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时候,我又受到马勒赛尔卜先生的一次盛情的表示,虽然我不认为这番盛情是宜于接受的,心里还是十分感动。当时《学者报》有一个缺额,马尔让西先生写信给我,作为他自己的意思,向我建议这个位置。但是透过他信上的措词(丙札,第三三号),我很容易理解到他是有人授意并且指令他这样做的;而且他自己后来又写信告诉我(丙札,第四七号),他是受人之托才对我作此建议的。这是个闲差使,每月只要写两篇提要,原书会有人送到我这里来,用不着往巴黎跑,甚至向主管官晋谒致谢都没有必要。通过这个途径,我就可以厕身于梅朗、克莱罗、德·几尼诸先生和巴泰勒米神父等第一流文人学士之林了。前两人我本来早已认识,后两人我能认识一下当然也是极好的。此外,只要做这样一点毫不困难、轻而易举的工作,我就可以有八百法郎的额定薪金。我在决定前考虑了几个钟头,我可以发誓,我之所以要考虑,只是因为怕惹马尔让西生气,叫马勒赛尔卜先生不高兴。但是,最后我感觉到,这样我将不能按我的时间去工作了,按期交稿这种约束我受不了,更重要的是,我深信我做不好我要承担的任务,这两个理由就战胜了一切,使我决定谢绝一个我不适于担任的职位。我知道,我的全部才华都来自对我要处理的题材的热爱,只有对伟大、对真、对美的爱,才能激发我的天才。大部分要我写提要的书籍所讨论的问题,乃至那些书籍本身,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要写的东西既然毫无兴趣,我的文笔自然就冷冰冰的,我的神思自然也就迟钝了。人家以为我也和所有别的文人一样,为谋生而写作,而实际上我是永远只晓得凭热情而写作的。《学者报》所需要的当然不是如此。所以我给马尔让西写了一封谢函,措词极其委婉,在这封谢函里我把我的种种理由说得十分详细,使得他和马勒赛尔卜先生都不可能误会我这一拒绝当中会有任何愠怒或骄傲的因素。所以他们俩都同意了我的拒绝,丝毫没有因此而对我白眼相加。而这件事的秘密一直也就守得非常之紧,社会上一点也没有听说过。
这个建议也来得不是时候,因为若干时以来,我已经在制订计划,要完全抛弃文学,特别要完全抛弃作家的职业了。我最近遭受到的一切,使我恨透了那些文人们,同时我体会到,要干同样的行业而不和他们发生关系是不可能的。我也同样憎恨那些社交界人士,并且一般说来,我也同样憎恨我最近所过的那种一半属于我自己、一半属于那些与我生活不合拍的社交圈子的混合式的生活。我那时特别感觉到,而且由于一贯的经验感觉到,任何地位不平等的交际总是对弱者一方不利的。我跟与我选定的身份不同的富豪们生活在一起,虽然家里不需要他们那样的排场,却也不得不在许许多多的事情上学他们的做法;种种小费,在他们根本就不算什么,在我则既无法可省,又不胜负担。别人到朋友的别墅里去住,不论是在餐席上还是在卧房里都有自己的待僮随身侍候,需要什么就派侍僮去找什么。由于跟主人家的仆役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甚至也见不到他们,所以他给他们赏钱也就只凭他高兴,爱怎样赏就怎样赏,爱什么时候赏就什么时候赏。而我呢,单身一人,没有仆役,只好事事都靠主人家的仆役,这就得买他们的欢心,免得多吃苦头。我既被看作和他们的主人处于平等地位,也就必须把他们当作仆役看待,甚至比别人对他们还要优厚些,因为事实上我比别人更需要他们侍候。