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第27章 水塔风波

柳生去医院看胃病。

医生给他做了胃镜检查,找不出什么病灶,随口打听他的职业,他说自己开公司做建材生意的。医生说他的胃毫无问题,身体的不适,也许是工作压力导致的结果,建议他调节一下生活节奏,静养一阵。他乐于接受医生的建议,回家向父母转告医嘱,说他要调节一下生活节奏了,要出去旅游。父母体恤儿子,揽下了井亭医院每天的菜蔬肉食供应,开车送货的活,则委托给了柳生的表弟。

柳生约了春耕和阿三出行,先去了杭州,又去了黄山。他在西湖泛舟,乔院长打过他的手机,他在黄山观云,乔院长的电话又来了。他不肯接电话,春耕和阿三很纳闷,乔院长的电话不是有商机吗,你怎么也不接?他笃定地说,他现在找我没好事,什么时候是商机,什么时候有麻烦,我猜得到。柳生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那些日子井亭医院发生的一场风波,他有幸逃脱了。

郑老板是坐着奔驰轿车去烧香的。郑老板去烧香的时候穿着防弹衣,防弹衣外面罩一件黑色的风衣,加上墨镜、口罩和棒球帽,除了两只耳朵,你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无可侵犯。安全保护措施全面启动,郑姐物色了一名退伍侦察兵为弟弟开车,兼任保镖,又招募了一名前举重运动员,做弟弟的护工。两个彪形大汉时刻尾随着郑老板,这使郑老板看上去像电影里的黑社会头目,不怒自威。

从一号楼到树林边的水塔,开车仅需一分钟的时间。郑老板常睡懒觉,他烧第一炷香,有时候要拖到中午十一点左右。对于井亭医院的其他香客来说,这样的早晨相当漫长,有人七点钟就守候在水塔边了,一心等着郑老板的第一炷香,他出来了,别人才可以进去烧第二炷香。这是无可争议的局面。谁都知道水塔香火堂是郑老板出资修建的,郑家姐弟的名字,分别以善男信女的名义镌刻在香火堂的牌匾上,人们清醒地认识到,佛门也是市场经济,香火堂也有老板,老板的特权无法改变,唯一可以争取的是第二炷香。因此,当郑老板进水塔烧香的时候,水塔外面总是一片混乱,抢烧第二炷香的竞争非常激烈,香客们忙于争抢最有利的地形,不免发生冲突,有人互相争吵,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这种乱象惊动了院方,乔院长不得不派人去水塔,专门维护香客们的秩序。

或许是咎由自取,香客们与郑老板共享香火堂的时间并不长,仅仅是两三天过后,他们便失去了向崇光寺菩萨祈福的权利。郑老板前脚出来,他的司机便向守门的护工使个眼色,护工立刻锁上了水塔的防盗门。香客们围着护工吵起来,等会儿啊等会儿,你们现在就锁门,让我们怎么敬菩萨?护工说,我没空等你们,我是为郑老板服务的,不是为你们服务的。香客们说,谁敢让你为我们服务?你留个门给我们,我们负责打扫卫生,保证香火堂明天干干净净的,让你们老板来烧头香。那个护工寡不敌众,被香客们逼在台阶上,拼命护着兜里的钥匙,你们别来难为我,小心我把你们举起来,要扔多远扔多远,有事去找李司机!香客们又去追着奔驰汽车跑,有人勇敢地扑到车头上去敲车窗,抗议郑老板做事情太小气,让我们穷人进去供个香,你有什么损失?你那么大的老板,还怕几个穷人的香火把你烧破产吗?郑老板自然拒绝回应,司机怕事情闹大,代表老板向公众表了个态,郑老板不管钥匙,我也不管,钥匙归白小姐管,你们能不能进水塔烧香,去跟白小姐商量,这些杂事,白小姐说了算。

这样,一群人在井亭医院门口拦住了白小姐的橘红色小轿车。有个姚大姐是医院的后勤人员,为儿子的高考来烧香,她自恃有身份,有口才,代表众人与白小姐交涉。白小姐却不愿正眼打量一下姚大姐,她坐在车里,一味地埋头玩着手机,这种傲慢和蔑视的态度很快激怒了姚大姐,姚大姐放弃了交涉,突然对白小姐发难了,你算什么公关小姐?挂羊头卖狗肉而已,你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从小就不正派,长大还靠男人吃饭,你算个什么大人物?还以为自己是巩俐了?以为自己是撒切尔夫人了?

据说白小姐摇下了车窗,她没有与姚大姐吵架,只是噗地一声,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到姚大姐脸上去了。橘红色轿车绝尘而去,姚大姐追上去对车屁股啐了一口,算是泄愤。大家都不了解白小姐的过往,只是觉得这公关小姐冷漠透顶,一颗心好像一块石头。好多不公平的事情,似乎都有公平的逻辑。多数香客们在心里默认,崇光寺的金菩萨确系郑老板的财产,菩萨有义务保佑郑老板,没有义务来保佑他们这些穷人。但有个病人家属吴老师,认真研究过佛学,笃信菩萨的胸怀,他很乐观地鼓励大家,你们不要唉声叹气的,菩萨要是只保佑富人,那还叫什么普度众生?距离不是问题,水塔进不去,我们就在外面进香么,只要心诚,菩萨一定会看见你的香火。

众人受到吴老师的鼓舞,一窝蜂地回到水塔,围绕着水塔的塔身,供上了各自带来的香火。毕竟是在露天,塔边风大,地上潮湿,什么品牌的香火都难以点燃。有人一边给菩萨隔墙上香,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有人脾气火暴,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故意把蜡烛沿着水塔台阶,一路铺到防盗门前,扬言道我就偏在门口烧,堵着门烧,反正门外不是他们的产权。还有一些人赌气,干脆放弃了这么低贱的香火,他们离开水塔,恨恨地眺望一号楼,心里燃烧着整个阶级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发出了誓言,这个暴发户算什么善男信女?仗势欺人啊!他不把穷人当人,迟早让他尝尝穷人的厉害!

一股仇恨的暗流在井亭医院涌动。仇恨自然地发酵,首先发酵成流言蜚语。关于郑老板的病情,医院内开始流行一种新的说法,说郑老板不仅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还是一名艾滋病人。人们大多相信无风不起浪的谚语,郑老板放荡糜烂的私生活,谁都有所耳闻,联想起他平素森严古怪的装束,人们都忍不住惊呼,怪不得,怪不得啊!那艾滋病不是要传染的吗?他什么福都享受过了,死了也不冤,我们要是被传染了,岂不是给他做陪葬?有人跑到乔院长的办公室去闹事,要求院方驱逐郑老板。乔院长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公开郑老板的血检报告,指着各个检测结果告诉他们,郑老板只是得过淋病,淋病也早治好了,他的HIV检测,一直是阴性。但是群众是不管HIV的,一份血检报告平息不了这场风波,一场旨在驱逐郑老板的民间运动在井亭医院悄悄地展开了,妖魔鬼怪不知怎么也加入了这支队伍,大肆地兴风作浪,很快,大家听说郑老板的病房闹鬼了。

