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让筷子竖起来么?
在黍秫秆结成的锅排上,找当年小麦磨成的白面,用细箩均匀地筛上一层,而后,仅凭着意念(不用手),让筷子在锅排上竖起来,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你信么?
我不信,你也不会信。可在平原的乡村,就有人信。是真信。
据传,这位能让筷子竖起来的人,是“梁仙儿”,也就是如今住在镇上福利院的五叔、梁五方。他就能让筷子直直地竖起来,在锅排上走。经人们口口相传,如今他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阴阳先生”了。
又传,他是在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早上,一觉醒来,开了“天眼”了。
古人云:穷扒门,富起坟。
这一年阳历的八月十八日,为阴历羊月羊日(按八字推算,木为田宅,羊为木库),这是一个适于迁坟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无梁村的老辈人专门请“梁仙儿”给看的,就连主家儿,已是城里人的蔡总蔡思凡,也默认了这个日子。
蔡思凡如此兴师动众地给老姑父迁坟,是有特殊原因的。
三天前,她老娘吴玉花过世了。吴玉花原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腿疼。蔡思凡把她接到城里治了一些日子,就回来了。村里人说,如今她一个人住一大宅子,三层的,常常站在阳台的高处,拄一根拐棍,望望远处什么的,挺美气。忽然有一天,老二闺女来看她,她说:拉我去地里转转。老二蔡苇秀就拉着她在地里转了一圈儿,可她走一路叹了一路……走着走着,她说:河呢?苇秀说:妈,你迷了吧?哪儿还有河?她又叹了一声,指指:西边。去西边看看。到了西坡。拐过春才的豆腐坊,绕过一块玉米田,就到了姑爷坟了。她伸手一指,说:我眼花,那是你爸的坟么?蔡苇秀说:嗯。她说:不对吧。不是这儿吧?忒靠边了。苇秀说:就是这儿。前两年修路,冲了。她“噢”了一声,说:回头给香说说,换个地儿,太靠边了。蔡苇秀虽然是蔡家老二,可现在蔡家主事的是老三蔡思凡。往下,她又说了一句很要紧的话:给香说,我走的时候,找块好地儿,跟你爸葬一块吧。
蔡苇秀愣了一下,问:你是说,合葬?因吴玉花过去多次说过,活着成天吵,死也不跟他死一块。现在,吴玉花突然改口了。吴玉花说:吵了一辈子架,不吵,我落(寂寞)得慌。说完这些话,又过了三天,吴玉花下世了。
有了母亲吴玉花留下的这句话,蔡总蔡思凡才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蔡苇香自改了名字后,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执意往外走的,是要过另一种日子的。可她毕竟是从“脚屋”出来的,再加上她早年的那些事,在村里名声不太好。这也罢了,可还有一种更可怕的传言,说她为了钱,把她爹的人头种成花给卖了。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虽然她现在有钱了,也已改了名字,是蔡思凡、蔡总了,可口口相传,那叫口碑。这年头,有了些钱,就在乎名誉了。要想洗去那些沾在身上的传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她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呢。于是,趁着迁坟、合葬的机会,她决定好好操办一下,让村里人看看!
