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扫墓
柳生开着面包车,陪保润去了光明公墓。
不是扫墓季节,墓园里很冷清。他们转了几圈,没发现保润父亲的墓地。去管理处打听,人家告诉他们墓地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豪华型普通型经济型,造价不一,保润父亲的墓地是经济型的,不能在正南方向的阳坡上找,要去坡后面找。他们找到了坡后,看见一个小小的墓碑上刻着杨德康的名字,其实,早已经对号入座了,一张黑白照片被提前镶嵌在石碑上,死者的目光穿越时空,带着生前的苦楚,带着某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打量着久违的儿子。石屉打开着,里面积满了雨水,等待着一瓮灰的降临。旁边是死者当年为祖父预先购置的墓地,地盘更小一些,两颗马尾松栽得早,长得茂盛浓密,已经窜到半空去了。
保润比较着两块墓碑,发现父亲的名字是黑色的,祖父的名字是红色油漆描的,他从未到过墓地,不懂其中的奥秘,问柳生,为什么一个是红的,一个是黑的?柳生耐心地告诉他,黑字代表人死了,已经进来了,红字代表人还健在,还没进来呢。保润摸了摸祖父的那块碑,突然咧嘴一笑,好,你看看我们家多好,该来的不肯来,不该来的倒进来了。柳生知道他在说祖父,问,你爷爷万寿无疆,你烦不烦他?保润想了想,摇头说,不烦,好歹是个亲人,就剩他一个了。
有个老头带着塑料桶过来,指挥他们埋置骨灰盒。他们按照老头的吩咐,把骨灰盒放进石屉里,用桶里的泥灰糊好了所有缝隙。老头用瓦刀修了修边,说,好了,泥灰十五块钱,人工五块钱,一共二十块钱。
只要付二十块钱。无需动土,也无需填埋,如此轻易完成一个儿子的大业,出乎保润的预料。他茫然地问柳生,这就好了?柳生说,是好了,你以为要掘土挖墓呢?知道现在是什么社会?现在是服务型社会了,什么都讲求简单快捷。
真的简单快捷。
保润的父亲被严严实实地糊起来了。
真的很简单,真的很快捷。寥寥几分钟,保润的父亲安居于一只小小的石屉内了。
柳生对墓前的仪式较为熟悉,他让保润跪在地上,对石碑磕三个响头。保润磕完了三个响头,忽然将耳朵贴在石屉上,倾听着什么。柳生说,你在听什么?里面有蟋蟀吗?保润说,不是蟋蟀,你来听这声音,我爸的骨灰在里面跳呢。柳生凑上去听,果然听见一些粉末在石屉里的喧嚣,像是米粒在热锅里不停地翻炒。柳生说,不是跳,是你爸阴魂不散,死得不甘心,大概要关照你什么话吧?柳生轻轻拍了几下石屉,没用,里面的骨灰仍然在骚动,他看看自己的手说,我拍没用,他要嘱咐儿子,你来试一试,你说你听见了。保润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开始拍打石屉,保润边拍边说,爹,你别吵了,我听见了,都听见了。
柳生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安抚死者方面有如此的天赋,石屉果然静下来了。保润惊讶地说,真的好了,他不吵了。柳生过去亲耳验证,听见那个父亲的亡魂已经归于安静。柳生得意地说,你爸爸人好,很容易搞定,你看,他这不是安息了吗?
后来起风了,他们顶着风朝墓地外面走,穿越了很多陌生人的墓碑。有纸钱和锡箔的碎屑被风卷起,在两个人的头顶上飘飘荡荡,像一群金色的飞蛾追逐着他们。他们在风中点起了香烟。柳生抽了一口烟,问保润,你爸爸嘱咐你什么,你都听进去了吗?
保润说,我不知道他嘱咐我什么了,你听见了吗?
柳生拍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来猜猜,他肯定是嘱咐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要向前看。
保润踩灭了烟头,慢吞吞地说,这都是报纸电视瞎诌的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那,怎么可能呢?
下阙 白小姐的夏天
第36章 六月
六月的一天,她回来了。
她与我们这个城市之间,似有一个不公的约定,约定由命运书写,我们这个城市并不属于她,而她天生属于这个城市。她又回来了。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渔网。
春天与庞先生的欧洲九日游已经烟消云散,什么巴黎,什么罗马,什么埃菲尔铁塔,什么梵蒂冈,她所向往的欧洲,最后变成一些破碎的风景,漂浮在记忆里,脑袋晃一晃,欧洲就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庞先生的一些精子,它像一堆毒草籽落在肥沃的泥土里,在她体内生根发芽。是一次意外。她依稀记得卢瓦河边那座城堡里的绛紫色客房。因为窗外的河畔美景,因为床边的玫瑰,因为露台上的一瓶香槟,因为一个从未有过的浪漫之夜,她被庞先生打动了,以往应景式的感情忽然有了诚意。那一夜她没有敷衍庞先生,任凭庞先生脱下了她的内裤。玫瑰与香槟酒都是有害的,她勉强的性欲被庞先生悉心发掘,一点点地放大,高涨,最后趋于疯狂。避孕措施是怎么失败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傻,为了报答一个夜晚的恩情,也许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妊娠反应很强烈,她的演艺生涯被迫中断。酒吧旋转的迷彩灯光让她恶心,麦克风隐喻式的形状让她恶心,劲歌劲舞的节奏和动作也动辄让她恶心。有一天她在酒吧的小舞台上唱着歌,唱到高潮处,忽然就对着架子鼓呕吐起来,秽物喷到鼓手身上,鼓手抱头逃下台,客人们哄堂大笑。女老板看出她是怀孕了,手在她腹部摸索了一圈,把她拉下台说,你该回家了,唱歌归唱歌,赚钱归赚钱,我们不能迫害下一代啊。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麻烦,她并不慌乱,只是感到懊丧,与男人们周旋这么多年,自以为得计,最终还是要用女人的身体买单。不仅是身体的疆域失守了,她生活中某些坚定的信条,也一下子破产了。为什么?她并不爱那个男人,怎么会怀上了他的骨血呢?她发现自己的弱点像雨后春笋,任何一场雨下在任何一个角落,笋尖便会猝不及防地钻出地面,若要长成一棵竹子也好,可惜,弱点的春笋,最终都是被人割去食用的。
