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 第三部分

这边风景 第二章(1)

沉沦中的乌尔汗与伊萨木冬夫妇
不堪回首的伊犁边民事件
并不是所有的冰雪都能同时在一次春风中消融,虽然物理学告诉我们所有的冰块在相同的气压下面有着相同的融点。这里的农民们常常发现,时令已到了七月底,气温已经到了摄氏三十二度,当他们去疏浚一条长久搁置未用的渠道时,在树底下,在渠底深处,在背阴的一面,在众多的树叶、尘土、枯枝和干草下面,还保留着一团污浊的、变了形的冰雪。如果没有农民清污,没有大水的冲洗,这团冰雪谁知道又会冻结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如果你曾经在新疆的大戈壁上旅行,你一定会看到过这样的奇观,一阵凭空而起的旋风,把沙子卷到了几十米高,远远望去,像一道冲天的褐黑烟柱。旋风止息了,沙子又落向了哪里?
也许,我们已经见过一次面的、那个在伊宁市客运站近旁号哭欲绝的乌尔汗,此刻的心境,正像这样一粒被突然的龙卷狂风抛卷起来的沙子?本来,在社会主义祖国,在劳动人民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的时代,如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期望与承诺,她应该和绝大多数其他乡亲一样,面对国内外斗争的暴风,坚定沉着,心明眼亮,跟着毛泽东,永远向前进……
但是,她还没有这样的可能。那时的哈萨克斯坦,是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中国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从地理上看与苏联的哈萨克斯坦相邻,居民中的一些人,在族裔血缘上与“那边”多有瓜葛。这种情况在中苏友好时什么都好办,一旦两国关系发生了裂痕,让中国这边的各族农民弄清修正主义的危害与危险,弄清中共“九评”反修檄文的含义,弄清中苏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从亲密盟友到关系极度恶化的道理,应非易事。从这样高远巨大的事件里发生了令乌尔汗家人动荡分离、家破人逃的灾难,更是她的头脑和知识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惊天奇祸。覆盖在她身上的沙石与迷雾、尘土和枯草,太沉重。而上级的教导是反帝反修维护列宁与斯大林的旗帜还有反对“四无三和两全”即没有军备、没有战争等,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全民国家、全民党。,还要使这粒不开窍的流沙汇合到建造和保卫社会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大厦的混凝土里去。怎么样才能提高普通百姓的觉悟呢?这是伊力哈穆自己也想不清楚的呀。再想一想,反修防修的道理,他自己也是说不那么清晰的呀。
难噢。难。生活和工作,为什么一切大好极好的后面是越来越困难了呢?
二十八年前,乌尔汗出生在一个多子女的、贫病交加的农民家庭。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挨一个的八个弟弟和妹妹。赞美农民的长女吧!从七八岁,她就帮助多病的母亲担负起差不多一半家务。抱着一个弟弟还要牵着一个妹妹,把羊拴在树上还要舀上一葫芦水回家。她把自己的童年献给了弟弟和妹妹,而做父母的又总是为了小一点的孩子而对大女儿进行无尽无休的要求、抱怨和斥骂。“你是最大的——”从这里产生了多少义务、责任和自我牺牲;虽然,你只有七岁。
一九五一年搞土改,分到了一些果实,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弟妹们也长大了些。有一个土改工作队的女干部,据说还是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呢,住到了她们家,把乌尔汗带进了一个新的广阔的天地。乌尔汗开会、学习、唱歌、宣传,经常出入于工作队队部、乡人民政府和农会,还有青年与妇女的各种集会。十五岁的乌尔汗容光焕发了,她这才尝到了人生的乐趣。好像一株久旱逢雨的禾苗,她一下子就发育起来了,出挑得明光耀眼。那时候正是宣传抗美援朝的高潮,乌尔汗还记得工作队女同志教给她们的一个小演唱,歌词的最后两句是:“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杜鲁门笑哈哈!”