蔡思凡回村后,先是指挥着,让板材公司的卡车从县城拉来了一车冰块,摆在吴玉花的灵床四周,请了四班响器吹着,停灵七日。而后广发丧帖,凡本村、本族在外的人,全都要发到。至于回不回,就看心意了。
对我,蔡思凡不光让人送了丧帖,还专门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丢哥,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回来,我等着你给我平反呢。
如今的梁五方,虽年事已高,却名声在外,被人尊称为“梁仙儿”。“梁仙儿”是蔡思凡专程坐着轿车去镇上的福利院请回来的。现如今,“梁仙儿”不好请了,得排队。可别人也许请不动,她给院长一说(福利院是她出了钱的),就把五叔梁五方给接回来了。
请梁仙儿回村,是让他给看茔地的。蔡思凡说:五叔,当年我爸待你如何?梁仙儿塌着眼皮,说:不薄。她说:我待你如何?梁仙儿塌着眼皮,说:不薄。蔡思凡说:钱你随便要。给我爸我妈看块好茔地。梁仙儿仍是塌蒙着眼皮说:老蔡的事,不说钱。
于是,梁仙儿抱着个罗盘,由蔡思凡陪着,不时还让人搀扶着,从东到西,而后又从南到北,一路看去……看来看去,最后在北边找到了一块茔地。那是块裂礓地,不长庄稼。梁仙儿说:我看,就这儿吧。蔡思凡说:好么?梁仙儿说:好。这叫乾巽向,也就是东南西北向。蔡思凡还有些疑惑,义问:这地儿,真好假好?梁仙儿往后一指,说:我不哄你,真好。北边,那叫向阳坡。南边,你还记得么,那就是早年的望月潭。望月潭虽然干了,填住了,但地下有阴河。蔡思凡仍不放心,直问:你给我说说,好在哪儿?梁仙儿说:发闺女。
蔡思凡看着梁仙儿说:五叔,你不记恨我了?梁五方说:早年,你五叔还在难处,道行浅,骗你俩小钱儿。五叔有愧,恨你干啥?蔡思凡想了想,说:就这儿吧。
看好了茔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带着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来,这盆汗血石榴一直带在我的身边,也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近乡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为,所谓家乡,只是一种方言,一种声音,一种态度,是你躲不开、扔不掉的一种牵扯,或者说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负担。可是,当我越走越远,当岁月开始长毛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是唯一能托住我的东西。
这次回来,我几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无梁村么?往北,是一荡热土。往南,仍是一坡热土。往西靠着路,是荡荡的烟尘。往东,是一片窑场,也还是有几棵老树的,歪着,孤。是呀,村子里贴着瓷片的楼房一座座盖起来了,有两层,有三层,还有四层的。也仍有几窝旧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涩地、散乱地隐在贴了白瓷片楼房的后边。可一望无际的苇荡不见了,几十亩大的深不见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西是新建没几年的板材加工厂,到处是嗞啦啦的电锯声:村东是砖窑厂,不停地响着“哐哐哐哐”的机器切坯声。昔日的场院里,晒着剥成一层层筒皮状的雪白树身:村里的树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了。
狗呢,连狗都不咬了。
是的,村街上空没有了蒸腾的烟霞,没有了雾蒙蒙的湿气,没有了可以拽住日头的老牛的长哞……村里连吃水的井也没有了,干了。过去,村里一共有三口水井,村东一口,砖砌的,叫东砖井。村西一口,叫西砖井。村中一口,青石板砌的,叫槐井。现在一口也没有了。据说,家家户户原都打了“压井”(通下去一根塑料管子)压水吃,可现在井里的水不能吃了,嗞嗞辣辣的,有股什么邪味,也查不出原因,如今还得跑到远处的机井里去拉水吃。这一次,蔡思凡为办丧事,专门让人从城里拉来一车矿泉水。
在村街里,走了一趟后,我身上已沾满了“眼睛”。那是各种各样的目光。走在村街里的人,一个个都眼生,我也认不得几个了。在我的家乡,在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里,我看到的,却大多是生脸。是的,在家乡,我是绝不敢装“大尾巴狼”的。后来,当那些老太太说要凑钱立碑的时候,我不敢说我包下来。我不敢提钱,那样的话,就扫了很多婶子的脸面。我只是在心里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我至今仍记着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话:给丢捎个信儿,我想听听国家的声音(他只是要我给他买一台小收音机)。我对不起老姑父,我没有办到。我欠村里人也很多……可我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还?
