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可陶情适性,兼能解闷消愁。三杯五盏乐悠悠,痛饮翻能损寿。谨厚化成凶险,精明变作昏流。禹疏仪狄岂无由?狂药使人多咎。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受了非常之祸。话说这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江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家资富厚,婢仆颇多。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也不相顾,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这件上,罢官在家。不但蔡指挥会饮,就是夫人田氏,却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个夫妻,到像两个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挥夫妻都会饮酒,生得三个儿女,却又酒滴不闻。那大儿蔡韬,次予察略,年纪尚校女儿到有一十五岁,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五色灿烂,正环在他家屋上,蔡武以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凤,刺绣拈花。不独女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因见父母日夕沉湎,时常规谏,蔡指挥那里肯依。
话分两头,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当年未达时,住在淮安卫间壁,家道甚贫,勤苦读书,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
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爱他苦学,时常送柴送米,资助赵贵。
后来连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书。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是一个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察武。
蔡武心中欢喜,与夫人商议,打点择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儿看起来,此官莫去做罢!”蔡武道:“却是为何?”
瑞虹道:“做官的一来图名,二来图利,故此千乡万里远去。
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担惊受怕?就是没得银子趁,也只算是小事,还有别样要紧事体,担于系哩!”蔡武道:“除了没银子趁罢了,还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时,不知见过多少了,难道这样事到不晓得?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用,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这也还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盗贼生发,差拨去捕获,或者别处地方有警,调遣去出征。那时不是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执戈矛,在生死关系之际,倘若一般终日吃酒,岂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活过了日子,却去讨这样烦恼吃!”
蔡武道:“常言说得好:‘酒在心头,事在肚里。’难道我真个单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时,自然着急,不消你担隔夜扰。况且这样美缺,别人用银子谋干,尚不能勾,如今承赵尚书一片好念,特地差人送上大门,我若不去做,反拂了这一段来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当。”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几杯罢。”
遂说下几句口号:
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酒。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每常饮十升,今番只一斗。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每常床上饮,今番地下走。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再要裁减时,性命不直狗。
且说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将衣饰细软,都打叠带去,粗重家火,封锁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余童仆尽随往任所。又买了许多好酒,带路上去吃。
择了吉日,备猪羊祭河,作别亲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由扬州一路进发。你道稍公是何等样人?那稍公叫做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纪三十已外,雇着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唤做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元、何蛮二、余蛤蚆、凌歪嘴。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不想今日蔡武晦气,下了他的船只。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来,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着瑞虹美艳,心中愈加着魂,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
不一日,将到黄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走到稍上,对众水手道:“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错过,趁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让同乡分上,不要了。”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有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陈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
商议停当。少顷,到黄州江口泊住,买了些酒肉,安排起来。
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舟如箭发。那一日正是十五,刚到黄昏,一轮明月,如同白昼。至一空阔之处,陈小四道:“众兄弟,就此处罢,莫向前了。”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迎头遇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叫声:“老爷,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叫声未绝,顶门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个个都抖衣面战,那里动掸得。被众强盗刀砍斧切,连排价杀去。
且说蔡武自从下船之后,初时几日酒还少吃,以后觉道无聊,夫妻依先大酌,瑞虹劝谏不止。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的发喊。瑞虹急教丫环来看,那丫环吓得寸步难移,叫道:“老爹,前舱杀人哩!”蔡奶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蔡武兀自朦胧醉眼,喝道:“我老爷在此,那个敢?”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众男女一齐跪下,道:“金银任凭取去,但求饶命。”
众人道:“两件俱是要的。”陈小四道:“也罢!看乡里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个全尸罢了。”即教快取索子,两个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致有今日。”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了。其余丫环等辈,一刀一个,杀个干净。有诗为证: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气雄高。