她很懊丧。要么是富翁,要么是帅哥,要么服他,要么爱他,这是她选择男友的标准,为某个男人怀孕,则需要这些标准的总和。庞先生在标准之外。在她的眼里,庞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台商,矮,微胖,模样不丑但也没有吸引力,有钱,但不算富翁,至于爱,一时无从谈起。她在歌厅酒吧夜总会干了多年,认了不少哥哥,也认了好几个干爹,哥哥们和干爹们替她摆平了不少麻烦。庞先生不一样,他是处于哥哥与干爹之间的那一类客人,她与他的关系,比哥哥要黏糊一些,又比干爹要简洁一点。她始终叫他庞先生,这个捧场者的心,半开半合,有的部分是透明友善的,有的部分浸泡在荷尔蒙里,还有的部分,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看清。她分析过庞先生对她的好,与其说庞先生迷恋她,不如说是庞先生害怕寂寞,她是他治疗乡思的一帖伤膏药。她答谢庞先生的方法曾经很简单,脸颊上送一个香吻,喂他一杯酒,这些免费,如果陪他去见客户,所有的交杯酒,所有的眉来眼去打情骂俏,都计入劳动报酬,庞先生会赠送她最心仪的礼物,一只名贵的手袋,一款最时尚的手机。如此而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露水还虚无。她很懊丧。原以为庞先生的欧洲游邀请是他发放的最后一次红利,旅游兼顾答谢,逃避兼顾散心,原以为巴黎之行是一场轻松的闭幕式,没想到是一场严峻的开幕式。她离开酒吧的时候,听老板娘正在向旅行社咨询去欧洲的旅游路线,巴黎罗马维也纳这些地名触痛了她的心境,她对老板娘没头没脑地说,欧洲再好,你也不能塞旅行箱里带回来,有什么用?浪费钱!老板娘说,你不是才去过吗?你都去欧洲了,我怎么去不得?她自知这样的阻挠太唐突了,气呼呼地补充道,我是为你好,你钱多花不了就去,记住千万别去卢瓦河,那地方有灾气,去了要倒大霉的。
她的室友深蓝小姐也是酒吧歌手,比她还小一岁,已经有过两次流产的经验,有幸获得一家妇产医院的VIP金卡。深蓝小姐热心地陪她去了那家医院。医院在一个新兴的工业区内,外观看起来像一个休闲会所,有个别致的人性化的名称:雅典娜女性关爱中心。
手术室外等着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容貌身材各异,焦躁怨恨的表情则显得雷同,这支独特的人马汇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腹腔与子宫里,都秘密地隐藏着一份简短的人生小结,专供医生浏览。错误的性。性的错误。这个时代,很多错误都是用手术来解决的。有一张双人沙发椅空着,她和深蓝小姐走过去,发现沙发上盖了一层塑料膜,掀开一看,塑料膜下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痕,有的地方像一块暗红色的袖珍地图,有的局部像涓涓溪流。两个人都捂着心口惊叫,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为他们介绍了血的来历,介绍得细致而冷静,她说刚才有个拿香奈儿包的女孩子坐在这里,半天没抬头,我以为她在发短信的,看她慢慢躺下来,我还想呢,发短信怎么还躺下来发呢?谁想得到,她手上还有一把刮胡子刀片,跑这儿割腕来了!
她们逃离了那张双人沙发,转移到走廊上。她随口点评了那个女孩古怪的行径,都香奈儿了,都坐到手术室门外了,还割腕?想不开!深蓝小姐回头看着那张沙发,说,不一定是想不开,说不定人家是想开了呢。
雅典娜关爱中心业务繁忙,VIP也要等。她坐在长椅上听女友谈她在深圳的购房计划,起初听得认真,渐渐脑子开了小差,走廊上几个年轻男人等候的身影,让她想起了庞先生。她掏出手机翻找她和庞先生在卢瓦河城堡外面的合影。先看自己,她显得那么开心,鬓上斜插了一朵红玫瑰,像一个女巫,时过境迁之后,她纳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地开心。再看庞先生,他围着一条红围巾,搂着她的腰,眼睛里有幸福而内敛的光芒。照片的取景角度掩盖了庞先生的身材缺陷,他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年轻、高大。怀孕是微妙的,不仅改变了她,也改变了他。庞先生是受益者。这个瞬间,庞先生在她眼里获得了新生,他不再是那个寂寞而多情的商人了,他以一个男人的方式驻扎在她的身体深处,虽然是毫厘之地,却覆盖了她的一部分未来,她与庞先生,因此陡然亲近起来。她叹了口气,心里承认一个最大的意外悄悄发生了:世上有个男人,她不在乎他,她不爱他,但她开始思念他了。
她第一次向女友亮出手机屏幕,公开了庞先生的真实面目,这个台商,你觉得他怎么样?深蓝小姐仔细地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捂嘴一笑,就是个台商大叔,不怎么样啊,比那个驯马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她知道深蓝小姐说的是瞿鹰,心里不悦,收起手机说,帅哥不能当饭吃,我其实早想开了,帅有什么用?又不能换美元。
她放弃预约的决定来得很突然。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她身边,满脸倦容,靠着墙打着瞌睡,她站起来对女孩说,你来坐吧,坐着睡,我们要走了。深蓝小姐很惊讶,不做手术了?你要去哪里?她说,买机票,回老家,去找庞先生。深蓝小姐说,你不是发过誓,永远不回老家吗?她摆摆手,苦笑道,我发的誓你千万别较真,发了那么多誓,当歌星灌唱片,做生意发大财,找个白马王子嫁出去,哪个誓言实现了?我发的誓,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们走到医院的门外,看见工业区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初夏的阳光照耀着一个年轻的南方城市,这个城市她来来去去,终究没有成为她的家乡。她拍了拍路边一棵棕榈树的树干,说,我操,又要走了。深蓝小姐说,迟早都要走,就看你往哪儿走,去年你说要去日本,今年你说要去澳洲,没想到一番折腾,最后还是要回老家去。她说,其实也不是我老家,你们都有老家,我没有,到哪儿我都是一个人。深蓝小姐觉得她的决定太草率,你对他有把握吗?你们以后怎么样,认真谈过吗?她说,谈这种事,我认真不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走的都是黑路,摸黑走惯了,哪儿有点亮光就往哪儿走。深蓝小姐问,那个庞先生算亮光吗?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亮光,这次可以测出来了。
第37章 庞先生
庞先生起初有点亮。
他开车去机场接她。在出口处,他们有过一个漫长的拥抱。拥抱的时间偏长,那并非出于缠绵的需要,是因为她傲慢的身体投向一个矮胖男人肉鼓鼓的怀抱,从体态到感情,都需要一次艰难的调整。她觉得出口处的人群都在观察他们的拥抱,似乎在观赏一只倦鸟飞上枯树的枝头。一点点屈辱,一点点恐惧,加上一点点暖意,使她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她不想让庞先生发现她哭了,她在他的肩头上擦干了眼泪。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衬衣湿了,她听见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奉承她,你今天看上去好漂亮啊!