大批绳子的幽灵在井亭医院里游荡。它们来历不明,去处却固定,所有绳子奔向一号楼郑老板的病房。白色的尼龙绳子来了。绿色的尼龙绳子来了。麻绳来了。草绳来了。钢丝绳也来了。绳子躺在郑老板烧香的必经之路上,绳子耷拉在郑老板奔驰轿车的顶上,绳子游荡到郑老板的阳台上,堆在铁艺桌子上,盘踞在仙人掌花盆里。有一根绳子系在郑老板病房的门把手上,打了一个活结,拖着一条标语:艾滋病滚出井亭医院。还有一条银色的金属绳子,后来被证明是终结一切的魔绳,充满正义的魔力,它像蛇一样从郑老板病房的门缝底下钻进去,钻到沙发下面,精确地套住了郑老板的牛皮拖鞋。郑老板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上厕所了,脚往沙发下一探,探到的是那根冰冷的金属绳,他当场喊起了救命,喊了几声便休克了。

乔院长接到白小姐的电话,连奔带跑地赶到郑老板身边,发现年轻的千万富翁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像个孩子躺在护工的怀里。他穿着黑丝绒的睡衣睡裤,脖子上戴着三条金项链,手指上有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那钻石起码三克拉。郑老板的睡裤扣子敞开着,人虽然昏死过去,下身状态特殊,睡裤被顶出一个小山包,乔院长当场指着郑老板的裆部,质问护工,他在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了?护工茫然地瞪着乔院长,今天没小姐来,老板什么也没干,就是在看碟片。乔院长回头朝电视屏幕一看,影碟机还在播映状态,一个金发碧眼的裸女叉开双腿,依然尽职地做着自渎的动作。乔院长愤然关掉了电视,一气之下,数落起昏迷的病人来,别怪人家说你是艾滋病,见过堕落的人,没见过你这样堕落的人,有钱有什么用?有那么多钱,就为自己买一具行尸走肉吗?

虽然狠狠地踩碎了那张黄色碟片,但乔院长心里清楚郑老板的病情,无关色情的事,是绳子惹了祸。乔院长无法惩治绳子,便亲自在一号楼贴出了告示:此区域严禁携带绳子。要追查绳子闹鬼的元凶,线索太多,难度太大。乔院长深知井亭医院民怨鼎沸,郑老板成了人民公敌,他无力保护,只好寄希望于保安和门卫的责任心,要求他们随时随地注意绳子的动向,见到一根没收一根。但是,所有严密的补救措施都做晚了,郑姐前来兴师问罪,情绪过于激动,竟然挥起宝剑,狠狠地刺了乔院长一剑。

柳生后来看见了乔院长右肩上那块圆形的淤青,乔院长自嘲说,这是他收治郑老板获得的最好的礼物。柳生当场为他的缺席道了歉,说,要是我不去黄山就好了,要是我在,肯定为你挡掉那一剑。

那天柳生在食堂门口卸菜,听食堂的人说郑老板的二号病房已经人去屋空。特级病房的清洁工捡了大便宜,病房里有很多遗弃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东西,当然,有的东西用途特别,比如一箱未开封的名牌避孕套,五颜六色的,还带水果味。女清洁工不舍得扔,又不好意思拿,都送给了男护工。男护工们大概都不用避孕套,转手扔给一个绰号小瓶子的少年病人,小瓶子,给你好多气球,去吹吧,吹了挂到树上去。这样,避孕套便改变用途,变成无数长溜溜的彩色气球,挂在含苞待放的梅花树枝上了。食堂里的人指给柳生看那些气球,看见没有?都是小瓶子用套套吹的,还是小瓶子对郑老板最热情,这是欢送郑老板出院的气球啊。

恰逢白小姐来办理郑老板的出院手续。柳生看见她从住院部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盒,走到小花园的路口,她忽然折返,朝医院北角的健身房走去了。柳生记得健身房所在的位置曾经有一座铁皮棚屋,那是仙女昔日的家。他看见她在昔日的家园转悠,一个紫色的身影时隐时现,远远望过去,影子在光线下波动,散发出一丝哀悼一丝缅怀的气息。健身房里传来了康复操的音乐,有一群病人在医师的带领下做操,可以听见病人们夸张地踩踏地板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某个病人失控的快乐的笑声。他注意到她在一扇窗子边停留了很久,手搭着额头朝健身房里面张望。他不知道她是在找人,还是在找她自己的影子。从前那里有过她的窗子。他还记得那扇窗子,扁扁小小的,像火车的车窗,从前他多次见过临窗而坐的仙女,头发湿漉漉的,插着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她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发呆,像一个旅行者坐在自己的火车上。

他眺望着她的火车,她的旅程。他可以望见她的火车,但眺望不到她的旅程。对于他来说,他认识的是仙女,白小姐其实是一个陌生人。他不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他是谁?是另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眺望着她,借助她的身影追思自己的青春。健身操的音乐骤然变调,那么明快积极的节拍,嗒,嗒,嗒嗒。久违了。小拉。这节奏可以跳小拉。嗒,嗒,嗒嗒。身体轻轻摇摆,抓住舞伴的手,拉,温柔而有力地拉,拉一次,两次,三次,手臂穿梭,身体旋转,交换位置。他的身体轻轻摇摆,突然停顿了。他想起来她是他最后一个舞伴。最后的舞伴。弹指一挥间,他已经十年没跳过小拉了。

她从纸盒里抱出两盆仙人掌,放在健身房的窗台上。看起来,所有的哀悼放下来了,所有的缅怀也都放下来了。她朝医院门口走,白丝巾在风中飘,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响。一列神秘的火车要开走了,她的旅程那么遥远,她的停留,也许都是为了远行。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遗憾,还是他的幸运。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跟着她走,一路喵喵地叫,她站住了,从挎包里拿出了什么零食,丢给那只猫。她看着猫,他看着她,一下想起很多年前她提着兔笼的少女时代,心里升起一种隐晦而热切的冲动,他的手朝车窗外慌乱地一挥,收回来,按响了面包车的喇叭。她猛然回过头,看着他的面包车,他后悔自己的冒失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喇叭。其实,他们之间是否需要道别,他并没有想过,惊慌之下他举起一颗白菜晃了晃,大声说,这白菜很新鲜,要不要给你一棵白菜?

还好,这次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向他要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咳起来了,扔掉烟说,你这烟太呛,我抽薄荷烟的。她的目光从柳生的脸上散漫地掠过,又返回来,聚焦在他鼻孔下方,她对他的仪表忽然提出一条意见,鼻毛该剪剪了,挺帅的一张脸,钻出来一根鼻毛,恶心不恶心?柳生几乎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用手指塞了几下鼻孔。然后他耳边当啷一响,她扔过来了一把钥匙。你要是闲着没事了,替我去水塔烧几炷香。她袅袅地往井亭医院的大门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说,还有你自己,也多烧几炷香吧。

第28章 麻烦

因为她,柳生后来养成了修剪鼻毛的习惯。

每次对着镜子修剪鼻毛,他的镜子里会浮现两张面孔,她的脸适时地浮在他身后,若隐若现的。他会想起她的玉葱般洁净漂亮的鼻子,还有她的行踪,现在,她的火车开到哪儿去了。直到半年以后,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对方自称白小姐,听她的音色腔调是熟悉的,但自报家门之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他不相信她会联系他。以为是推销小姐们的垃圾电话,又怀疑对方来自某个洗头房或者沐浴中心,有时候在那里遇到心仪的美女,他会留下自己的名片。他问,你是哪个白小姐?对方反问,你认识多少白小姐?然后又沉默了。那沉默带着些揶揄,还有一丝隐隐的压迫感,柳生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起来,为了谨慎起见,他说,这位白小姐,麻烦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对方迟疑了一下,突然发怒了,你这个娘娘腔,烦不烦人?算了算了,我不是白小姐,我是仙女行不行?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是白小姐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听电话那端有嘈杂的市声,她好像是在大街上。这次你真的跑不掉了。她突兀地一笑,笑声稍纵即逝,这次我真的有事请你帮忙,我们约个地方面谈,行不行?