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涛。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然必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
还你快活。”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荆”陈小四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便舍得?”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瑞虹口中千强盗,万强盗,骂不绝口。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却受这贱人之辱!”便要赶进来杀。陈小四拦住道:“众兄弟,看我分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又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头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陈小四安慰一番。
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篷,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
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你郎才女貌,做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
瑞虹掩着面只是哭。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
便筛过一杯,送在面前。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儿。”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开。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饮罢。”拿起来一饮而荆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老。”又送过一杯,陈小四又接来吃了,也筛过酒,逐个答还。吃了一会,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八九分醉了。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人。哥,先请安置罢。”陈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入后舱,放下瑞虹,闭上舱门,便来与他解衣。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床中,任情取乐。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强徒之手。
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题陈小四。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沈铁甏道:“他便乐,我们却有些不乐。”秦小元道:“我们有甚不乐?”沈铁甏道:“同样做事,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东西时,可肯让一些么?”李癞子道:“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哩。”众人道:“为何不乐?”李癞子道:“常言说得好:‘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们吞在肚里,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烟凑聚所在,叫喊起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明,一发杀却,岂不干净。”答道:“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怎肯杀他?”白满道:“不要与陈四哥说知,悄悄竟行罢。”李癞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开交。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边露出事来,止他自去受累,与我众人无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众人齐称道:“好。”立起身把箱笼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器皿,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齐上岸,四敢而去。
箧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巳牌时分,方才起身来看,一人不见,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走至稍上,却又不在,再到前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心内疑惑。复走入舱中,看那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内存些少东西,并书帙之类: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此,又非长策,倒是进退两难。欲待上涯,村中觅个人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草除根罢。”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
瑞虹还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一柄板斧,扑秃的落在地下。又腾身上去,捧着瑞虹淫媾。可怜嫩蕊娇花,怎当得风狂雨骤!那贼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娘子,我晓得你劳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将息。”
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饭。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罢,罢,只算我晦气,弃了这船,向别处去过日。倘有采头,再觅注钱财,原挣个船儿,依然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却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个祸根。只饶他一刀,与个全尸罢。”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包,放在一边,寻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这时瑞虹恐又来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着里床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堤防这贼来谋害。说时时,那时快,这贼徒奔近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跳了几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元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断昏迷;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喘了一回,觉道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开,心内苦楚,暗哭道:“爹阿,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家遭此惨祸!”
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不过。我死也罢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转思转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间,忽然稍上“扑通”的一声响亮,撞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攧翻。瑞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
