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第一部分

父亲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几只蜜蜂嗡嗡闹着,在她身前身后飞来飞去。蜜蜂的叫声使她的担忧增加了。她觉得肚子疼痛难挨,似有铅砣下坠,坐在马桶上,却又拉不出来。她褪下裤子,偷偷地用镜子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却立刻羞得涨红了脸,胸口怦怦直跳。她胡乱地往里塞了一个棉花球,然后拉起裤子,扑倒在母亲床上,抱着一只绣花枕头喃喃道: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她的母亲去了梅城舅姥姥家,卧房空无一人。现在的问题是,父亲下楼来了。这个疯子平时很少下楼。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亲让宝琛将他背到楼下厅堂的太师椅上,接受全家的贺拜。秀米觉得他原本就是一个活僵尸。口眼歪斜,流涎不断,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这个疯子,竟然腿脚麻利、神气活现地自己下楼来了,还拎着一只笨重的藤条箱。他站在海棠树下,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来擤鼻涕。难道说他的疯病一夜之间全好了不成?秀米看见他带着箱子,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无意间又瞥见手中衬裤上棕褐色的血痕,一时心慌意乱,便冲着前院大叫起来:宝琛,宝琛。歪头宝琛……她在叫家里的账房,可惜无人应答。地上的花瓣、尘灰,午后慵倦的太阳不理她;海棠、梨树、墙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门外绿得发青的杨柳细丝、摇曳着树枝的穿堂风都不理她。“你叫唤什么?!不要叫。”父亲道。他缓缓转过身来,把那脏兮兮的手绢塞入袖内,眯缝着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着些许责备。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和自己说话。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木炭一般焦黑,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泛出褐黄。“你要出门吗?”秀米见宝琛不在,只得稳了稳心,壮起胆子来问了他一句。“是啊。”父亲说。“要去哪里?”父亲嘿嘿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说实话,这会儿我也还不知道呢。”“你要去的地方远吗?”“很远。”他脸色灰灰地支吾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宝琛,宝琛,歪头宝琛,死狗宝琛……”父亲不再理会她的叫声。他缓缓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只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脸。可秀米尖叫了一声,从他的手底下逃开了。她跳过竹篱,站在菜园里,歪着头远远地看着他,那条衬裤在手里绞来绞去。父亲摇摇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烬,又像石蜡。就这样,她看着父亲提着箱子,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地出了腰门。她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头怦怦乱跳。不过,父亲很快又踅了回来。水獭似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似笑非笑,一脸害羞的样子,眼睛东瞅西看。“我要一把伞。”他小声说,“普济马上就要下雨了。”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并不知道。秀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父亲从鸡窝边找到了一把油布伞,撑开来。伞面已让蛀虫吃得千疮百孔,伞骨毕露,再合上,抖一抖,就只剩下伞骨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将破伞小心翼翼地支在墙边,提起箱子,倒退着走了出去,就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人似的,轻轻地带上门。两扇门都合上了。秀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将裤子搭在篱笆上,赶紧绕过花廊,到前院去叫人。