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玖章

长乐中学大门口,两个同学,发觉了沪生的新军裤,上来搭腔攀谈。
此刻,淮海路方面,忽然喧哗作乱,三个人奔过去看,是外区学生来淮海路“破四旧”。一群
人从“泰山”文具店方向拥来,经瑞金路,“大方”绸布店,朝西面移动。三个人紧跟不舍,只听前
面有人喊,停下来停下来,不许逃。人群经过“高桥”食品店,市电影局广告牌附近,停了下来,
围拢。沪生钻进去看,一个女人抱头坐地,上面有人剪头发,下面有人剪裤管,普通铁剪刀,
嚓,长波浪鬈发,随便剪下来。女人不响,捂紧头发,头发还是露出来,嚓。下面剪开裤管,准
备扯。下面一剪,两手捂下面,头上就嚓嚓嚓剪头发,连忙抱头,下面一刀剪开,嘶啦一响扯
开。女人哭道,姆妈,救命呀。一个学生说,叫啥,大包头,包屁股裤子,尖头皮鞋,统统剪,裤
脚管,男人规定六寸半,女人六寸,超过就剪。只听外围有人说,小瘪三,真是瞎卵搞,下作。
高中生站起来说,啥人放臭屁,啊,骨头发痒了。几个学生立起来,警惕寻视。大家不响。一个
中年男人谦恭拍手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坚决支持,女人的屁股,已经包出两团肉来,包到
这种程度了,再不剪,像啥样子呢。学生看了看,蹲下去。
中年男人说,扯呀,扯开来,扯大一点。人头攒动,只听嘶啦啦,裤脚管一直扯到大腿以
上。周围人,包括沪生与两个同学,齐声叫好。女人嘤嘤嘤哭,地上几只手,用力扯开另一只裤
脚,嘶啦啦啦,女人哭叫,姆妈呀,阿爸呀。此刻,高中生立起来,拍拍中年男人说,喂,啥单位
的。中年人迟疑。高中生说,叫啥名字,啥成分,讲响一点。中年人低下头笑笑。另一学生,也
起身说,不肯讲对吧,要吃皮带吧。中年人说,讲成分嘛,我算小业主,我。高中生说,瘪三,瞎
卵搞,下作,是啥意思。中年人慌忙摇手说,哪里是我讲的,我一直是拍手呀,一直讲支持,我
一直支持剪四旧,采取行动呀。高中生高声说,小业主,属于剥削阶级,现在靠墙立正,听见
吧。中年人一僵。啪,大腿上吃一记皮带。学生说,快,立直,靠墙立挺。中年人立直。高中生看
了看马路说,有三轮车吧。沪生走到路边,喊了一声。三轮车来了,车板上面,剩了一只女式皮
鞋,鞋头与高跟,已经敲烂,敲断。车夫讲苏北话说,我的妈妈,乖乖龙的咚,今嘎我,已经送
四趟了。大家让开。地上的女人爬起来,一手捂头发,一手捂大腿,爬上车子说,到衡山路。此
刻,沪生一个同学,忽然指定马路对面一个妇女,大叫一声说,喂,停下来。这个妇人回头一
看,吓得一转身,立刻就朝“老大昌”方向狂逃。两个同学大叫,包屁股,停下来,快停下来。沪
生也喊。高中生看了看对面狂奔的妇女,一挥手,大家就狂追过去。现场只剩中年男人,贴紧
上海市电影局墙壁,立直不动。
沪生与两个同学,一直跟到陕西南路口,看够热闹,方才往回走。
沪生说,实在太刺激了。身边同学说,我得到一个秘密情报,有一个香港小姐,一直穿黑
包裤,平常只穿小旗袍,屁股包紧,尤其是穿香油纱小旗袍,浑身发亮,胸部一对大光灯。另一
同学说,这可以采取行动呀。
沪生说,啥。同学说,沪生,去一趟吧。沪生不响。同学说,就凭沪生这条新军裤,现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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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就开过去。沪生说,我有事体,再讲吧。同学说,怕啥呢。沪生说,参加行动,我至少要戴袖
章。同学说,淮海路这批人,有袖章吧,走。沪生迟疑说,算了,再讲好吧。两个同学,拖了沪生
就走,顺瑞金路朝南快走。同学说,这个香港小姐,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沪生说,啥。同
学说,就是“大世界”楼上的流氓茶馆,表面是吃茶,其实是搞腐化,陪吃半杯绿茶红茶,带到隔
壁去开房问,浑身脱光。
沪生不响。同学说,后来,就混到香港,打了两针空气针,居委会同志也讲,这把年纪,胸
部不可能这样挺,这样高。沪生说,是吧。同学说,弄堂里经常有人喊,玻璃杯,打空气针,玻
璃杯,打空气针。香港小姐立刻开窗,朝下面泼龌龊水,追下来打人,骂人。三个人走进瑞金路