如果这家仆役不多,倒也还罢了;但是,在我去的那些人家,仆役都是很多的,个个都很傲慢,个个都很狡猾,个个都很警觉——我是说为他们的利益而警觉,那些坏蛋专会那一套,要我不断地需要使唤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巴黎女人可谓聪明伶俐,可是对这一点却毫无正确概念;她们拼命要为我节省开支,结果却叫我倾家荡产。如果我到城里去吃晚饭,离家稍远一点,女主人总是不肯让我派人去雇一辆马车,一定要人驾车,用自己的车子把我送回来。她很高兴为我省了二十四个苏的车费,至于我赏给侍仆和车伕的那一个埃居,她就想不到了。若是一个女人从巴黎写信给我,寄到退隐庐或蒙莫朗西,为了体惜我该付的那四个苏的邮资,便专门派一个仆人送来,这仆人步行来,跑得满头大汗,我得给他饭吃,还要赏一个埃居,当然,他得这一个埃居一点也不亏心。若是她建议我跟她到乡下去住几天,她心里总是想:“对这个穷小子,这总是一种节约,在这期间,伙食总不要他花一个钱的。”她就想不到,在这时候,我也就不能工作了;我的家用、我的房租、我的内衣、我的服装,都还是照样出钱不误,刮胡子钱还要多出一份,总之,在她家住花的钱要比在自己家里多得多。虽然我赏那些小费只限于我惯常去住的那几家人家,可是这种赏钱对我免不了还是负担奇重的。我可以保证,我在奥博纳乌德托夫人家里足足花了有二十五个埃居,而实际上我在那里只不过住了四五次而已。而在埃皮奈和舍弗莱特,在我到那里常跑的那五六年之中,我花了不止一百个皮斯托尔。象我这样脾气的人,什么也不会自己料理,什么事都不会取巧,又看不得一个仆役嘀嘀咕咕,在侍候你的时候那副不乐意的样子,这些小费都是非花不可的。就是在杜宾夫人家里,我总算是她家里的人了,给仆人们也不知道帮过多少忙,可是我受他们的服侍,从来也都是花大钱换来的。到后来,我不得不完全放弃这些小赏赐,因为我的境遇已经不容许我这样做了;也就是在这时候,人家更加严酷地使我感觉到了跟地位比自己高一等的人来往是多么不相宜。
如果这种生活是合我口味的,花大钱去买快乐,倒也可以聊以自慰,可是倾家荡产去买苦吃,这就太难堪了。我痛感这种生活方式的沉重压力,所以我就利用当时那一段自由生活的间隙,下决心把这种自由生活永远继续下去,完全放弃上层社交界,放弃写书工作,放弃一切文学活动,终我之身,隐遁在我自觉生而好之的那种狭小而和平的天地里。
《给达朗贝的信》和《新爱洛伊丝》这两部书的收入已经使我的经济状况稍有起色,而我的财源在前此住退隐庐时已经濒于枯竭了。眼前大约还有一千埃居可得。我写完《爱洛伊丝》后就正式动手写的《爱弥儿》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它的收益应该至少可以把上面的数字翻一番。我计划把这笔款子存起来,作为一笔小小的终身年金,连同我抄缮的收入,可以维持我的生活,不必再写作了。我手头还有两部作品。一部是《政治制度论》,我检查了一下这部书的写作情况,发现还需要花好几年工夫。我没有勇气再往下写,没有勇气等到把它写完再执行我的决定。因此,我就把这部作品放弃了,决计把可以独立的部分抽出来,然后把其余的都付之一炬;我热忱地进行着这项工作,同时也并不间断《爱弥儿》的写作,不到两年,我就把《社会契约论》整理好了。
剩下的还有《音乐辞典》。这是个机动的工作,随时可以做,目的只在卖几个钱。我保留随意把它完成或放弃的自由,就看我别的收入总算起来使这笔收入对于我是必要的还是多余的。至于《感性伦理学》,一直停留在提纲阶段;我干脆把它放弃了。