那会儿他正在餐桌上,父亲在他的侧面,母亲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花白的脑袋,一个向左,一个向前,都在竭力地辨析那个奇怪的电话。母亲的警惕性总是高一些,她观察着儿子脸上的表情,什么白小姐?哪儿的白小姐?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跟人家献什么殷勤?他心里很乱,嘴里敷衍着母亲,谁给谁献殷勤了?是从香港来的白小姐,约我出去谈生意的。

他一下子就没有胃口了,进了房间关起门,对着屋顶说,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他能帮她什么忙?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他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有一个瞬间,他对这次约会的判断倾向于敲诈,下意识地打开抽屉,翻看了一遍自己的存折和现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必多虑,她似乎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像那样的女人。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换衣服。内裤、袜子和衬衣,都换了最好的。他照了照镜子,衣冠楚楚了,只是发型不够时髦,便往头发上喷了好多摩丝。这时候父亲在外面敲房门了,柳生,你在房间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柳生你给我听着,这两年你赚点钱,骨头有点轻!对象八字没一撇,小姐认识了不少,你的生活作风要注意一点啦,别忘了你有污点,一辈子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他穿上了衣橱里最昂贵的一件西服,拍打着袖口往门外走,嘴里说,放心放心,我夹着尾巴习惯了,不夹尾巴还不会做人呢。母亲发现了他身上的西装,赶上来揪住了他的胳膊。这不是那件进口西服吗?脱下来脱下来,那么贵的西服,结婚派用场的,谈生意不能穿!他甩掉了母亲的手,教育她说,你们真是穷惯了,一件西服也当个宝。现在外面是物质社会懂不懂?你们知道什么生意经?告诉你们,穿得好不好代表你的身份,对生意很有影响!

也算是一次约会,地点是她指定的。他找到市中心那家新开张的港式茶餐厅,并不性急,先走到街对面,仔细地观察一番茶餐厅的店堂,然后穿过街道,又扫了几眼店门口的餐牌,店堂是安全的,餐牌价格也不算昂贵。他一手拉着西装的衣襟,以流行的成功人士的步态,走进了茶餐厅的大门。

她先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对着桌上的一壶茶。有一棵仿真棕榈树竖立在她身后,棕榈叶子在光线下交织出一大片锯齿形的阴影,笼罩着她的面部和肩膀。他朝她走过去,忽然觉得四周冷清得蹊跷,偌大的店堂,似乎仅仅在等他一个人。小心。小心一点。是一次鸿门宴吗?是一个精心编制的圈套吗?是一场迟到的敲诈谈判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种种不祥之念拖累了他的脚步,他站住,朝厕所方向张望。至少先去上个厕所?想一下,小心一点,再想一下。他转了个身,蓦然听见她的声音,你往哪儿走?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比划成一把手枪,做了个击毙的手势,气死我了,难道我现在这么丑?丑得你认不出来了?

只有老朋友之间的互相迎候,才会如此亲昵,那份亲昵给了他意外的惊喜,他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当然没有变丑,只是追随时尚,挑染了头发,有一部分头发斜挂在额前,遮住她的半边脸,那绺头发是金色的。他坐下来,开始卖弄嘴皮子,肉麻地夸赞她的美貌。她敲敲桌子制止了他,好了,我马上还要去见一个客户,没时间听你的甜言蜜语,赶紧谈正事。她果然直奔主题,说她惹了个麻烦,要他帮忙解决。她斜睨着他的脸,眼神很隽永,忽然嘻地一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总算派到你的用处啦。

他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而她的麻烦在柳生听来并不新鲜。她向郑老板借了三十万,又转借给马戏团一个人开公司,说好是高利贷,半年还钱,现在逾期一年多了,那人还不出钱,郑家人发怒了,停发了她的薪水,下一步便是炒她的鱿鱼。他立刻明白了她的企图,你是要我帮你追债?她点头,暗示道,你社会上有人吧?他说,我以为什么事呢,这事我能搞定。她敏感地皱起眉头,你以为是什么事?以为我让你杀人放火?他说,杀人放火不好,追债好。他不知怎么笑了起来,从来都是别人追我的债,这次轮到我讨别人的债了。

他们面对面坐着,一壶水果茶已经冷了,几片苹果、菠萝和香蕉沉在壶底,色彩依然鲜艳。这是第一次,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他坐在她的阴影里,忽然想起她当年的兔笼。现在,他像一只兔子被她的笼子收纳了,他钻进了兔笼,也许已经被她提在手上了。他有点怅然。谈完正事应该谈点别的了,这半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这半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这些真切而愚蠢的问题都被他咽了回去,他几乎猜得到她的回答,你是我什么人?我在哪里我干了什么,关你何事?他不敢造次,耐心地看她发短信。偶尔地她抬起头,说,郑姐烦死人了,我恨不得杀了她。

他注视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按键上灵巧地闪动,那只翡翠手镯不见了,一条银色的镶嵌宝石的手链坠在纤细的手腕上。她的面颊上斜挂着一绺金色的头发,一抬脸,金色的头发与黑发暂时分离,他注意到她右面颧骨处的一块淤青,你脸上怎么啦?他忍不住地问。她说,别看我脸,我的脸跟你有关系吗?他不敢多嘴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能闻到她身上香水与皮革混合的气味。他觉得这个约会有点古怪,他到底坐在谁的对面?她是谁?是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仇敌?或者,仅仅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一个欲擒故纵的债主?她发完了短信,终于抬起头,你在想什么?怕我了?我可怕吗?他摇头道,你有什么可怕的?杀人越货的人我也没少见,怕你我就不来了。她从头到脚审视着他,甚至掀开桌布看了看他的皮鞋,今天不错。她忽然莞尔一笑,你今天仪表还不错,发型好,皮鞋很亮,西服也很合身。他有点得意,没来得及表白,她已经站了起来,不过,成功人士不穿你这种老土牌子,郑老板的西服,不是纪梵希就是阿玛尼。她边走边说,你要是讨到了那笔钱,我送你一套阿玛尼!

第29章 马戏团

谁不知道桃树街上的东风马戏团呢。

这家马戏团曾经无限风光,风光了三十年。他们驯养的骏马最喜欢挑战熊熊烈火,擅长穿越各种口径的火圈。他们驯养的猴子热爱劳动,善于模仿建筑工人,肩上搭一块花毛巾,心甘情愿地拉拽最沉重的板车。他们驯养的老虎号称音乐家,有着罕见的艺术素养,不仅欢迎驯虎师站在虎背上横吹牧笛,还能用它的虎牙叼着牧笛,吹出《学习雷锋好榜样》的基本旋律。他们驯养的大象对体育运动很有好感,驯象师利用它的身躯锻炼体魄,长长的象鼻是驯象师的单杠,驯象师吊在上面,可以连续做一百个引体向上。

柳生记得以前看过一档电视节目,东风马戏团的一头老虎和一个女驯兽员,分别代表动物和演员,接受主持人的采访。他记得很清楚,老虎名字叫欢欢,女驯兽员的艺名是乐乐。印象最深的是乐乐回忆她与一个非洲总统和东南亚国王的交往,言辞之间,透露出那两位贵宾曾经是她的超级粉丝。主持人问及一段传说中的桃色新闻,乐乐女士,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那个非洲总统是否曾经想把你带回非洲?柳生竖着耳朵听,柳生相信全市人民都竖着耳朵在听,可惜女驯兽员闪烁其词,既没有澄清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倒是那头老虎的表现让人欢喜,主持人当时请老虎向全国观众说点什么,老虎欢欢嘴巴一张,吐出一个横轴,然后用虎爪铺开横轴,铺开了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恭喜发财!