一条新式里弄,有几户正在抄家。同学对沪生说,腰板要挺一点,讲定规矩,三个人必须上。三
人走到19号,同学推开后门进去,露天石楼梯,一个女青年走下来说,“方块豆腐干”,做啥。同
学说,叫香港小姐下来,到弄堂里来。女青年惊骇说,叫我姆妈做啥。同学说,接到“红永斗”总
部命令,现在对香港小姐采取行动,先叫出来,快死出来。女青年一呆。
只听楼上玻璃门一响,香港小姐头发蓬乱,一面孔残花败柳,轻声轻气说,啥人呵。
三个人走进二楼,拉开落地玻璃门。香港小姐檀口樱唇,穿一条人造棉咽裙,绣花拖鞋,
拿一把檀香扇,骨牌凳稳坐,房里有香气,壁炉架上,一张年轻时代紧身旗袍照,两靥有媚态。
同学说,香港小姐,我今朝过来,是受“红永斗”。香港小姐打断说,“方块豆腐干”,我已经听到
了,有啥事体。同学说,大橱,五斗橱里,所有女阿飞衣裳,自家主动交出来。香港小姐说,为
啥。同学说,剪刀有吧,当了革命小将的面,自家统统剪光。香港小姐说,全部剪光,叫我赤
膊,我不答应。同学说,这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抄家。香港小姐面孔变色说,哼,我年轻时
代,“红头阿三”,红眉毛绿眼睛,见得多了,敲竹杠的小瘪三,“小热昏”,唱“小堂名”,白粉鬼,
连裆模子,我样样可以对煞,我怕啥人,我犯啥法。同学一推沪生说,放屁,下作女人,生出来
就是犯法,今朝必须交代,做过啥下作事体,自己兜出来。香港小姐说,我为啥要讲,我怕啥难
为情,我不是反革命。同学说,好,不肯是吧。香港小姐说,衣裳,是我摸钞票做的,不是偷来,
抢来,为啥要剪。同学说,放狗臭屁,弄堂口的流氓裁缝手里,皮尺量上量下,摸上摸下,扭扭
捏捏,嘻嘻哈哈,做了多少件,讲。
香港小姐不响。同学说,流氓裁缝,已经押进去了,缝纫机电熨斗,全部充公,晓得吧。香
港小姐不响。同学说,不肯是吧,沪生,去开大橱。香港小姐一呆,忽然眼睛睁圆,上来一把掐
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说,小赤佬,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
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洋装瘪三,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今朝我掐
煞这只小赤佬,小瘪三。同学两手乱抖,面色发白,沪生与另一同学,急忙来拖。女青年狂奔进
来,发急说,姆妈呀,快点放开呀,放开呀,放开来呀,要出大事体了呀。香港小姐一松,同学
退后几步,大透气,摸摸头颈。静场。同学笑了笑,拎起旁边一只红木鸭蛋凳,忽然发力,掼到
玻璃门上,哐啷啷啷一连声巨响,玻璃格子断了三根。同学脚踏碎玻璃,冲到门外,对弄堂里
大叫,快来人呀,19号有人破坏“文化大革命”了,大家快来采取革命行动呀,活捉“大世界”女
流氓呀。
附近几户抄家队伍,前门后门,摆了长凳矮凳,坐了一排男女工人师傅,中饭吃得早,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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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闲散无聊,听到喊叫,男工全部跑上19号二楼,同学介绍了情况,拖了沪生下去。房间里立
刻吵翻天,后来完全静了,随后,有人伸头出来,喊几个女工上楼,男工全部下来。过了一歇,
两个背带裤女工,拖了香港小姐下来,推到弄堂当中立好,脚一歪,工作皮鞋就踢上去,香港
小姐披头散发,上身一件高领湖绉镶滚边小旗袍,因为太紧,侧面到腰眼,大腿两面开衩,已
经裂开,胸口盘纽,几只扣不拢。
旗袍里,一条六十四支薄咔叽黑包裤,当时女裤是旁纽,旗袍衩裂到腰眼,裤纽只纽了一
扣,露出一团肉。脚上笔笔尖一双跳舞皮鞋,头颈里,挂十几双玻璃丝袜。弄堂里,人越围越
多,楼上有几只紧身褡,奶罩飞下来,有人撩起来,挂到香港小姐头上,又滑下来。正是中午,
马路附近吃猪油菜饭,吃面条的客人,也端了碗来看。工人师傅拎过一块牌子,空气里一股墨
臭,上面写,黄金荣姘头,下作女流氓董丹桂。挂到香港小姐头颈里。工人师傅说,“大世界”搞
