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第四部分

  冯老头六十多岁了,可记忆力却十分强健。每次端午去闲聊,老冯都要跟自己谈上半天的《庄子》。奇怪的是,每次所引用的内容都不一样,绝少重复。这样一来,不到半年,他等于是将《庄子》重读了一遍。
  依照端午的观察,尽管他嘴上说得好听,张口闭口不离《庄子》,可圣贤的那些话对他做人的修养,却没有发生什么实际的效用。这也是让端午感到绝望的地方。下棋的时候,每当端午吃掉他三五个子,要将死子从棋盘中提去的时候,冯老头就会本能地去抓端午的手,不让他动,好像是挖了他心肝似的。至于悔棋,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在食堂打饭,端午借了他两块五毛钱的菜票,冯老头两个月之后竟然还记得催他还钱。
  不过,端午还是很喜欢这个精瘦的小老头。
  他隔三差五地不去上班,躲在家里读书,写诗或干脆睡大觉,冯延鹤从来不闻不问。而郭主任因为常常要去找小史谈理想,嫌他碍手碍脚,因此对他的无故旷工,也乐得视而不见。即便是碰到负责考勤的副主任来查岗,小史只要替他撒个谎,事情就对付过去了。
  每年的年终考评,端午竟然都是“优秀”。
  久而久之,在县志办,端午渐渐就成了一个地位十分特殊的人物。在这个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
  
  11
  谭端午走进那座灰色的砖楼,正碰上小史和老鬼从楼上下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看来他们正打算去天天渔港吃刀鱼。老鬼拿着手机,正和什么人通话,端午就有了不和他打招呼的借口。小史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睛中露出了猎物落入陷阱时的那种恐惧的清光,仿佛在无声地央求他一块儿去。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上楼的时候,端午又回过头去打量了小史一眼。他发现,至少从她颀长而性感的背影来看,老鬼不惜花费巨资,请她去品尝刚刚上市的刀鱼,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没有去资料科的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二楼的总编室。
  冯延鹤站在书架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书架上那些厚重的书籍取下来,用湿抹布小心地拭去灰尘。他听不清冯老头呜噜呜噜哼着什么曲子,反正十分难听就是了。似乎是淮剧,仔细一听又像是沪剧或扬剧,可当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他们领导唱的,竟然是“洪湖水浪打浪”。
  端午担心吓着他,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没想到,还是把冯老头吓得直打哆嗦。
  “鬼呀!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我一跳!”冯老头将手里的抹布向他挥了挥,“你先坐。我这里一会儿就完事。”
  他将最后几本书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不紧不慢地将抹布放在脸盆的清水里搓洗,然后平平整整地将它摊在窗台上去晒。他在放了一个婉转的响屁之后,端起脸盆,拿了一块肥皂,去了盥洗室。
  冯老头做事自有他刻板的节奏,不允许有丝毫的苟且和纷乱。但在端午看来,这也未尝不是强迫症的某种症候。
  “你是抽烟的吧?”冯延鹤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两条装在塑料袋里的“苏烟”,推到端午的面前,“拿去抽。我不懂烟,也不晓得这烟好不好。”
  “您这是干吗?这怎么好意思?”端午慌忙道。
  “我们都是南方人,你也就别跟我您您的!听了让人别扭。庄子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藏,这烟也是旁人送我的,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不过呢,烟你也不能白抽,得帮我点小忙。”
  冯延鹤笑了笑,将茶缸里泡着的假牙拿出来,甩了甩水,塞到了瘪塌塌的嘴里,猛地一下,那张脸又恢复了往常的尊严。端午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冯老头唱歌跑调,除了天生的五音不全之外,大概也与他没带假牙有关。
