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故事(6)

不怕历史学家见笑,以上所述,便是我心目中的海南历史。

读者从我的叙述中已经可以感到,我特别看重海南历史中的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我认为这是海南的灵魂。

这并不是胡乱臆断。你看不管这座岛的实际年龄是多少,正儿八经把它纳入中华文明的是那位叫冼夫人的女性;海南岛对整个中国的各种贡献中,最大的一项是由另一位叫黄道婆的女性完成的;直到现代,还出了三位海南籍的姊妹名播远近。使我深感惊讶的是,这些女性几乎都产生在乱世,冼夫人出现于南北朝时代,黄道婆来往于宋、元两代更替期,宋氏三姊妹则活跃于二十世纪的战乱中,越是乱世越需要女性,因此也总是在乱世,海南岛一次次对整个中国发挥着独特的功能。

女性文明很自然地派生出了家园文明。苏东坡、李光他们泪涔涔地来了,遇到了家园文明,很快破涕为笑;海瑞、邱浚他们气昂昂地走了,放不下家园文明,终于乐极生悲。海南籍的华侨闯荡四海,在所有的华侨中他们可能是乡土意识最浓的一群,也是由于这种家园文明。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的最终魅力,在于寻常形态的人情物理,在于自然形态的人道民生。本来,这是一切文明的基础部位,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在中国,过于漫长的历史,过于发达的智谋,过于铺张的激情,过于讲究的排场,使寻常和自然反而变得稀有。尽管释、儒、道的大师们都曾呼唤它们,但呼唤的原因正在于有太多的失落。

失落了寻常形态和自然形态,人们就长久地为种种反常的设想激动着、模拟着。怎么成为圣贤?如何做得英豪?大忠大奸怎样划分?丰功伟绩如何创建?什么叫气贯长虹?什么叫名垂青史?什么叫中流砥柱?什么叫平反昭雪?……这些堂皇而激烈的命题,竟然普及于社会、渗透于历史,而事实上这些命题出现的概率究竟有多大,而且又有多少真实性呢?与之相反,有关一个普通人的存在状态,有关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物件,有关人类周围的植物和动物,有关世俗风习、人间情怀,虽然天天遇到,人人遇到,处处遇到,却一直被中国主流文化搁弃着、冷落着。于是,偌大一块国土,反常形态严重饱和,寻常形态极其稀薄。事实上并没有几个人做得了圣贤和英豪,那就只能凭借争斗来决定胜负;争斗一旦开始,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更不会有寻常形态的存身之地了。结果,九州岛大地时时成为一块广阔无比的“铁板烧”,负载着一个个火烫的话题嗤嗤地冒着热气,失去了可触可摸的正常温度。

幸好有一道海峡,挡住了中原大地的燥热和酷寒,让海南岛保留住了寻常形态和自然形态,固守着女性文明和家园文明怡然自得。然而,只要它与大陆发生关系,它的这种文明形态就具有了反叛性和挑战性。它对海峡对岸那种反常的激动表现出漠然,它对时代相传的价值观念表现出蔑视,它让副宰相李光兴冲冲地去打听猪价,它让大诗人苏东坡醉迷迷地去寻觅牛粪,它让朝廷重臣邱浚夜夜垂泪,它让千古清官海瑞乐而忘返,它借用冼夫人和黄道婆的双手,轻松而又麻利地对一个个流落到海南的英雄或败将作寻常化处理,把他洗刷、还原,还原成平静而实在的普通人。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违反生活常态的争斗说到底是没有多少是非曲直可言的,而海南岛天真未凿的寻常生态则常常使争斗双方同时显得无聊。违反生活常态的争斗会使参与者和旁观者逐渐迷失,而寻常生态却以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基元性和恒久性使人们重新清醒,败火理气,返璞归真。我认为,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实质性的进步,都是由于从种种不正常状态返回到了常识、常理、常态,返回到了人情物理,人道民生。包括我们亲历的当代历史进程,也是如此。中国人在二十世纪末期终于开始了这种返回,实在是中国人,也是二十世纪的莫大福分。

回想起来,我们从小就是在一种反常的文化气氛中长大的,周围的一切都在诱使我们努力去做一种不寻常的人。所有听得到的精彩故事都让人热泪盈眶,所有可想象的重要景象都鲜血淋淋。那时我还是小学生,经常在礼堂里排队听各种战斗故事,礼堂墙壁上画着一幅中国地图,每个战斗故事发生的地点都可以在地图上找到。我太小,伸手只能摸到海南岛,抬头一看,海南岛只是中国地图下的一个点,有了这个点,中国也就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大问号。几十年过去了,我到今天才明白,真的,海南岛的存在让整个中国成了大问号。我没有及时被这个问号惊醒于反常的幻想中,拖拖拉拉直到中年,才依稀知道一点寻常和反常。实在太晚了,那种反常的思维模式和奋斗方式,早已把我们的人生灼伤。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