宝琛不在,喜鹊和翠莲也不在。这疯子真的会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过的一样,堂前、厢房、柴屋、灶膛,就连马桶帘子的后面也找遍了,就是寻不出半个人影来。秀米只得穿过天井,来到大门外,四下一望,已不见了父亲的踪迹。她看见隔壁的花二娘正在门前的竹匾里晒芝麻,就问她有没有看见父亲,花二娘说不曾看见。秀米问她有没有看见喜鹊和翠莲,花二娘又说不曾看见。最后她问起宝琛来,花二娘就笑了:“你又不曾让我看住他,我哪里知道。”秀米正要走,花二娘又叫住她道:“你家老爷不是锁在阁楼里了吗,如何出得了门?”秀米说:“我也不知他如何能出来,嗨,反正走了就是了。我是看着他从腰门出去的。”花二娘也有点急了,“那要赶紧央人去找。他这样昏头昏脑的人,要是一脚踩到茅坑里淹死了,也是白白地送了性命。”两人正说着话,秀米看见翠莲拎着满满一篮子金针,从村东过来。秀米就赶过去迎她。翠莲一听说这事,倒也不显得心慌,兀自说道:“你说他拎着箱子,这会儿也走不远,我们赶紧去渡口截他,让他过了河,要找他可就难了。”说完,她搁下篮子,拉起秀米的手,两人就朝津渡跑去。翠莲是一双小脚,跑起来浑身乱抖,胸前波涛汹涌。铁匠铺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只看得两眼发直,嘴都合不拢了。在路上遇见两个割麦的人,问起来都说没有看见陆老爷打这经过。两个又往回跑,跑到村头的池塘边上,翠莲两腿一歪,就坐在了地上,脱下绣花鞋来揉她的脚,又把绿袄的襟扣解开,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们这么疯跑,也不是办法,你爹既不走渡口,也只有村后一条路了。还是赶紧告诉歪头要紧。”“只是不知他跑哪里去了。”秀米说。“我知道,”翠莲说,“十有八九,是在孟婆婆家看牌,你来拉我起来。”翠莲穿上鞋,掖了绿袄,秀米搀她起身,两人就朝村中的一棵大杏树跌跌撞撞而去。翠莲这才想起来问,老爷何时下的楼?说了哪些话?喜鹊怎么也不在家?为何不拖住他?颠来倒去地问了半天,忽然又生起气来,“我说阁楼门上的锁开不得,你娘偏要让他到亭子里晒什么太阳,这下倒好。”孟婆婆在杏树下摇棉花,纺车转快了,棉线就要断。嘴里骂骂咧咧,在跟自个儿生气。翠莲道:“婆婆歇一歇,我问你一句话,我们家宝琛来没来婆婆家打牌?”“来了,怎么没来?”孟婆婆嘀嘀咕咕地说,“刚从我这赢了二十吊钱走的,他手里紧了,就到我这里抠我两文棺材钱,赢了就走,再央他打一圈也是不能,临走还吃我两块大柿饼。”她这一说,翠莲就笑了起来:“婆婆往后再不要与他打牌就是。”“我不和他打,和谁打?”孟婆婆道,“普济这地方就这么几个老搭子,缺了谁都凑不满一桌子,也怪我手气背,纺棉花也断线。”“婆婆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看着他拿着我两块柿饼,一路走一路吃,喜滋滋地往村后去了。”“是不是去了孙姑娘家?”翠莲问道。老婆子笑而不答,翠莲拉着秀米正要走,孟婆婆又在身后道:“我可没说他在孙姑娘家。”说完仍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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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莲是一双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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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姑娘家在村后的桑园边上,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外一块水塘,塘的四周挂下一绺绺野蔷薇或金银花,院门紧闭,寂然无声。门口坐着一个驼背老头,头发全白了,正在那儿歪靠在墙上晒太阳。看见两人从水塘那边绕过来,老头就警觉地站起身来,老鼠似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翠莲对秀米说:“你在塘边站着不要动,待我去把宝琛喊出来。”说完就踮着小脚快步过去。老头一看翠莲气势汹汹,张开双手就来拦她,口里叫道:
“大嘴,你要找哪一个?”翠莲也不理他,推开门就往里闯。老头一下没拦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衣襟不放。翠莲转过身来,立刻把脸放了下来,大眼一睁,朝他脚前啐了一口:“老不死的,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把你摁到塘里呛死。”老头又气又急,脸上却憋出一堆笑来,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说话小点声。”“怕什么?你这小院这样静僻,你家那个小婊子在床上就是地动山摇,也没人听见。”翠莲冷冷笑了一声,越发大喊大叫起来。“俗话说,骂了丁香,丑了姑娘,”老头道,“你不怕污了人的耳朵,难道就不怕脏了你的嘴?”“放你娘的臭屁。”翠莲骂道,“你要是再不松手,我一把火把你这窑子烧个精光。”老头撒了手,气得直跺脚。翠莲正要往门里走,里面厢房的门开了,跌跌滚滚跑出一个人来。正是歪头宝琛。他来到院门前,头依旧歪向一边,一边胡乱系着扣子,一边嘿嘿地笑着:“大嘴,大嘴你说,这天儿……到底会不会下雨?”还果然下起了雨。大雨一直从傍晚下到半夜。天井的积水高过花坛,眼看就要漫到回廊里来了。母亲已经从梅城回来了,她斜靠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望着门外的雨帘子不住地叹气。翠莲也是哈欠连天,手里扯着一绺麻线,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喜鹊挨着母亲坐着:母亲叹气她也叹气,母亲咂嘴,她也跟着咂嘴。她们都不说话。窗户被风吹得嘭嘭直响,屋顶沙沙的雨声已经连成了一片。“你好好的,去摘什么金针。”母亲对翠莲说。这话她已经说过不少遍了,见翠莲不搭话,又对喜鹊说:“你也是个没耳朵的人,我叫你等新麦收上来再去磨面,你偏要急猴猴地往磨房跑。”最后她又看了看秀米,冷冷说道:“你爹虽说是疯了,可毕竟是你爹,你要是死拖活拽把他拦住,他也不见得会在你手上咬一口。”最后,她又骂起死狗宝琛来,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等到她骂够了,就问喜鹊道:“那歪头这一整天到底跑哪儿去了?”喜鹊只是摇头。翠莲也推说不知道。秀米见翠莲不说,也不吱声。她的两个眼皮直打架,连雨声听上去也不那么真切了。到了后半夜,宝琛才回来。他提着马灯,高挽着裤腿,垂头丧气地来到厅堂中。他已带人把方圆十几里的地面都搜了个遍,一直追到山脚下关帝庙,问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还是没有得着半点消息。“他难道是上了天不成?”母亲叫道,“他一个疯子,又拎着箱子,这会儿工夫能走到哪里去。”宝琛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父亲是如何发的疯?这宗疑案多年来一直沉沉地压在秀米的心头。有一天,她向私塾先生丁树则问起这件事,老头儿把脸一沉,冷笑了两声,说道:“回家问你娘去。”秀米又回来问母亲。她的母亲当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只碗同时跳了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四只碗同时跳离了桌面,也许就是父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又去缠翠莲。翠莲蛮有把握地说:“不为别的,都是韩昌黎的那张狗屁桃源图惹出来的事。”秀米问她谁是韩昌黎,翠莲说,就是当年大败金兀术的那个人。他老婆梁红玉,是名满天下的大美人。后来,秀米读过韩愈的《进学解》,知道韩昌黎不是韩世忠,他的老婆也不是梁红玉,翠莲的解释不攻自破。她又去问喜鹊,喜鹊的回答是:“就这么疯了呗。”在她看来,一个人发疯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发疯的一天。最后,她只得从宝琛的嘴里套话。宝琛从十二岁时就跟在父亲左右,父亲因“盐课”一案受到株连,在扬州府学任上罢官回籍,他是唯一跟随父亲南迁的随从。据宝琛说,的确曾有过一张桃源图。那是丁树则在父亲五十寿辰时送给老爷的礼物。父亲罢官来到普济的头几年,两人诗词酬唱,酒食征逐,颇有相见恨晚之意,那张宝图据说是韩昌黎的真迹,原是丁家藏书楼的镇楼之宝。二十多年前,丁家藏书楼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这张宝图却奇迹般地存留下来。〔桃源图:传说为唐代韩愈所绘。普济丁氏代代相传,后又几易其手。1957年8月,经北京市和江苏省文物局组成的专家小组鉴定,被证明是伪迹。现藏于普庆市博物馆。〕此图既为金匮之藏、名山之业,又是烬余所有,丁树则却能慷慨相赠,可见两人关系实在非同一般。直到有一天,宝琛拎着一壶开水上楼泡茶,在楼下就听得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上去一看,原来是两个人打架。丁先生打老爷一巴掌,老爷回他一耳光,两人不说话,站在那儿死打。宝琛也看得发了呆,竟一时忘了劝架。直到丁树则连血带痰吐出一颗门牙来,老爷这才住了手。那丁树则呜呜地叫着,捂着脸跑下楼去,不一会儿就派他的门生送来一封绝交书。老爷在油灯下展开来书,一连看了七八遍,嘴里啧啧称奇,道:好字好字。他的腮帮子也肿得老高,说起话来,嘴里像是衔着一枚鸡蛋。两人因何故交恶,宝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原本就是一群疯子。这是宝琛的解释。先生丁树则的解释是:父亲在写给丁树则的一首诗中,借用李商隐《无题》诗典故,错把“金蟾啮锁烧香入”一句中的“金蟾”写成了“金蝉”。“这显然纯属笔误。