这边风景 第二章(2)
当唱到杜鲁门的时候,演唱的女孩子们一齐左手插腰,右手向左下方一挥,伸出食指和中指往地上一指,右脚抬起猛力向下一跺,好像把世上所有的坏人都跺在了脚下。在县俱乐部演出的时候,许多人为这个动作而热烈鼓掌。然后她们表演《迎春舞》。
哎,我们尽情地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
我们快乐地迎接着这美丽的春天。
本名叫做《迎春舞曲》,歌本身就像全身的舞动,舞本身就像激扬高亢、泪如雨下的欢呼。这首歌的曲调出自《十二木卡姆》,一出现就唱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乌尔汗不但跳得轻盈,而且唱得感人。酣畅中呈现着温柔,单纯里倾吐着深沉,纾解中不无少女的羞涩,欢快中表现了宗教信徒有神论者的匍匐、崇拜、感恩与祈求。它流露的是一九四九年以来的天翻地覆,万方乐奏,百废俱兴,春色满怀。她满脸幸福的泪花,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演出结束以后,县委书记与土改工作队长上台握住了她那幼小的、粗糙的、发烫的手。
在县里演完歌舞节目,乌尔汗她们坐着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地毯的六根棍轻便马车回家。过去,她只见过苏里坦、马木提这样的大财主坐这样高贵的马车。马车经过伊宁市的大街,跑得飞快,白杨、房屋、街灯、商铺、行人和明渠的流水迅速地从两旁掠过,马蹄声踢踢踏踏,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咚咚,女孩子们笑成一团,唧唧咯咯。她完全没有想到,世界能这样完美,生活能这样甘甜,青春能这样迷彩,现实能这样梦幻一样地跳荡。
乌尔汗觉得美满,地主已经打倒,杜鲁门等各种坏人也踩在了脚下,说是中苏朝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而美蒋李承晚(朝鲜战争时韩国领导人)一步步灭亡。共产党就是为了消灭坏人才来到这里的,共产党不论与谁人斗争都是必胜无疑。今后的生活,不正像在美不胜收的大街上飞驰的轻便马车吗?前进、笑声、光影、泪花缭乱……
可惜,这种轻松的幸福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毛主席说了,小农经济是没有前途的,果然,乌尔汗一家的日子又逐渐窘迫。母亲念叨着:“女儿大了,衣服已经遮不住身体。”“大了,再不能光着腿,咱们得给她买双长筒袜子。”“难道十八岁的姑娘能没有一条花头巾吗?”“是的,我们没有,我们没有钱,”父亲叹着气,“可怜的乌尔克孜“克孜”一般称未婚少女,“汗”则是称已婚妇女。!”然后,父母差不多同时说:“还是快把女儿嫁出去吧,找个能够给她买得起头巾和长筒袜子的人家。父母没有做到的事情,让她未来的丈夫去做吧,多么惭愧……”
于是,乌尔汗结了婚,丈夫伊萨木冬,比她大十三岁。
伊萨木冬是一个上中农的儿子,前一个妻子患伤寒死了。说实在的,头几年,伊萨木冬对妻子乌尔汗是真不错,头巾、长筒袜子、皮靴、连衣裙一直到耳环和戒指都陆陆续续地买来了;所有的重体力活,农用的活不要说了,就是挑水、砍柴、卸煤伊萨木冬也都包下了。他确实爱上了这个长圆脸、淡眉毛、鼻子尖尖的孩子般胆怯和驯顺的妻子。