  “是不是最近又写诗了?”端午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的领导。
  他想起冯延鹤曾经给过他几首古体诗,请他帮忙介绍出去发表。那些诗在好几家诗刊社转了一圈,最后又给退了回来。最后,端午只得求徐吉士帮忙,后者从中任意挑出两首,替他登在了《鹤浦晚报》的娱乐版上。
  “最近可没心思弄那玩意。不如这样,我们先去吃饭。最近刀鱼刚刚上市,我听说,人民路上有家天天渔港……”
  “不了不了。我昨晚一宿没睡。现在就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一觉。”端午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他担心,假如他们真的去了天天渔港,就有撞见老鬼和小史的危险。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冯老头想了想,笑道,“是这样的,我呢,在乡下有一个儿子,去世好几年了。几天前呢,我那儿媳妇带着我那小孙女找到城里来了。我知道她们大老远来找我,准是没什么好事。果然。孙女去年小学毕业,成绩在班上不说太好吧,也在十名之内,排名在她后面的好几个人,都上了重点中学,我那孙女呢,竟被分到了一个野鸡学校。这倒也不去说它了,没想到上学第一天,她就被学校高年级的几个捣蛋鬼带到操场边的树林里,将她身上的几个零用钱都摸了去。你说什么事啊!我那小孙女平常胆子就小,经这么一吓,就再也不敢去上学了。我那儿媳妇,就带着她找到鹤浦来了,让我无论如何,在鹤浦一中替她想想办法——”
“你原来不就是从鹤浦一中出来的吗?”端午不解地问道。
  “问题就在这。”冯老头苦笑了一下,又接着道,“都以为我是鹤浦一中出来的,还当过语文教研组组长,如今呢,不管真的假的,又被返聘到市政府工作,好像我有什么通天的能耐!其实呢,你知道的,我有个屁办法!鹤浦一中的校长是新调来的小年青,我觍着这张老脸,去找他求情,你晓得那畜生跟我说什么?他说,你也是做教师的出身,竟如此为老不尊,带头坏了学校的风气。倘若人人都像你这样,还谈什么公平公正?谈什么教书育人、师道师德、和谐社会?这畜生,呸!也配跟我谈师德!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排比句,刀刀见血,扎得我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后来就有那晓事的跟我说:这事也怨不得校长,找他通门路的条子,装了满满一抽屉,他也没得办法。这事要能成,你这张老脸没用,非得有狠人出面不可。”
  说完,冯延鹤眼巴巴地看着端午。
  端午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尴尬地低了头,不无讥讽地对老冯道:“你看我这样一个人,够得上你说的‘狠人’的级别吗?”
  “这个我自然清楚。”冯延鹤忙道,“你跟我一样,都是这个社会的绝缘体,百无一用。不过,若是尊夫人肯出面帮忙,打个招呼,也就一两句话的事。”
  “要说狠人吧,她平常在家,对我倒是挺狠的。”端午其实已经提前知道,冯老头要说什么了,甚至也知道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去说。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勉强笑道:“她不过是一个律师,你让她跟谁去打招呼?”
  冯延鹤的眼神飘忽不定,渐渐地就生出一丝同情来。他的眉毛轻轻往上一挑,笑道:“你懂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有太多的皱褶需要展开。像松松垮垮堆在腹部的脂肪,藏污纳垢。仿佛他略过不提的那个名字,是一个人人都该明了的平常典故。笑容像冷猪油一样凝结在端午的脸上。
  这一类的话端午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徐吉士曾收到过一封蹊跷的读者来信,写信人指名道姓地检举家玉为了让儿子进入鹤浦实验学校,“用金钱或金钱以外的特殊方式”,向教育局的侯局长行贿。这封信当然被吉士压了下来。不过,同样的话,被这个成天嚷嚷着“修德就贤,居于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的冯延鹤暗示出来,似乎更为秽亵。端午不免惭怒交加,没有理会冯延鹤递过来的饼干桶。
  略微定了定神,端午还是故作轻松地向他的上司表示,他可以给家玉往北京打个电话。
  试试看。
  片刻的沉默过后,冯延鹤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是在他办公室睡一会儿,还是回资料室去睡?