你父亲做学问是半瓶子醋,但李义山的诗,他还是熟的,不至于当真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我好心给他指出来,决无半点讥讽之意。谁知他一下就恼了,当场嚷着要与我查书核对。明知自己错了,还要强词夺理,一副盛气凌人的老爷架子,他既罢了官,就不是什么老爷了。他中过进士,我不曾中得;他做过州官,我不曾做过,但好端端的一只癞蛤蟆,也不能因为认得你进士、府学教授,就变出一只知了来。他听我这么说,站起来就给了我一个耳光,牙也给他打落了一个。”几年后,丁树则说起这件事依然恨气难消,他还张开嘴来,露出粉红色的牙床,让学生查验。因此,秀米有时又觉得,父亲发疯的缘由就是丁举人那颗被打落的门牙。不管怎么说,反正父亲是疯掉了。父亲自从得了韩昌黎的那幅宝图之后,将它藏在阁楼之上,视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丁树则和父亲闹翻后,曾叫家人屡来索取,父亲只说,“若他本人来取,我自当面奉还。”这丁树则与老爷反目之后,想起那张宝图,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不过,既是赠人之物,若要他自己上门强硬索取,还是放不下那张老脸。宝琛说,父亲是看着那张图发疯的。翠莲每天早晨待父亲起床后,都要去替他铺床叠被。有一次,她看见父亲的床铺整整齐齐,却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摞满了书。那张图上圈圈点点,落满了灯灰。翠莲将他推醒,问他为何不到床上去睡?父亲也不答话,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翠莲见他目光清虚,神态怪异,就拢了拢耳畔的头发,问道:“这么些年,老爷还没有看厌么?”父亲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翠莲,你看我,像不像个乌龟?”翠莲听他这么说,就撇了父亲,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来,将父亲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母亲听。母亲当时正为着宝琛瞒着她去梅城逛窑子的事而生气,也就没顾上理她。谁知当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厅上准备吃饭,父亲忽然推门进来了。这是他两个多月中第一次下楼。不过,他身上什么衣裳也没穿。看着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厅堂里所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惊呆了。不过,父亲依然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喜鹊的背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问她:“猜猜看,我是谁?”喜鹊吓得一缩脖子,抓着筷子的那只手在空中乱挥了一通,怯怯答道:“是老爷。”父亲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说:“你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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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图惹出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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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吓得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一年,秀米十二岁。直到现在,她还记得父亲寂然一笑,满脸成灰的样子。
母亲似乎不相信父亲会突然发疯。至少,她对父亲的痊愈还抱着很大的指望。开头的几个月,她并不着急。先是请来了郎中唐六师,给他猛灌汤药,遍体扎针。秀米记得父亲只穿着一条短裤衩,被宝琛绑在藤椅上,身上缀满了金针,杀猪般地吼叫。随后是和尚作法,道士驱鬼。再往后,阴阳先生和瞎眼神巫也跟着来了,把那麻衣相法,六壬神课,奇门遁甲全都试了个遍,就差把他的骨头拆下来放在锅里煮了。从初春折腾到夏末,父亲倒是安静下来了,人却一圈圈地胖起来,走起路来,一身的肥肉晃来晃去,连眼睛都被挤成一条缝了。这年夏天,父亲在花园里散步,走得累了,往石桌上轻轻一靠,桌子就翻了。宝琛从村里叫来了几个壮汉,打算把桌子扶正,几个人唱着号子舞弄了半天,那桌子还是纹丝不动。他只要一高兴,就爱打人玩。他一巴掌能把宝琛打得原地转上个四五圈。