我是准备好让人骂的。假如那些婶子大娘们见了我就骂,指着鼻子骂,我心里会好受些。让我心痛的是,一些婶子大娘见了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把头扭过去,装着没看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是啊,你不帮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过。
在村里,我听说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板材厂上班,就专门去了一趟。板材厂门口不光有保安,还拴着两只狼狗;一个有半里长的大院子里堆满了扒光了身子的树,树一垛垛地堆放着,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它们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后来,工人下班时,我拦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话,可结果仍然很失望。国胜家的儿媳妇说:在这鳖孙板材厂,成天三班倒,没明没夜的,人都活颠倒了。我啥也不知道。保祥家儿媳妇说:这你得去问蔡总,蔡总让咋说咋说。海林家’儿媳妇说:我才嫁来两年,只要给钱,叫我干啥我干啥。水桥家儿媳妇说:现在的人,不狠能挣钱么?麦勤家女儿说: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管他谁谁呢。倒是兔子家儿媳妇嘴快,说:反正给了一百块钱,俺啥都不知道,也说不清。啥头不头的,人都死了,还问这干啥?
是呀,事已过去了,你还问什么?我又在村里走了一遍,听到的话却都是藏头露尾、暧暖昧昧的。那话语中,好像有对蔡思凡的不满,也好像什么也没说。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吴玉花也已下世了,还说什么呢?
夕阳西下,我曾独自一人走在田野里。从一条沟里走上来,四周寂无人声,脚下荒着,草也稀了。不远处,在玉米田边上,我看见一个小伙独自一人在田野里刨一棵桐树。令我惊讶的是,他一边刨坑一边还打着手机,他对着手机大声说:有啊,有。你说要啥吧?要飞机么?波音737,你要几架?我几乎笑出声来。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经商的眼光打量着他,心想这世界真是变了呀!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岁月,才把他锻造成这样一个小骗子?不敢想……
后来,我在村人的指点下,去了“姑爷坟”。老姑父不姓吴,所以并没有埋在吴家坟里。在无梁,也只有无梁村,有一个专门埋女婿的坟地,那叫“姑爷坟”。老姑父就埋在姑爷坟里。老姑父要迁坟了,我还没来祭拜过。于是,在老姑父的坟前,我摆上了准备好的鲜花和烟酒,而后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蔡思凡是着意要为自己正名的。
所以,迁坟的每一道程序都按当地风俗,一丝不苟。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货。这次迁坟,蔡思凡专门花重金买来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树是用大卡车拉回来的。一进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说:值了。老蔡两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树,伐的时候,是让九爷的大孙子专门去看过的。九爷的这个孙子现在也是个小包工头了,这叫“门里滚”。他不光通木、泥两作,还懂钣金、电气焊。如今经常带着施工队在外边承包工程。据说蔡总曾帮他联系过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树伐后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厂,由九爷的孙子亲自监工,带着几个徒弟,在板材厂的电锯上锯成了八块“四独”的板材。所谓“四独”,是指棺木的大盖、两帮、下底,是由四块完整的木料做成的。这必须是百年以上的大树,树身小了,是做不成的。 棺木合成后,又由九爷的孙子亲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洁如镜面。除大盖上留下四个销眼外,四独大料每一处都扣得严丝合缝,一丝不差。这才让漆匠下手。漆匠也请的是最好的,一说是当年有名匠人唐大胡子的外甥。时间紧了些,连夜赶着,在板材厂电烤房烘干,大漆九遍。最后由漆匠在棺头画了一描金“寿”字,下绘五只蝙蝠,取五福“捧寿之意”;底头绘的是“麒麟送子”,棺帮左为“金童执幡”,右为“玉女提炉”,两边棺身绘了“二十四孝”图……两口四独棺木,一模一样的待承。待一切完备后,抬到了村街中央,让全村人过目。
这时候,最让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里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块红布,红布上别着老姑父十几枚军功章!这是老二蔡苇秀收拾屋子时,从她娘床下的一双军用大头棉鞋的鞋窠里找出来的。这东西藏了很多年,大概是早就遗忘了的。蔡思凡接过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块大红布,把军功章一一别上,挂在了棺木的前面。一时,全村都去看了,一个个感叹不已。那军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辽沈战役”军功章,一枚是“平津战役”军功章,一枚是“中南战役”军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军功章,还有“特等功臣”奖状一份,余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说:这老姑父穷了一辈子,原来还是个大功臣呢!