  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的。
  
  回到资料科的办公室,端午拉上窗帘,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在脑袋底下垫了两本年鉴,躺了下来。可他一分钟也没能睡着。满脑子都是家玉一丝不挂的样子。
  他想起了那年在华联百货再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她的一只手,插在别人的口袋里,脑袋撒娇般地靠在那人肩头,在一种静静的甜蜜中,打量着玻璃柜中琳琅满目的珠宝。她的脸比以前红润了一些。马尾辫上扎着一条翠绿色的丝绸缎带。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长得十分彪悍,即便是背影,也让人不寒而栗。他们也许正在挑选结婚用的戒指。男人搂着她,手里举着一枚铂金戒指,在灯光下细细地察看。家玉忽然就僵住不动了。她从墙上的一块巨大的方镜中看见了端午,惊愕地张大了嘴。然后,那个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也看到了他。他的块头那么大,而家玉的身体却是那么单薄。
  一种他所谙熟的怜惜之感攥住了他的心。
  端午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看着她那疑惑、明亮而惊骇的眼神,同时也看到了命运的玄奥、诡秘和壮丽。
  他装出没认出她的样子,迅速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自动扶梯旁拥挤的人流中。
  在以后的婚姻生活中,夫妻二人对这个邂逅的场景很少提及。端午还是忍不住会让自己的回忆一次次停留在那个时刻。因为正是在那一时刻,他的世界再次发生了重要的倾斜、错乱乃至颠倒。其实,不论是庞家玉,还是从前那个羞怯的李秀蓉,他都谈不上什么了解。前者因为熟悉而正在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而后者,则在他的脑子里蜕变为一个虚幻的暗影……
  
  一阵劣质香水的气息,飘浮在午后滞重的寂静之中。他知道,小史回来了。她捏他的鼻子。歪着脑袋,望着他笑。
  她告诉他,单位又发食用油了,她刚才路过工会,帮端午也领了一桶。
  “怎么样?全身而退?”端午从椅子上坐起来,对她道。
  他让小史赶紧去把窗帘拉开。要是老郭冷不防闯进来,感觉就有点暧昧。
  “暧昧一点怕什么?”小史咧着嘴傻笑,“反正你老婆也不在家。”
  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喜欢跟他逗闷子。她跟端午几乎无话不谈。比如,在一次关于伟哥是否有用的争论中,小史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得意地向端午炫耀说,她的第二个男朋友,绰号叫“小钢炮”的,因为服用伟哥过量,一个晚上与她“亲热”的次数,竟达六次之多。她这样说,多少有点让人心惊肉跳,从而生出不太健康的遐想。虽说她有口无心,但这一类的谈笑,使本来轻松无害的调情,有了腐败变质的危险。
  “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是老郭又给了你什么新的许诺了吧?”
  “你还别说。”小史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正在补妆。镜子反射出一个圆圆的光斑,在墙上跳动着。她侧了一下脸,又抿了抿红红的嘴唇,接着道:“我问老鬼能不能借钱给我开饭店,他说,可以考虑考虑。”
  “你要真的能把饭店开起来,我就辞职跟你去端盘子,怎么样?”
  “端盘子这样的事,哪舍得叫你去做?”小史道,“不如跟我合伙吧。你出一半的钱,坐地分赃怎么样?我在大市街还真的看中了一间店面,月租金只有四千多一点儿。我想把它盘下来,可以先开一家鱼餐厅,你晓得我爸爸……”
  “端盘子还可以接受,”端午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合伙当老板就算了吧。”
  “那有什么分别吗?”
  “这年头,做个小老板,基本上跟判无期徒刑差不多啊。”
  “那你在这个单位死耗着,就不是无期徒刑啊?”
  “那不一样,”端午成心逗她,“至少,从理论上说,我还是自由的,可以随时辞职啊。”
  “你是说,从一所监狱,跑到另一所监狱?”
  端午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小史或许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傻。
  自从来方志办上班的第一天,小史就嚷嚷着要在鹤浦开一家饭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她的家在江边的渔业巷。父亲是个打鱼的,每天出没于长江的风波浪尖之上。如果能开一家餐厅,至少鱼是不用发愁的。开饭店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曾发誓赌咒般地对端午说,如果哪位有钱人愿意给她的饭店投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可在端午看来,她显然把这当中的逻辑关系弄反了。因为,对于有钱人来说,“嫁给他”,早已不是一种恩惠,反而成了一种威胁。而且,嫁给一位有钱人,要比在鹤浦开一家饭馆困难得多。
  “噢,对了,冯老头今天早上那么着急上火地找你,到底是什么事?”小史剪完了指甲,用指甲刀的反面挫着手指的棱角,不时地用嘴吹一下。
  “一个老鬼还不够你烦的吗?别管这么多闲事行不行?”端午沉下脸来,语调多少有点生硬。他抓起电话,让楼下的“永和豆浆”店给他送外卖。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
  “你说冯老头那个人,这么大岁数了,真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半晌,小史又道。
  端午一愣,转过身去,吃惊地望着她:
  “你是说什么事?”