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长柄大弯刀,在园子里兀自砍起树来。母亲领着家人赶过去时,只见那把弯刀上下翻飞,寒光闪闪,所到之处,树木花草望锋而倒。他已经砍倒了一片紫藤,一棵石榴,三株苍柏,两竿虬龙爪,母亲让宝琛上前阻拦。那宝琛鹿伏鹤行,猿臂轻舒,围着父亲走出了一连串漂亮的八卦步,就是近不了身。这件事促使母亲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让村里铁匠铺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连夜打造铁链铜锁,她要把父亲像牲口一样地拴起来。她来到土地庙,把自己的想法和土地一说,神仙满口答应;与观音一说,观音立刻托梦给她,叫她快快实施,而且铁链子要造得越粗越好。可是没等到王氏兄弟把锁链送来,父亲这边又出了事。一天深夜,父亲在阁楼里无端地放起火来,等到刺鼻的浓烟把家人呛醒,火舌已经舔到阁楼的屋檐了。这一次,歪头宝琛终于显示出了他对主子的忠肝义胆,他披着一条用井水蘸湿了的棉被冲进火海,奇迹般地扛出了体重比他大三倍的父亲,怀里夹着一摞书,嘴里还叼着父亲视若珍宝的桃源图,只可惜已被大火燎去了一角。而整座阁楼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使母亲终于领悟到,父亲的发疯、家中一连串的不幸都是由那张宝图所引发,便去与宝琛商量。宝琛说,既然这张图原来就是丁家旧物,丁树则两次三番派人上门催讨,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图还给人家,也是一举两得。虽说宝图已经被火烧去一角,纸质发黑,又硬又脆,仔细裱一裱,也算是完璧归赵。母亲一听有理,就依了宝琛,第二天一早,院中的阁楼废墟上青烟未熄,她就怀揣宝图,出了腰门,往那丁先生家中一路而去。走到丁家的西窗下,听得有人悄声说话,便不由得驻足细听。丁举人的老婆赵小凤说:“……他陆家平白无故地霸着咱家的宝物,死活不肯归还,这下倒好,一把火烧了精光。这图在咱家,搁了几辈子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没有一丁点儿事出来,可一旦到了那缺德人家就怪事不断,这宝图岂是那没福分欠道行人能看的,白白地带他发了疯。”一席话,说得母亲转身就走,她气咻咻地回到家里,当场就要把图烧掉,翠莲道:“烧它做什么,不如让我拿去做鞋样子。”说完,一把抢下图来,回自己房里去了。到了夏末,母亲让宝琛请来工匠,重修后院的阁楼。时值九月换季之时,暴雨不断。那十几名木匠和泥瓦匠硬是把这一处秀巧的庭院糟蹋成了臭气熏天的牛圈。这些人不受约束,到处乱闯,见到喜鹊和翠莲,也不闪避,只拿那眼睛东瞧西看,吓得秀米一个多月不敢下楼。其中有一个名叫庆生的,年纪十八九岁,生得虎背熊腰,胸脯像墙垛一般厚实,走起路来叮咚有声,把那门上的铜环把手震得直晃荡。他有个外号,叫做“不听使唤”,平时在院子里四处游荡,连师傅也管他不住。他的手要是不听使唤,就会跑到翠莲的腰上捏一把,他的脚要是不听使唤,就能趁喜鹊洗澡时误入厢房,害得喜鹊精赤条条地从澡盆里跳出来,钻入床下。母亲和宝琛去找他师傅理论,那老头只是笑:“他就是不听使唤,死活不听使唤。”阁楼竣工的那天,秀米站在楼上的窗口,看着那些工匠们离去。那个庆生的确奇怪,别人好好走路,就他偏要倒着走,一边走,一边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座院宅。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当他的眼睛看到站在窗口的秀米时,两个人彼此都吃了一惊。他向她打手势,挤眉弄眼,一脸坏笑。他就是这样倒退着往村外走,直到撞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楝树上。这伙人离去之后,母亲带着家人用铁锨铲去厅堂的污泥,用石灰粉刷墙壁,用薰香驱散满屋的恶臭,把被工匠坐塌的太师椅送出去修理,足足忙了七八天,才使院宅恢复了昔日的安宁。王氏兄弟把铁链铜锁送来了,可是这会儿又用不上了。父亲经过那次大火的惊吓,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成天坐在阁楼旁的凉亭上发呆,或是对着那只净手洗面用的瓦釜说话。没事老爱吸吮手指头。阁楼的西侧,有一座酴架,架下摆满了花。花丛中有一石几,每到初夏,酴花开,一朵朵小白花纷披垂挂,花香清幽,父亲就会让宝琛扶着,走下楼来,在酴架下的石几旁坐上整整一个下午。这年冬天,母亲要摆拜师酒,让秀米跟人入塾读书。挑来挑去,还是挑了丁树则。秀米刚去的那些日子,丁树则也不讲课也不教她识字,只是不住地骂她的父亲。他说,虽然父亲满嘴是归隐哀世之叹,也曾模仿陶渊明到塘边篱畔采点野菊来泡茶,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过扬州府的衙门。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秀米问先生,父亲为何要放火烧书?