柳生不认识那个名叫瞿鹰的男人,但阿六迷恋过马戏,见过舞台上的瞿鹰。阿六告诉他,瞿鹰就是那个表演白马穿火山的驯马师,论驯术全国一流,又兼外表英俊潇洒,当年曾经大红大紫。东风马戏团解散之后,阿六还见过瞿鹰,说他把马戏团的马牵到西郊游乐场教人骑马,阿六去骑了一次钻火马,只骑了十分钟,也没有钻什么火圈,瞿鹰竟然收他八十块钱,狠狠地宰了他一刀。

去马戏团替人讨债,这事情多少有点怪诞,柳生心里没有底。他原先想约上七八个精兵强将,以此营造必要的声势,但最后的结果不理想,只有阿六和春耕来了。阿六想要两条香烟的犒赏,春耕胃口大一些,说我不要香烟,这次要到了钱,你再带我去香港旅游一趟。

他们在桃树街上寻找马戏团,走来走去,浪费了很多时间,记忆中马戏团那道威严的大拱门,似乎人间蒸发了。马戏团原址东面的红房子改头换面,开了一家游戏厅,很多孩子在里面打游戏,打出一片刺耳的嗡嗡的噪音。西面的房屋被一家丝绸经销部占用,橱窗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丝绸,店堂里站着一个男人,拿了一只电喇叭对他们喊,全世界最便宜的真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进来看看进来看看!柳生走进了店堂,对那个男人说,你五大三粗的在这儿卖丝绸啊?我们不买丝绸,我们找马戏团,那么大的一道大拱门,怎么会不见了呢?那人扫兴地放下电喇叭,朝店堂外面指了指,哪儿还有什么大拱门?要找马戏团,到角落里去找吧。

他们转回去,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马戏团的门。已经是小门了,准确地说,是一扇侧门,开在游戏厅的西墙上。门上贴着供电局的欠费通知单,还有老军医治疗梅毒的小广告,一张盖着另一张。柳生推开门,看见一条窄窄的弄堂式的通道,通道尽头可见一棵树荫浓密的大树,树上晾着一条格子被单。阿六鼻子灵,先闻到了马粪的气味,他跑进去对着走廊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研究了一番,说,是马粪啊,这儿肯定是马戏团了。

他们穿过通道,都下意识地吸着鼻子。马戏团的空气是不一样的空气,有点腥,有点臭,还有一点点辛辣,那是动物们遗留的气息。走近那棵大树,阿六一眼认出是舞台上的背景,他称之为老虎树。柳生问他为什么叫老虎树,阿六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小时候这么叫的,因为这树一摆出来,老虎就要登场了。老虎树下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不知道是门房,还是过气的演员,她懒洋洋地剥着蚕豆,豆子嗒嗒有声地丢进碗里,空瘪的豆荚都扔到了一面铜锣里。她的目光落在柳生的公文包上,盘问道,你们哪儿来的?来买什么?

不买什么。柳生说,我们来找人的。

知道你们找人,找人买什么?

你们这儿不是马戏团吗?柳生好奇起来,你们马戏团,能卖什么?

什么都卖。卖了东西发工资。女人说,狮子卖了,老虎卖了,猴子卖了,连兽笼都开始卖了。

阿六在旁边插嘴,一只老虎卖多少钱?

女人从头到脚地打量阿六,撇着嘴说,老虎浑身都是宝啊,要好几十万呢,一般人买不起的。

那猴子呢?阿六又问,猴子便宜点吧?会拉板车的猴子,一只多少钱?

女人朝对面一间办公室张望着,小张不在啊。她说,猴子的价格要问小张,他管猴子的。

柳生及时推开了阿六,对女人说,你别听他的,他连猴子也买不起。我们找瞿鹰谈点事,瞿鹰住在这里吧?

找瞿鹰?那你们是来买马的?女人说,只剩下他的几匹马了,他不一定卖,听说要开骑马俱乐部,做生意。你们要找瞿鹰,就跟着马粪走吧,他住在马房里。

马戏团里空寂无人。他们经过了大排练厅,门窗都还开着,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箱和木箱,有苍蝇绕着几只快餐盒飞舞,一件鲜红的练功服,不知怎么被人丢在一只木箱上了。马戏团昔日的荣耀与风光都在墙上挣扎,他们看见墙上挂着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红色锦旗,各个年代的五颜六色的演出海报。有一面铜鼓被遗弃在窗下,鼓槌扔在窗台上,阿六拿起鼓槌,探身进去敲鼓,咚咚咚,排练厅里响起了鼓声的回音。一只老鼠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一只纸箱上,审慎地观察着窗外的三个不速之客。阿六扔下鼓槌说,他妈的,这地方以前多牛气,怎么说荒就荒了?我小时候翻墙来看他们排练,被看门老头拎着耳朵打出了门,老头说他们东风马戏团的排练也是国家机密,不能偷看的。

他们跟着马粪走,地上的马粪不见了,马房就到了。马房里阴暗潮湿,一股草料与马粪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透过铁门,依稀可见那三匹神奇的钻火马,它们被拴在水泥桩上,侧向四十五度站立,姿态统一,马眼睛闪闪发亮。马房的角落里辟出了一间古怪的小屋,屋顶盖着一块篷布,四面墙体用铁栅栏加三合板围拢,挂满了塑料袋和衣物,其中一件银色镶金边的礼服被隆重地套入衣架,放射出奢华而突兀的光晕。看得出来,那铁屋以前应该是虎笼或者狮笼,现在改变用途,算是瞿鹰的卧室了。

兽笼里的被窝蠕动着,有人从里面慢慢地钻出来,踉跄着来到铁门前。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浓眉大眼,宽肩窄臀,头上扎了一个时尚的马尾辫,穿一条红色的灯笼裤,他的面孔有点浮肿,但眼睛很亮,带着某种拒绝一切的怒意。不卖,不卖。他嘴里嚷嚷着,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走吧,我不卖马!

我们不买马。柳生说,你是瞿鹰吧?我们是白小姐的朋友,找你谈点事,谈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不清楚。瞿鹰打量着柳生,你们是她的哪一路朋友?黑道上的朋友?