初到伊萨木冬家,乌尔汗常常觉得闲散得难受。地扫了又扫,窗子擦了又擦,碟碗摆了又摆。天黑前一个小时,炉灶上的铁锅里汤就烧开了。乌尔汗站在门口等候伊萨木冬从田里归来。一见伊萨木冬的人影就兴冲冲地跑回屋里,往已经熬干了几次又添了几次水的滚沸的汤锅里下面条。伊萨木冬又不让乌尔汗参加什么学习、会议,“我去就行了,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有我你就能吃好,穿好,不用操心”。他说。乌尔汗每天晚上铺好了被褥等候伊萨木冬回来,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但是,等伊萨木冬回来,在她的身边发出鼾声以后,她常睁着眼望着低矮的屋顶上的苇席和椽子。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当前的“舒服”的生活还是往日的艰难劳碌忙活的生活更可珍惜。www.xiaoshuotxt.com
这边风景 第二章(3)
没有多久,她参加到那些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家境较好的已婚妇女的行列中去了。换上新衣出席这一家孩子的满四旬(相当于汉族的给孩子过满月,在满四十天时进行,称为摇床喜),出席那一家的婚礼。长时间地坐在餐单周围,没完没了地喝茶,没结没完地评论着买买提家媳妇拉的面条常常断掉,赛买提家媳妇蒸包子的时候鼻涕落到馅里。
一年之后她怀了孩子,落地三天死于肺炎。接着又两次怀了孩子都不足月流了产。二十刚过的乌尔汗的眼角上已经明显地刻上了纹路,两腮也有点下垂。直到一九五六年,正是合作化的高潮的时刻,她平安地生下了第四个、也是第一个儿子波拉提江。她中夜自省,觉得是前一段的过多的家长里短的闲话加过分闲散的生活给她招来了击打的鬼眼(眼打了,犹言“遭遇了邪祟”),三次怀胎都没有保住。如今,她的心只在波拉提江身上,不再东家串西家坐。她从早到晚围着儿子转,甚至没有时间梳理和妆饰她那柔长的头发。
伊萨木冬加入合作社并没有经过太大的麻烦。虽然按照一般规律,上中农总要在社会主义化的过程中多方作难。他有些文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喜欢结交“知识分子”。他从区、乡干部那里听到过许多道理,明白合作化是大势所趋,他必须接受社会主义,他当然不是社会主义的对手。他成了中农当中拥护社会主义道路的代表人物,他被选为高级社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不是正式的社干部,但他常常帮助记工、算账、采购、办事。他注意礼节,讲究情面,凡是托他办事的人不管办得到办不到他决不当面驳回,所以,他也很有人缘。后来,他当了队里的保管员,他的地位和威信又前进了一步,成了队上的掌握实权的头面人物之一。这样的头面人物总是受尊敬的,走到谁家的门口都会受到主人的热情邀请,进了谁家的房门都会被让到首席上座。端上奶茶来,他面前的一碗奶皮子最厚,挑上面条来,他面前的一碗肉块最多。一些年龄比他大的人也讨好地称他作“伊萨木冬哥”。他尝到了当干部的甜头,感到组织起来以后他仍然是富裕优越,高高在上。既然跑一趟供销社,在仓库转一转也可以记上一天的工分,那何必在大日头底下下地呢?既然经常有人请自己去吃抓饭、抓肉,还有喝酒、弹弦子,那又何必非回家吃乌尔汗在看孩子之余草草做成的那几样单调的饭食呢?既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赐给别人一些好处——领粮食的时候挑饱满、干燥、洁净的籽粒,秤打得高一些;卸煤的时候挑块多,末子少的一车;拉麦草的时候装得又高又实等等;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视若当然地笑纳别人的奉赠呢?