侧耳听时,但闻得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本船不见一些声息,疑惑道:“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莫非那船也是同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
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际,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见众人说道:“不知是何处官府,打劫得如此干净?人样也不留一个!”瑞虹听了这句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扎起身,高喊:“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个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由。瑞虹未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德。”众人道:“元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
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把贼船上家火东西,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元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
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回家,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命推挥oe,全然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来看。已看闻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了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担当,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
正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醖,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一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元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
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套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校况已被贼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设个誓愿,方才相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内中又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早去报知。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恼。却又算计,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期定日子,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反锁在房。一乘轿子,抬至瑞虹住处。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去,教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掠贩的在旁,细细一观,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体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缘故。适来把他埋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回去,有甚衣饰快些收拾。”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那婆娘道:“既不愿同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便不好推托,进房整饰。
那婆娘一等他转身,即与掠贩的议定身价,教家人在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虹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直至江边一个无人所在,掠贩的引到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扬着满帆而去。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还酣睡。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着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意把家私贴完,又被奸夫拐去,实与烟花门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有诗为证: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
劝君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掠贩的劝慰道:“不须啼泣,还你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瑞虹也不理他,心内暗想:“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人。”踌躇千百万遍,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宁耐,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处。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
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缠他。径载到武昌府,转卖与乐户王家。
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一个个打扮得乔乔画画,傅粉涂脂,倚门卖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望,还有何颜在世!”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乐户与鸨子商议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戏,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转货与人,另寻个罢。”常言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悦,因武昌太守是他的亲戚,特来打抽丰,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那人原是贪花恋酒之徒,做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乐户有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娶为偏房。也是有分姻缘,一说就成。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倒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元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何出此言!”遂携手入寝。
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起身,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毫不题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暗祷天地,要求报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
元来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凡有钱能干的,都到京中买个三考吏名色,钻谋好地方,选一个佐贰官出来,俗名唤做“飞过海”。怎么叫做“飞过海”?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稴熝≡诒鹑饲懊妫溉毡*得做官,这谓之“飞过海”。还有独自无力,四五个合做伙计,一人出名做官,其余坐地分账。到了任上,先备厚礼,结好堂官,叨揽事管,些小事体经他衙里,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
