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 第九部分

这边风景 第四章(5)

就这样,萨塔尔赶着他的车走了。泰外库到了食品公司,打了招呼,便去找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去了。
第二天,萨塔尔在原地原时间交还了车马,没出任何毛病。车槽子的木板缝里有几粒麦子。“他们贺喜的时候还带着麦子呢,莫非怕新郎新娘的粮食不够吃?”泰外库笑了,他用手指把麦粒抠搂出来,放在掌心上,叫马舐着吃了。回队上以后,他把自己的十五块钱交给了出纳,没和旁人提起这件事。
然后,这件事早已被他忘到七霄穆斯林认为天有七重。云外,但是头天早晨,他听说塔列甫特派员正在调查他和他的马车在四月三十日晚上的去向,他听说食品公司已经提供材料证明他那一天并没有去拉货。那么,他五月一日上缴出纳的钱,便是来历不明的了。而且,他也听到了,廖尼卡作证,根据他的观察判断,四月三十日夜盗窃犯使用了他的马车。
泰外库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根本不相信那个笑嘻嘻的男儿萨塔尔会借他的车去干什么坏事,他认为塔列甫的调查纯属望风扑影、无事生非,那个他本来印象还不错的俄罗斯小伙儿居然想把偷麦子的锈斑抹到他的脸上,这使他甚至想用拳头给他一点教训。难道他这个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孤儿还会受到领导和群众的怀疑?他受不住。
所以,头一天进城以后他就先照直去了萨塔尔的家。他毫不怀疑,萨塔尔可以提供有力的证据,证明三十日夜间泰外库的车是借给了他去拉参加东巴扎的婚礼的亲友。那么,廖尼卡说看见了他的车才是活见鬼!他泰外库的错误至多不过是组织纪律方面差一些,擅自把车借了出去。然而,这是为了男儿的友谊,这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在进到萨塔尔住的那间坐落在一个大院子的许多人家当中的房子以前,他对萨塔尔仍是充满了信任。怎么能不相信一个和你一样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左右各一个鼻孔十分对称的人呢!怎么能够不相信一个穿着整齐、谈吐有礼、待人慷慨的伙伴呢?正好,萨塔尔在家,门上没有锁。泰外库不用呼喊就推开了门:“哎依萨拉姆……”他没有来得及把穆斯林的问候说完,因为房子里住的是汉族人,一切陈设是汉族式的,一个梳着圆髻的汉族妇女惶惑地看着他。“萨塔尔……没有么?”他问。“什么萨塔尔?不知道。”莫非走错了门了?他退出来,看了看,没有错,他到同院的高台阶的大房子里去了,那里住着一位维吾尔族的老太婆,按照她住房的情况,她像这里的房东。“请问,原来住在这里那间房子里的萨塔尔阿洪搬走了么?”“哪儿有个萨塔尔阿洪?哪一个萨塔尔阿洪?”老太婆翻了一翻眼。
“真奇怪,我来过这个房子嘛。就是萨塔尔住在这里的啊。胖胖的、黄胡须……”
“噢,你说的是赖提甫啊,找人,连人家的名字也没说对,不要这样做事,我的孩子!”
“他不是叫萨塔尔吗?”
“你怎么不听老年人的话啊,难道我和你这样的孩子开玩笑不成?他叫赖提甫,我的孩子!他是临时租用,只住了两个月,五月一日搬走的。”
“他搬到哪儿去了?”
“怎么了?他欠您钱财吗?”老太婆注意地看了泰外库一眼。
“不。”
“他搬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我们管他做啥?房租是预付了的。临走的时候。还送给了我一个扫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这边风景 第四章(6)
从老太婆的口气里,已经可以听出萨塔尔(或者叫做赖提甫)的去向了,泰外库心乱了,他问:“他在州上基建部门工作吗?”