礼尚往来。伊萨木冬大量地东吃西扰以后,不能不考虑回报。而且,家中高朋满座、酒肉满席、歌弦满耳也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看,筵席上人们变得多么亲密和毫不吝惜地互相拉拢,互相吹捧!每人拿着一个金盘子恭恭敬敬地抬举旁人的“泡达克”“泡达克”即汉语的卵子。“举卵子”,犹言“拍马屁”,说得更加不堪。。伊萨木冬不是小气鬼,他不但要回报,而且要加倍扩大,胜过他人。他下令乌尔汗做十几个客人吃的饭,但实际上来了二十多个人,其中有大队长库图库扎尔,有公社的一个民政干部,还有一个黄胡须、小麻子、矮胖的人,名叫赖提甫,说是州上的干部。乌尔汗不很情愿,却也是顺从而合乎礼仪地完成着待客所需的一切服务。他们喝了许多酒,说笑话、唱歌、翩翩起舞,几乎玩了个通宵。客人们走了以后,伊萨木冬得意地对乌尔汗说:“看!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
这边风景 第二章(4)
伊萨木冬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人说要给儿子办喜事,要求在定量之外多借几十公斤大米,伊萨木冬慨然应允,有人说是舅舅死了要多打几公斤油,伊萨木冬也不拒绝。仓库里的东西似乎可以由他任意支配。他的“威信”达到了高峰,有几个人整天围着他转。“州上的干部”赖提甫几次提着厚礼来到他家。他的生活也日益挥霍无度,一天没有酒肉聚会,他就抓耳挠腮浑身难受。他有时候彻夜不归,有人说他和不止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他的身体也渐渐垮了,丰满的两腮凹陷,红润的脸庞失去了血色。这些加上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乌尔汗惶恐了。她找机会劝了丈夫几次,“你如果和恶走在一起,你就会在泥坑里灭顶”,“世界是有人作主的,公社是有人作主的,队里的粮食、财产也是有人作主的,到头来有算账的那一天”,“金钱是手指甲缝里的泥垢,喉咙(指贪婪)是罪恶的根源”,她援引着这样那样的谚语来劝诫丈夫。伊萨木冬一面假充好汉地说什么“我自有办法”,“今天只管今天的事,明天自有明天的路”,一面也点点头说以后要注意、谨慎些。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比较早,表情沉闷,乌尔汗追问了半天,最后才被告诉,里希提书记找伊萨木冬谈了话,向他提出了严肃的警告。乌尔汗哭了。她抱起小小的波拉提江,哭着对丈夫说:“你已经四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为儿子着想,不要让他因为你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伊萨木冬两眼看着地,黯然无语。从此,伊萨木冬收敛了些。
一九六一年底麦素木来这里蹲点的时候,许多社员反映了伊萨木冬的问题,伊萨木冬紧张得食寝不安。后来呢,事情却不了了之。批评了他保管不善、制度不严、账目不清,却又批准他在账面上充掉了上千斤的亏损。麦素木还给社员讲些“道理”,什么说伊萨木冬贪污查无实据啦,什么分秤大、全秤小,粮食进库的时候有水汽,越放越干就越轻啦……总之,亏损千余斤也是说得过去的,平均到每个人口上也不过是亏损了一两斤,你把粮食放在家里也难免要被老鼠吃掉这么多。伊萨木冬都没想到竟能平安地度过了整社这一关。后来他告诉乌尔汗:“全仗着新任书记库图库扎尔的保护。”同时他庄严鸣誓,此后奉公守法、一丝不苟,再胡作非为下去绝没有好下场。乌尔汗的脸上多年来又一次出现了笑容,伊萨木冬多年来第一次整晚上呆在自己的家里,削砍土镘把子,逗耍着儿子。乌尔汗甚至回忆起他们新婚不久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一天,赖提甫来了,伊萨木冬对他很冷淡,他却毫不在乎,笑嘻嘻地说:“麦素木科长对你很不错吧?他是我的好朋友。为了你的事我花了不少的力气。友谊嘛!我就是这样,倾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指望别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愿世界上有更多这样的男子!”然后,他放低了声音,乌尔汗听不清他们的话了。这一天晚上,伊萨木冬又喝开了酒。第二天,伊萨木冬把家里新领的一百多斤小麦装进口袋里驮在自行车上。“哪里去?”“伊宁市。”“干什么?”“一个朋友急需一点麦子。”“谁?是不是赖提甫?”“啊……不是,根本不是。”“你不要又……”“不会的,放心吧……”伊萨木冬走了,乌尔汗的心坠到了深渊里。当晚,伊萨木冬没有回来。