  “妈的,你也有好奇心!是不是?”小史冷笑道,目光有点锋利。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看他病恹恹的,连撒泡尿都费劲,真不信还能生出儿子来。”
  端午被他一激,终于没好意思再问。不过,他对于正在单位风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并非没有耳闻。
  12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中旬。阳光并不是很炽烈,太阳被云层和烟霾遮住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空气污染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直视太阳而不必担心被它灼伤。
  天气仍然又闷又热。
  大概正是麦收时节,郊区的农民将麦秸秆烧成灰做肥料。烟雾裹挟着尘埃,笼罩着伯先公园,犹如一张巨大的毯子,悬停在旱冰场的上空。伯先公园内仅有的鸟类,乌鸦和麻雀,在肮脏的空气中飞来飞去,坚忍不拔地啁啾。蝉鸣倒是格外地吵闹,在散发着阵阵腥臭的人工湖畔的树林里响成了一片。
  假如是在冬天,每当西伯利亚的寒流越过蒙古草原和江淮平原,驱散了鹤浦化工厂那肮脏的空气,扫荡着数不清的灰尘、烟霾和悬浮物,送来清冽的寒风,伯先公园的天空将会重新变得高远,将会重现绿宝石般的质地。
  现在是夏天,他能指望的,只有天空滚过的雷声和不期而至的暴风雨。暴雨过后,烙铁般的火烧云会将西山衬得轮廓分明,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在那个时刻,即便站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端午都能看见山上被行人踩得白白的小径,看见上山烧香拜佛的老人。
  每当这个时候,端午总会贪婪地呼吸。仿佛长久憋在水中的泳者,抬头到水面上换气。他的内心,会涌现出一种感激的洪流——那是一种他习以为常的偷生之感,既羞愧,又令人庆幸。
  
  这天傍晚,儿子从学校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对他说,他们的班主任鲍老师想请他去学校做一次演讲。
  “这么说,你们的班主任也知道我?”沉睡在他心底的虚荣心,再度苏醒,泛滥,令他感觉良好。
  “那当然!”儿子此刻已经把佐助脚上的铁链子解了下来。他让鹦鹉趴在自己的肩头,轻轻地拍打着他那绿松石一般的羽毛,“是暴君亲口对我说的。”
  他们的班主任姓鲍,学生们都管她叫暴君。
  “那么,什么时间呢?还有,你们老师让我讲什么题目?”端午想搂住儿子亲一下,却引起了佐助的嫉妒心,它的尖喙毫不犹豫地啄向端午的手背。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给暴君打个电话问问?”有一种亮晶晶的光芒,在儿子的眼中飞快地闪了一下。
  可若若并不知道鲍老师的手机,他只记得办公室的电话。
  因担心老师们下班,端午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往办公室打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头。他说鲍老师正在隔壁的会议室,给参加全省奥林匹克竞赛的队员们作报告。不过,他还是决定去隔壁叫她。
  “您哪位?”鲍老师的声音冷冰冰的,为自己的报告被打断而露出明显不悦的口气。
  “我是谭良若的家长,我叫——”
  “您有什么事?”她的声音明显更为严厉,而且不客气地打断了端午的自我介绍。这清楚地表明,她对他的名字没有什么兴趣。
  端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回过头去,打量起自己的儿子来。若若此刻正在用一种崇敬而期盼的目光望着他。他的眼珠黑黑的,亮亮的,眼神中半是畏葸,半是狡狯。端午只得硬着头皮和暴君周旋。一心盼望着,尽快结束与她的通话。
  “没有哇,我们何曾请你来演讲……这孩子,没影子的事,怎么能胡编乱造?再说了,现在学校都快放假了,我这边又要忙着送孩子去南京比赛,没有时间安排你来演讲。我忙得,唉,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不过——”
  “大概是孩子弄错了。”这一次轮到端午打断他的话了,“那就算了吧。鲍老师,再见。”
  “哎,你等等——”在电话的那一端,暴君试图阻止他挂断电话。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也变得稍微柔和一些了:
  “你孩子无端说谎,这可不是小事!这学期,我们的确邀请了几位家长来学校演讲,可那都是成功人士。你不在被邀请之列,也许你儿子会觉得受到了冷落。他希望你到学校来露露脸,这可以理解,但不能无中生有。我明天会找他来办公室谈话。如果有必要,他还得写检查。关于这一点,希望家长配合我们。不过,虽然我们事实上没打算请你来讲演,既然您自告奋勇地打来了电话,我们倒不妨给你安排一场演讲。我想问一问,你是学什么的?”