大国和三花也是接到丧帖后回村的。据说,二国再没回来过。大国平时也很少回来。记得小时候,大国的最大梦想是去乌鲁木齐。可大国终也没去成乌鲁木齐,他在县里当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长,现在已改任县民政局的局长了。人们对他十分热情,一个个都说:吴局长回来了。吴局长见了人也很客气,—个个敬烟。三花跟在大国后边,三婶二大娘叫着,一一给村人问好。大国回村后,自然看见了那些挂在寿材红布上的军功章,看后大吃一惊!在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还是个功臣。说起来,这也是民政局该管的事。于是他当晚就赶回了县里,给书记、县长汇报去了。
第二天,县长就带着一班人赶来了。县长先是领着县上的干部们在村街的灵棚前献上花圈,一千人进灵棚给老姑父、老姑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而后,县长对蔡思凡说:蔡总,抱歉。我调县里晚,老人走时,也没送一送。昨天才听吴局长说,老人是个大功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县上烈士陵园也要改迁新址了。按规定,老人立过这么多功勋,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可以进陵园了。进了陵园,这不光是你一家的荣誉,也可以让后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国也在一旁说:香姐,烈士陵园,规定很严,一般是不让进的。县里经过慎重研究,才定下来的。蔡思凡想了想说:那……我娘呢?县长迟疑了一下,望着大国,说:吴局长,这符合规定么?大国说:按规定……目前,还没有先例。蔡思凡说: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这会儿才想起让他进陵园,晚了点。县长略显尴尬,说:既是合葬,不进也行。不过,我还是请你再考虑考虑。这样吧,进不进陵园,听你的。可老人的事迹,还是让报纸给宣传一下吧。
大国觉得他这是给村里办了件好事,却没有办成,有些扫兴。后来,大国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志鹏哥(他不喊我“丢”,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没有一个人叫我的小名),丧事办完,请你务必多留几日。我说:有事么?大国说:不是我要留你,是县长特意吩咐的。县长本来要亲自邀请的,场合不对。所以交代我,请你一定留县里小住几日,咱县宾馆现在也四个星了。我说:县长贵姓啊,我又不认识他。大国说:马县长。你不认识他,他可知道你。我说:到底啥事?大国说:我给你交底吧,不就想你几个钱么。现在你是大户,给县里掏几个钱,上个项目,资助资助,也算是你造福乡梓。我说:可以呀。有项目么?大国说:项目?项目还不好说。立项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来了。你只要出钱,项目要多大有多大。志鹏哥,你要出一千万,我给县长说说,给你弄个政协常委。听他这么说,我有些不高兴,就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当天下午,义来了一群记者,都是要采访老姑父事迹的。蔡家人都在忙着办丧事,顾不上。村长挨家挨户动员,找来找去,只叫来了十几个村人,都是些七八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有国胜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国灿妈、水桥家,宽家、麦勤家、榆钱妈……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后下世了。有的耳朵还聋,七嘴八舌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可说着说着,头一句脚一句,竟掉泪了。最后,她们异口同声,印象最深的,是“红萝卜事件”……当年,老姑父刚当支书的时候,瞒下了四十七亩红萝卜,救了全村人。可这件事,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好报道。
记者走了,却把老人们的怀旧情绪给煽起来了。于是又节外生枝……这事由三婶(国胜家女人)牵头,串联了还活着的十二个老太太,挨家挨户地联络,说是要由一家一户凑钱,给老姑父立碑。老太太一合计,决定由骡子家女人出面,请县史志办的苗金水(骡子家的女儿,嫁给了原小学校长苗国安的儿子)撰写碑文,碑文上要着重写“红萝卜事件”。一家一户无论出资多少,都要在碑文上注明。这十二个老太太,能量很大,仅是一个晚上,一家一家挨着收,收上来一万零八十块钱,立碑足够了。
本是蔡家迁坟、合葬,却又闹出了这么一档事,这把村长(村长是九爷家二孙子)难为坏了。蔡家由蔡总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可村里老太太偏又要张罗着凑钱立碑,村长是晚辈,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于是,村长跑前跑后,经过再三协商,最后蔡思凡勉强答应,“红萝卜事件”可在碑文背面记之。
按蔡思凡的本意,是要谢过众人,把收上来的那一万零八十块钱一一退回去。可老太太们执意不肯,也就罢了。
迁坟的那一日,按照乡俗,蔡家在姑爷坟里用黑布围搭起了方圆几十平方米的大棚。
而后一路都有黑布棚罩着,这也叫“打黑伞”。老姑父如今是阴间的人,不能见阳光……那一日,开棺后,蔡思凡一脸肃然,说:五叔,三婶,下去吧,下去验验,看我爸的头在不在?还有你,丢哥,你也下去,做个见证!