先生答道:“你父亲在官场受人排挤,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最后只得拿书来煞气。似乎一生失败,皆为读书所误,在他不曾发疯的时候,他就嚷嚷着要把全村的书尽数烧掉,说来说去,还是贪恋官场声色。你看他,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养个雪白粉嫩的妓女在家做甚?”秀米知道他说的是翠莲。秀米又问:那父亲为何又要挥刀砍树呢?丁树则答道:“那是因为他要在院里栽种桃树。他曾来跟我商量,要在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上桃树,我当时还以为他在说笑呢。”“他为什么要种桃树呢?”“因为他相信,普济地方原来就是晋代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怎么会呢?”“疯子么,怎能绳之以常理?还有更荒唐的事呢,他要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哈哈,他以为,这样一来,普济人就可免除日晒雨淋之苦了。”丁先生对父亲肆意的嘲讽和辱骂反而激起了秀米对他的同情,而且,她怎么也弄不懂,父亲要造一条风雨长廊又有什么错?“可……”丁树则见她问个没完,就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向她摆摆手,道:“以你现在的年纪,要明白这些事还太早啦。”现在,秀米已经十五岁了。在父亲离家出走的这个夜晚,她躺在床上,听着屋顶上飒飒的雨声,闻着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无。她知道,要弄清楚父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也许还太小;要明白普济以外的广袤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依然是太小了。这一天家中来人不断。先是渡口的舵工谭水金和他老婆高彩霞登门说事儿。昨天下午因无人摆渡,水金和儿子谭四一直在船舱中下棋。他们父子俩都下得一手好围棋,技艺是祖上传下来的。水金说,他的祖父就是在与人下棋时劫尽棋亡,口吐鲜血,一命归西的。那天下午,他们一共下了三盘棋,前两盘谭四赢了,最后一盘没下完,就下起大雨来。水金说:“那雨下得好大哟。”高彩霞说:“大,大,大极了。”母亲耐着性子听他们聒噪,后来还是忍不住插嘴问道:“你们,看见我家老爷子了吗?”高彩霞说不曾看见,水金也直摇头:“昨天下午,并不曾有一个人过河,不要说人,就连鸟儿也未曾飞过去一只,我们大清早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事。我们未曾看见你家老爷。我和儿子一直在船里下棋来着,一共下了四盘。”高彩霞说:“不是四盘,是三盘,后来没下完就落雨了。”他们又颠来倒去地说了一通,晌午时才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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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会突然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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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氏夫妇刚走,宝琛又不知从哪儿领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这婆子一口咬定,她是眼看着父亲离去的。母亲问她,父亲是朝哪个方向走的?婆子道:“你们先端点东西来我吃。”喜鹊见状赶紧去了厨房,端来了满满一盘蒸米糕。老人也不说话,用手抓过来就吃,她一口气吃掉了五只,又在怀里揣了三只,重重地打了个饱嗝儿,往外就走。翠莲拦住她道:“你还没有说我家老爷去了哪儿呢。”老婆子就用手指了指屋顶:“上天啦。”
“老人家,你这话怎么说的?”宝琛道。老婆子又用手指了指天井上方的屋檐:“上天啦。你们不用等他了。一朵紫红祥云从东南方飘过来,落在你家老爷的脚前,立时变作一只麒麟,你家老爷骑上它就上了天啦。飞到半空中,落下一块手帕……”老人抖抖索索地从腋下扯出一块帕子来,递给翠莲:“你来看看,是你老爷的不是?”翠莲接过手帕,看了又看,说道:“这当真是老爷的手帕,帕子用得旧了,可角上的梅花还是我替他绣的呢,错不了。”“那不就是了。”老婆子说完,拢袖而去。老人离开之后,母亲面有不豫之色,眼神也显得玄远、清虚起来,半天才说:“要说老爷上了天,这也不太可能,可那方手帕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到了午后,秀米刚想上楼去睡中觉,门外来了一个穿红袄的妇女,看上去二十来岁,脸上麻麻点点。她说她走了半天的路,连鞋帮都走得脱了线。