汽车音响播放的是她自刻的CD,都是她在夜总会翻唱的港台流行歌曲。她知道这是他刻意准备的,这份心思让她有点感动,作为回报,她把头枕在他肩上。她说,我们去你的别墅?庞先生说,还是去酒店好,别墅不方便,我太太这几天会来。她说,为什么你太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我撞到一起来了?他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又说,酒店条件很好,四星的价位,五星的标准。她的头慢慢地离开了庞先生的肩膀,你订了几天酒店?庞先生观察着她的表情,说,你想住多久就订多久,住一辈子也行,我买单。她说,只有做鸡婆的女人,才住一辈子酒店。庞先生分析着她的眼神,你要不喜欢住酒店,就去租房子,找个好一点的公寓,别墅也行,反正我买单。她说,那不是租房子,那叫包二奶,你要包我吗?庞先生有点尴尬,目光来回瞄了她几眼,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包你啊。我们公司,明年要上市了。她的脸扭向车窗外面,嗤地一笑,上市?我怎么觉得我也上市了呢?庞先生说,做小姐的才可以叫上市,要流通么,你不流通,不叫上市。她盯着庞先生侧面的脸部轮廓,我不流通?专门陪你一个人睡觉的?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脸颊,正色道,知不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事?庞先生关掉了音响,到底什么事?要大老远地飞回来谈?她说,你猜,猜猜看。庞先生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最怕猜谜,还是到酒店再猜吧。
酒店在市中心,与夜巴黎俱乐部一街之隔。她离开夜巴黎的时候,酒店还没建好,重返故地,她竟然住进了这幢摩天大楼,恰好面对自己的一页履历。站在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街对面夜巴黎的霓虹灯已经提前闪亮,英文,法文,日文,中文,四种文字渲染着这家夜总会的国际化路线,五色灯管勾勒出一个年轻女郎的轮廓,侧脸,撅臀,短裙和高跟鞋,看不出是什么种族。霓虹灯是她的一页履历,她的过去,闪烁着艳丽而务实的光芒,那光芒指向虚无。她拉上了窗帘。庞先生从背后抱住了她,鼻孔里呼出了粗气。她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庞先生说,你没有,我有那个意思,可不可以?他的手在她胸部停留了一会儿,越过无袖衬衫,越过裙裤的腰绳,慢慢向下,向下。她挣脱了他,厉声说,不可以,小心伤着你的孩子。庞先生的手触电似的收回来,你说什么?她说,我说小心,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他倒退着,退到沙发边坐下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细小的眼睛里投射出一道戒备的目光,那目光落在她的下半身,然后慢慢上升,我的孩子?在法国?他说,就那一夜,怎么会?
你不高兴?她斜睨着他,用刻薄的语气说,我也不高兴,我想怀巴乔的孩子,李嘉诚的孩子,成龙周润发的也行,谁想怀你的孩子?没办法罢了。
不会。他说,不会的。我记得很清楚,我戴套了。
不会?什么叫不会?她的声音失去了控制,变得尖利起来,是我怀孕了,不是你,你说清楚一点,不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会就是不会怀孕的意思。他干笑了一声,我戴套了,那么好的套子,你不会怀孕的。
她的脸发灰了,眼睛里喷射出怒火,怒火从他的脸部蔓延到腹部。他揿了下西裤的裤裆处,架起了腿,一条腿不停地晃悠着。她看见了他的白袜子,他的小腿肚比袜子更白,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黑色的汗毛。她说,操,我不管什么套子不套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不是你,难道是鬼让我怀孕了?
不是鬼。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提醒她道,是鬼佬吧,你不是说鬼佬帅,你不是说鬼佬性感吗?
你记性真好,那你告诉我,是哪一个鬼佬?
不要搞错了,是你怀孕,不是我怀孕。他嘴角上的微笑消失了,适时地进行反击,是哪一个鬼佬,应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啊。
你把我当婊子看?婊子也只有一个身体,欧洲十天我都卖给你了,白天黑夜都和你在一起,还卖给谁去?她尖声叫喊着,血往头顶上涌,抓起一只杯子便朝他砸过去,算我瞎了眼睛,早知道这样,不如选个鬼佬,谁的遗传基因都比你好!
他没来得及躲闪,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小嘴巴,鲜血立刻从他额头上钻了出来。她被血吓住了,捂着眼睛惊叫一声,活该,你怎么不闪一下?庞先生仓皇地跑进了盥洗间。她跟过去,被关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庞先生用毛巾捂住额头冲出盥洗间,嘴里说,好,好的。她说,我有创可贴,在箱子里!但她没有机会为他敷创可贴了,庞先生已经站在走廊里了,他回过头注视着她,满手是血,眼神充满憎厌,脸上是一种决绝的表情,白小姐,我今天算看透你了。他说,我告诉你你是什么人,你,就是婊子,一个堕落的婊子!
米黄色的地毯上留下了庞先生的血渍,起初是红色的,后来颜色渐渐变黑了。她跪下来,用纸巾擦拭地毯上的血痕,纸巾变红了,地毯上仍然是一串黑斑。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行李箱沾到了庞先生的一摊血,血在尼龙面料上湮出一个图案,像一束小巧而精致的焰火,无声地绽放。她万念俱灰,跪在地上反思自己的过失,忽然想起那个在手术室外割腕的女孩,心里产生了效仿之念。她打开行李箱,找出一把水果刀,试探着手腕上的血管,她分不清什么是静脉,什么是动脉,刀剑胡乱对准一条暗蓝色的血管,终究下不了手。她怕血,怕疼,她根本不想死。但是,除了死,她不知道怎样更好地惩罚自己。后来她专心清洗行李箱,咬着牙,想哭,哭不出声音来。她心里的仇恨吞噬了哀怨,忽然记起来行李箱是庞先生在欧洲买给她的,便朝行李箱恶狠狠地踹了一脚,滚,你才是婊子。
第二天中午她还在昏睡,酒店前台打来了电话,问她是否需要续住房间。她迷迷糊糊地说,别问我,去问庞先生。对方说,庞先生已经结过账了,今天开始他不承担房费了。她清醒过来,拿着电话愣了好久,骂了一声脏话。对方说,这位小姐怎么骂人?她对着电话喊起来,谁有兴趣骂你?我骂姓庞的,你又不姓庞,关你屁事!