我还有一个最后的计划,如果我能完全不靠抄写来生活的话,我就到远离巴黎的地方去住,因为在巴黎,不速之客络绎不绝,使得我的日用开支太大,又不让我有时间去挣钱。由于我有这样一个最后的计划,又由于一般人都说作家丢了笔就会陷入苦闷之中,所以,为着在我的孤独生活里防止这种苦闷,我还保留着一项工作,可以用来填补空虚,却绝对不想在生前付印。我不知道雷伊怎么想起来的,他长久以来就催我写我的回忆录。虽然直到那时为止,没有什么事实能使这样一部著作很有兴趣,可是我觉得,凭我自问能够放进去的那种坦率,它是可以变得有意思的;于是我就决定以一种史无前例的真实性把这个回忆录写成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使得人们至少能有一次看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我老是笑蒙田的那种假天真,他佯装承认自己的缺点,却小心翼翼地只给自己派上一些可爱的缺点。我呢,我一直就认为,并且现在还认为,总的说来,我还是最好的人,我也觉得,一个人的内心不论怎样纯洁,也不会不包藏一点儿可俗的恶习。我知道人们在社会上把我描绘得太不象我本来的面目了,有时竟把我的面目歪曲得太不成样子,所以,尽管我对我坏的方面不愿有丝毫隐瞒,我亮出真面目还是只有所得,毫无所失的。而且,如果要做这种事,就不能不把别的一些人的真面目也揭露出来,因此,这部作品只能在我和别的许多人死后才可以发表,这就更使我壮起胆来写我的《忏悔录》了,我将永远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为这部《忏悔录》而脸红的。所以我决计把我的余暇用来好好地做这件工作,并且开始搜集足以引导或唤醒我的记忆的种种函件和资料,深深惋惜我在此以前撕掉、烧掉、丢掉的那些东西。
这种绝对隐遁的计划是我平生制订的最合情理的计划之一,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已经在为执行这一计划进行准备了,可是上天偏偏又给我安排了另一个命运,把我投进一个新的漩涡之中。
蒙莫朗西原是以这个地方为姓的那个名门望族的古老而幽美的世业,后来遭到没收,就不属于这个家族了。它由亨利公爵的妹妹传到了孔代家族,孔代家族就把蒙莫朗西的名字改为昂吉安。现在这片公爵采地已经没有什么府第,只剩下一座老碉堡,里面藏着档案文件,以接受附庸的朝拜。但是在蒙莫朗西或昂吉安,有一座私人房屋,是号为“穷人”的克鲁瓦泽盖的,其富丽堂皇足与最华贵的府第相媲美,所以很配称为府第,而且实际上也就被人称为府第。这座华屋的那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外观,它身底下的那片平台,它那在全世界也许都算是独一无二的景色,它那经高手绘画过的大厅,它那经著名的勒·诺特尔培植出来的花园——所有这一切就构成了一个总体,在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之中,还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简朴风味,使人赞赏不绝。卢森堡公爵元帅当时住在这所房子里,每年都到他的祖先曾做过主人的这片采地上来两次,一共度过五六个星期,虽然是以普通居民的身份,但是排场的显赫并不减他家的旧日豪华。在我住到蒙莫朗西以后,他第一次来旅行的时候,元帅先生和夫人就派了一个待从来代表他们向我问候,并请我随时到他们家去吃晚饭。后来他们每来一次,总是不忘记再重复一次同样的问候和同样的邀请。这就使我回想起伯藏瓦尔夫人叫我到下房吃饭的那段故事。