到后觉道声息不好,立脚不住,就悄地桃之夭夭。十个里边,难得一两个来去明白,完名全节。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那胡悦在家住了年余,也思量到京干这桩事体。更兼有个相知见在当道,写书相约,有扶持他的意思,一发喜之不胜。即便处置了银两,打点起程。单虑妻妾在家不睦,与瑞虹计议,要带他同往,许他谋选彼处地方,访觅强盗踪迹。
瑞虹已被骗过一次,虽然不信,也还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个机会,情愿同去。胡悦老婆知得,翻天作地与老公相打相骂,胡悦全不作准,译了吉日,雇得船只,同瑞虹径自起身。
一路无话,直至京师寻寓所,安顿了瑞虹,次日整备礼物,去拜那相知官员。谁想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乱,打点扶柩归乡。胡悦没了这个倚靠,身子就酥了半边。思想银子带得甚少,相知又死,这官职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复归去,又恐被人笑耻,事在两难,狐疑未决,寻访同乡一个相识商议。这人也是走那道儿的,正少了银两,不得完成,遂设计哄骗胡悦,包揽替他图个小就。设或短少,寻人借债。
胡悦合该晦气,被他花言巧语说得热闹,将所带银两一包儿递与。那人把来完成了自己官职,悄地一溜烟径赴任去了。胡悦止剩得一双空手,日逐所需,渐渐欠缺。寄书回家取索盘缠,老婆正恼着他,那肯应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师,逐日东奔西撞,与一班京花子合了伙计,骗人财物。
一日商议要大大寻一注东西,但没甚为由,却想到瑞虹身上,要把来认作妹子,做个美人局。算计停当,胡悦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说话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选得个官职,与你去寻访仇人,不道时运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杀的骗去银两,沦落在此,进退两难。欲待回去,又无处设法盘缠。昨日与朋友们议得个计策,倒也尽通。”瑞虹道:“是甚计策?”胡悦道:“只说你是我的妹子,要与人为妾,倘有人来相看,你便见他一面,等哄得银两到手,连夜悄然起身,他们那里来寻觅。顺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访问强徒,也了我心上一件未完。”瑞虹初时本不欲得,次后听说顺路送归家去,方才许允。胡悦讨了瑞虹一个肯字,欢喜无限,教众光棍四处去寻主顾。正是:安排地网天罗计,专待落坑堕堑人。
话分两头。却说浙江温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纪四旬以外,尚无子嗣,娘子几遍劝他娶个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无意于此。”其年秋榜高登,到京会试。谁想文福未齐,春闱不第,羞归故里,与几个同年相约,就在京中读书,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晓得朱源还没有儿子,也苦劝他娶妾。朱源听了众人说话,教人寻觅。刚有了这句口风,那些媒人互相传说,几日内便寻下若干头恼,请朱源逐一相看拣择,没有个中得意的。众光棍缉着那个消息,即来上桩,夸称得瑞虹姿色绝世无双,古今罕有。哄动朱源期下日子,亲去相看。此时瑞虹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齐;胡悦教众光棍借来妆饰停当。
众光棍引着朱源到来,胡悦向前迎迓,礼毕就坐,献过一杯茶,方请出瑞虹站在遮堂门边。朱源走上一步,瑞虹侧着身子,道个万福。朱源即忙还礼,用目仔细一觑,端的娇艳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个美貌女子!”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举止闲雅,暗道:“这官人倒好个仪表,果是个斯文人物。但不知甚么晦气,投在网中。”心下存了个懊悔之念。
略站片时,转身进去。众光棍从旁衬道:“相公,何如?可是我们不说谎么?”朱源点头微笑道:“果然不谬。可到小寓议定财礼,择日行聘便了。”道罢起身,众人接脚随去,议了一百两财礼。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儿,讲过早上行礼,到晚即要过门。众光棍又去与胡悦商议。
胡悦沉吟半晌,生出一个计,只恐瑞虹不肯,教众人坐下,先来与他计较道:“适来这举人已肯上桩,只是当日便要过门,难做手脚。如今只得将计就计,依着他送你过去。少不得备下酒肴,你慢慢的饮至五更时分,我同众人便打入来,叫破地方,只说强占有夫妇女,原引了你回来,声言要往各衙门呈告。他是个举人,怕干碍前程,自然反来求伏。那时和你从容回去,岂不美哉!”瑞虹闻言,愀然不乐,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业?以至今世遭许多磨难!如何又作恁般没天理的事害人?这个断然不去。”胡悦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于无奈,方走这条苦肉计,千万不要推托!”瑞虹执意不从。胡悦就双膝跪下道:“娘子,没奈何将就做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烦了。”瑞虹被逼不过,只得应允。胡悦急急跑向外边,对众人说知就里。众人齐称妙计,回覆朱源,选起吉日,将银两兑足,送与胡悦收了。众光棍就要把银两公用,胡悦道:“且慢着,等待事妥,分也未迟。”到了晚间,朱源教家人雇乘轿子,去迎瑞虹,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馔等候。不一时,已是娶到。两下见过了礼,邀入房中,教家人管待媒人酒饭,自不必说。
单讲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时,室中灯烛辉煌,设下酒席。朱源在灯下细观其貌,比前倍加美丽,欣欣自得,道声:“娘子请坐。”瑞虹羞涩不敢答应,侧身坐下。朱源教小厮斟过一杯酒,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说道:“小娘子,请酒。”瑞虹也不敢开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对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与你已为夫妇,何必害羞!多少沾一盏儿,小生候干。”瑞虹只是低头不应。朱源想道:“他是个女儿家,一定见小厮们在此,所以怕羞。”即打发出外,掩上门儿,走至身边道:“想是酒寒了,可换热的饮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递与瑞虹。瑞虹看了这个局面,转觉羞惭,蓦然伤感,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报,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簌簌乱下。
朱源看见流泪,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缘会合,有甚不足,这般愁闷?莫不宅上还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记挂么?”连叩数次,并不答应,觉得其容转戚。朱源又道:“细观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说与我知,倘可效力,决不推故。”瑞虹又不则声。朱源倒没做理会,只得自斟自饮。吃勾半酣,听谯楼已打二鼓。朱源道:“夜深了,请歇息罢。”瑞虹也全然不采。朱源又不好催逼,倒走去书卓上,取过一本书儿观看,陪他同坐。瑞虹见朱源殷勤相慰,不去理他,并无一毫愠怒之色,转过一念道:“看这举人倒是个盛德君子,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悦这人,一味花言巧语,若专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报?他今明明受过这举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将计就计,就跟着他,这冤仇或者倒有报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
朱源又道:“小娘子请睡罢。”瑞虹故意又不答应。朱源依然将书观看。
看看三鼓将绝,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朱源笑道:“难道起初还是别家的人么?”瑞虹道:“相公那知就里,我本是胡悦之妾,只因流落京师,与一班光棍生出这计,哄你银子。少顷即打入来,抢我回去,告你强占良人妻女。你怕干碍前程,还要买静求安。”朱源闻言大惊,道:“有恁般异事!若非小娘子说出,险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悦之妾,如何又泄漏与我?”
