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那一年(三)

李雪莲第二次见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刚审完一桩财产纠纷案。县城东街老晁家哥俩儿,自幼父母双亡;长大后,在县城十字街头,合开了一个胡辣汤铺子。哥俩儿每天五更开张,铺子又地处闹市,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但前年老大结婚,哥俩儿间多了一个人,矛盾也多了起来,一直闹到分家的地步。家里的财产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到了胡辣汤铺子,两人都想争到手,互不相让,便闹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学同学,相互打过招呼,便与哥俩儿调解,谁要胡辣汤铺子,给对方出多少钱等等。晁家老大倒听王公道的调解,晁家老二节外生枝,说老大自结婚之后,每天清晨不起床,两年来,十字街头的胡辣汤铺子,都是他五更开张,这不成长工了吗?又要在调解胡辣汤铺子之前,让老大先赔偿他两年来的损失。老大也急了,说去年老二胃出血,开肠剖腹的,白花了家里八千多块钱,这账如何算?哥俩儿越说越多,离开座位,戗到一起,有在法庭动手的架势。王公道看调解不成,只好宣布闭庭,此案改日判决。谁知老二又不让闭庭:

  “不说开肠剖腹的事没事,说到开肠剖腹,胡辣汤铺子就不算事儿了;今儿不说胡辣汤铺子了,单说开肠剖腹——今天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谁也别想走出这屋子一步!”

  又跳着脚在那里蹦:

  “我为啥开肠剖腹,还不是被他们两口子气的?”

  王公道忙说,“开肠剖腹”属节外生枝,与本案无关;谁知老二犯了混,戗到王公道跟前,指着王公道说。

  “姓王的,知道你们是同学,你要今天敢徇私枉法,我也豁出去了。”

  又捋胳膊卷袖:

  “明说吧,来的时候,我喝了两口酒。”

  王公道:

  “啥意思,还想打我呀?”

  老二急扯白脸:

  “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王公道气得浑身哆嗦:

  “你们哥俩儿争财产,盐里没我,醋里没我,我好意劝你们,咋就该打我了?”

  用法槌敲着桌子:

  “刁民,全是刁民。”

  大声喊来法警,把他们哥俩儿推搡出去。这时李雪莲上前:

  “大兄弟,说说我的事儿吧。”

  王公道的情绪还在晁家哥俩儿身上,一时没有认出李雪莲:

  “你的事儿,啥事儿?”

  李雪莲:

  “就是离婚的事儿,我头天晚上去过你家,我叫李雪莲,你让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王公道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这才将思路从晁家哥俩儿身上,转到了李雪莲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后,开始想李雪莲的案子。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

  “麻烦。”

  李雪莲:

  “谁麻烦?”

  王公道:

  “都麻烦。你这案子我简单摸了一下,它很不简单。先说你,已经离了婚,还要再离婚;为了再离婚,先得证明前一个离婚是假的,接着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我不怕麻烦。”

  王公道:

  “再说你前夫,他叫什么来着?”

  李雪莲:

  “秦玉河。”

  王公道:

  “如果他仍是单身,这事儿还好说,事到如今,他已经与别人又结了婚。如果证明你们离婚是假的,你想与他再结婚,他还得与现在的老婆先离婚,不然就构成重婚罪;与你结了婚,还要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要的就是这个麻烦。”

  王公道:

  “还有法院,从来没有审过这种案子。它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审来审去,从离婚又到离婚,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大兄弟,你们开的就是官司铺,不能怕麻烦。”

  王公道:

  “但我说的还不是这些。”

  李雪莲:

  “你到底要说啥?”

  王公道:

  “就算你与秦玉河去年离婚是假的,恰恰是这个假的,麻烦就大了。”

  李雪莲:

  “哪里又大了?”

  王公道:

  “如果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当初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多要一个娃。如果为了多要娃离婚,你们就有逃避计划生育的嫌疑。知道计划生育是啥吗?”

  李雪莲:

  “不让人多生娃。”

  王公道:

  “不这么简单,它是国策。一到国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断定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在说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你们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别人,其实在告你自个儿;也不是在告你自个儿,是在告你们家的娃。”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想了半天说:

  “这样审下来,能判我娃死刑吗?”

  王公道倒笑了:

  “那倒不能。”

  李雪莲:

  “能判我死刑吗?”

  王公道:

  “也不会,就是行政会介入,会罚款,会开除公职,这不是鸡飞蛋打吗?”

  李雪莲:

  “我要的就是鸡飞蛋打,我不怕罚款,我不怕开除公职,我也没有公职,我在镇上卖过酱油,大不了不让我卖酱油,秦玉河个龟孙倒有公职,我就是要开除他的公职。”

  王公道搔着头:

  “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呀,你带诉状了吗?”

  李雪莲从怀里掏出一款诉状,递给王公道。诉状是请县城北街“老钱律师事务所”的老钱写的,花了三百块钱。一共三页纸,一页纸一百块。李雪莲嫌老钱要贵了,老钱当时瞪着眼珠子:

  “案情重大呀,案情重大呀。”

  又说:

  “一纸诉状,写了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收的是一桩案子的钱,可不能说贵。要细掰扯这事儿,我还吃着亏呢。”

  王公道接过诉状,又问:

  “带诉讼费了吗?”

  李雪莲:

  “多少?”

  王公道:

  “二百。”

  李雪莲:

  “比老钱要的少。”

  又说:

  “二百解决这么多麻烦,不贵。”

  王公道看了李雪莲一眼,开始往法庭外走:

  “把诉讼费交到银行,就回去等信儿吧。”

  李雪莲在后边撵着:

  “要等多长时间?”

  王公道想了想:

  “进入诉讼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

  李雪莲:

  “大兄弟,十天之后,我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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