过三趟大扫除,最后一趟,扫出一万三千只蟑螂,这次是第四趟,捉出这只女流氓。大家拍手。
太阳毒晒,一群人让开,女青年低头出来,手拿一把剪刀,交到沪生手里,退下去。沪生蹲下
来,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了一刀,一扯,裤子裂开一点,同学抢过来,用力朝上
一扯,全部扯上去,撕开,再剪,再扯,大腿上荡几条破布,旁边两只奶罩,同学也剪了几刀。
大家热烈拍手。一个师傅拉过沪生说,先让大家认真批斗吧,三位革命小将,请到4号里,吃一
点便饭。沪生跟同学,走到正抄家的4号后门,黄鱼车里,摆了单位食堂的搪瓷饭菜碗,红烧大
排,炒长豇豆,咸肉冬瓜汤。三个人端了搪瓷碗就吃。沪生对同学说,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啥叫
真正的对开,当面对杀,一般人挡不牢。同学不响。沪生说,“方块豆腐干”,厉害的。同学不响。
沪生说,我要是打头冲进去,肯定是要逃的。同学不响。周围冷清,人人到前弄堂看热闹,一阵
阵起哄声音传过来。同学放下筷子说,其实,我已经闷了好几年了,最受不了有人骂我穷瘪
三,“我不禁要问”了,人人是平等的,这只死女人,过去骂我,也就算了,到现在还敢骂,我不
掼这只凳子,算男人吧。
七月流火,复兴中路“上海”电影院,放映《攻克柏林》,学生票五分。每个椅背后,插一柄竹
骨纸扇,看一场电影,阿宝扇了一场。电影即将结束,柏林一片废墟,苏联红旗飘扬,场子大灯
未亮,周围已经翻坐垫,到处飞扇子,前排观众,扇子直接朝楼下飞。爆炸之中的柏林城,漫天
飞舞碎片。场内广播喇叭响了,最高指示,增产节约,爱护国家财产,啥人掼扇子,不许掼扇
子,听见吧,不许掼。扇子继续飞。红旗飘扬,三大方面军从柏林东南北三个方向会师。阿宝立
起来,走出电影院。梧桐荫凉,四面恢复安静,蝉声一片,随便去看,沿马路弄堂,已经有不少
学生,工人出入,形势发展极快,淮海路“ 万兴”食品店橱窗,开始展览“抄家食品”,整箱意大利
矿泉水,洋酒,香槟,上面挂有蜘蛛网,落满历史灰尘,大堆的罐头,黑鱼子酱,火腿,沙丁鱼,
火鸡,甚至青豆,俄式酸黄瓜,意大利橄榄,部分已是“胖听”,商标脱落,渗出锈迹,背景是白
纸大红字,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附近废品回收站,尤其淮海路24
路车站旁的一家,堆满中西文杂志,画报,甚至拆散零秤的铜床,杂乱无章,阳光下,确实刺
眼。阿宝慢慢走到思南路,锣鼓声此伏彼起,敲敲停停。这一带,抄家队伍更多,不少房门口,
聚拢一群一群陌生人。祖父房子三楼窗口,有一只笨重红木五斗橱,逐渐吊下来,厂里派来起
重师傅,带了滚动葫芦,缆绳,帆布,卡车跳板。两部黄鱼车,负责送饭,车上插红旗,摆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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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桶,馒头蒸笼,搪瓷碗。工人日夜把守,已经三天了。
阿宝走到大门口,女工说,又来做啥。阿宝说,我看婊婊。男工说,过来。阿宝走近,让男
工浑身上下摸一遍,然后进花园,眼前看到了电影里的柏林,冬青,瓜子黄杨,包括桂花,全部
掘倒,青砖甬道挖开,每块砖敲碎,以防夹藏。小间门口,一堆七歪八倒的陈年绍兴酒瓮,封口
黄泥敲碎,酒流遍地,香气扑鼻。大厅里空空荡荡,地毯已卷起竖好,壁炉及部分地板,周围踢
脚线,俱已撬开,所有的窗台,窗帘盒撬开。三只单人沙发,四脚朝天,托底布拆穿,弹簧像肚
肠一样拖出。一个工人师傅,手拿榔头铁钎,正从地下室钻出来,尘灰满面,肩胛上全部是石
灰,根本不看阿宝,直接跑上二楼。厅里其他陈设,苏联电视机,两对柚木茶几,黄铜落地灯,
带唱片落地收音机,一对硬木玻璃橱,古董橱,四脚梅花小台等等,已经消失,据说当天就运
到淮海路国营旧货店,立刻处理了。
饭厅门口,堆有几箱落满灰尘的罐头,包括油咖喱罐头,葡萄牙鲲鱼酱(Anchovy sauc
e),番茄沙司,精制马尼拉雪茄,数十瓶洋酒。阿宝走近餐厅门,内里拥挤不堪,大餐橱,餐椅,
茶几已搬走,五六个工人,集中清理高叠的一堆箱笼。有个中年人,身穿及膝的蓝布工作衣,