这边风景 第二章(5)
伊萨木冬又恢复了那放荡的生活,除了过去的那些特点立即回到了他的身上以外,他的眼神开始散乱起来,口角也有点歪斜。有一次乌尔汗给丈夫洗衣服,从上衣口袋里,发现了几粒黄豆大的黑豆子,她以为是药,就放在了窗台上。伊萨木冬回来的时候,看到窗台上的黑豆子,吓得面无人色。他哆嗦着追问,都有谁看见了这几粒东西,又责备乌尔汗不该“乱放”。乌尔汗这才意识到了,丈夫在沉沦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新的严重的甚至是无可挽回的一步:他在吸食大麻叶制造的毒品,这不但是身体上的自杀,而且是违法犯罪。乌尔汗想起了旧社会看到过的那些吸食大麻叶的人从精神癫狂到麻木不仁最后变成废人、活死人的下场,她哭着扑向自己的丈夫,跪倒在丈夫面前:“您不能这样,您不能杀您自己,还有我和孩子……”伊萨木冬皱起了眉,粗暴地推开乌尔汗,乌尔汗拉住他的手臂,他不耐烦地用最无礼的语言辱骂乌尔汗:穷得光了屁股的女人,你凭什么管我……
当时,乌尔汗甚至有意去公社告发,但是又下不了决心,她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孩子:就当没有这个丈夫,就当他已经死了吧。她用这个想法来镇静住自己那颗痛苦的、恐惧的心。
然后是一九六二年的黑风,木拉托夫来到她的家,赖提甫来到她的家。伊萨木冬心神不定,如坐针毡。一天晚上,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突然来了,帕夏汗一进来先进行历史考证,胖胖的、圆凸凸的、说起话来像蚊子一样地哼哼唧唧的帕夏汗说:“喂,呜,啊,咦,我的真主,原来我们是亲戚呢,我早就觉得你是我的亲戚,乌尔汗亲妹妹,噢耶,哇耶……”她的一句话里倒有半句以上是感叹词。原来,头两天她的妹夫来了,经她住在霍城的表妹新婚的丈夫提起,原来那个人的姨妈的女儿的婆婆和乌尔汗的父亲有亲戚关系。有些人物乌尔汗不大记得了,帕夏汗帮助提醒:“就是那个左眼底下有个疤瘌,走路的时候一扭一扭的人嘛……”“是不是绰号叫做喜鹊的?”“对,对,对!不,她是那个绰号叫做喜鹊的女人的堂姐……”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考据,乌尔汗欣喜地确认,帕夏汗是她的姐姐。这时,帕夏汗用极其严肃神秘的表情,并且省略了一切惊叹之词,告诉他们说,她从丈夫那里无意听到,公社和大队又接到大量关于她丈夫的控告,已经掌握了伊萨木冬贪污受贿、盗窃粮食、违法吸毒的证据,现正整理材料准备将伊萨木冬逮捕法办。帕夏汗说是她冒着很大的危险来给他们报信的,让他们快想办法。帕夏汗走了,伊萨木冬簌簌地发抖。“怎么办?”伊萨木冬问。“快去坦白吧,那是你唯一的路。”乌尔汗抹着泪。“木拉托夫说,让我们走,走到那边就得救了……”伊萨木冬心慌意乱地说。wWw.xiaoshuotxt.com 小说txt天堂“
到那边去?那边有我们的什么?!”多年来被压抑着、被消磨着和腐蚀着的贫农女儿乌尔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以使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坚决态度呼号了起来。“那边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亲人在哪里?我们的住房,我们的土地,我们烧饭的灶灰和先人的坟墓在哪里?说什么‘得救了’,难道终身流亡,把尸骨抛在异国倒是得救了吗?是毛主席解救了我们,没有毛主席,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就倒在芨芨草稞里喂了乌鸦。怎么能对毛主席背过脸去?怎么能对共产党、对祖国、对故乡的亲人背过脸去?怎么能把抚育我们长大成人的年老的双亲丢下?伊犁,中国,这就是亲娘啊,即使我偶尔衣衫褴褛,但是在我的脚下有祖国的土地,我就有生活的希望。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又到哪里去找疼爱他的继母?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所有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也一定对他背过脸去!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吗?”乌尔汗说着,声泪俱下。
