你什么屎也尿的!人们尽说出才子,这许多客人里,怕没人敌得住你一个丫头。
头遭生,二遭熟,只要你破了瓜,尝到那滋味,伯也没有这许多臭道道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却说婉云诗画自是精奇,那登门的诸多客人,竟没一人对得精当,携银而来,拂袖而去、只不过听得一曲,饱饱耳福。不料至此以后,婉云名声益噪,宛如天上。登门求见者益多,终日络绎不绝。那鸭儿几只道这买卖好生奇怪,喜得诸多银两凤儿一般刮来,婉云却也从不曾破身。
世贞听到此处,心中好生诧异,暗思忖道:“为何一烟花女子,竟有这般见地与才情?如此看来。此女决菲等闲之辈。”心中愈发好奇,虽无贪花之意,却决心要会她一会!于是稍整衣冠,跟随宋旭往拥芳楼而来。
进得院内,但见景致颇幽雅,四周数株,绿影浓陰,笆蕉数十棵,红绿掩映。待丫环引至楼上房间,只见竹帘低垂,窗纱微掩,室内摆设得果然精致。
二人坐定,丫环就上来,欲问二人姓名以通报室内婉云。宋旭欲报,却被世贞所阻,对丫环说道:“可报与姑娘,只道是两位游学之人慕才而至,只向姑娘请教。”
那丫环也不进门,只是隔纱窗照世贞言语禀报,随后将几张花笺铺在案上,又取得笔墨,方说道:“请二位相公包涵,照院中规矩,姑娘题诗三联求对,或绘得三张画求题,听君任眩不论诗画,若全对得,当与君相见,若对得两中,当置酒席,隔窗献曲;若只对得一中,只献曲相待;若全不中,当由贱妾相陪,休怪姑娘不见。”
世贞口中应允,心中却暗笑:“想我在京都题诗,便是皇上,也曾称颂,所赋新词,即是宫中,也曾传唱。堪笑此女恃才逞狂,却学苏小妹样,莫若取笑她一番。”乃对宋旭道:“当是兄长先试。”
宋旭乃当世丹青巨笔,是讨画题诗,对丫环道:“但请出画以补题。”
须臾,丫环从窗缝里接过一折叠小幅。宋旭展开看时,却见上面画一血红鸡冠,无枝无叶,似花非花,却又惹得群蝶狂飞。初看之时,颇觉无味,细细沉思,又似有所寄,却苦思良久而不解。踌躇片刻,故作谦让道:“兄长高才,理当先题,小弟岂敢贸然。”
世贞知他识趣,并不难为,接过画来看时,却也暗暗惊讶,知其是自喻身世,用意双关,断然叹道:“此非风尘女子,观其志高人杰,岂是等闲之辈。”乃挥笔在画面题道:紫紫红红胜,临风亦自弄大斜,枉教飞千遍,原知此种不是花。
丫环看罢,扑哧乐出声来,情不自禁道:“若不是花,却是什么,为何引得那蝴蝶飞来飞去?”
世贞徽微笑道:“送上便知。”
丫环儿隔窗缝递进。姑娘看毕,轻轻说道:“公于高才,非他人相比也。”
丫环取来第二幅画,世贞展开看时,却又是怪。只见画上淡淡车痕,翻落绣鞋一只,半掩半露于草丛。宋旭旁观愈惊,俯耳对世贞道:“这又奇了,怎地是空中落绣鞋?”
世贞也觉其意费猜难解,拧眉沉思片刻,顿然醒悟,挥笔又题道:
锦辇夺娇恶犹深,牵足相呼不成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鲜花浸。
丫环又递上。姑娘看毕,竟轻轻饮位起来,便哽咽说道:“此也。”待看第三幅画时,却极简单,乃是一红烛燃尽一卷断弦。世贞不加思索,挥笔题道:
红烛燃尽恨已断,梦长伴新欢。窥窗羞难却,回风袅袅动罗衫。
刚刚写罢,顿觉不妥。想那前两幅画,皆言其情,道其身世不幸,乃误落风尘。
此等才高志洁女子,如何会恨断伴新欢?反其意也!仔细想来,这画应是表露其志高。却为何又以红烛断弦相喻?不知是自喻,还是意有所指?……苦思冥想,构思不就。倒是宋旭,在一旁着起急来。催促问道:“两题俱中,却为何踌躇。兄长高才,此题肯中无疑,速速送上,便可面会佳人,当饮,听仙曲,拥美姬于怀,任凭欢乐了。”世贞闻听一惊,倒是此言,使他领悟了画中真意。
遂挥笔题云:
含情不忍诉,几度低头掠鬓鸦。当谢西川贵公子,休持红烛赏残花。
世贞题罢、吟哦几遍,虽知切中画意,但画外有音,乃逐客之意。遂把诗画递与丫环,扯起宋旭,怞身便走。
宋旭惊道:“兄长为何便走?难道对不得此题?”