下到地下去捡骨的,最先是三婶。三婶虽老了,身子还硬朗,也胆大。跟着的是几个年岁大的婶子(按乡俗,只有平辈才能下去捡骨殖)。同辈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搀着下去的……而后,一个个传话上来:在。头骨还在。
此刻,蔡思凡又说:老少爷们,谁还愿下去,给我做个见证!一人一百,当场兑现!说完,当着众人,她放声大哭!
于是,传言不攻自破……
收捡骨殖时,三婶胆大,三婶一边捡,一边念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闺女们都给你安排好了,妥妥当当,全全乎乎的。有楼有车有电视还有洗衣机,司机两个,丫环一群,啥都有……我也跟着念。
重新人殓时,杜秋月、杜老师赶回来了。杜老师是刘玉翠陪着坐着一辆新买的桑塔纳轿车回来的。杜老师偏瘫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车后备厢里还装着轮椅。车进村后,是刘玉翠和司机一块抬着他挪到轮椅上,推到灵前的。到了灵前,又是刘玉翠和司机在一旁搀扶着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吴玉花的灵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师虽偏瘫,但穿得周周正正的,着新西装,衬衣雪白,脖上还象征性地挂一领带,嘴里嘟嘟嚷嚷的,也不知说什么。刘玉翠忙在一旁翻译说:教授说,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迁坟的仪式就像他当年结婚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时,鞭炮齐鸣,十二班响器吹着,乌泱乌泱的。无梁村人,凡接到信儿的,都回来了。据说,蔡总蔡思凡放了话,凡在外打工的,耽误一日,给一百块钱。一街两行,站满了人。
这次重新安葬,蔡总蔡思凡穿了重孝,手执哀杖,由板材公司的两个姑娘搀扶着走在最前边。跟着的是她儿子,儿子十岁,披麻戴孝,手里捧一只“牢盆”(据说,蔡思凡不能生育,儿子是收养的,这也有闲话)。接着是老大老二,两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们。后边是响器班子,响器班子后边,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条壮汉,组成两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体面。据说,她的丧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显得年轻了。她的两个姐姐,跟在她身后,由于终年劳作,看上去差别极大,竞似是两代人的模样。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最早是从“脚屋”里走出来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转灵”的时候,十二班响器对吹。按规矩,“响器家”(平原乡村的叫法)对班吹,凡赢了的,是要再加赏一份礼金的。于是,“响器家”开始玩命了。先是边吹边走《划船步》,一个个似要把腰扭断的样子;接着有一班,吹着吹着忽一下脱光了脊梁,神瞪着眼泡,对天长吹《上花轿》;又有一班,把唢呐插在两个鼻孔里,扬起脖儿,一嘴四吹《百鸟朝风》;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条板凳上,解了裙装,露出上身,把两个铃铛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时人像潮水一样。蔡思凡在儿子摔了牢盆后,扑倒在地上,领一千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转灵后,三声铳响,撒了纸钱,再行起棺。前边走着家人、亲戚、村人,后边排长队的是板材厂的二百来号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这么一路哭着送到坟里。这时候,一晃眼,我看见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隐在送葬的队伍里。是呀,有才哥也回来了。曾经十分自豪的国营企业的工人吴有才,这次回村,竟然一声不吭,像是羞于见人。他定然也知道,我们都回来了,却一直躲着,连个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进省城的时候,曾在他那里住过一晚……
中午,蔡总蔡思凡特意安排了两处吃饭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学校立的伙,吃的是大鱼大肉,烟酒管够;凡在县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赶来的送葬的关系户等等,蔡思凡专门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领着一班人,熘、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样。如今吃素也是一种时髦,人们都说好吃。
我说过,我是带着那盆汗血石榴回来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妇之后,浇汤(这也是当地的风俗)的时候,在坟地里,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里问她:香,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说:啥意思?