  尽管端午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既羞愧又愤懑,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正在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儿子的班主任。他必须克制自己,忘掉他那个自命不凡的自我,忘掉这个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我是学文学的。”他嗫嚅道。同时,他龇牙咧嘴,使得整个脸部的肌肉彻底变形,借此自我解嘲,缓解压力。
  “我的意思是,你能讲什么?您来给孩子们讲讲童话怎么样?等等,让我再想想,孩子们都喜欢张晓风和郑渊洁,你选一个,给孩子们谈谈你的阅读体会可以吗?喂,可以吗?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点半,我把我的一节语文课让给你。因为要准备期末考试,我们只能给你一节课的时间。”
  “可是,我,鲍老师,本来——”
  “您就别谦虚了。明天上午见。我这里正忙着呢,对不起,我先挂了。”
  
  晚上,庞家玉打来电话检查儿子的家庭作业,并让他在电话中背一下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端午跟她说了第二天要去学校演讲的事。
  “那多好啊!”家玉兴奋地对他喊道,“你终于肯出山了。太好了。正好借机与鲍老师沟通沟通。几次开家长会,你都不肯去。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太好了。颜颜的爸爸刚去过,他是个大画家,上星期去讲过人物素描;淘淘的爸爸是工商银行的副行长,刚开学的时候,他就去学校作了一个关于如何使压岁钱增值的报告;丫丫的爸爸是博物馆的馆长,他将孩子们带到博物馆参观,给他们讲解青铜器;露露的爸爸是国资委的……哎,他们请你去讲什么呀?不会是诗歌吧?这至少说明,你还是有点影响的,是不是?”
  端午只得将傍晚与鲍老师通电话时极为尴尬的情景,向家玉说了一遍。
  他不想去。因为这种自己找上门去的感觉太过恶劣。更何况,他既不喜欢张晓风,也不喜欢郑渊洁。没什么道理。就是反感。他们的作品,他连一个字也没读过。家玉半天没说话,她在想什么,端午并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妻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他说:
  “你这个人太敏感了。这个社会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敏感。要想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你必须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变得像钢筋一样粗。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不要老想着你的那点面子,那点自尊心。它像个气球一样,鼓得很大,其实弱不禁风,一捅就破。既然鲍老师跟你说定了讲演的时间,你得去。无论如何都得去。俗话说,宁可得罪十君子,不能得罪一小人,宁可得罪十个小人,也不能得罪孩子的班主任。学期快要结束了,今年上半年的礼还没送,我担心等我回来,学校大概早已放假了。趁着明天去演讲,你快想一想,给老师带点什么礼物好?”
  庞家玉提到了几个化妆品的名字。cd。兰蔻。古奇和香奈儿。可她又担心,像鲍老师那样死抱住韩国品牌不放的人,不一定能知道这些化妆品的真正价值。既然鲍老师那里要送,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也不能怠慢。否则的话,万一穿了帮,就不好办了。可数学老师是个男的,送他香水和化妆品,显然不合适。所以,还没等端午发表什么意见,家玉自己就把香水方案否决了。
  那么,送加油卡又如何呢?