一个工人说,老法师,这叫啥。中年人看看讲,这是“落珠”,就是银盘子。工人说,懂经。中年人
讲,古董店,估衣店,银行银楼的名堂,全厂只有本人,算是学过几年生意,吃过几年萝卜干
饭。工人说,见多识广。中年人低声说,“ 隆鑫”三厂,资方大老板,不得了,徐汇区的洋房里,翻
出一瓶法国三色酒,五十年以上的名酿,我也是第一趟见识,酒瓶内部,一分三的玻璃隔断,
直到瓶口,同样三等分,分别装了红,白,蓝三种酒,可以分别倒,也可以混吃。工人讲,味道
呢。中年人讲,香煞人。此刻,工人开始低头写,中年人唱名说,德国“ Legends”老式落地保险
箱,基本已经清点,剩下来是,英国金镑,就是小金洋,每块重计,贰钱贰分伍厘,算赤标金,
壹仟零肆拾捌块。东洋,啥,就是日本小金洋,重计贰钱陆分伍,叁佰柒拾贰块。法国金洋钿,
就写金法郎,每只分量多少,壹钱柒分伍厘,共总是壹千块整。德国金洋,也就是金马克,重计
壹钱陆分伍,肆佰壹拾块,写好了吧,箱子数目,共总肆拾壹件,三楼箱子问,樟木箱,肆对,
计捌件,此地,中式牛皮箱,肆大肆小,计捌件,其他西式皮箱,大小多少,一二三四,一共先
写廿叁件,写了吧,好,藤箱肆对,包角铁皮箱子,壹对,其中要写明白,计有柒箱,目前已经
出空。阿宝看看靠墙的大菜台,堆了一批晦暗银器,起码两套银台面,每一套,十副大小银汤
盏,碗筷调羹。老法师与工人转过来,继续登记唱名,“金不离”,“银不离”,就是金银别针,大小
廿叁只。银子“条脱”,就是镯头,就写银手镯,大小捌只。“横云”,俗名银簪子,两包,计壹拾肆
只。“落珠”,就是银盘,拾寸,拾肆寸,各半打,壹拾贰只。银鸳鸯“错落”,就是银酒壶,肆把。
银茶壶,俗名“吞口”,也叫“偏提”,叁把。银咖啡壶两把。银冰筒,壹件,银瓶大小两对,银
七宝莲花塔,两座。接下来登记杂器,银弥勒佛壹座,银观音菩萨,壹座,银凤凰摆件壹对,银
镶宝枝花摆件,壹对,银香炉,香炉也叫“ 宝鸭”,是写壹对,西式银烛台壹对,银中式蜡签,高
低各两对,银灯,俗口是“聚虬高”,壹座,银子鸦片灯,壹件,银子小痰盂,壹对,银框手拿镜,
叁面,银柄手梳,大小肆把。银嵌宝首饰盒子,陆件。
银盾,就是铭牌寿礼,先写叁件。阿宝转过面孑L,看到大部分金器珠宝,垫了一大块印度
丝巾,摊于靠窗的方台上,无人照看,花园里一只苍蝇,飞到一对金钏上,飞到一叠四十几
根“大黄鱼”上,苍蝇发金光,停落一只翠扳指,苍蝇发绿光,左面角落,乱七八糟一堆书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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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旁边是各种瓶,梅瓶,绶带瓶,粉彩瓷盖坛,水晶瓶,车料酒具。
阿宝正是发呆,耳朵让人拎紧,一痛。一个工人说,做啥。阿宝说,啊。工人说,看啥。阿宝
不响。饭厅里,另一个老工人走过来,讲苏北话说,这个,是皋兰路的孙子。老工人摸一遍阿宝
两腋,裤裆,阿宝一让。工人说,不许犟,鞋子脱下来。阿宝脱了鞋子。老工人抽出鞋垫,一一
捏过,仔细捏一遍阿宝的裤腰,衬衫后领。阿宝一声不响。工人问,进来做啥。阿宝说,看婊
婊。工人说,以前做了民办小学老师,后来调到区里,做办事员,有问题吧。阿宝不响。工人
说,这次全部要抄。
阿宝不响。老工人说,皋兰路啦块,抄过了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态度要明白,懂吧,
坚决跟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揭发问题,听见吧。阿宝点点头。工人说,到楼上小房间,看五分钟
了就下来。阿宝答应,走上楼梯,踏脚板全部撬松,二楼朝南一大间,打了地铺,叔伯两家九个
人,坐到席子上,低头不响。只是祖父,头颈挂了一块牌子,跪到墙角里,阿宝立刻冲进房间,
拖祖父起来。门口工人说,做啥。祖父不动说,不要紧,不要紧。工人拎了阿宝的衣裳,拉出
来,拖到小房间里,婊婊披头散发,也是独跪地板,面前摊开一只小皮箱,里面是一套国民党
军装,一张白纸,写毛笔大字,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国民代表大会选民证?柳德文?阿宝