她不舍得自费住这么昂贵的酒店,想起粮食局一个人称马处的干爹,平素待她很殷勤,他那里什么都可以报销,以前她去商店买皮鞋买香水,都拿发票给马处报销过的。她给马处打电话,打手机是空号,打他办公室,是个女人接的电话,起初还算客气,问她是马处的什么人,她说是干女儿。女人发出一声冷笑,干女儿算什么人?他干女儿多呢,你是哪一个?她不情愿地说,唱歌的,白小姐!那女人追问,你在哪里唱歌?夜巴黎,棕榈泉,加州阳光?24K俱乐部?她觉察到马处的办公室气氛有点反常,正在揣测马处的现状,听电话那端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翻纸的声音,白小姐,你有没有拿我们局的宝马汽车?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了?我怎么能拿你们局里的汽车?那女人沉默着,继续翻纸,翻了一会儿向她道歉,对不起,查到了,不是白小姐,是黄小姐拿的宝马。最后那女人总算绕回正题,指点她说,你要找马处?去纪委找吧,马处双规了,现在只有纪委知道他在哪里。
她愣了一下,赶紧挂了电话。想想当初夜总会女孩们对马处的预言应验了,马处迟早要出事,用他要趁早。马处那边,果然靠不上了。那个黄小姐,是不是夜巴黎做大堂领班的那个东北女孩?平素爱谈理想,爱读琼瑶。真可谓真人不露相,她从马处那里得到了几双皮鞋几瓶香水,人家黄小姐竟然开走了马处的宝马汽车。
住宿是当务之急,她来不及为自己惋惜,也无心为自己庆幸,从手机上删除了马处的号码,另一个干爹杨主任的名字便跳了出来。杨主任是一个基金会的领导,也是夜巴黎的常客,他一来,她必定要陪他唱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这个男人尖嘴猴腮,场面上出手阔绰,可惜人有点脏,沾了他钱财的便宜,他必定要沾你肉体的便宜。她找出杨主任的名片,依稀看见名片上长出了两只汗毛浓重的手,一只手袭向她的胸部,另一只手蠢蠢欲动,准备袭击她的臀部,所以,她拨打杨主任的电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护着胸部。杨主任的电话倒是畅通的,但他只发出喂的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他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她清晰地听见杨主任在向什么人评价自己,这个小姐很麻烦的,她找我没什么好事,不理她!杨主任一定是在娱乐场所,隔着遥远的空间,她又听见了熟悉的《爱拼才会赢》的伴奏音乐。她气极了,对着手机骂了一声,去拼吧,拼死你这个老色鬼!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算算自己留在这个城市的社交网络,看上去人多势众,其实细若游丝,碰一碰就断了。她决定暂且放弃这个酒店,匆忙收拾了一下,拖着行李箱去退了房。接待小姐似乎知道她的身份,打量她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一丝不屑。她情绪恶劣的时候锱铢必较,拍拍台子说,看见你们就不爽,你们还狗眼看人低?你们为什么穿得跟一群乌鸦似的?这是酒店,又不是殡仪馆。看小姐们愣在那里,她还不泄愤,撇撇嘴说,你们这酒店,我住不惯!硬件不行,软件更不行,离五星还差六颗星呢。
这个城市如此熟悉,但她迷失了方向,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通往庞先生的这条道路,原本就是偏僻的小径,走不通了,她有心理准备,庞先生的那一点点亮光,原本就微弱,是她自己不小心,亲手弄灭了,让她绝望的是另一个事实:她的世界如此狭窄,一个冲动,一次旅程,这个世界竟然已经到了尽头。
有出租车等在酒店门口,司机的脸探出窗外,眼睛瞥着她的腿,嘴里问,小姐去哪里?她说,等一会儿,没想好。司机又问,火车站还是机场?去火车站天天堵车,要走趁早。她火了,对司机厉声道,老娘哪儿都不去了,偏站这儿,这是你家的地方吗?我不能站吗?司机笑了一下,脑袋缩回了车内,车子发动起来,她听见了他报复的声音,那你就站街上吧,你们做小姐的,反正站惯了街。
她站在街上思考下一步的人生。下一步的人生其实很局促。回南方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哪儿都不想去了。胎儿还在她子宫里,事情没有完结,她不认输。她赌气。她不宽恕。她要较量。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她不准备如此放过庞先生。
对面是夜巴黎,十一楼上有一个化妆间,曾经是她与其他人合用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她走了,夜巴黎的生意倒越来越红火了。有人在更换玻璃橱窗里的海报,新来了一支外国的乐队,一群男女和一片椰林,花里胡哨地站在橱窗里。她看不清那个女主唱的面孔,很想知道她长得是否漂亮,于是她横过了马路,先问那个更换海报的小伙子,小波你还认识我吗?小伙子打量着她,挠着头说,面熟。是玛丽还是露丝?她猜人家已经不认识他了,不强求,敲敲橱窗问,哪个国家的乐队?答:菲律宾的。她轻蔑地一笑,我猜也是菲律宾的。又朝海报扫了几眼,对浓妆艳抹的女主唱作出了一个恶毒的评价,女猿人似的,不在森林里好好呆着,跑这儿来捞钱!
她沿着人行道往工人文化宫的方向走。想想还是要找老阮,工人文化宫的招待所让老阮承包了,住老阮的招待所虽然寒酸,至少不用花钱。打定主意之后,她为自己感到委屈,命运为什么总是对她不公?她的选择,为什么总是错的?生活亏欠她的,什么时候能够偿还?她像一条不安分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了,最终发现一切是个幻觉,游来游去,还是逃不脱这个城市的渔网。
我们这个城市新兴的高楼大厦吞噬了她的影子,一张巨大的疏密有致的渔网随时准备着,放纵她,或者打捞她。她的身上,隐隐地散发着蹊跷的鱼腥味。不,她还不如一条鱼,鱼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海水已经枯干了。
第38章 另一个人
有个年轻男人尾随她穿过了十字路口。她打量过他一眼,是这个城市街头常见的游荡者,手提塑料袋,表情略显严峻。他有一张黝黑的方脸膛,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横条的短袖衫配竖条的黑红相间的沙滩裤,再加上一双噼啪作响的塑料拖鞋,某种粗野的底层身份昭然若揭。她自知容貌出众,被街头的年轻男人尾随是很寻常的,只是这名尾随者的目光特别,她不太适应。那目光并无挑逗的色情成分,也不是久违的熟人之间的试探,而是一道凛冽的刀锋般的光芒,刺过来,带着些许凉意。她想尽早摆脱他。走过一家点心店,她闻见门口的大木桶里飘出一股鸡汤的香味,那家店的鸡汤馄饨她一直是喜欢的。她闪了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刚坐下来,发现那男人也进来了。他坐在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眯着眼睛看她。看她。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绿色的尼龙绳子,摆在桌上,眯着眼睛,看她。她突然想起保润这个久违的名字,心里一阵惊悸,赶紧起身,换了个位置背对着他。她背对着他,听见了他的声音,仙女,我们去跳小拉?你现在还跳小拉吗?