  鲍老师开着一辆“奇瑞”,送加油卡倒是挺合适的。可问题是,另外两个人是否开车却不很清楚。如果他们没车,加油卡还得设法变现,这等于是给人家添了一堆麻烦。他们心里一烦,礼物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所以,这个方案也不太可行。当然,直接送钱也不太好。因为,在这三位老师之中,假如有一位道德感尚未最终泯灭(家玉补充说,这样的可能性事实上很小),那么,在面对赤裸裸的金钱时,总会或多或少地有一点犯罪感……
  家玉提出了她的最终方案:去家乐福超市购买三张购物卡,每张卡充值1500。
“家乐福超市九点钟要关门,你得赶紧去。如果你放下电话就打车去的话,应当还来得及。”
  既然端午已打定主意不去家乐福,也不打算给暴君他们带什么礼品(因为假如是那样的话,演讲反而就变成了一个送礼的借口,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就爽爽快快地答应了她。
  吃过晚饭,他开始在互联网上搜索张晓风和郑渊洁的作品。儿子竟然不用人督促,自己就去洗了个澡。还把自己最喜欢的snoopy图案的t恤衫从衣柜中翻了出来,穿在了身上,对着镜子,梳了半天的头。
  好像第二天要去学校演讲的,正是他本人。
  端午的感受正好相反。他在某种意义上正在变成瘦弱的儿子。想象着儿子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小小希望和好奇心,像泡沫那么璀璨而珍贵,他只能徒劳地期望这些泡沫,至少晚一点碎裂。
  当他坐在电脑前苦读张晓风的作品时,儿子早已歪在床边睡着了。他张着嘴,鼾声应和着海顿四重奏的节奏,使一种神秘的寂静,从潮湿而闷热的夜色中析离出来。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代就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说法。海顿的音乐再好听,也比不上儿子在黑暗中绵延的呼吸让他沉醉。
  他觉得自己为儿子付出的所有的煎熬、辛劳乃至屈辱,都是值得的。
  这样一想,就连张晓风或郑渊洁的文字,仿佛也陡然变得亲切起来,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般不可卒读。
  直到海顿的那首《日出》放完,端午才意识到,自己在床边看了他多久。
  
  第二天上午,下起了小雨。他乘坐16路公共汽车来到儿子的学校,在门口接受保安礼貌而又严格的询问和检查。
  这其间,绿珠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约他在一个名叫“荼靡花事”的地方见面。他听徐吉士说起过这个地方,可从来没去过。他简单地回复了一个“好”字,就把手机关了。
  沿着空荡荡的走廊,端午探头探脑地来到了六年级五班的教室门口。鲍老师正在给学生训话。她梳着齐耳短发,脖子又细又长,可脸上的下颌部居然叠着三层下巴。时间已经过了11点。他站在教室门口,透过窗户,目光依次扫过学生们的脸。在最后一排的墙角里,他发现了自己的儿子。若若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他。为了让父亲看见自己,若若从座位上猛地直起身子,可是他担心这一举动遭到老师的责骂,又迟疑地坐了下去。
  他的脸,被前排的一个高个子女生挡住了。
  鲍老师终于讲完了话,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严肃地将端午从头看到脚,眼神就有点疑惑。她还是冲他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声:“开始吧。”然后,就抱着她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回办公室去了。
  教室里一片静穆。因为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端午临时决定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不乏幽默的开场白省去,开始给学生讲课。
  儿子若若突然像箭一般地冲上了讲台,把他的父亲吓了一跳。
  原来是黑板没擦。
  端午转过身,看见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英文单词。若若的个子还太小,就算他把脚踮起来,他的手也只能够到黑板一半的高度。端午朝他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爸爸来吧”,可若若不让。他坚持要替父亲擦完黑板。够不到的地方,他就跳起来。端午的心头忽然一热,差一点坠下老泪。他知道,孩子是为自己感到骄傲。可若若还不知道的是,他为父亲感到骄傲的那些理由,在当今的社会中已经迅速地贬值。“诗人”这个称号,已变得多少有点让人难以启齿了。
  在讲课的过程中,他望见儿子一直在笑。他不时得意地打量着周围的同学们,揣摩着他们对父亲讲课的反应。他不时地将身体侧向过道的一边,以便让父亲能够看到他——可在讲课的过程中,端午根本不敢去看他。
  他的心里沉甸甸的。
  等到他终于讲完了课,走到教室外的走廊里,发现鲍老师已经在那儿等他了。端午有些回忆不起来,刚才在他讲课的时候,鲍老师是否一直站在窗外,远远透过窗户,注视着教室内的一举一动。鲍老师说,因为这次演讲是临时安排的,不在学校的计划之内,她无法说服财务科给他支付报酬,不过:
  “我刚刚出版了一本小书,你就留着它做个纪念吧。”她把书递给端午,端午赶紧夸张地道谢并佯装欣喜。
  书名挺吓人的:《通向哈佛的阶梯》。
  雨忽然下大了。
  鲍老师又问他,有没有时间听她“汇报”一下孩子最近的表现。鲍老师原本打算请他去办公室谈,端午将手机向她晃了一下,抱歉地对她说,他约了一个朋友,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事实上也是如此,绿珠一连发了六个短信来催他。
  “你见过驴拉磨吗?”鲍老师对他的推脱未予理会,忽然笑着问他。
  “没有啊。”端午不解地答道。
  即便这会儿没有短信过来,他还是不时地查看手机的屏幕,故意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为什么驴在拉磨的时候,我们通常要给它蒙上眼睛?”