黑道谈不上,白道也谈不上,我们不管黑道白道,我们只管替白小姐讨债。柳生考虑了一下,手指从公文包里夹出一张名片,他说,我公司不大,业务范围很大,这也算我的业务,三十万,今天我们拿不到钱就不走了。

瞿鹰没有接柳生的名片。他扫视着铁栅门外面的三个人,脸上不屑的表情很快变成了愤怒,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朝着柳生亮出了手机屏幕,看看吧,看看就懂了,我跟白小姐是什么关系?我为她妻离子散,我为她无家可归,我们之间谁欠谁还说不清楚,你们来讨的什么鸟债?你们走,不要管我们的事,我跟她会算账的。

柳生看清了手机屏幕,是一张标准的恋人照片。白小姐和瞿鹰合骑一匹马,瞿鹰从后面搂着她的腰,她正转过脸来亲吻瞿鹰,那个瞬间,她一定是幸福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她的嘴唇,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充满爱情的欲望。柳生说了声,不错,很浪漫。然后便推开了瞿鹰的手机,都是以前的事了吧?给我看这个没用,别说一张手机照片,你就是拿一堆床照出来也没用,我们不管感情纠葛,只管要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铁门栅格中,我也给你看一样东西,我们是干什么的,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那纸包徐徐地绽开,一只猪蹄白花花软塌塌的,带着些血丝,躺在瞿鹰的脚下。你喜欢吃这玩意吗?拿去,红烧炖汤都可以。柳生做了一个剁手的动作,说,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干这个的。

瞿鹰冷笑了一声,你是剁猪手的还是剁人手的?麻烦你说得清楚一点。

剁猪手是专业的,剁人手不熟练。柳生说,剁人手的机会不多,要练,看你给不给我机会了。

给,给你机会!瞿鹰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出铁栅,向着柳生上下抖动,来,送给你剁,你不剁不是人养的!你没带刀?找上门来剁我的手,还要我给你找一把刀?

阿六挤上来,一边努力把瞿鹰的手推回去,一边安抚他,我们不带刀,说明我们想解决问题,我们不急,你急什么呢?瞿鹰的手转了个方向,固执地竖到阿六面前,快,他没胆你来剁,剁了不就解决问题了?剁了就滚蛋,滚回你们香椿树街去。柳生一时下不来台,对春耕使了个眼色,春耕过来抓住那只手,弹了一下手掌,你别慌,先给你看看手相,剁不剁我们再商量。春耕眯起眼睛打量着瞿鹰的掌纹,轻蔑地说,这才是天下第一倒霉鬼,比我还倒霉一百倍,怪不得你会混成这样,你这样的手,还真该剁!事业线那么短,爱情线不通,金钱线不通,该通的都不通,就你这种倒霉蛋,还敢借三十万去做生意?还敢跟白小姐谈什么恋爱?

很奇怪,手相打了个岔,瞿鹰像是服用了一帖镇静药一样,激愤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下来。看起来瞿鹰对自己的厄运是有所认识的,他在灯笼裤上抹了抹手,对着外面的光线,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来,问春耕,哪条是事业线?哪条是爱情线?哪条是金钱线?他妈的,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柳生对春耕说,别告诉他,拿出三十万,再告诉他。

瞿鹰放弃了他的手相,手插在灯笼裤的裤腰里,眼睛炯炯地瞪着柳生,嘴里打出了一个酒嗝,别拿三十万来吓唬我,三十万算个屁啊,我是运气不好,遇到了骗子,否则三百万都赚回来了。他这么说着,在暗处摸索了一会儿,忽然一扫腿,踢出来一只午餐肉的罐头,又扫一脚,踢出来一只白酒瓶子,瞿鹰说,午餐肉罐头里有八百块,酒瓶子里有一千块钱。我现在只有那么多,要不要随便你们,我中午喝多了,还要去睡一会儿,你们自便。

午餐肉罐头滚到了阿六脚下,那只酒瓶体积大一些,没能钻过门下的空隙,停在铁门里侧了。阿六捡起了罐头,数了数里面的一卷钱,说,对的,真的是八百。春耕蹲下去扒拉门缝里的酒瓶,被柳生拍了一巴掌,柳生说,捡它干什么?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我都懒得弯腰拿。春耕说,积少成多么,你懒得弯腰我来弯腰,我先拿着,不行吗?

他们试图撞开铁栅门,撞不开,马房里的一切都出奇地坚固,除了它的主人。瞿鹰看起来酒意未消,他往食槽里抓了几把草料,摇摇晃晃地走到马房的角落里,对着一个什么容器撒了一泡尿,而后,又钻回了兽笼里的被窝。兽笼咯吱咯吱响了一会儿,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他们都分辨得出来,是属于男性的那种强忍的哭泣。瞿鹰哭了。瞿鹰躲在兽笼里哭了。瞿鹰压抑的哭声慢慢变得奔放而流畅,他用手摇撼着兽笼,兽笼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巨响,瞿鹰的哭声混杂着含糊的嘟囔,起初他们以为他在咒骂什么,后来听清楚了,瞿鹰说他后悔,他说后悔后悔后悔后悔后悔死了。

外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后悔。后悔。谁不后悔呢?他们各自的生活都充满了懊悔,所以他们静静地听着,并无人嘲笑他的哭声。但是,马房里的三匹白马受惊了。三匹白马转过了马头,马脖子侧向四十五度,谛听着主人的动静,马从未听到过主人的哭泣,那奇特的声音并不是它们记忆中的驯令,马的纪律因此出现了漏洞。第一匹马勉强保持了静止,第二匹马焦躁不安,左前蹄试探地伸向半空,马尾左右摆动,等待着主人更加明确的指令,第三匹马看起来是误会了主人的意思,以为要出征舞台,它忽然昂起头,前蹄举升,嘴里发出了尖利悠长的嘶鸣。

马的骚动使瞿鹰的哭泣声戛然而止,他从兽笼里踉跄着钻出来,轮流安抚三匹白马。第一匹马,他抚摸了马鬃,他对马说,胜利,你乖一点。第二匹马,他抚摸了马背,对马说,曙光,你老实一点。第三匹马有点特殊,他捏了一下马的生殖器,对马说,英雄,你别闹了,我心烦,再闹我把你宰了。

午后的阳光略显苍白,一片苍白的阳光带着恻隐之心,从附近的屋顶上逃下来,挤进马房的铁栅,努力勾勒出瞿鹰和三匹马的轮廓,那轮廓芜杂,也是苍白的。他们注意到阳光在瞿鹰瘦削的面颊跳动,他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阿六轻声对柳生嘀咕,他在哭,他哭了。柳生冷静地说,不一定真哭,要防备苦肉计,他们吃文艺饭的人,都很会演戏。春耕已经对这趟生意泄了气,他把柳生拉到一边,拿起地上那只白酒瓶子晃了晃,说,这种酒三块钱一瓶呀,一喝就上头,我都不喝它,喝这种酒的人,你跟他讨三十万?哪来的三十万?柳生不甘心放弃,竭力地鼓舞朋友们的士气,你们千万别泄气,坚持就是胜利,他不是鹰吗,我们就熬这只鹰,再熬他一会儿,三十万拿不到,兴许拿个几万快,也算个给白小姐一个交代。

后来,马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瞿鹰牵着一匹白马走出来,脸色显得非常平静,那套闪亮的银色礼服搭在马背上,像一张过度考究的马鞍,你把这套礼服穿上。瞿鹰提起礼服对柳生说,穿上礼服,马会听你的话,你把马牵走吧。

柳生一下领会了瞿鹰的用意,大叫起来,谁要你的马?我们来讨债,不是来牵马的。

我没有钱,只有马,胜利是最乖的马,你们把胜利牵走吧。瞿鹰把马缰绳塞到了柳生手里,他说,我不骗你们,这匹马价值不止三十万,请你们转告白小姐,我输光了,她胜利了。

第30章 白马

这个城市没有马,柳生从来没有骑过马。

那天他穿着驯马师的盛装,牵着马穿越大半个城市。一切如在梦中。繁华的街道是梦中的舞台,对于他来说,这舞台太长了,太大了,观众太多了。他有点骄傲,又有点害怕。那匹白马高大俊美,马的眼睛空灵而湿润,偶然的对视,他总觉得马的眼睛里噙着泪,因此他努力地向马示好,但除了抚摸马鬃,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抚这匹被主人抵债的马。

柳生的特权让阿六羡慕不已。途中阿六多次央求柳生,他要骑马,要柳生把驯马师的服装脱给他。柳生拒绝了。柳生说阿六你别出这个风头了,要是出点意外,马惊跑了,到手的三十万也没了,我们不是白辛苦一场吗?