说,婊婊。婊婊一动不动。阿宝说,柳德文是啥人。婊婊哭说,讲过十几遍了,是姑父朋友的箱
子,1950年去香港前,寄放的小提箱,啥晓得,里面有一套军装,一张选民证。女工说,还想
赖。婊婊说,私人箱子,我不可以看的。女工说,娘的臭皮,垃圾货,死女人,柳德文到底是啥
人,讲,今朝想不出来,讲不出来,就不许起来,臭皮。
阿宝回到大门口,听凭男工一顿乱摸,慢慢走回去。思南路房子全部变样,祖父婊婊低头
落跪,阿宝莫名想到一部电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红烛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头戴铜盆
帽,一身本白亚麻布洋装,不卑不亢,奉送银洋大礼,老爷少爷,讲讲谈谈,情景绝配,但接下
来,洪常青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双手,翻箱逃命,落汤鸡一只,情节表演,称得
上“哀盛顽艳”,但阿宝感到一种不堪。思南路抄家结束,这批人,可能再来皋兰路,爸爸单位,
已经来人抄过,母亲单位,也预备来抄,楼下蓓蒂的父母,已关起来,房间抄了两次。阿婆与蓓
蒂一声不响,房里乱七八糟,钢琴随时可能拖走。记得昨天:绍兴阿婆轻声讲,阿宝,快点逃
吧,天不会坍的。阿宝说,逃到哪里去。蓓蒂坐于琴凳不动,满地杂物垃圾。蓓蒂说,淑婉姐
姐,准备逃到杨浦区高郎桥,躲到马头房间里,我也想逃。阿宝说,淑婉家,抄了两趟了,全家
已经搬进了楼下汽车间,不可能逃了。蓓蒂说,可能的。阿宝笑说,马头敢收留资产阶级,根本
不可能,家庭舞会的案子,也已经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说,要么,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绍兴
去。阿宝说,钢琴呢,钢琴有四只脚,走不动。蓓蒂说,马头讲了,以后钢琴,不管是高背琴低
背琴,还是三角钢琴,肯定取消了,中国有笛子,胡琴,锣鼓家生,平时弹一弹山东柳琴,敲一
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够了,满足了。阿宝不响。阿婆
说,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已经堆成山了。
蓓蒂说,如果有人来拖钢琴,马头讲了,完全可以摆平的。阿宝不响。
蓓蒂说,马头一点也不怕。阿宝说,工人阶级,当然了。蓓蒂说,马头跟了同学,到徐汇
区,抄了好几间洋房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讲,看人不顺眼,现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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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马头不一样。蓓蒂说,马头讲了,算一算,两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无产阶级,其实,内部
一直也是打来打去,头破血流,互相不买账,无产阶级,互相也要斗,不讲别的阶级了。阿宝
说,不许乱讲。蓓蒂不响。此刻,阿宝慢慢走到皋兰路口,远远看见蓓蒂与马头,迎面走来。蓓
蒂一扫愁容,白衬衫,蓝布裙子,清爽好看。马头神态轻松。蓓蒂看看马头,犹豫不决说,我
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马头说,蓓蒂,我已经讲过了,先到淮海路万兴,去吃冷饮。蓓
蒂无语,低头弄裙子,最后,跟了马头走了。
夜风穿过老虎窗,传来依稀锣鼓声。小毛娘说,这次海德的轮船,停靠大达码头,银凤抱
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说,领袖一声号令,轮船公司的领导,马上就咽醒了,夹紧
狗尾巴,连忙回来了。小毛娘说,吃酒当中,不要议论领袖,吃了再讲。小毛爸爸不响。夜里十
点多,后门一响,银凤回来了,也听见海德上楼,银凤说,轻一点。钥匙开门声音,地板缝亮出