  “不知道啊。不过,为什么呢?”
  “首先,你给驴子蒙上眼睛,他在拉磨时就不会犯晕。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其次,蒙上了眼睛,驴子在工作中就更为专注,一旦眼睛蒙上了,它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拉磨上,就不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样,驴子的工作就更有效率。你晓得的,一旦驴子发现自己是在重复地做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它马上就会厌倦的。而蒙上了眼睛,它会误以为它在走向通往未来的富有意义的道路。只要它愿意,它甚至会任意地想象沿途的风景:山啦,河流啦,花花草草啦……”
  端午发现,鲍老师的嘴角两侧各有一团唾沫,挤成两个圆圆的小球。浮在嘴角,但就是不掉下来。而且,据他观察,她的脖子特别地细长。也就是说,假如有人要去掐它,很适合把握。
  他揣摩鲍老师的意思,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也要像对付拉磨的驴子那样,把孩子们的眼睛蒙上?可又不敢问。
  好在鲍老师马上就向他解释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比喻而已。也许不很贴切。但随后,她又自相矛盾地补充说,不仅仅是孩子,其实我们做大人的,眼睛也应该蒙上。
  
  13
  “荼靡花事”是一家私人会所,位于丁家巷僻静的旧街上,由一座古老的庭院改建而成,大门正对着运河。店名大概是取《红楼梦》中“开到荼靡花事了”之意。
  大雨将街上的垃圾冲到了河中,废纸、泡沫塑料、矿泉水的瓶子、数不清的各色垃圾,汇聚成了一个移动的白色的浮岛。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烧焦轮胎的橡胶味。不过,雨中的这个庭院,仍有一种颓废的岑寂之美。
  “荼靡花事”几个字,刻在一块象牙白的木板上。字体是红色的。极细。门前的檐廊下,有一缸睡莲,柔嫩的叶片刚刚浮出水面。花缸边上,搁着一个黑色的伞桶。墙角还有一丛正在开花的紫薇。院中的青石板,让雨水浇得锃亮。
  庭院的左侧是一座小巧的石拱桥,通往西院。过了季的迎春花垂下长长的枝蔓,几乎将矮矮的桥栏完全遮住了。店中没有什么客人,一个身穿旗袍的姑娘替他打着伞,领他穿过石桥,走过一个别致的小天井。
  她看见绿珠正趴在二楼的窗槛上向他招手。
  绿珠今天穿着一件收腰的棉质白衬衫——领口滚着暗花,衣襟处有略带皱褶的饰边,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丝质长裙。看上去,多了几分令他陌生的端庄。那张精致而白皙的脸,也比以前略显丰满,添了一点妩媚之色。端午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喜欢她过去的那副随心所欲的慵懒样子。
  桌上有一盆烤多春鱼,一块鹅肝。几片面包装在精致的小竹篮里。桌子中央有一个青花的香碟,插着一支印度香,香头红红的。袅袅上升的淡淡香气,很容易让人一下子静下来。
  “怎么,你要出远门吗?”端午瞅见她身边的墙角里,有一个深黑色的尼龙登山包,便立刻问她。
  “和姨父老弟闹翻了。”绿珠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只柠檬片,将汁挤在多春鱼上。桌上的一瓶白葡萄酒已喝了差不多一半。“我们昨晚大吵一架。我以后再也不回那里去了。”
“是不是因为,姨父老弟对你动手动脚?”