她一下跳了起来,拉起行李箱冲出了点心店。
他无声地追了上来,尼龙绳子被草草地塞进沙滩裤口袋,露出一截绿色的绳头,像一条摇摆的蛇。你跑什么?你不跟我跳小拉,请我吃碗馄饨行不行?你不请我,我请你?
她回头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呀。他在后面说,我看也别跳小拉了,也别吃馄饨了,我们一起散散步,行不行?
你别跟着我,我心情不好。再跟着我,我就喊了!
喊什么?强奸!强奸!他模仿着女声,兀自笑起来,可以喊么,你再喊一次,我等着听,我心情很好。
我不是吓唬你,往前走十几步右拐,就是派出所,你要是再跟着我,我们就一起去派出所。
好,那就去派出所,你在前面领路,我跟着,我要是跑了,就不是人养的。
她拖着行李箱仓皇而行,人行道路面刚刚被挖过,到处坎坷,箱子底部掉了一个轮子,怎么也拖不动了,她拎起箱子跑了几米,突然崩溃,把行李箱踢倒在地,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你到底要怎么样?不是放出来了吗?不过是坐几年牢,又没死人又没伤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样子,像是耍泼,又像是挑战,还有点像一名安慰者,里面呆几年也没什么损失吧?外面世道不好,多难混啊。
我在里面比外面好?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有道理,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赐教?今天机会难得,都告诉我。
她的高跟鞋也跟她作对,鞋跟突然松脱了,她脱下高跟鞋,对着地面忿忿地敲紧鞋跟,笃,笃笃。我最近怎么这么倒霉?笃。笃。他妈的,倒了血霉!看,德国行李箱坏了,在法兰克福机场买的,两百欧元呢。鞋子也是好鞋,真正意大利名牌,就这么坏了。她看他无动于衷,自己无趣了,慢慢穿上高跟鞋,言归正传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自己活该,谁让你绑我的?
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古怪的微笑,介乎于嘲讽与悲伤之间。他抖动着腿,交叉抖动,看得出来,这样的交谈,需要他付出极大的耐心,还有克制。他凝视着她的脸,突然说,绑是绑的错,强奸是强奸的罪,谁绑你谁强奸你,这么简单的事,你分不清?
不怪我,我那会儿丢了魂。她嗫嚅着站起来,试了试高跟鞋的鞋跟,忽然意识到软弱的害处,声音一下高亢起来,你不绑我,他怎么做那下流事?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都犯罪了!
保润说,有道理。我们都犯罪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强奸你可以,绑你一下就不可以?你方便不方便说,当初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那算什么好处?那会儿是什么消费水平?小恩小惠罢了。她用诚实的目光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换了种交心的口吻,说,反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实话告诉你,你以前很丑的,比现在还丑,又丑又抠门,柳生以前多帅啊,花钱大方,舞又跳得好,帅哥么,女孩子心里都喜欢的。
保润点点头,鼻孔里发出吭哧一响,他说,有道理,这回说清楚了,你喜欢他,讨厌我,就把我当他的替罪羊了?
她几乎要脱口承认,注意到他阴郁的眼神,便谨慎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我承认你有点冤,你冤难道我不冤?你想报仇来找我,我想报仇,都不知道该找谁去了。
你承认我有点冤?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报仇呢?
当面道歉?她探询地说,我是有点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行吗?
说一声对不起就打发我?这个态度,哄傻瓜也哄不了。
那你说清楚,你到底要怎样?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戒备的表情,目光里集合了愧疚、烦躁、委屈、刁蛮,以及非凡的勇气,一滴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她抹抹眼睛,忽然喊叫起来,我跟你说一百个对不起行不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
对面的街道有行人站住了,朝他们这里张望。保润抱着胳膊,冷淡地欣赏她歇斯底里的表演,等她安静了,他摇了摇头,你态度有问题。说对不起不值钱,喊对不起就更没用,喊一万声也没用。我在里面十年,十年时间,你要赔偿。
赔钱?你不早说?她麻利地打开了钱包,数着里面的钱,你别敲竹杠,我不是富婆,一千二,一千三行不行?我自己节省一点好了,我只有一千五,给你一千三,这样总行了吧?
赔偿不一定是钱,我不要你赔钱。保润按住了她的手,严肃地说,我损失什么你赔什么。先赔时间,十年时间,还有自由,你还要赔我十年自由。
她愕然,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时间怎么赔?自由怎么赔?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要赔什么?
我也没想好,我们要商量。保润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吗?要不,我们再去看一场电影?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慢慢商量,总能商量个结果出来的。
谁跟你去看电影?谁跟你商量?本小姐恕不奉陪!她涨红了脸,指着保润的鼻子说,以为我怕你吗?要杀要剐随便你,我等着!
她想跑,但跑不掉,行李箱被保润一脚踩住了。保润对着大街歪了歪嘴巴,你喊吧,那么多人听着呢,他们会来帮你的,你喊抢劫喊强奸喊杀人都行,我奉陪。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终究喊不出口,眼泪珍珠般地挂在脸颊上。有个老头从他们身旁经过,以为他们是吵架的一对儿,好言相劝道,小两口有什么事,千万别冲动,回家好好商量。她抹着眼睛抢白老头,谁冲动了?谁跟他小两口?你才跟他小两口!老头转身就走,嘴里忿忿地说,小伙子跟老头子怎么成小两口?现在的年轻人,不识好歹啊,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保润从口袋里拽出了那根尼龙绳,他用绳子的一端搭在手腕上,绕了几下,那手很快被一个绿色的五角星覆盖了,怎么样?他向她亮出手上的绳结,漂亮不漂亮?