十几条光线,放行李的声音,小囡嗯嗯几声,像立刻压到银风胸口。小毛担心囡囡忽然大哭,
但囡囡不响。塞塞率率,海德的喉音嗡嗡嗡传上来。倒水,揩面,搬东搬西。后来是拖鞋落到地
板上,银风说,轻点呀,急点啥啦,手脚重是重睐。后来银凤说,关灯呀。
地板一黑。平时,银凤换衣裳,漶浴,必定关灯。白天拉了窗帘,房间变暗,即使楼上有人
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发亮,声音模糊起来,隐约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开裂声,浑浊难
辨。底楼理发店,二楼爷叔房间,早已寂静。24路末班电车经过,小辫子擦过电线,吵啦啦啦,
后来银凤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咙。一部黄鱼车经过弄堂,车里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响过
去,一切全部停止,万籁俱寂。小毛迷糊入梦。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双手相握,立于五斗橱前面做功课。小毛爸爸准备上班。小毛娘抬
头看一眼领袖像,也预备上班。小毛爸爸说,厂里新贴不少语录对联。小毛娘说,我厂里也有,
搞宣传的几只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说,对联右面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左面,
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小毛娘说,再讲一遍。小毛爸爸讲一遍。小毛娘说,对联左面,明显少了
一个字。小毛爸爸说,啥字。小毛娘说,应该是去争取胜利。领袖真言,五个字,不可以漏一
个,是啥人贴的,小毛爸爸说,是我。小毛娘说,啊呀呀呀,别人发觉,这就麻烦了。小毛爸爸
不响。小毛娘说,这是闯穷祸的大事体,唉,文人的事体,工人轧进去做啥。小毛爸爸不响,闷
了头,连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钢钟饭盒,回过头对小毛说,快起来,学堂里停课,也要起来,
唉,我样样事体要穷操心。小毛说,我起来了。父母急急下楼。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
底楼。银凤买了菜,由前门进来。此时二楼爷叔也下楼,看了看银凤。海德也下楼,朝小毛笑。
小毛说,阿哥回来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贴近小毛的牙刷,挤出一条说,日本牙膏,试试看。
两个人刷牙齿,揩面。海德说,有空来坐坐。小毛说,好呀。
这天一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做了夜班回来,仍旧有精神。苏州河边,建国清出
一块地方,摆两副石锁,一副石担。师父说,拳头硬点了吧。小毛说,还可以。师父介绍说,牛
瘦角不瘦,这是荣根,这是小毛。荣根点点头,指石锁说,赞。小毛说,啥地方弄来的。师父说,
厂里做了模子,此地浇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担,两百斤多一点,石锁,一副三十斤,一
副四十二斤。荣根说,练得顺了,拳头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马。小毛一拎石锁。师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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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弄,容易伤手筋。
荣根说,师父掼一次,让我徒弟看看。拳头师父吐了烟屁股,脚底一踏,拿起一对小石锁,
马步开裆,锁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抡,超过头顶,手腕一转,十指一松,一放,一对小石锁,各