“什么州上?什么基建?赖提甫对我说,他是一个私人行医的医生,他用洋葱、烟油子和四脚蛇配制了一种治疗湿疹的药水,卖一块钱一瓶。您需要吗?他还给我留了两瓶……”
从这个院子里出来,泰外库呆了,他感到愤怒、伤心而又迷惑。不过,无可怀疑和无可挽回的是,他已经被人装在谎言和阴谋的口袋里了。“他怎么敢……”找不到人了啊。
傍晚,在伊宁市的饭馆里他喝了许多酒,又买了一瓶子搂在怀里。把车马安置好了以后,在回庄子的路上,他独自坐在渠边的老桑树下,想了好久。越想,他越觉得可怕,他开始明白,一个人如果稀里糊涂地被装了进去,从而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做事的常规和准则,他就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倒霉蛋儿。他怎么办呢?去找塔列甫,承认自己就是隐瞒了萨塔尔借车的事,但又要坚决申明他丝毫不知那车马被派了什么用场、他其实是完全无辜的,这说得通、说得清吗?按照忆苦思甜大会上的教导,没有党,没有新社会,他泰外库不是早就成了一把枯骨了吗?但是,他却双手把车马和鞭杆交给了坏人,他帮助了盗贼作案……他拿出酒瓶,用牙齿掀掉了瓶盖,咕咚咕咚又喝了半瓶子,天旋地转,渠道像弯弯曲曲的龙蛇,田野像高低不平的海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他的胸口快要爆裂……他推倒了雪林姑丽……至于雪林姑丽什么时候,怎样跑出去的,他不晓得,他失去了知觉……
一阵令人厌恶的“吭、吭、吭”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走出房门,一头白白的小猪崽子正在大嚼雪林姑丽新栽的茄子秧,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小猪砸去。
小猪惨叫了一声,踉踉跄跄,跑一步又趴在了那里,显然它的一条后腿被砸坏或是砸断了。
就在此时,伊力哈穆进来了,与泰外库问好后,评论他的石块抛掷说:“如果真的砸中猪脑袋,那是非把它脑浆子砸出来不可的。”
“伊力哈穆哥……”泰外库拉住了伊力哈穆的手,“来得真是时候啊,您来了,您来了,您来了!”
他们进了屋,泰外库终于把那一晚的马车的事告诉给了伊力哈穆。
“你呀……过去和你谈过多次,你总是不听,不学习,不提高政治觉悟,还自以为是好样的。唉!”伊力哈穆听了,只觉得又急又恨,又可叹又可笑。
泰外库弯着腰,用膝盖支持着两肘,两只手紧抱着低垂的头。
马克思曾经回答他的小女儿,他认为在人们的错误和弱点之中,“轻信”是比较可以原谅的一种。泰外库和伊力哈穆都没有读过这一记载,而且,即使读过他们的心情也不会变得更轻松。
“你今天不套车了吗?”伊力哈穆问。
“不。食品公司的运输拉完了。昨天穆萨队长对我说,让我套上犁铧耕菜地去,我不想去。”
“不想去?耕什么菜地?”
“穆萨的自留地。用队上的犁给他种自留地,我不干。”
伊力哈穆点点头:“我看,你最好还是立刻到公社找一下塔列甫特派员,主动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只要老老实实说话,没有说不清的,你提供的关于萨塔尔——赖提甫的情况也很重要。至于其他问题,咱们以后再说。”
“我现在就去吗?”
还没等伊力哈穆回答,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像是拖拉机,却又比拖拉机急促而高亢。声音很快地靠近了泰外库的房子,泰外库惊疑地看了一眼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推开门,看到了正在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公社通讯员扎克尔江。
“泰外库哥,塔列甫同志叫你马上到公社去一趟,有些事情要找你谈谈。你搭摩托和我一道走吧。”然后,他告诉伊力哈穆,“正好,您也在这里,路过大队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书记让我给您捎话,请您立刻到大队部去,说是有急事。”
公社的摩托车停到了家门口,发出着催人的突突声,这使事情带上了不同寻常的紧急色彩。泰外库有些不安地整了整帽子,拉了拉衣襟,伊力哈穆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泰外库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泰外库坐在扎克尔江身后,摩托放了一阵烟气,一溜烟似的驶去了,卷起一股尘土。伊力哈穆随后急急地走去。
他们谁也没注意,在泰外库家的斜对面,在两株沙枣树的后面,透过一面破墙的缺口,正有一双阴郁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那里站着一个驼背的、满脸褶子的老太婆,鹰钩鼻子,两腮耷拉,眼泡水肿。她紧紧地盯着远去了的摩托车和步行的伊力哈穆的身影。然后,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轻轻从墙后走了出来,加紧脚步,她叫了一声:
“尼扎洪即尼牙孜阿洪的连读。称“阿洪”,犹称“老”张,“老”李。!”
她跑了过去,指指远去的尘烟:“公社把泰外库抓走了。”
“什么?”尼牙孜大吃一惊。
“我亲眼看见的。”她说。
她不是别人,正是马木提大肚子的未亡人玛丽汗。
小说人语:在伊犁,小说人有一个还不算深交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做“约尔达西”,汉语含义就是“同志”,这位嗓音极其浑厚饱满、名为“同志”的老师——他是中学老师——在一九五七年的政治运动中落马,从此不再被承认为“同志”了。无奈的是大部分人仍然叫他“同志先生”。然后他赶了几十年的马车。他帮助过小说人从诺海果尔特一中的教工宿舍搬家到三座门二中的宿舍。原新疆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阿卜都修库尔教授,曾是这位“同志先生”的弟子。
他已经不在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在伊犁赶过马车,哪怕是出于政治运动的混淆与错乱,仍然是一种浪漫,一种机缘,一种真正的伊犁好汉的证明。理由之一是,小说人多次在凌晨的伊宁市,听到过不同的赶车人的情歌《黑黑的羊眼睛》高唱。小说人已经写过多次: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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