依然是他炫耀和示威的方式。绳子。狗链子。她觉得头皮发麻,低下头看他的拖鞋,看他裸露的双脚。塑料拖鞋是廉价的,他的脚趾缝里有黑泥,脚趾甲是灰色的,开裂的,脚和鞋共同泄露了主人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不远处有人在铺设地下管线,一把铁铲靠在墙上。她心一横,奔过去抢过了铁铲,保润追过来,正好撞上枪口,她手持铁铲,像一名女战士拿着冲锋枪,以为我怕你?我什么人没见过?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绳子来吓唬人?别让我笑死!她用铁铲去铲保润的拖鞋鞋底,边铲边说,社会上冤假错案那么多,又不是你一个人吃错官司,还有人冤死在里面呢!赔什么时间,赔什么自由?你这种人,在哪儿都是虚度光阴,在里面在外面,有什么区别?
铁铲铲到了保润的脚。趁着保润躲闪之际,她提起行李箱奔向大街上的一辆红色出租车。毕竟光天化日之下,保润有所忌惮,追了几步,放弃了。她听见他在后面喊,你跑,跑吧,跑一天算一年,我给你记着,你会后悔的!她和行李箱一起撞进了出租车。司机的脑袋探出车窗,好奇地打量着保润,后面那男的什么人?她对司机说,强奸犯!快,快点开,绕两个圈,开到工人文化宫去!出租车发动了,她从车窗里瞥见保润站在人行道上,弯腰察看他脚上的伤势。司机回头看着她,眼神诡谲,那个强奸犯怎么回事?强奸谁了?她觉得有必要作出更正,对司机说,我刚才开玩笑的,他不算强奸犯,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
第39章 顺风旅馆
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投靠了老阮。
老阮的这家顺风旅馆,前身是工人文化宫招待所,更早以前,是著名的工人电影院。她认得出来,旅馆的两樘玻璃门,就是当年工人电影院的大门。她还隐约记得两个年轻漂亮的女检票员,他们穿着浅绿色的制服套裙,梳着长辫,其中一个是独辫,另一个总是将长辫盘在头上。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长大了到工人电影院做检票员,天天穿漂亮的制服,还可以免费看到所有的电影。从前许多辉煌的事物,如今都莫名其妙地迅速衰败,工人电影院亦如此,只有一个小小的放映厅被勉强保留下来,缩在旅馆侧面的角落里,天天放映僵尸鬼怪片或者谍战片枪战片。
顺风旅馆的房价便宜,更因为是黄金地段,老阮吸纳了很多长租客户。一楼有一个专治白癜风的私人诊所,门口贴满剪报、奖状和感谢信,布帘子后面依稀可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操四川口音,总是高声大嗓地劝解病人,急啥子么?白癜风又不是伤风感冒,几帖药怎么好得了?慢慢来啰。诊所隔壁是一家温州皮鞋厂的办事处,里面坐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他们从不讨论皮鞋的业务,总是在争论巩俐和刘晓庆到底谁更漂亮,周润发与张国荣到底谁更英俊。二楼的两个房间打通了,有人在此创立了一个模特儿培训基地。一个高挑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教一个少女走猫步,另一个女人更瘦更高,躺在长沙发上午睡,因为头上戴着一个金色的头套,睡姿看起来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还有几间客房没有人,门上挂着某某商贸公司某某信息咨询公司的牌匾,里面的桌椅上都积了灰,租户不知去了哪里,只有灰尘与空气默默地做着交易。
她来投奔老阮,老阮是高兴的。老阮给了她一个免费的房间,当天夜里还安排了一场麻将,说麻将桌上有生意谈,要她唱歌助兴,顺便介绍几个大哥给她。她如约进了三楼的棋牌室,里面烟雾腾腾,三个男人都是陌生人,一个阴沉,一个猥琐,另一个看起来比较阳光的,是个大胖子。她早就没有胃口结交这种大哥了,赶任务似的拿起了麦克风,为了配合气氛,特意唱了一首粤语的《恭喜发财》。那个大胖子一边听歌一边笑,问她,你是恭喜老阮一个人发财吧?她逢场作戏地说,都是大哥么,恭喜大家都发财。此后她勉强陪着老阮,说替他收钱,可惜老阮手气不好,她坐了半天,没收到什么钱,好不容易看到一副清一色的筒子大牌,老阮竟然把筒子一只一只地开掉了,她提醒老阮,反被他在腰上掐了一把,她懂了,知道他打的是贿赂牌,不能赢只能输的,一下就兴味索然了。她坐在旁边打起了哈欠,闻到空气里充满了不洁的气味,她怀疑大胖子有口臭,老阮也有口臭,正在思忖,为什么她结交的中年男人口臭比率如此之高,脚上被踩了一下,是左手边的郭老板。她已在心里给他起了绰号:猥琐男。猥琐男努力从眼睛里放电,试图用眼神与她调情,她懂,只是觉得肉麻,腾地站起来说,吃点水果,吃点水果!她把大果盘里的水果分到小碟子里,端到每人的手边,怕再坐下去还有什么难以应付的剧情,就谎称头疼,擅自告辞了。
与庞先生的第一次谈判,她没有出面,是老阮插手张罗的。老阮自己也没去,他有个熟人是庞先生的供货商,供货商去与庞先生结账,顺便谈了她的事。谈判绕了太多的弯,最后的结果倒是简明扼要。庞先生要她把孩子生下来,验DNA,如果孩子是他的,他保证对母子负责到底。她追问庞先生准备怎么负责,老阮说,给钱呗。男人对小蜜负责,不就是给钱吗?又提醒她说,人家是台商,对他动作不能太大,动作太大了犯忌,会牵扯两岸关系的,你懂一点政治的吧?她说,我才不管什么政治,我就要个公平。老阮说,公平可以卖,也可以买,不还是钱的事?你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是要他的钱,还是要他的人?她心里乱透了,回避着老阮的目光,嘴里忿忿地说,谁要那个人?一只矮冬瓜,要了他干什么,冬瓜炖排骨汤啊?