  本想开个玩笑,可话一出口,端午就后悔了。刚见面坐定,就和她开这样的玩笑,不免给人以某种轻浮之感。好在绿珠不以为意,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给端午斟上酒,然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他的伪装,甚至没能保持24小时。”
  端午听出她话中有话,就不敢再接话。朋友间的秘密,总让他畏惧。可绿珠既然开了口,她是没有任何忌讳的:
  “跟你说说也无所谓。从雷音寺的僧房里遇见他和姨妈,到他在火车上要搞我,前后不到24小时。我晚上起来解手,他就把我堵在了厕所里。我谎称自己来了例假,他说他不一定非要从那儿进去。我说我不喜欢乱伦的感觉,他说那种感觉其实是很奇妙的。还说什么,越是不被允许的,就越让人销魂。我就只得提醒他,如果我大声叫喊起来并报警的话,火车上的乘警,是不会认得他这个董事长的……”
  “这个地方真不错。”端午环顾了一下这个幽寂的房间,有意换个话题,“树荫把窗子都遮住了。要是雨再大一点,似乎更有味道。”
  “这是鹤浦最美的地方。”绿珠果然丢下了关于姨父老弟的恐怖故事,忧悒地笑了笑,喃喃道,“深秋时更好。迟桂花的香气酽酽的,能把你的心熏得飘飘欲仙。完全可以和西湖的满觉陇相媲美。人在那种气氛下,就觉得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常常来这儿喝茶,读点闲书,听听琵琶,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你打算去哪儿?回泰州老家吗?”
  “去你家呀!”绿珠用挑逗的目光望着他,“你老婆不是去北京学习了吗?”
  他以为绿珠是在开玩笑。可她那目含秋水的眼睛一直死盯着他,似乎是期待着他有所表示。端午感觉到自己心房的马达正在持续地轰鸣。身上的某个部位肿胀欲裂。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很快就要回来了。当然,我家也不是不能住。但这,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让他自己都感到厌腻的羞怯。
  “我不会白住的。”绿珠不依不饶。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她更加露骨地对他说,“你也用不着假装不想跟我搞。”
  “这地方,还真是不错。”端午再次环顾了一下房间。
  “这话刚才你已经说过一遍了。”绿珠诡谲地笑了笑,提醒他。
  端午脸憋得通红,有些不知所措。他将那本被雨水淋得湿乎乎的《通向哈佛的阶梯》朝他晃了晃,正打算换个话题,跟她说说去儿子学校演讲的事,手机滴滴地响了两声。
  有人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
  端午飞快地溜了一眼,脸色就有些慌乱。当然,绿珠也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老婆来的吧?”
  “不不,不是。”端午忙道,“天气预报,天气预报。”
  “逗你玩的啦。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住到你家去呢!”绿珠咯咯地笑个不停,给他的盘子里夹了一条多春鱼,“刚才我已经打电话订好了一家酒店,你不用担心。我最不喜欢你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帮人。畏首畏尾,却又工于心计。脑子里一刻不停地转着的,都是肮脏的欲念,可偏偏要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社会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给搞坏的。”
  穿旗袍的女服务员来上菜,端午就问她洗手间在哪儿。
  “在楼下的花园边上,我这就领你去。”服务员朝他嫣然一笑,声音极轻,听上去竟然也有几分暧昧。
  端午从洗手间出来,回到楼上,看见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绿珠正在吃药。她将抗忧郁的药片小心翼翼地抖在瓶盖里,数了数,又从里边捡出一粒,仍放回瓶中,然后就着杯中的一点葡萄酒,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几乎完全变了个人,就像阳光在草地上突然投下的一片云影,笼了一片灰暗的阴翳。
  “我现在就靠它活着。”绿珠的眼神有点迷离,“早晨吃完药后,就一心盼着五六个小时的间隔赶紧过去。”
  “为什么?”
  “好再吃第二次啊。这药和毒品没什么两样。”
  “你吸过吗?”
  “什么?”
  “毒品啊。”
  “海洛因之类的,我没试过。”绿珠点了一根香烟,“我只吸过大麻,两三次而已。没什么瘾的。”
  “有没有想过试着练练瑜伽?”端午道。
  “练过。瑜伽,静坐,泡温泉,包括什么饥饿疗法,我都试过,没什么用。”
  “我听说有一个日本人,用行为矫正的方法治疗忧郁症。”
  “你说的是森田正马?我试过两个月,确实有点效果。但我没耐心,坚持不下去。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比如说,有一步,你是万万不能跨出去的。跨出去再想收回来,那就难了。我本来也和其他的人一样,假装什么都看不见,安全地把自己的一生打发掉。”
  “蒙上眼睛?”
  “对,蒙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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