时代不同了,但是我却依然故我。我既不愿人家叫我到下房去吃饭,也无意跟大人先生同席。我但愿他们让我保持本色,不捧我,也不作践我。我很客气并且很恭敬地回答卢森堡先生和夫人的好意问候,但是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我既有病在身,行动不便,又赋性羞涩,拙于言词,一想到要跟宫廷的显贵周旋,我就发抖,所以我连登府拜谢都不肯去一下,虽然我理解到,我的登府拜谢正是他们所追求的目的,而他们之那样再三敦请,都宁可说是好奇心切,并不是真正以青睐相加。
然而,友好的表示接踵而来,而且日甚一日。布弗莱伯爵夫人和元帅夫人过从甚密,她一到蒙莫朗西,就派人打听我的消息,并且询问是否可以来看我。我很有礼貌地回答了,但是没有松口。罗伦齐骑士是孔蒂亲王王府里的人,也是卢森堡夫人的座上客,次年(即一七五九年)复活节到这里旅行的时候,来看了我好几次,我们算是认识了,他敦促我到府里去,我照旧不肯。最后,有一天下午,在我万想不到的时候,只见卢森堡元帅先生到了,后面还跟了五六个人。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办法再推脱了;除非是个踞傲不恭和没有教养的人,否则就不能不去回拜他,并向元帅夫人致意,因为他曾代表元帅夫人向我致意,并且极其殷勤恳切。就这样,在凶多吉少的朕兆之下,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往来,这种往来实在是我再也推脱不了的,但是在我接受之前,一直就有一种极其持之有据的预感,使我避之唯恐不速。
我非常怕卢森堡夫人。我知道她是很亲切的,在十年或十二年前,当她还是布弗莱公爵夫人,还在蓓蕾初放、艳色照人的年纪,我就在戏院里和在杜宾夫人家见过她好几次。但是,人家都说她心眼儿坏,在地位这样高的一个贵妇人方面,这种名声是叫我发抖的。可是我刚一见她的面,就为她倾倒了。我觉得她风韵可人,并且是那么一种风韵,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最足以感动我的心田。我原以为会发现她有一种辛辣而满含讥刺的谈吐的。实际上并非如此,而且要好多了。卢森堡夫人的谈话并不妙语连珠,也不怎么隽永俏皮,甚至严格说来也不是什么微言奥旨,但却有一种滋味无穷的细腻,从不惊人,而且永远令人喜悦。她的恭维话越是质朴就越能使人心醉,人们简直可以说那种恭维话都是脱口而出的,并没有经过思索,是她的内心流露,只因为她太感情洋溢了。第一次拜见,我就看得出尽管我样子笨拙,语言迟钝,却并不使她讨厌。凡是宫廷贵妇,当她们愿意的时候,都懂得使你产生这种信心,不管那是真是假;但是并不是所有宫廷贵妇都能和卢森堡夫人一样,懂得把你这种信心变得那么甜滋滋的,叫你根本就不再想到要对此有所怀疑。要不是她的媳妇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一个癫狂的少妇,相当调皮捣蛋,我想,还有点好撩拨人——想起来要拉拢我,在她婆婆极口夸奖我的时候插进来说些假情假意的话,使我怀疑她们在嘲弄我,那我从第一天起就对卢森堡夫人完全信任了。