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报,观君盛德长者,必能为妾伸雪,故愿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细细说来,定当竭力为你图之。”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
正说之间,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着忙!有同年寓所,离此不远,他房屋尽自深邃,且到那边暂避过一夜,明日另寻所在,远远搬去,有何患哉!”当下开门,悄地唤家人点起灯火,径到同年寓所,敲开门户。那同年见半夜而来,又带着个丽人,只道是来历不明的,甚以为怪。朱源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让朱源住于内厢。一面教家人们相帮,把行李等件,尽皆搬来,止存两间空房。不在话下。
且说众光棍一等瑞虹上轿,便逼胡悦将出银两分开。买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气,一齐赶至朱源寓所,发声喊打将入去。但见两间空屋,那有一个人影。胡悦倒吃了一惊,说道:“他如何晓得,预先走了?”对众光棍道:“一定是你们倒勾结来捉弄我的,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众光棍大怒,也翻转脸皮,说道:“你把妻子卖了,又要来打抢,反说我们有甚勾当,须与你干休不得!”将胡悦攒盘打勾臭死。恰好五城兵马经过,结扭到官,审出骗局实情,一概三十,银两追出入官。胡悦短递回籍。有诗为证:牢笼巧设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赔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旧光陆秃。
且说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爱,如鱼似水。半年之后,即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朱源好不喜欢,写书报知妻子。光阴迅速,那孩子早又周岁。其年又值会试,瑞虹日夜向天祷告,愿得丈夫黄榜题名,早报蔡门之仇。场后开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进士,殿试三甲,该选知县。恰好武昌县缺了县官,朱源就讨了这个缺,对瑞虹道:“此去仇人不远,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气。若还在时,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面先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扬州伺候,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领凭。
不一日领了凭限,辞朝出京。原来大凡吴、楚之地作官的,都在临清张家湾雇船,从水路而行,或径赴任所,或从家乡而转,但从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稳;况带着家小,若没有勘合脚力,陆路一发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粮船,运粮到京,交纳过后,那空船回去,就揽这行生意,假充座船,请得个官员坐舱,那船头便去包揽他人货物,图个免税之利,这也是个旧规。
却说朱源同了小奶奶到临清雇船,看了几个舱口,都不称怀,只有一只整齐,中了朱源之意。船头递了姓名手本,磕头相见。管家搬行李安顿舱内,请老爷奶奶下船。烧了神福,船头指挥众人开船。瑞虹在舱中,听得船头说话,是淮安声音,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问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写着:船头吴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没相干了,再听他声口越听越像。转展生疑,放心不下,对丈夫说了。假托分付说话,唤他近舱。瑞虹闪于背后厮认其面貌,又与陈小四无异。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盘问,又没个因由。偶然这一日,朱源的座师船到,过船去拜访。那船头的婆娘进舱来拜见奶奶,送茶为敬,瑞虹看那妇人: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一段风流。
瑞虹有心问那妇人道:“你几岁了?”那妇人答道:“二十九岁了。”又问:“那里人氏?”答道:“池阳人氏。”瑞虹道:“你丈夫不像个池阳人。”那妇人道:“这是小妇人的后夫。”瑞虹道:“你几岁死过丈夫的?”那妇人道:“小妇人夫妇为运粮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这拙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帮手,丧事中亏他一力相助。小妇人孤身无倚,只得就从了他,顶着前夫名字,完这场差使。”瑞虹问在肚里,暗暗点头。
将香帕赏他。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瑞虹等朱源上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朱源道:“路途之间不可造次,且忍耐他到地方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党。”瑞虹道:“相公所见极明;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如何好过!”恨不得借滕王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
饮恨亲冤已数年,枕戈思报叹无缘。
同舟敌国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几千。
却说朱源舟至扬州,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只得停泊马头等候。瑞虹心上一发气闷。等到第三日,忽听得岸上鼎沸起来。朱源教人问时,却是船头与岸上两个汉子扭做一团厮打。只听得口口声声说道:“你干得好事!”朱源见小奶奶气闷,正没奈何,今番且借这个机会,敲那贼头几个板子,权发利市,当下喝教水手:“与我都拿过来!”原来这班水手,与船头面和意不和,也有个缘故。当初陈小四缢死了瑞虹,弃船而逃,没处投奔,流落到池阳地面。偶值吴金这只粮船起运,少个帮手,陈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的,岂不正中下怀,一路行奸卖俏搭识上了。两个如胶似漆,反多那老公碍眼。船过黄河,吴金害了个寒症,陈小四假意殷勤,赎药调理。那药不按君臣,一服见效,吴金死了。妇人身边取出私财,把与陈小四,只说借他的东西,断送老公。过了一两个七,又推说欠债无偿,就将身子白白里嫁了他。虽然备些酒食,暖住了众人,却也中心不伏,为这缘故,所以面和意不和。听得舱里叫一声:“都拿过来!”蜂拥的上岸,将三个人一齐扣下船来,跪于将军柱边。