自腾空旋转,坠落阶段,双手随势接住,再抡,再是一送,手腕不转,松了手,一对小石锁,平
面上升,齐齐腾空,乘了落势,两手一搭,拎紧,落地放平。拳头师父说,年纪大了,长远不弄,
手生了。建国说,赞。荣根说,我来一记。荣根是单手掼锁式,单只小石锁腾空,自由下落之
时,抬起臂膊来接,贴了锁,随势落下来,锁像是落于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顿,手腕一翻,敏捷
握紧锁柄,再抛,再转,再停,再接,再掼,煞是好看。师父说,好,我记得当时,只教了一次,车
间还扣我奖金,想不到,荣根记得牢。荣根说,师父带进门,练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师
父说,建国听到吧,样样要自觉,要上心。建国说,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较硬扎,可以先练。师
父对荣根说,我这两个小朋友,年纪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学堂里,天天让别人欺负。荣根说,
欺负我的师弟,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翻天了。小毛不响。荣根说,以后,让我来摆平,班级里有
啥事体,全部告诉我。小毛说,谢谢师兄。师徒四人边谈边练。旁边是河堤,苏州河到此,折转
几个河湾,往来驳船鸣笛,此起彼伏,南风里,隐约是长寿路一带的喇叭广播,普通话教唱歌,
大家现在一起唱。预备,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
是好。唱。无,产,阶……忽然有人拍手说,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个人回头,
一个女工,坐于脚踏车上,脚抵街沿石,三十出头年纪,大眼睛,嘴唇丰满,河风吹乱短发,人
造棉短袖蓝衬衫,工装裤。来人是女工金妹,拳头师父原来的徒弟,后调周家桥纺机厂,结婚
三个月,男人工伤过世。
金妹停稳车子,揩汗说,长远不过来了。师父说,上啥班头。金妹说,今朝休息,师父,一
定是夜班做出。师父说,算得准的。小毛招呼说,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师父说,这是我徒
弟荣根,还有建国。金妹点点头说,麻烦几位阿弟,车子后面,有一只拎包,帮阿姐搬下来。小
毛与建国,荣根上前,松开了车架后一只帆布包,重得吓人,解开一看,两副铁哑铃。师父说,
不错。金妹说,难为情,拖了一年了,厂里做私生活,总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去做。师父照准金
妹滚圆的屁股,捏了一把说,偷偷摸摸,难听吧。金妹一推说,做啥啦,师娘上班了对吧。师父
不响。
建国与荣根欣赏哑铃。金妹说,标准哑铃,应该是翻砂,我做刨床,刨一对方便。师父说,
生铁松软,钨钢刀头吃上去,豆腐一样。金妹说,只是方料难弄,要等机会,要碰巧,还要等金
工间里,我单独加班。小毛看看哑铃,球型六角,边棱分明。金妹说,容易锈,荣根记得,弄一
点红漆黑漆,漆几趟可以了。师父说,金妹真帮我,其实,我是随便讲的。金妹说,师父关照的
事体,我样样记牢。大家回到师父房间。师父说,先吃杯冷开水,今朝,多坐一歇。金妹点点
头,碰一碰师父的臂膊说,穷练肌肉做啥。师父说,运动开始了,形势自由了,练身体的人,就
多了。讲到此地,师父朝小毛等人一眨眼睛。建国荣根,拉起小毛说,阿姐先坐,我走了。金妹
面对师父一扭身体说,为啥拉我呀,当阿弟的面,难看吧,我也走了。但金妹不动。师父朝大家
点点头,三个人出来。荣根去浜北的东新村棚户,建国去曹家渡,互道再会。
小毛回进弄堂,见王师傅捆扎一个烫发罩。小毛说,电热丝又坏了。王师傅说,破四旧懂
吧,不许烫头发了。小毛说,赞,最好理发店打烊。王师傅说,真关了门,没得命了,我跑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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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噎饭。小毛笑笑。走上二楼,银凤房门敞开,台面是三菜一汤。银凤说,小毛,一道吃。小毛