他怕马受惊,牢牢地拽着马缰,专挑那些安静的街巷走。马蹄声给那几条冷清的街巷带来了节日的气氛,马来了,马来了!很多人从屋子里跑出来看马,有一个大脑袋少年一路尾随着他们,他一定是昔日马戏团的粉丝,一路上都在向白马高声叫喊,胜利,胜利,你去哪儿?白马不认识那个少年,少年便追着柳生跑,叔叔,你要带胜利去哪里?柳生顾不上理睬他,听见春耕在后面对少年说,你喜欢胜利吗?喜欢就回家去,跟你爸爸要三十万,交给我们三十万,你就可以把胜利牵走啦。

瞿鹰所言不虚,那套银色的礼服胜似魔服,白马的温驯出乎他的意料。柳生牵着马顺利地通过了北门老桥,来到香椿树街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香椿树街轰动,乱了,春耕的孩子来了,阿六的侄儿侄女来了,街坊邻居都来了。小孩们追着白马欢呼,恳求一次骑马的机会,柳生无动于衷,嘴里说,闪开,都闪开,踢到了人我不负责。春耕哄骗儿女说,这马我们不敢骑,我们明天骑游乐场的假马去,这是神马呀,价值三十万,你们骑坏了它,爸爸赔不起,只能把你们卖给人贩子。阿六试图把他的侄子抱到马背上去,要拍照留念,柳生毫不客气地制止了他,马怕镁光灯,你不懂的?沿途的居民们站在家门口,看一匹白马破天荒地通过香椿树街,嘴里都啊呀呀地惊叹起来,柳生,哪儿来的马?买的?捡的?还是偷的?有人羡慕柳生身上的那套银色礼服,柳生,你哪儿弄来的这套衣服?穿着好帅,像一个国际巨星啦。他懒得向那么多人解释,一路上只用半句话敷衍他们,抵债的,别人抵债的。

柳生牵着马抵达家门口,白马恰巧拉了一滩黑色的粪便,他父亲瞪着地上那摊马粪,愣住了,柳生,你到底在外面忙什么生意?贩起马来了?邵兰英闻讯出来,气得跺起脚来,要死了,要死了,怎么牵了匹马回家?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时候能学好?她从门后拿了把扫帚,先打柳生,柳生躲开了,又挥舞着扫帚去打马,白马嘶鸣了一声,前蹄离地,半个身子腾空,似乎要从她头上跃过去,邵兰英吓得蹲了下来。马似乎受惊了,柳生拼命拉住缰绳,对母亲吼,扔掉扫帚,这匹马价值三十万,打不得!邵兰英扔掉扫帚逃回家,砰地一声撞上了门,在门后尖叫,什么三十万?三百万也不准牵回家!你这个不成器的孩子,你和马,都给我滚!

他深知母亲的脾性,说破嘴皮子,她也不会允许一匹马进家门的。他和阿六商量过,能不能把马牵到他家天井里养两天,阿六心里对他有气,一口拒绝道,我家天井那么小,都是我妈晾的咸肉咸菜,回扣是你拿,你妈不肯养马,我妈怎么肯呢?他又找春耕拿主意,春耕说,那么大一匹马,谁家能让你放?你还是把马牵到石码头去吧。他接受了春耕的建议。在码头上,他给白小姐打了电话,一心向她报喜,但是,白小姐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

她的手机始终关机。他很纳闷,给她发了个短信,没讨到钱,只讨到一匹马,速来取马。还是没有回音。柳生不知道她那边是怎么回事,心里有点不安。暗自揣测她的下落,几种下落都不好,有的让他妒忌,有的让他心寒,有的让他害怕,干脆就不去想了。她是一个谜,她的谜底越来越深,他猜不出她的谜底。至于那匹白马真实的价值,也是个谜,解开这个谜,相对要容易一些。他有三教九流的朋友,宠物市场一个绰号叫垃圾的人告诉他,普通的马并不值钱,但是东风马戏团钻火圈的马,价值肯定不止三十万,只不过买家难寻,要出手,必须找对买家。垃圾还向他提议,如果怕麻烦,可以交给他中介,如果不放心他的中介,干脆他来直接收购,出价五万元。柳生知道垃圾从来不做蚀本生意,当场在电话里表态,五万元也不算少了,可惜,是别人的马,不是我的马。

第一夜,他把马拴在一台起重机的底座上,撬开操作室锈蚀的铁锁,裹了件棉大衣,凭窗守马,将就了一夜。水泥厂已经倒闭,石码头上一片荒凉,香椿树街的野猫野狗都喜欢来此处过夜,撞见一匹大白马,野猫悻悻地逃走了,野狗绕着白马观察了一番,看看不是猛兽,虚张声势地吠几声,也跑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在室外过夜,码头上的这个夜晚,以其宁静与诡秘触动了他的心。星空下降了,极其温柔地铺在他的头顶上,河水向城外流淌,一路喃喃低语,偶有夜航的船只悄然经过,桅灯昏黄的光束从漆黑的河面上拖曳而过,河水稍稍亮了一下,很快又沉在黑暗里。石码头的夜色渲染了他的心事,他几乎彻夜无眠,明天开始,他要赡养一匹马了。是她的马。是白小姐的马。这个负担来得莫名其妙,带着挑战的色彩,还夹杂了一丝玄妙的诗意。他在夜色中注视那匹白马,发现马的夜晚比他更安详。它在一个陌生之地安睡,鼻息均匀而雄壮,马鬃在月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那光亮吸引他走出操作室,在马的身边铺满了各种蔬菜,他对马解释道,委屈你了,没有草,只能吃些蔬菜了。然后他轻轻地抚摸了马鬃,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胜利你真美,你比美女还美啊。

石码头上养马,毕竟是权宜之计,第二天,他开始为马寻找一个宽敞舒适的马厩。他熟悉香椿树街的每一快空地,圈起空地,便可以搭建一个简易的马房,但他不放心香椿树街的民风,觉得不安全,于是动起了房屋的脑筋。在柳生看来,最现成的马厩是保润的家,那老房子人去屋空,又有天井,养一匹马,倒是天造地设。他牵着马去找马师傅的儿子小马,小马也喜欢马,虽然认为这事有点不道德,但经不住柳生的纠缠,还是找出保润家的钥匙塞给了柳生。