这趟旅程临近终点,她几乎看见了终点的站牌:此路不通。庞先生那里不会给她什么惊喜了,卢瓦河谷催生的柔情蜜意已经零落成泥,那个台商终究是别人的丈夫,他们在对方眼里互相沦落,现在,她成为他一个最难缠的客户,而他半明半暗的亮光,已经在她的生活里彻底熄灭。
第二次去找庞先生,可谓声势浩大。老阮带了三个精壮小伙,一起陪她去了庞先生的公司。庞先生谨慎应对,叫来几个保安,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黑社会那一套毕竟属于电影,他们双方的表现都算明智。老阮西装革履,摆出谈判的架势,要庞先生写一份欠条,庞先生拒绝了。他说,我不欠白小姐的钱,不能留欠条给你们,我们不是清理债务,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按规矩办,还是签一份合同好。庞先生在他的文件柜里翻找了半天,亮出了一份期货公司的合同样本。她望文生义,怒声道,你混账,把我的肚子当期货啊?不签!庞先生异常冷静,强调女生的肚子其实就是人类的矿山,铁矿石、铜矿石、棉花、石油都有期货,孩子为什么不能做期货处理呢?我是讲公平信誉的人,相信我,参考期货买卖的条款来签,保证我们谁也不吃亏。她一时无措,用目光向老阮求援,老阮明显也不懂期货买卖的原理,又不肯示弱,摆手道,庞先生你别搞得太复杂了,我们这边不相信期货,搞惯现货的。庞先生说,孩子还在她肚子里,怎么搞现货交易?我们按规矩来,要么一次性买断,我相信你,我冒风险我出价,要么你相信我,分期付款,你出价。二选一。
二选一。他们之间的信任,也只能二选一了。老阮思考了一下,跟她耳语道,期货就期货吧,孩子在肚子里,好像只能算期货。她木然地坐在庞先生的对面,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知,而且无用。庞先生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疤痕,她凝视着那张微胖的保养良好的面孔,依稀发现了某些字迹,他的半边脸上写着商业,另半边脸上写着道义,往昔的痴情,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样精明世故的男人,痴情是一次性产品,用过即抛,哪里会留什么痕迹?她不怀疑庞先生的信用,唯一怀疑的是自己的算计,如果庞先生不是她的未来,他的骨血怎么能给她提供未来?她对自己的贪欲没有把握,对自己的恨,对自己的爱,都估计不清,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留着胎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想做一个母亲,所以,她颓丧地垂下了头,说,我不知道,老阮你替我做主吧。
她从庞先生的公司拿回了一份合同,合同的封面上是一排大号的黑体字:期货买卖合约。从那天开始,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座矿山,从那天起,她只要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都会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沉重的词汇:矿山。
她害怕遇见熟人,在工人文化宫出出进进的时候,都小心地戴着口罩。躲避是必需的,她说不清与这个城市结下了何等的孽缘,糊里糊涂之间,便惹下了那么多的麻烦。她回归这个噩梦之地,孤注一掷,不过是来谈一笔蒙羞的生意。这笔生意,定会被她奶奶的在天之灵所诅咒。奶奶很早便预见了孙女一生的羞耻。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她从工人文化宫滑旱冰回家,奶奶把她堵在门口,用一块毛巾擦干她的头发,奶奶的眼神充满谴责,表情则无比悲伤,她说,亏你还记得回家的路,你丢魂了,仙女啊,你的魂丢在外面了,女孩子的魂丢不得,今天丢了魂,明天就丢脸了。现在她从心底承认,奶奶世俗的目光能够洞悉她的未来,奶奶讨厌的絮叨,对她具有某种神性。她承认她丢了魂,她承认她丢了脸。但是,她无意取悦奶奶的在天之灵,她总是宽容自己。无论是魂,还是脸面,丢就丢了,她并没有那么羞愧。现在她是谁?谁也不是,她只是一座矿山了。
正逢周末,楼下的小放映厅在促销一部好莱坞僵尸片。一个男人拿着小喇叭在售票窗口边喊,进来看看,买一赠一,新到好莱坞僵尸大片,奉送爆米花,吓不到你,票款全额退还!她领了一包爆米花钻进去,坐在黑暗的放映厅,看着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吸血鬼从抽水马桶里浮上来,起初她以冷笑挑战这些虚假的恐怖,渐渐地她觉得脖颈不适,似有利齿接触,那些死人的鲜血和僵尸的腐液从屏幕上淌下来,沿着地砖悄悄蔓延,她的双脚下意识地悬空了,后来便感到反胃,跑进洗手间干呕一阵,仓皇跑出了放映厅。
她的发展,快于工人文化宫的发展,巴黎都去过了,工人文化宫不再是她少女时代的世界之巅,过去的诸多美好,现在在她眼里只剩下个热闹。热闹是否好,要看她心情。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厌恶四周的噪音,厌恶空气里的油烟,心情好了,又乐于享受这种集市般的嘈杂。她躲在顺风旅馆,逛工人文化宫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在花岗岩地面上袅袅婷婷地走,有男孩子踩着滑板从她身边绕过,嗖嗖地飞向中心广场。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谁喜欢滑旱冰了,她曾经热爱的那个溜冰场早已不复存在,原址南边竖起了一座埃菲尔铁塔,北边新盖了一幢白色的购物中心,因为外立面是白色的,人们称其为白宫。埃菲尔铁塔下面是美食一条街,路边摊档陈列着天南海北的各种食物,香的,臭的,腥的,还有酸的。她是孕妇,当然爱酸的。去一个摊档上吃酸菜鱼,不知是鱼的问题,还是胃的问题,她吃了几口又反胃,筷子一放,要求老板收半价,老板还没确定,她扔下几块钱,扔下一锅鱼,擅自走了。她穿过埃菲尔铁塔往白宫走,遇见一对旅游者打扮的母女,请她帮忙拍照,她勉强答应,草草地把埃菲尔铁塔和母女俩一起装进了镜头,心里很鄙夷,忍住了没奚落他们。偏偏那女儿检查了画面,不符合要求,还想请她多拍一张,她居然拂袖而去,嘴里刻薄地说,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假货!有这么矮的埃菲尔铁塔吗?要拍埃菲尔铁塔,去巴黎拍!这地方有什么可拍的?