摇手。海德立起来说,来呀,客气啥。小毛进去,骨牌凳上勉强坐好,海德倒了半杯“上海牌”啤
酒,银凤拎过瓶子说,小毛不可以吃。海德说,半杯嘛。小毛接过。海德说,我一出海,就是大
半年,多亏邻里照应。
小毛说,是我娘,不是我。银凤说,以前帮姐姐买电影票,忘记了。海德说,我天天海上
漂,脑子是空的。小毛说,姐姐每一趟吃饭,就多摆一副碗筷,等阿哥回来。银凤红了面孔说,
哪里有这种事体。小毛不响。海德一捏银凤的手背说,老婆一直是想我的,对吧。银凤说,一定
是小毛偷看。小毛说,经过门口,就看见了。海德说,做老婆,要大大方方,东想西想,怕啥呢。
银凤低鬟不响。海德说,家主婆想老公,是应该的。
银凤不响。海德说,我真不准备吃这口海员饭了,“文化大革命”,最好搞得再大一点,搞到
轮船全部停班,码头停工,就好了。银凤说,又乱讲了,可能吧。海德说,轮船抛锚,我改坐写
字间,可以每夜抱老婆。银凤指指隔壁爷叔方位说,嘘。海德说,又怕了,样样要怕,胆子真
小。银凤面孔泛红说,瞎讲。海德看看银凤说,总归心事重重一副样子,担心啥呢,工人阶级,
已经领导一切了,开心一点。银凤说,瞎讲了,我哪里不开心,哪里有心事。海德说,总归皱眉
头,闷声不响,想心思。银凤拍一记海德。小毛说,阿哥一出海,姐姐就担心。海德不响。银凤
吃了几口啤酒,胸口见红。小毛说,海里,总有开心事体吧。海德说,甲板上蹲了几只猢狲,有
啥甜头可以嗒呢,只有苦头,吃风吃浪,单讲日本内海,流速八节,濑底岛海峡,明石,关门海
峡,如果是旧船,进港就算是全速,也开不动。小毛说,我有个朋友,一直做船模。海德说,远
洋货轮,我是权威。小毛说,将来,我可以做海员吧。银凤说,瞎讲八讲。海德说,做男人,这等
于坐牢监,半年,一年一判,有啥意思呢,回到上海,天天弄得老婆出汗,腰酸背痛。银凤说,
十三。海德说,我是唉声叹气,真无啥可以讲了,人坐到甲板上,眼前就是水,就这几个男人,
吃老酒,吵吵闹闹,要么想女人,想老婆。银凤说,哼。海德说,比吃官司好一点,我的床头边,
允许贴老婆照片。银凤说,不许再讲了,我不答应的。海德说,男人想女人,我正常吧。银凤
说,不要讲了。海德说,人人贴女人照片,单身汉,贴明星照,以前喜欢贴谢芳,最近是《女跳水
队员》剧照。银凤说,这部电影没看过。海德说,里面全部是穿游泳衣的女人,可以看看胸部,
大腿。小毛不响。海德说,外国画报,大腿照片最多了,但政委要检查。小毛说,解放前旧画
报,最近废品回收站不少。海德说,外面有的是,日本,泰国,西德,荷兰,垃圾堆里,赤膊赤屁
股的女人画报,要多少有多少,政委经常搜查,翻出一本,就写检讨。银凤说,是应该查,男人
的思想,太下作了。海德笑笑说,其实呢,政委没收了画报,关紧房门,自家去闷看,难道政委
的裤裆里,是一根胡萝卜,还是红肠。银凤说,停,不许讲了。海德说,我是已婚,我可以贴老
婆照片,政委无啥好讲。
银凤说,不要讲了。海德说,小毛评评看,我预备让银凤,拍一到两张照片,带到船上,让
我看看,养养眼睛,这应该吧,银凤不肯。银凤说,到照相馆里拍,我为啥不肯。海德说,好了
好了,不讲了。银凤看看隔壁,轻声说,小毛来评评看,海德想请一个下作同事来,专门拍我横
到眠床上的样子,冲印放大。小毛不响。海德说,我不懂照相机,请同事来帮忙,又不登报纸,
不可以呀。小毛说,姐姐为啥不拍,大自鸣钟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也不及姐姐。银凤看看板壁,
压低声音说,小毛真老实,海德是要我赤膊,戴了奶罩,赤两条大腿,只穿三角裤,枕头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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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出骚样子来,下作吧,太下作了,我可以拍吧。小毛不响。海德摇手说,既然不答应,就不要
多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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