这边风景 第二章(6)
“那……我就得蹲监狱了……”伊萨木冬垂头丧气地说。
乌尔汗不言语了。她终于咬紧了牙关,她说:“你坦白去吧,去!去公社把你犯的罪一条一条都说清楚,一点也不要隐瞒。反正,不会枪毙的,该蹲监狱,就蹲监狱吧,你蹲五年,我等你五年,你蹲十年,我等你十年,我可以天天给你送饭!如果真的枪毙了,我就等你终身,把波拉提江长大成人,我告诉他,你的大大并不叫你惭愧,他主动去接受了祖国的审判……”乌尔汗泪下如雨,气哽声咽地说不下去了。
“咱们家的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我一件都不要!我明天就搬到驴厩旁那间小屋里。你每拿回一件东西,就好比在我的心窝里扎上一根刺,有毒的刺。够了,我们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凭我们自己的,你的,我的,将来还有儿子的双手,我们哪一点会比别人差?你去坦白吧,最多是劳改,劳改也是劳动嘛,比现在的日子还强嘛。你总还有释放的那一天,那时候,波拉提江也大了,咱们三个一起下地劳动,挣上一个馕,咱们掰成三瓣,挣上三个馕,咱们一人一个,咱们仍然有好日子……”
妻子的话深深打动了伊萨木冬的心,他回忆着解放以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长吁短叹,夜里翻过身来又翻过身去。“我真恨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是啊,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乡亲……更对不起你!”
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投下了参差的树影,树影间闪烁着明亮的阳光。在早晨,连懒惰的奶牛也发出了一声生机勃勃的吼叫。狗儿们更是此起彼伏,你唤我应,闹个不停。乌尔汗提醒丈夫到公社去,他点了点头,从此,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有多么难,他们总算摆脱了那梦魇一样的重压,他们将自由地呼吸伊犁河谷的空气。乌尔汗做了一锅芳香的奶茶,伊萨木冬喝完早茶,低着头在火灶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身衣服,乌尔汗又给他包了一点随身携带的日用品,他冲了出去……
他冲了出去,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把包袱放下,他凄然地说:“咱们的房子坏了,大门合页脱了臼,炕灶的烟道越来越堵塞……今天不修就没日子了。有一个水桶有点漏水,还有好多该干的事,这些年来我什么也没管。今天我把这些干了吧,明天我走,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乌尔汗怎么能把丈夫推出去!丈夫回来甚至使她觉得是失而复得,尽管是不稳定、不算数的“复得”,也毕竟是又在她身边。伊萨木冬这天一声不吭地修好了门,修好桶,修好了拴牲口的绳子,通畅了火炕烟道和屋顶的烟囱。为这个伊萨木冬除了七窍以外,整个脸都染得黑黑的了,他的这副面具式面孔显得特别可爱。山墙墙脚因为硝碱的泛起而糟烂了,伊萨木冬用铁锨戗掉了烂朽的浮土,又用好黄土和了点泥,把墙脚修补好了。头一年还剩了一些煤渣,伊萨木冬往里加上牛粪和黄土,加水做了一批煤饼,贴在墙上晒干,供乌尔汗日后使用。这种活本来一般地说男人是不干的,今天,伊萨木冬干了,为的是他自觉对不起乌尔汗。一个男人应该让他的女人富裕和荣光,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天在无言的劳动中度过。尽管是在丈夫自首的前夕,乌尔汗还是产生了一丝希望,她暗中希望由于自己主动坦白,丈夫能得到稍宽大些的处理,能减上几年刑,这就谢天谢地。晚饭吃得很晚,伊萨木冬吃了几口饭,又望上几眼自己一天来做成的家务,他说:“好了,我放心了,明天一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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