我在这两位贵妇人面前的疑惧心情也许会很难解除掉的,但是元帅先生的那种极端的美意向我证实了她们婆媳两人的美意也是真实无欺。以我这样腼腆的性格,竟凭卢森堡先生的几句话就立刻相信他愿意平等待我,这个速度可算是够惊人的了;而他呢,也只凭我的几句话就立刻相信我是确实愿意过独立不羁的生活,那个速度也许还更为惊人。他们夫妇俩都深信我确实有理由满足于我的处境,不愿有所变更,所以不管是卢森堡先生或夫人都似乎没有片刻要过问我的钱囊或财产;虽然我无可怀疑地知道他们俩都对我衷心关切,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提出要为我谋一官半职或表示过要为我鼎力提携。只有一次,卢森堡夫人似乎希望我进法兰西学士院做院士。我以宗教不同为理由推辞了;她说这并不是个什么障碍,即使是障碍的话,她也负责为我排除。我又回答说,尽管做这样著名的学术机关的一个成员于我是多么光荣,不过我既然已经拒绝了特莱桑先生,也可以说我已经拒绝了波兰国王,不肯进南锡学士院为院士,我就不能再进任何学士院而还能对得起人。卢森堡夫人没有坚持,这件事也就搁下不谈了。卢森堡先生是并且也真不愧是国王的私交,与这样显赫的、能为我玉成一切的高贵人物相往还,竟还能如此朴实,回想到我刚撇开的那些假充保护人的朋友,老是设法贬低我而不是设法给我帮忙,他们那种不断的、既殷勤又极讨厌的操心,与这种朴实形成了多么刺目的对比。
当元帅先生到路易山来看我的时候,我十分尴尬地在我那唯一的一间卧室里接待他和他的随从,倒不是因为我不得不请他坐在我那些脏碟子和破罐子当中,而是因为我的破烂的地板往下陷,生怕他的随从人多,把它压得完全塌了下去。我倒不为我自己的危险担忧,却怕这位仁厚的贵人因谦和待人而遭到危险,所以我赶紧请他出来,尽管天气还很冷,就把他领到我那座四面通风、又没有壁炉的碉楼里去了。
他一到碉楼,我就向他说明我不能不把他领去的原因。他把这原因又对元帅夫人说了,于是他们两人都敦促我在修葺房间地板的时候,搬到府第里去暂住,或者,如果我愿意的话,就住在一所孤立的房子里,这房子在园林中间,叫“小府第”。这个迷人的住所是值得我们来谈一谈的。
蒙莫朗西园林不是和舍弗莱特园林那样修在平地上的,而是起伏不平,间有小丘和凹地,那巧妙的艺术家就利用这些陵谷来使丛林、水流、装饰和景色千变万化,把本身相当局限的一片空间,可以说凭艺术和天才的力量扩大了多少倍。这园林的高处是那片平台和府第,底部形成一个隘口,向一个山谷伸展和扩大,拐弯处是一片大水池。大水池的四周都是山坡,被幽丛和大树点缀得非常美丽,隘口宽阔处是一个橙树园。在橙树园与大水池中间就是那个小府第。这座建筑物和周围那块地以前是属于那著名的勒·布伦的,这位大画师着意用他那修养有素的建筑与装饰的绝妙美感,建筑并装饰了这所房屋。这个府第后来又经重建,但始终还依照原主的图样。房子很小,很简单,但很雅致。因为它是在谷底,介乎橙园的小塘和那个大水池之间,很容易受潮,就在房子当中穿了一个明廊,上下两层排柱,使空气可以在全屋流通,所以虽然地点低湿,还可以保持干燥。当你从对面为房子作远景的那带高地望这所房子的时候,房子就象是被水环绕着一样,你简直以为看见了一个迷人的小岛,或者是看见了马约尔湖内三个波罗美岛当中最美丽的IsolaBella。他们叫我在这所幽静的建筑里挑选一套房间——里面的房间一共有四套,楼下一层还有舞厅、弹子房和厨房。我就挑了厨房顶上那最小、最简单的一套,连下面的厨房我也占用了。这套房间干净极了,家具都是白色和蓝色的。我就是在这个深沉恬静的幽境里,对着四周的林泉,听着各种鸟儿的歌声,闻着橙花的香气,在悠然神往中写了《爱弥儿》的第五卷。这卷书的清新色彩,大部分都是得之于写书的环境所给我的那种强烈印象。
每天早晨,在太阳上山的时候,我是多么急于到那条明廊上去呼吸馨香的空气啊!我在那里,和我的戴莱丝面对面,吃到了多么好的牛奶咖啡啊!我那只猫和那只狗都陪着我们。这样的陪伴够叫我一辈子都满足的,绝不会感到一刻的厌烦。我在那里真象是住在人间天堂;我生活得跟在天堂一样纯真,品尝着天堂一样的幸福。