世贞慨然道:“此女所绘三画,以寓其坎坷不幸身世,表其情躁,不甘坠落风尘。其虽为烟花女子,乃吾姐妹,此处决非你我寻欢解愁之地。当速离去。”
却说世贞扯起宋旭便走,只听室内姑娘一声呼唤:“公子请留步。”世贞与宋旭驻足转身,隔窗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婉云于室内沉思不语,似有难言之隐,吟峨片刻,方吩咐丫环:“玲儿当置酒席,款待二位公子,以谢怠慢之罪。贱妾本当遵约亲自侍奉把盏,今视公子侠义肝胆,当知男女有别,敬请恕罪。且有拙诗几首,当向公子请教。”
稍顷,丫环置得酒席,殷勤侍奉,婉云复将一折叠花笺,递出窗外。世贞看时,却是一枝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轮桂华满。灯彩辉歌市,芙蓉开遍。龙楼西观,见银烛星球灿烂。走金桥,绫光若仙,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结.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凤柔夜阑,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兜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君可相见?
世贞看罢却怪,此时此地,何言京都上元夜景?却是末句更奇,“君可相见?
“难道她知我京都而来?言外之意,她也自是帝京之人。若如此,视她才高身洁,当是大家贵户出身。难道是他乡遇故知,曲意相试?心下疑惑,遂题词一阕,调寄《唱火令》云:
啊娜冠群芳,绝色是祸殃。宵楼兀自费思量。记得白绫裙儿飘飘飞狂。芳心嫌路短,剪臂恨绳长。小姐居处是堂皇,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世贞将词奉上,只听得室内隐隐哭泣之声,心下正惊疑,又见一花笺自窗而出。
血痕淋漓,乃是用血指而书,世贞惊视左右,只见宋旭与丫环俱已不在,闻得侧房有嘻笑之声,早已是做好事去了。惶惶将血笺展开,但见言词凄凄清深,语语痛切,则是一全节诗。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暇?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纸鸳线断飘天际,金饰盈囊去有家。终教怨,祭酒新冢护。
世贞阅罢惊呼道:“此乃隐娘矣!何得误落于此。”惊疑未定,忽隔窗纱见得裙影飘闪,听得一声响时,似是凳椅倒下,却见人影飘忽悬于梁下。世贞慌极,撞翻桌椅,破门而入,见果是隐娘自缢于梁头。待慌忙将她抱下时,却已是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昏厥不醒人事。世贞以手试之,尚有奄奄气息,慌忙灌得汤水急救。这时宋旭与丫环也赶来,几人走马灯似转作一团,抢救片刻之后,隐娘终于微启双目,喘息几声、苏醒过来。
世贞轻轻相劝道:“贤妹如何落得这般光景?世贞不才,无能护得小姐身家性命,反倒生出这弥天奇祸,自是汗颜。今日无意幸会,当喜,如何反倒见弃,寻起这般短见?”!
隐娘垂泪叹道:“上元之恩,尚不曾报,家遭横祸,又累及于君。家母之命,虽以贱妾之身托付于君,本当相随,侍奉箕帚。怎奈君所不知,况贱妾本是罪身,已自不相配,今又沦落烟花,实难面君。今日忍辱相会,贱妾平生之愿足矣,尚有何颜苟且偷生。”
宋旭与那丫环,见二人原是旧交,先自诧异,今见二人说出这般话语,倍觉惊异。宋旭忙问始末。隐娘一一道来,原来隐娘一家逢遭大难以后,隐娘与丫环逃出家园。谁知才到江淮地带,适逢倭寇侵扰,竟将主仆冲散:隐娘举目无亲,又是天高地远,只愁无处安身。一夜宿于荒野旅店,想起悲惨身世,又不知哪里去得,夜不成眠,偷偷哭泣起来。恰逢隔壁住得一位苏州客商,听她哭得悲沧,赶来相助。隐娘本是贤慧女子,见那客商心软面善,为人忠诚实在,随将身世一一说与他听。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义将门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在自家安顿下来,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后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却是妒忌刁钻之人。蓦地见丈夫带回个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几分醋意,又听说她是犯臣之后,朝廷灭门捉拿,心中又有几分害怕,恐事发受牵连。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经商,便哄骗她说一同去娘姨家探望,开心玩耍几天。隐娘哪知就里,不想被实到烟花柳巷中来。
世贞听罢,心中愤慨,忍怒劝道:“此处决非久留之地,便在一两日内,速速脱身。”
隐娘摇头含泪叹道:“若脱得身时、我早去了,想那鸭儿,哪里肯放?”