柳生打开保润家的门,屋里涌出一股浓烈的霉味,窄窄的过道里有冷风吹过,门缝里射进一道晨光,像一把长剑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听见小马的催促声,你发什么呆?我妈快来了,赶紧把马牵进去,别让我妈知道了。他进去展开双臂,试了试过道的宽度,宽度正好可以让马通过。他小心地把马牵进去,先经过灰蒙蒙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还挂着保润父亲的遗照,死者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注视柳生和他的马,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惊疑。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还挂着一把黑阳伞,伞面爬满了白色的霉菌。他知道楼梯上就是保润的阁楼,他从来没有上过那个阁楼,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丢下马,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凉的阁楼了。主人的用品都装入了两只蛇皮袋,扔在墙角,行军床上铺满了报纸,一床棉被和枕头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尘散尽,原来是橘黄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着一根头发,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坚硬,那一定是保润留下的头发,一根十八岁的头发。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头发,保润,你好吗?头发无言,只在他的手指间飘动,他朝头发吹了一口气,手一松,头发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对不起。他说,保润,借你家圈一下马,算兄弟对不起你了。

他准备把马养在天井里。推开通往天井的门,第一眼瞥见的是保润的旧自行车,它失意地倚着院墙,龙头上盖了一件塑料雨披,后架上仍然缠着一捆麻绳。保润以前用过的石担和哑铃扔在地上,哑铃生锈了,石担的洞孔里长出了一丛绿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马往天井里牵,大门那边响起了一片吵闹声,然后他听见了小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妈来了!

果然是马师母赶来了。柳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马师母说柳生你自己骑在人家头上拉屎不说,还要弄一匹马到他们家里去拉马粪?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妈妈说的,回去问问你妈妈,难道天就看不见她儿子吗?再去问问你妈,别人做坏事天打雷劈,她儿子做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马师母是一个障碍,为此他有思想准备,马师母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匹马,一匹马关我妈什么事?拜托你别这么乱喊乱叫的,别人听见以为闹地震呢。柳生说,马师母你放心,我从来不白沾别人便宜的,这房子空着也浪费,我出钱租下来,行不行?我给保润家创收,行不行?

他忙着与马师母交涉,一时顾不上马。白马胜利滞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与一幅死者的遗照对峙着,骄傲聪明的马或许感受到了死者的敌意,马脖子忽然一扫,保润的父亲从墙上掉落下来,哐当一声,玻璃镜框碎了一地。马师母吓得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捂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这张照片是粟宝珍留下守家的,连死人都在抗议了,你听不见?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马牵走,我马上就去找你妈妈,让她来牵走!

柳生没有办法了。再僵持下去,人与马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只好牵着马,讪讪地离开了保润家。

他去找小拐,这是事先推敲过的第二方案。小拐在废品收购站收废品。废品收购站的后院堪称香椿树街上最大的院子。小拐对马有兴趣,并且贪图小利,这都是马的福音。他塞给小拐两包香烟,小拐又问他要了一个防风打火机,问,这匹马能不能骑的?他警告小拐道,这马不是人骑的,是骑人的,你只有一条好腿,千万小心点,要把好腿摔坏了,我不负责任。小拐交出了后院的钥匙,帮着他一起把白马安顿好了。平心而论,除去保润家的天井,收购站的后院算是香椿树街上最安全最实用的马厩了。院子里的大磅秤权充拴马桩,一口巨型破铁锅正好做了马的食槽。他舒了一口气,抚摸着马鬃说,胜利,这回对不起你了,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一下喽。

饲料的麻烦不算太大,柳生弄不到马草,倒是有各种各样的菜蔬,便每天往院子里倒一筐烂菜,以菜喂马。这样养了四天马,马似乎认识他了,他故意不穿那套银色礼服,骑到马背上试了试,马很安静,仅仅甩了一下尾巴。他感到欣慰,表扬了马,也给了马一个慷慨的许诺,表现不错,明天让你钻火圈玩。

大约是第四天的凌晨,他在睡梦中听见了手机的蜂鸣声,他有某种预感,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条短信,署名白蓁。短信催促他:火速把马送到纽约花园郑老板家。

手机号码是陌生的。他打回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台湾口音。听得出来,对方身处夜生活的场所,背景声音很嘈杂。那男人不断地追问柳生,你是谁?柳生说,让白小姐听电话,我是她一个朋友。那男人说,我们都是她的朋友,你是她哪条道上的朋友?柳生耐着性子说,生意上的朋友,你让白小姐听电话,我们有急事,要商量马的事!那男人哈哈笑起来,商量马子的事?那你跟我商量更好,出来吧,我们边喝酒边商量。柳生急了,对着手机大声喊,白小姐!白小姐!你快出来说话。那男人说,白小姐出不来,她在卫生间里吐,她现在只跟马桶说话,她酒量太差,你要是她的朋友,就过来替她喝。对方的手机被谁抢过去了,柳生以为是白小姐来了,结果是另外一个男人,听口音是东北人。东北人喝得更醉,狂笑了一番竟然邀请柳生说,朋友,快过来,过来打炮,今天我请客!柳生忍不住了,我打你老娘的炮!他这样骂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他很生气。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白小姐一定回到夜总会,干起老本行了。已经凌晨了,她和那些男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擅长的种种联想都是不洁的、色情的。年轻美貌的姑娘千人千面,风月场上人各有志,但堕落总是雷同的,不过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隧道,从无辜的肉体进去,从无辜的肉体出来。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个黄昏。一个被诅咒的黄昏,一个堕落的黄昏,因为诅咒的嘴唇已经合拢,堕落的痕迹已经冲刷干净,关于两个肉体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这一边了。他竭力回忆那个少女的肉体,记忆竟然非常模糊,只记得树林里的夕阳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珑的洼地,浅浅的,金灿灿的。他的欲望是金灿灿的稻浪,在这一小片洼地里快乐地歌唱。他记得自己金灿灿的欲望,记得那一小片肩胛骨,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是第四天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他去废品收购站牵马,发现后院的大铁门虚掩着,一堆新鲜的马粪散落在门外,他惊呼了一声不好,推开大铁门一看,果然不好了,大磅秤孤独地竖立在院子中央,铁锅里还留着昨天的莴笋和卷心菜,白马不见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操起一根铁管奔进收购站店堂,一路大叫着,马,马,我的马呢?小拐刚刚上班,正蹲在地上捆扎一堆纸箱板,他惊恐地看着柳生手里的铁管,竭力表明他的无辜,别瞪着我啊,我以为是你骑走了。小拐说,你拿着铁管要夯谁?不关我什么事,昨天是你自己关的门。柳生怒吼道,是我关的门,我问你是谁开的门,马没有手,它自己会开门逃走吗?小拐抢下他手里的铁管,扔在废旧金属堆里,我怎么可能给马开门?肯定是谁夜里翻墙进来了,谁让你到处吹牛了?你说那马价值三十万,不是给小偷做向导吗?小拐委屈地说,你怎么还瞪着我啊?要是不相信我,你马上去报警!