在七月的那次小住期间,卢森堡先生和夫人对我那么关怀,那么亲切,以致我,既然住在他们家里,又备受他们款待,就不得不经常去看他们。作为对盛情的报答。我差不多顷刻不离他们了:早晨我去问候元帅夫人,就在那里吃午餐;下午我又去跟元帅先生一同散步;但是我不在那里吃晚饭,因为贵宾太多,饭又吃得太晚。直到那时为止,一切都还很合适,如果我懂得适可而止的话,就没有什么坏处了。但是我从来就不懂得在情谊上保持中庸之道,不懂得以尽我的社交职责为限。我生平对人不是全心全意,就是无心无意;不久,我就变得全心全意的了。我看我被这样高贵的人们款待着、宠爱着,便超越了界限,对他们产生了一种只有对地位相等的人才允许有的友谊。我在行动中表现了这种友谊的全部亲昵,而他们呢,在他们的行动中却从来不放松他们使我受惯了的那种礼貌。然而,我跟元帅夫人在一起,总是不十分自在,虽然我对她的性格还不怎么放心,可是我对她的性格的害怕还不及对她的才智的害怕。特别是在这方面,她使我肃然起敬。我知道她在谈话中对人非常挑剔,知道她也是有权这样做的。我知道太太们,特别是贵妇人们,要人家取悦她们,而你宁可冒犯她们,也不能叫她们感到厌烦;根据客人走后她对客人说的话所作的评论,我就判断出她对我的语言迟钝会作何感想了。我想起了一个补充办法,以挽救我在她跟前说话时所感到的尴尬。这办法就是念书给她听。她听说过《朱丽》那部书,也知道这部书正在印刷中,就表示急于要看到这部作品。我为了献殷勤,提出要念给她听,她接受了。我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到她房里去,卢森堡先生也来了,把房门关上,我就坐在她床边念。我的诵读是精心安排了的,即使他们这次小住没有中断,也够供整个小住期间之用了。这个不得已的办法所获的成功超过了我的期望。卢森堡夫人迷上了《朱丽》和它的作者;她嘴上谈的也只是我,心里想的也只是我,整天都对我说好听的话,一天要拥抱我十次。她在餐桌上一定要我坐在她身边;有几个贵宾要坐这位子的时候,她就告诉他们说这是我的位子,并把他们请到别的位子上去。我是稍微受到一点亲切的表示就会被宠络住的,大家想想,这些迷人的态度该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吧。我真正依恋上她了,她对我也同样依恋。我看她这样入迷,又感到自己太少风趣,不足以使她永远入迷下去,所以就唯恐她由入迷而变成厌恶,可是不幸得很,这种恐惧却是太有根据了。
在她的气质与我的气质之间准是有一种天然的对立,因为除了我在谈话中,乃至在函件中经常漏出的那大批的蠢话外,就是在我和她相处最好的时候,也还有些事使她不高兴。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不出来。我只举一个例子,其实二十个例子我也举得出来。她知道我为乌德托夫人正在抄写一份《爱洛伊丝》,按页论价;她也想以同样条件要一份。我答应了。由此我就把她放在我的主顾之列了,所以我为这事给她写了一封很感激、很客气的信——至少我的主观愿望如此。下面就是她的回信(丙札,第四三号),它使我仿佛从云端里掉了下来。
星期二,于凡尔赛
我高兴极了,我很满意;你的信给了我无限的快乐,所以我赶快写信告诉你,并且谢谢你。