世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计谋,忽听楼下乱哄哄一片寒暄说笑之声,自有那鸨几仰面向楼上喊道:“我儿今日大喜,看看是哪个来了。”世贞隔窗向下望时,却见是徐知府,换作便装打扮,由那鸭儿和丫环陪同,竟向楼上走来。
原来那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尚未发迹,且又是那抠抠屁股唆手指头的主儿,再因屡次见不到婉云,哪里肯出许多银两,因此那鸭儿虽不冷落得罪,却也不热情迎酬。如今见他做了知府,恰是屎壳螂变做了知了儿,一步登天。那鸨儿脸也短了,眼睛他细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弯了,竭力巴结奉迎,亲自引上楼来。
来到婉云房间,见外室空无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乱诗画,几人先自诧异;听到屋内言语之声,又见世贞与宋旭竟在里面,那知府心下叫起苦来,叹道:“天下多少名人高士,都无颜见得她一面,为河如今他二人却上手?”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却道不出……
那鸨几倒是风月场中人,惯会说话,心下替知府叫苦,脸上却堆笑贺道:
“难得我儿接客,梳弄之喜,可贺可贺!今日知府老爷来看你,自当作陪接待。”
隐娘本在低头饮位,听了这话,百般羞恨,只是红着脸儿低头不语。娇怜姿态,益发光彩照人。
那知府平素只恨屡屡不得相见,此时一见,果然娟丽绝世,唇边春盎,秀靥呈娇,真个有扬阿激楚的丰采,不觉神飞魄荡,连连咽下几口唾沫,悄俏将那暗藏于袖的村药,情不自禁捏到手中。正是:偷云携雨意偏浓,苦忆题诗寄不成。
此身惟愿常相傍,同赴阳台巫梦中。
那知府心痒骨酥,眼睛看得直了。忽见世贞望他,蓦地才想起还没见礼,心下尴尬,慌忙拱手施礼,谎话儿出得倒快,煞有介事说道:“兄长原来在这里,下官四处寻找,只是苦苦寻你不见,敢是不赏小官脸面,特意躲到这里?”
世贞问道:“寻我何事?”
也是活该世贞生事,那徐知府蓦地想起今日昆山顾琼拜托邀世贞到府饮酒赴宴之事,恰好乘机作人情,编个谎话说道:“兄长到敝处多时,一向多有怠慢,心下甚是悔愧。今在府衙略备薄酒几怀,敬请兄长尊驾光临,以叙情怀。”
世贞说道:“我与府尊原非相识,何言一向怠慢?但承盛情便了。”
徐知府见他执意不肯,又赔礼说道:“实不相瞒,今日酒宴之邀,却是兄长至亲昆山顾老爷盛情,道是有要紧家事与你相商。”
世贞冷冷说道:“我既与他辞行,却又商量什么?”
徐知府道:“听那顾者爷言语之意,似为小姐联姻之事。皆因以前为小姐所许婚事,小姐誓死不从,故惹下许多乱子。今日看来,顾老爷似有悔愧之意。
自言对不住小姐与兄长,便请下官从中撮台,以解旧怨……”
世贞听他这话,哪知是计,心中暗喜,自思忖道:“正愁被此事所缠脱不得身,若果如此,一则平息下这许多风波,二则日后也便好相处。果真姑父允得亲事,便暗里将那珍画奉还于他,再设法为隐娘脱籍,我们便远走高飞,心下坦然,也无许多牵挂。”想到这里,便一口应允下来。遂与宋旭告别,又暗暗与隐娘私语叮嘱几句,竟随徐知府往府衙而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酒席暗设离山计,无端又惹横祸生。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第一回 上元夜赴宴闹宴 赏灯节怜娇救娇
第二回 杨继盛拼死劾好相 王世贞仗义主殡丧
第三回 省家亲巧识珍画 论丹青暗动芳心
第四回 拜月亭赠图私会 姑苏城走马选妃
第五回 徐孝廉献妻谋宠 赵文华掠美施恩
第六回 供狐媚狼穴认贼父 宣秘宗佛堂施淫心
第七回 女公子避祸生祸 店丫头捉奸惹奸
第八回 慕风流青楼题诗 弄权术官衙设计
第九回 无情父逼画夺娇 荔枝女移花接木
第十回 芳楼惊飞攀月客 尼庵羞煞折柳人
第十一回 媚奸相犬奴进京 卖干爹义子生祸
第十二回 唐顺之巡兵察蓟镇 汤裱褙卖主造伪书
第十三回 汤裱褙仗势逼画搜王府 严世蕃捞月成羞布机关
第十四回 坠楼女珠沉玉碎 攀花客梦惊心寒
第十五回 神偷儿盗印行侠 脏官儿披枷送孝
第十六回 喜中喜设宴赏珍画 错上错骂酒觅事端
第十七回 独悍娘寻夫闹梦 瞎公子逼画搜宅
第十八回 滦河惊变王抒入狱 囹圄探主亲兵撞阶
第十九回 猫戏鼠瞒天暗布杀人网 子救父乞怜无告跪长街
第二十回 王世贞盛礼葬父 严门客祸秧池鱼
第二十一回 搜尼庵淫贼杀画焚尸 宿客店神偷盗棺行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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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严世蕃伏法身亡 白衣人碎尸潜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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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杨继盛拼死劾好相 王世贞仗义主殡丧
第一回 上元夜赴宴闹宴 赏灯节怜娇救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