朱源问道:“为何厮打?”船头禀道:“这两个人原是小人合本撑船伙计,因盗了资本,背地逃走,两三年不见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与他取讨,他倒图赖个人,两个来打一个。
望老爷与个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说?”那两个汉子道:“小人并没此事,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难道一些影儿也没有,平地就厮打起来?”那两个汉子道:“有个缘故:当初小的们,虽曾与他合本撑船,只为他迷恋了个妇女,小的们恐误了生意,把自己本钱收起,各自营运,并不曾欠他分毫。”朱源道:“你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两个汉子不曾开口,倒是陈小四先说道:“一个叫沈铁甏,一个叫秦小元。”
朱源却待再问,只见背后有人扯拽。回头看时,却是丫鬟,悄悄传言,说道:“小奶奶请老爷说话。”朱源走进后舱,见瑞虹双行流泪,扯住丈夫衣袖,低声说道:“那两个汉子的名字,正是那贼头一伙,同谋打劫的人,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来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慌忙写了名帖,分付打轿,喝教地方,将三人一串儿缚了,自去拜扬州太守,告诉其事。太守问了备细,且教把三个贼徒收监,次日面审。朱源回到船中,众水手已知陈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朱源又把这些缘繇,备写一封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余党。太守看了,忙出飞签,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审。扬州城里传遍了这出新闻,又是强盗,又是奸淫事情,有妇人在内,那一个不来观看。临审之时,府前好不热闹。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太守坐堂,吊出三个贼徒,那妇人也提到了,跪于阶了。陈小四看见那婆娘也到,好生惊怪,道:“这厮打小事,如何连累家属?”只见太守却不叫吴金名字,竟叫陈小四。吃这一惊非小,凡事逃那实不过,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不得不答应了。太守相公冷笑一声道:“你可记得三年前蔡指挥的事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说!”三个人面面相觑,却似鱼胶粘口,一字难开。太守又问:“那时同谋还有李癞子、白满、胡蛮二、凌歪嘴、余蛤癞,如今在那里?”陈小四道:“小的其时虽在那里,一些财帛也不曾分受,都是他这几个席卷而去。只问他两个便知。”沈铁甖、秦小元道:“小的虽然分得些金帛,不像陈小四强奸了他家小姐。”太守已知就里,恐失了朱源体面,便喝住道:“不许闲话!只问你那几个贼徒,现在何处?”秦小元道:“当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
闻得李癞子、白满随着山西客人,贩买绒货;胡蛮二、凌歪嘴、余蛤蚆三人,逃在黄州撑船过活。小的们也不曾相会。”
太守相公又叫妇人上前问道:“你与陈小四奸密,毒杀亲夫,遂为夫妇,这也是没得说了。”妇人方欲抵赖,只见阶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禀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那妇人顿口无言。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选上号毛板,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齐上刑具,发下死囚牢里。一面出广捕,挨获白满、李癞子等。太守问了这件公事,亲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审词与看,朱源感谢不荆瑞虹闻说,也把愁颜放下七分。
又过几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见,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见儿子生得清秀,愈加欢喜。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当捕役缉访贼党胡蛮二等。
果然胡蛮二、凌歪嘴在黄州江口撑船,手到拿来。招称:“余蛤蚆一年前病死,白满、李癞子见跟陕西客人,在省城开铺。”
朱源权且收监,待拿到余党,一并问罪。省城与武昌县相去不远,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满、李癞子二人一索子捆来,解到武昌县。朱源取了口词,每人也打四十。备了文书,差的当公人,解往扬州府里,以结前卷。
朱源做了三年县宰,治得那武昌县道不拾遗,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扬地方。瑞虹嘱忖道:“这班强盗,在扬州狱中,连岁停刑,想未曾决。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与奴家沥血祭奠父亲并两个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诚,二以全相公之信。还有一事,我父亲当初曾收用一婢,名唤碧莲,曾有六月孕。因母亲不容,就嫁出与本处一个朱裁为妻。后来闻得碧莲所生是个男儿。相公可与奴家用心访问。若这个儿子还在,可主张他复姓,以续蔡门宗祀,此乃相公万代阴功。”
说罢,放声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说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负所托,就写书信报你得知。”瑞虹再拜称谢。
再说朱源赴任淮、扬,这是代天子巡狩,又与知县到任不同。真个:号令出时霜雪凛,威风到处鬼神惊。其时七月中旬,未是决囚之际。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处府县访缉朱裁及碧莲消息,果然访着。那儿子已八岁了,生得堂堂一貌。府县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汤沐浴,换了衣履,送在军卫供给,申文报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续,特为起奏一本,将蔡武被祸事情,备细达于圣聪:“蔡氏当先有汗马功劳,不可令其无后。今有幼子蔡续,合当归宗,俟其出幼承袭。其凶徒陈小四等,秋后处决。”圣旨准奏了。其年冬月,朱源亲自按临扬州,监中取出陈小四与吴金的老婆,共是八个,一齐绑赴法场,剐的剐,斩的斩,干干净净。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朱源分付刽子手,将那几个贼徒之首,用漆盘盛了,就在城隍庙里设下蔡指挥一门的灵位,香花灯烛,三牲祭礼,把几颗人头一字儿摆开。朱源亲制祭文拜奠。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续整顿个家事,嘱付府县青目。