她进了白宫。白宫是回廊式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只陀螺,被寂寞狠狠抽了一鞭子,开始无主地旋转,这个回廊,倒是适合陀螺的转动。到处都是售卖外贸衣物的小店铺,她东看西看,觉得所有店主的眼光都有问题,货物不是过时的,就是平庸的,难得看到一件喜欢的白色热裤,一试,穿不上,她怪衣服尺寸标错了,那女店主斜睨着她的腰说,我的尺寸没错,是你身材的错,你,怀孕了吧?她翻了翻眼睛,不好再跟女店主理论,怏怏地离开。她是个孕妇了,必须承认自己身材的变化,不适宜穿热裤了。
只好回到老阮的旅馆去。老阮去广东谈生意了,她暂时卸去一个应酬的负担,乐得清静。她从来没有培养起长久性的业余爱好,夜里早早地休息了,窝在床上看电视连续剧。荧屏上讲述着别人的人生,一波三折,惊喜交集,她一边认真地看,一边严厉地批评剧情,假的,骗人,太可笑了。入夜之后窗外依然人声嘈杂,有一群中学生在楼下的咖啡馆开生日派对,他们在用英文大声地唱生日歌。她也经常为客人唱生日歌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生日歌一贯厌恶透顶,尤其是在招待所狭小的房间里,那歌声于她几乎是一种冒犯。别人的生日,映衬了她凄凉的身世,别人的快乐,放大了她在这个城市的孤单。她忽然自怜,并且迁怒于窗外所有的人声,她起来跑进卫生间,用漱口杯接了一杯水,朝窗外泼去。她一连泼了三杯水,直到听见楼下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有人受到惩罚,她感到舒服了一些,用第四杯水刷牙,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看见一张疲惫而怨恨的面孔,眼圈发青,嘴角一堆牙膏泡沫,是她自己的面孔,她一样讨厌,便把剩下的半杯水泼到镜子上去了。
这个城市里埋伏着她的许多冤家。她新换的电话号码不知被谁泄露给了瞿鹰的前妻,那个女人不断地打她手机,给她发短信,追问一块手表的下落,欧米茄呢?瞿鹰的欧米茄呢?我不要你还人,只请你把手表还给我!她听见瞿鹰的名字,想起他和他的白马,竟然觉得像一部老旧的电影画面,恍若隔世了。后来看见陌生的号码,她总是对着那些阿拉伯数字想象来电者的身份,那些久违的冤家面孔渐次浮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还接什么电话?别人欠她的,她努力追索,她欠别人的,往往无法偿还。与庞先生的合同已经在手里,她要切断与这个城市千头万绪的联系了。
那天中午她决定离开,房间的门怎么也打不开了。透过门缝,她看见一根绿色的尼龙绳子拴在门把手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楼梯上,还在微微抖动。绳子来了。绳子是保润的影子,她知道绳子来了,保润便来了。保润就像一个追凶的鬼魂,鬼魂又来了。她打电话叫来了服务员,对她大发雷霆。服务员很委屈地解开了绳子,说,小姐你别对我们发火,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那人就在下面等你,说是你丈夫,你是离家出走的?她指着那女孩的鼻子说,你们都是弱智啊?看看他那副样子,给我当马仔都不配,怎么会是我丈夫?他是井亭医院跑出来的疯子啊!
躲是躲不过去了,她只好选择面对。保润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看报纸,她拉着行李箱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是我丈夫?我离家出走了?她说,那好啊,我现在跟你回家,你告诉我,家在哪里?
她刻意的强悍态度震慑了保润,可惜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保润很快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好,跟我回家,是你自己说的。他说,你跟我走,我有别墅,去了就知道了。
你有别墅,我还有直升飞机呢。她嘴里讽刺着他,眼睛看着柜台里的两个服务员,你们还傻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把手机拿出来,给这个人拍个照。她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人一定是凶手,你们记得去报案。
两个服务员都很慌张,那小伙子胆大一些,问她,要不要报警?她瞥一眼保润说,现在还不用,先取证,你拍张手机照就可以了。小伙子从身上掏出了手机,看了眼保润,终究不敢造次。保润自己走过去,站得笔挺,你尽管拍,多拍几张。他对小伙子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拍啊,到时去报案,可以拿奖金的。
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保润。保润摆了几次姿势,正面,侧面,还让那小伙子拍了他的后脑勺。拍好手机照,他过来提她的行李箱,好了,取证过了,连后脑勺都拍了,现在你放心了?他说,说话要算数,现在可以走了,跟我去我的别墅。
她抢下行李箱,坐在沙发上不动。跟你这种人,没法好好说话,我找公安局的刘局跟你说话。她嘴角上的微笑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食指在手机上灵活地闪动,翻了半天号码,最后说,算了,这点屁事,还用惊动刘局?要不,我先礼后兵,请你吃个饭怎么样?她说,你点地方,贵一点无所谓,我今天陪你好好喝几杯。
我倒是爱喝几杯。他嘿地一笑,说,不过请我吃饭喝酒你不划算,吃一顿饭你能喝几杯酒?一杯酒最多抵消一个星期,我在里面十年,你算算,你要喝多少酒,才能抵掉那十年?
能喝几杯算几杯。吃完饭我们去逛商城,你这身衣服太寒酸了,像个难民啊,我给你买几套像样的衣服,然后陪你去唱卡拉OK,行了吧?
他摇摇头,说,你还是不了解我啊,衣服我无所谓,你送我一件最多抵消一天,卡拉OK就免了,我没兴趣,一个小时也不能抵,白花钱了,多不划算。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划算?她的目光尖锐地逼视着他,忽然冷笑一声,我陪你睡最划算?你要睡,睡,睡,是不是?
他的视线慌张地一跳,从她脸上慢慢坠落,落在行李箱上。他开始研究箱子上的那张托运标签,你去过巴黎?洋文我也认识几个,我在里面学外语的。他用手指在托运标签上勾画了几下,说,巴黎都去过的人,怎么那么俗气?我们的问题,酒解决不了,睡解决不了,我是请你去跳小拉,小拉,你还会跳吗?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打了个冷战。她的面孔瞬间变得灰白,咬着牙说,不跳,不会跳,我不跳小拉。
他似乎预想过她的拒绝,并没有发作。你还是不给我面子,啊?我什么舞都不会,只会小拉,在里面学会的,都是跟男人跳,跟男人跳了十年,今天我想跟女人跳,今天我要跟你跳。
谢谢你的抬举,我跳不了,早忘了。她说,都什么年代了,你到舞厅夜总会看看,还有谁在跳小拉?土鳖才跳什么小拉。
我就是土鳖,土鳖请你跳个小拉,行不行?
她斜睨着他的面孔,审视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蔑地笑了,真的是跳小拉吗?有那么简单?拜托你别把我当白痴,你葫芦里卖什么药,趁早给我倒出来。
倒出来也没别的药,还是小拉。去了你就知道了,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要个公平。
他话里有话,她开始认真倾听他对公平的解释,但保润点了一支烟,不说话了。他夹烟的手指在颤抖,她第一次从他的脸上发现了伤感之色,还有一丝疲惫。他用手搓着两侧面颊,几次欲言又止。公平是什么?怎样才公平?她猜他说不出来,或者,他说不出口。她从他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自己点上了,说,那我们谈笔交易吧,我今天豁出去了,欠你的都还给你,你要什么样的公平,我都给你,从此清账,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