我说:我是说,石榴下……
她说:你不都看见了么,一村人证明……你还不信?
我说:我想听你说一句。
她说:想听实话?
我说:实话。
她说:实话告诉你,有头——狗头。我娘怕他落(寂寞),让我给他买一狗娃。后来狗死了……丢哥,我有那么坏么?
这时候,蔡思凡才说了实话。那盆石榴,最早,并不是她卖的。那时候,她手里刚有点钱,听了一个南方商人的话,想办一板材加工厂。那人原说他要投资的,后来发现是个骗子,人不见了。由于事已开了头,已投入了一部分钱了,只好去银行贷款。可人家银行不贷给她。没有办法,那时候她死的心都有了。再后来,她去给行长送礼时,打听出来那个银行行长喜欢盆景,就把那盆石榴给人送过去,贷出来五十万。再后来,是有人想巴结行长,就一次次把那盆石榴从行长个人的盆景园里买出来,再倒手送回去。每倒一次手,就涨一回价。等到我手里时,已经倒了八次手了。
说着,蔡思凡流泪了。她说:记得小时候,我爸从县上开会回来,给我带回来一块糖。那天夜里,他回来已经很晚了,都半夜了。他摸黑儿,悄没声儿地把那块糖塞在我嘴里,我含着,甜了一夜……那是我最快活的一夜。
我说:明白了。妹子,我明白了。
接着,她说:丢哥,不是我发了狠话,你会回来么?
我说:会。我会。
她说:看见了么?你背上眼珠子乱骨碌,你就等着拾骂吧……
我说:我知道。
这时,她说:我的板厂,你看了?
我说:看了。
她说:不能投点资么?
我望着她,我知道她提要求,是早晚的事。我说:可以呀。不过,得有项目,得有可行性……
她说:先说,少了我可不要。三十万,五十万,不够点眼的!
我愣了一下,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一听这话,她说:你真敢一毛不拔?真不打算回来了?
我说:我会回来的。我得找到一个方法。
她说:呸!装。还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好车停在弯店,一个人步行走着回来……啥意思?
我心里说,我真不足装。我得找到一个能“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
——在这里,我告诉你,我不是迷信。我不迷信。我所说的方法,“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不是“梁仙儿”那种,不是凭意念,也不是钱的问题。这你知道的。乡人供我上了十九年学,整整十九年哪!我真心期望着,我能为我的家乡,我的亲人们,找到一种“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让儿子或是孙子去找。
后来,我把那盆汗血石榴栽在了老姑父新迁的坟前。
我想,假如两人再吵架的时候,也好有个劝解。虽然我不信这一套,也是个念想吧。可是,当我在坟前再次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站起时突然头一晕,眼冒金花,竟不知道我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我知道,我身后长满了“眼睛”。可我说不清楚,一片干了的、四处漂泊的树叶,还能不能再回到树上?
我的心哭了。
也许,我真的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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