你的信里原来的措词就是这样的:“虽然你靠得住是一个极好的主顾,我却难于接受你的钱,按说,应该是我出钱买为你工作的乐趣才对呀!”关于这句话,我不必对你多说了。我很遗憾,你总是不跟我谈你的健康状况,没有比你的健康更引起我的关心的了。我衷心喜欢你,我还向你保证,给你写信反而使我感到十分怅然,如果我能当面对你讲,我该多么快乐啊。卢森堡先生爱你并且衷心地问候你。
我一接到这封信,也没有把它反复琢磨,就赶紧写了一封回信,说明对我的话不能作任何令人不快的解释。后来,我在可想而知的不安心情中琢磨了好几天,始终还是莫名其妙。最后,我写了下面这封信作为最后答复: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八日于蒙莫朗西
上信发出以后,我又把那段话琢磨了上千遍。我照它的本来的、自然的意义去理解.又照别人可能给它的一切意义去理解,可是,我坦白告诉你,元帅夫人,现在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我该向你道歉呢,还是你该向我道歉了。
这几封信已经是十年前写的了,从那时起我还时常想到它们。今天我对这个问题还是越想越糊涂:我一直就看不出那段话里有什么冒犯她、甚至仅仅是使她不快的地方。
关于卢森堡夫人想要的那份《爱洛伊丝》手抄本,我应该在这里说一说我想了什么主意使它具有超出其他手抄本的明显的优点。我另外写过一篇爱德华爵士奇遇记,并且考虑了很久,应不应该把它全部或扼要地插到这部作品里来,但总觉得放在这里不合适。最后我决计把它完全删掉,因为它的格调与全书不同,会损害全书那种动人的淳朴风味。自从我认识了卢森堡夫人以后,我还有一个更有力的理由,就是,在这篇奇遇记里有一位罗马的侯爵夫人,性格十分可憎,这种性格的某些表现虽不能用到卢森堡夫人身上,但是在只闻其名的人们看来,很可能会说是影射她的。所以我深自庆幸采取了这种删削的决定,并且按照这个决定去做了。但是,我既热烈希望在她这份抄稿里增加一点任何别的版本都没有的东西,我竟又想起那些倒霉的奇遇,决定把它写成提要加了进去,真是糊涂主意啊!只有用那盲目的、把我拖向毁灭的宿命,才能解释我这个主意的荒唐!
QuosvultperaereJupiter,dementat.
我竟有那种傻劲,费了很多心血,花了很多工夫,编成了这个摘要,并把这篇文章作为稀世之珍送给她。不过我预先向她声明,原稿我已经烧了,这份摘要只是供她一人看的,除非她自己要拿给人家看,别人是看不到的。可是这种话不但不能象我所想的那样证明我的谨慎和缜密,却反而向她说明了我自己就有所感觉,某些地方有影射的意味,会使她感到侮慢。我蠢就蠢到这样的地步:我还绝对相信她会对我这种做法感到欣喜呢。然而,她对这事并没有象我所预期的那样,把我大大恭维一番,使我大为吃惊的是,她对我送给她的那份摘要连提都没有提过。而我呢,老是觉得我这件事做得妙,高兴极了,只是很久以后,才根据别的一些迹象,觉察到它所产生的后果。
为了这份抄本,我还动了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比较合理,但是由于某些较长远的后果,对我还是同样有害,真是命该受苦,什么倒霉事都来了!我想起要把《朱丽》里的木刻画的原稿拿来装饰这个抄本,因为那些原稿正与这抄本的大小相同。我就向库安德要原稿,因为这些原稿不论以什么名义都该归我所有,特别因为我把销路很广的版画的收入已经让给他了。库安德太狡猾,我又太不狡猾。我几次催索画稿,他就知道了我要用来干什么。他借口要给这些画稿加上若干装饰,就把画稿暂且留在他那里,最后才亲自把画稿送来。
Egoversiculosfeci,tulitalterhonores.