其母碧莲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挥岁时香火。朱裁另给银两别娶。诸事俱已停妥,备细写下一封家书,差个得力承舍,赍回家中,报知瑞虹。瑞虹见了书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后,诸盗尽已受刑,沥血奠祭,举手加额,感谢天地不荆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丈夫。又去拜谢了大奶奶,回房把门拴上,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书云: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娴闺训。男德在义,女德在节。女而不节,与禽何别!虹父韬韫不成,麯櫱迷神。海盗亡身,祸及母弟,一时并命。妾心胆俱裂,浴泪弥年。然而隐忍不死者,以为一人之廉耻小,合门之仇怨大。昔李将军忍耻降虏,欲得当以报汉,妾虽女流,志窃类此。不幸历遭强暴,衷怀未申。幸遇相公,拔我于风波之中,谐我以琴瑟之好。识荆之日,便许复仇。皇天见怜,宦游早遂。诸奸贯满,相次就缚;而且明正典刑,沥血设享。蔡氏已绝之宗,复蒙披根见本,世禄复延。
相公之为德于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兹。妾之仇已雪而志已遂矣。失节贪生,贻玷阀阅,妾且就死,以谢蔡氏之宗于地下。儿子年已六岁,嫡母怜爱,必能成立。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姻缘有限,不获面别,聊寄一笺,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殡殓悉从其厚,将他遗笔封固,付承舍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闭门者数日,府县都来候问。朱源哭诉情繇,人人堕泪,俱夸瑞虹节孝,今古无比,不在话下。后来朱源差满回京,历官至三边总制。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陈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赐旌表。圣旨准奏,特建节孝坊,至今犹在。有诗赞云:报仇雪耻是男儿,谁道裙钗有执持。
堪笑硁硁真小谅,不成一事枉嗟咨。
醒世恒言叙
第一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第二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1)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2)
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
第六卷 小水湾天狐诒书
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第十二卷 佛印师四调琴娘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1)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2)
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第二十二卷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1)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2)
第二十四卷 隋炀帝逸游召谴
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
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第三十四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报仇
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
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独步云门
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
第四十卷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
第四十卷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
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
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独步云门
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
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报仇
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第三十四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
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
第二十四卷 隋炀帝逸游召谴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2)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1)
第二十二卷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
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2)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1)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第十二卷 佛印师四调琴娘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
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第六卷 小水湾天狐诒书
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
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2)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1)
第二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第一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醒世恒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