他回到收购站后院,细细地察看了现场,看了也是白看,大磅秤上留着半截绳子,地上有马蹄印,那印子从泥地上拖曳到大街,最终被大街上的柏油水泥所吞噬,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人看见过那匹白马。

白马在清晨的香椿树街上奔跑,惊动了沿街的菜市,曾经有人想去拖拽马辔头与缰绳,都没成功。那匹马穿行于街市,旁若无人。炸油条的小癞子告诉柳生,白马喜欢火苗,在他的火炉子前停留过至少五分钟,他不知道马的心思,扔了根老油条给它,马不吃油条,跑了。有个卖豌豆苗的女菜贩告诉柳生,白马跑过她的摊位时停了下来,把马脖子伸进了菜筐,豌豆苗很贵,女菜贩不舍得让马吃,拉拽了一下菜筐,马就跑了,女菜贩向柳生夸赞道,你那马懂事啊,比人强,有人买半斤豌豆苗,顺手要抓一大把呢。

柳生找马,找了整整一个上午。相对来说,一匹失踪的马比一个失踪的人要醒目许多,马是向市区方向跑的,他沿途呼喊马的名字,胜利,胜利!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游行示威,但没有人嘲笑他,大家都听说柳生丢了一匹马,那匹马价值三十万。从妇产医院上夜班回来的胖阿姨给他提供了最初的线索,说白马曾经出现在人民街和改革路的十字路口,它在花坛边徘徊,马辔头上不知被谁挂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胖阿姨还说那马很讨人喜欢,路人们只要向它挥动丝巾,粉的也行,红的也行,花的也行,它一律抬起前蹄,不停地给人们作揖。公交车司机老徐说白马就在他的十一路汽车前碎步前行,他按喇叭赶马,那马对不文明的喇叭声似乎有所抵触,故意不给汽车让路,步点悠闲而均匀,司机和乘客只好耐着性子,在马路上慢慢地蜗行,直到十一路抵达春风街的站点,公共汽车与白马才分道扬镳。老徐提供的信息提醒了柳生,春风街离桃树街很近,他一拍脑袋说,我怎么那么笨?胜利认识路的,我知道它去哪儿了!

柳生错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等他寻到桃树街上,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远远的,他看见一辆白色的急救车停在游戏厅的门口,车边挤了一群人,脑袋高低错落,都朝向马戏团的夹弄张望着。他跑过去,听见人们谈论的不是马,而是死亡的方法。两个从游戏厅出来的男孩,一直在高声争论,一个说,是安眠药,三瓶!另一个说,什么安眠药,是割腕,割到了静脉,我看见血了!那个做丝绸生意的小老板也在人群里,他对两个男孩说,吵什么?你们说的都不全面,安眠药他吃了,静脉他也割了,你们以后要是活腻了,记得要像他这么干,要死就死个痛快。

柳生没来得及打听什么,马戏团幽暗的门洞亮了,里面外面响起一片吆喝声,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从门里出来了。他看见瞿鹰的半张脸露出白色的罩单,像一轮苍白的月亮,他头上的马尾散开了,一绺卷发垂在他尖削的额角上,随着担架的颠簸,微微颤动。瞿鹰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气,混杂了一丝甜腥味。柳生注意到担架上有血滴落,血像雨珠一样缓缓地洒下来,一沾地,那些血滴就变黑了。他打了个寒噤,嘴里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声,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怎么回事?活不下去,轻生了么。他退到人群外面,张大嘴呼呼地吐出几口气,说,我操。好死不如赖活,这道理都不懂?

急救车呼啸起来,很快驶离了桃树街。马戏团门口的人群渐次散去。男孩们跑回了游戏厅,卖丝绸的老板站到店门口,用一根火柴剔着牙,他对柳生说,小瞿是有名的驯马师啊,一表人才,以前很风光啊的,很多女孩迷他,等在马戏团门口要签名。柳生说,有什么用?他有名,女孩子才迷他,他混惨了,还有谁理他?老板说,不光是女孩子,很多中央领导省里领导,还有外宾,都跟他合过影。柳生说,合个影有什么屁用?一转脸谁也不认识谁了。那老板说,他以前手头很阔的,买东西都不还价,上个月还在我这儿买了一堆礼品,花了好几千。柳生说,他阔过?阔过李嘉诚了?阔过比尔盖茨了?几千块算什么?上个月有几千块,这个月还不是家破人亡了?那老板将柳生引为知己,不停地点头,这位老板是过来人,说得对,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想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马上关了店门去加州海滩,洗温泉,做按摩,做足疗,来个豪华套餐!老板你去不去加州海滩?我们做伴一起去,可以免一张门票。

柳生的心思在马身上,敷衍几句,便开始打听白马胜利的踪迹。那老板认识白马胜利,说他早晨来开店门,看见胜利站在马戏团门口,浑身都是灰尘,不停地用马嘴拱门。门房龚阿姨被惊动了,出来牵了马,去找瞿鹰,瞿鹰已经叫不醒了。那老板感叹说,胜利是一匹神马呀,它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什么今天回来?是来给瞿鹰送终的!瞿鹰交过那么多女朋友,谁来了?都跑了。只有马来了,还是马好,马比人有情义啊。

马戏团的那扇侧门还开着,白马胜利应该在里面。柳生的一条腿跨过了门槛,另一只脚不知为什么往后缩,僵在门外了。门内是一个人的死亡现场,似乎也是某些人的犯罪现场。他有点怕,又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正扶着门框进退两难,马戏团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他的眼睛一亮,果然是胜利,他看见了他的马。门房龚阿姨牵着马出来了。她肩上斜挎着一个大布包,眼睛里满含泪水,一边走一边低泣。柳生迎上去说,阿姨,你要把胜利带哪儿去?龚阿姨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干了眼泪,牵到肖书记那里去,昨天瞿鹰送走的曙光,前天送走的英雄,今天瞿鹰人就不在了,只好我去送胜利了。柳生说,为什么要送到肖书记那里去?她说,肖书记吩咐的,马是国有资产,不是瞿鹰的私人财产,谁要买胜利,要跟肖书记去谈价钱,谈出了好价钱,我们才拿得到全额工资。柳生一把抢过缰绳,说,胜利已经抵债了,胜利是自己跑回来的,阿姨你忘了吗,胜利是我的了?龚阿姨抬起泪眼打量着柳生,突然扬手在柳生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们这些黑社会,瞿鹰是让你们害死的啊,一条人命都搭给你们了,还不够?还要来抢我们的马?柳生抓紧马缰不松手,阿姨你不要乱说,谁是黑社会?我不过是替朋友要债的,没有这匹马,朋友那边交代不了。龚阿姨说,我不管你的朋友,我不管你是黑社会还是讨债鬼,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人?说,是不是人?柳生被她问得一愣,当然是人,你看不出来吗?龚阿姨激愤地叫起来,是人都有良心,你有良心吗?你有良心就别来跟我抢这匹马,看看那匹马,好好看看,马身上都是血,都是瞿鹰的血啊!

他们争抢着马缰,缰绳松脱了,白马胜利碎步通过马戏团幽暗的夹弄,穿越门框的时候,马头熟练地下俯,就像人那样低了下头,庞大的身躯便顺利地挤出了狭窄的小门。现在,白马胜利站在明亮的光线下了,昂着头,侧身四十五度站立。白马的皮毛显得肮脏不堪,马眼睛依然湿润澄澈,目光如同两颗宝石,闪闪发亮。柳生终于看清楚了,马背与马腹洒满的那些暗红色斑点,其实是血痕。它是一匹白马,不是花斑马。他知道那是瞿鹰的血。柳生从来不怕血,但这次不一样,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他晕血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晕血了。他扶着墙走了几步,找到一个墙角蹲了下来,背对着龚阿姨和白马胜利,干呕了几声。他放弃了他的权利。算了,反正不是我的马。他挥了挥手说,算了,不关我的事,你把马牵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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