这就把他引进了卢森堡公馆,占有某种地位了。自从我住进小府第以来,他就时常来看我,总是一清早就来,特别是当卢森堡先生和夫人在蒙莫朗西的时候。这就使我要同他待一整天,不能到大府第去。人家怪我老是不去,我就把原因说了出来。他们就敦促我把库安德先生也带去,我照办了。这正是那个滑头所一直追求的目的。就这样,泰吕松先生的一个小雇员,主人在没有外客同席的时候偶然也让他在一桌吃吃饭的,现在,由于人家对我太好,竟一下子被邀与法兰西的元帅同席,跟许多亲王、公爵夫人和宫廷里所有最显贵的人物坐在一起了。我永远不能忘记,有一天,他要早点回巴黎去,元帅先生饭后对所有在座的人说:“我们到圣·德尼那条路上去散散步吧,去送送库安德先生。”那可怜的小伙子受宠若惊,简直有些不知所措。我呢,也感动得那么厉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跟在后面,象孩子一样哭着,恨不得吻一吻这位仁慈的元帅的脚印。这个抄本的故事使我把许多以后的事都提早说出来了。还是就我的记忆所允许的,依时间的顺序来谈吧。
路易山的小房子一修好,我就把它布置得干干净净和简单朴素,又回去住下了。我离开退隐庐时就立下了一条规定:要经常有个属于我自己的住所。这个规定我不能放弃,但是我又舍不得丢开我在小府第的那套房间。我就把房间的钥匙留下,同时因为我非常喜欢在柱廊下吃的那种别有风味的早餐,就常到那里去过夜,有时连住两三天,就和住别墅一样。我当时也许是全欧洲住得最好、最舒服的一个平头大百姓了。我的房主马达斯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他把路易山房子的修理工作完全交给我去安排,要我自由指挥他的工匠,他自己毫不过问。因此我就得以把楼上的一个大房间改成完整的一套小房间,包括一间卧室、一个套间和一个藏衣室。楼下是厨房和戴莱丝的卧室。碉楼就做了我的书房,装上一套很好的嵌玻璃的板壁和一个壁炉。我住进去之后,又拿装饰平台作为消遣;平台上已经有两行菩提树庇萌,我又添上两行,构成一个绿荫环绕的书斋,我在平台上又放了一张石桌、几个石凳,环绕平台我又种了些丁香、山梅、忍冬,我还做了一个很美的花坛,跟两排树平行。这个平台比大府第的平台高,景色至少也并不稍逊,我在那里还养了无数鸟雀,它就成了我的大客厅,好接待卢森堡先生和夫人、维尔罗瓦公爵先生、唐格利亲王先生、阿尔曼蒂尔侯爵先生、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布弗莱公爵夫人、瓦兰蒂诺瓦伯爵夫人、布弗莱伯爵夫人,以及跟他们同样显赫的其他人物,他们都不惜走一段很累人的上坡路,从大府第来朝拜路易山。所有这些大人物来拜访我;都是由于卢森堡先生和夫人对我的厚爱:我是感到这一点的,心里对他们非常感荷。正是在这种感激心情的激奋之中,我有一次拥抱着卢森堡先生对他说:“啊!元帅先生,在认识你之前我通常是恨大人物的,自从你使我这么亲切地感觉到他们是那么容易得到人们的爱戴后,我就更恨他们了。”
此外,凡是在这个时期了解我的人,我都要问他们一下,他们可曾发现这种显赫的光焰曾有一时一刻眩惑过我的眼睛,这种香火的烟云曾有一时一刻熏昏过我的头脑?他们曾否看到过我在举止上就不那么始终如一了、在态度上就不那么质朴单纯了,对人民群众就不那么和蔼可亲了,对左邻右舍就不那么亲切随便了?我在能为人帮忙的时候,可曾有一次因为我讨厌人家不断添给我的那些无数的、并且常常是不合理的麻烦,就不那么爽快地为大家服务了呢?我的心固然由于我对蒙莫朗西府两位主人的衷心依恋而常把我吸引到那儿去,但是它也同样把我拉回到我的左邻右舍,使我尝到我认为除此而外就别无幸福可言的那种平淡而简单的生活的甜美滋味。戴莱丝交上了一个瓦匠的女儿——瓦匠是我的邻居,名叫皮约,我也就交上了那个父亲。为了讨好元帅夫人,我在上午不无拘束地在府第里午餐,午餐之后,我是多么急于跑回来跟那个老好人皮约一家,有时在他家,有时在我家。一起用晚餐啊!
除了这两个住所以外,我不久又有了第三个住所,就在卢森堡公馆;公馆主人要我有时也到那里去看看他们,把我逼得太紧了,所以我尽管痛恶巴黎,还是不得不予以同意——自从我隐居到退隐庐以后,我到巴黎本来只有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两次。不过现在我到巴黎,只是按约定的日期前去,完全为的是在那里用晚餐,第二天早晨就回来。我进出都是走面对环城马路的那座大花园,所以我可以极正确地说,我没有踏上巴黎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