这女人来自北里,距普济约有十二三里。母亲让她进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说她只说几句话,说完了还要往回赶。她倚着院门,告诉母亲昨天发生的事。大约是傍晚前后,大雨已经下过好一阵子了,她才想起来,猪圈的屋顶上还晒着一筛子黄豆,就冒雨过去端。远远地就看见屋檐下缩着个人,拎着一只箱子,拄着手杖,正在那儿避雨。“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爷,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请问他是从哪里来,他说他是普济村人。我又问他去哪里,他只是不肯说。我就请他去屋里坐坐,等雨停了再赶路,他又不肯。我把黄豆端回去,把这事说给婆婆听,婆婆说,既是普济村人,也算是乡邻,你好歹借他一把伞。我打着伞再去找他,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到了半夜,我家男人从二舅家吃完酒回来,说是普济村来了两个提马灯的人,寻访一位走失的老爷,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爷无疑,故而特地赶来报与你们知道。”麻脸女人说完这番话,就要告辞离去,母亲再三挽留她,麻脸只推说要赶回去收麦,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那个女人刚走,母亲就催促宝琛赶紧找人沿路去寻。宝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娘笑嘻嘻地领进一个人来。最后一个来到家中的客人与父亲的走失无关。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蓄着小胡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白色的上装,戴着一副夹鼻镜,嘴里叼着一柄大烟斗。母亲一见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她一边问长问短,一边将客人让进客厅。秀米、喜鹊和翠莲也都到厅堂与他相见。这人跷着二郎腿,在厅堂里抽烟,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自从父亲变疯之后,她还是第一次闻到烟草的味道。这人名叫张季元,据说是从梅城来。母亲让秀米叫他表叔,后来又改口让她叫表舅。这时,那个名叫张季元的人忽然开口说话了:“你就叫我表哥吧。”母亲笑着说,“这样一来辈分就乱了。”“乱就乱吧。”张季元满不在乎,“这年头什么都乱,索性乱它一锅粥。”说完,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又是一个疯子。他剔着指甲,抖着腿,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秀米与他刚一见面,就不由得心里一怔。他皮肤白皙,颧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细,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虽说外表有点自命不凡,可细一看,却是神情阴冷,满脸的抑郁之气,似乎不像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他是来梅城养病的,要在普济呆上一阵子。既是养病,他不肯呆在梅城,却偏偏要跑到乡下来干什么?外婆在世时,她也曾随母亲去过几次梅城,怎么从来也没见过这个人。据母亲说,这位表哥倒是颇有些来历,他去过东洋,长年滞留于南北二京,见多识广,写得一手好文章。张季元一来,母亲就在厅堂陪他说话,一直说到上灯时分,这才吩咐吃饭。她又让翠莲把后院父亲的那座阁楼打扫干净,预备让他歇脚。饭桌上,宝琛和喜鹊对他很恭敬,都称他为大舅。母亲叫他季元,只有翠莲对他爱理不理,不拿正眼儿看他。那张季元口若悬河,说起外面的情形,张口变法,闭口革命;一会儿“尸骨成堆”,一会儿“血流成河”,说得宝琛长吁短叹:“这世道,怕是要变了啊。”饭后翠莲一个人在厨下洗碗。秀米就悄悄溜进去与她说话。她们聊了一会儿疯婆子的手帕,又说起了宝琛和孙姑娘的事。翠莲说得津津有味,秀米听得似懂非懂。提起今天下午刚到的这位客人,翠莲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翠莲道:“他姓张,你娘姓温,又没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门子亲戚,只怕八竿子也打他不着。我在你家这么些年,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人。说是来普济养病,你看他那样子,像是个有病的人吗?走起路来叮叮咚咚,震得家里的水缸都嗡嗡作响。最奇怪的——”翠莲伸出脖子,朝外瞅了瞅,接着说道:“最奇怪的一件事儿,你娘昨天刚从梅城回来,这小胡子既是拿准了要来普济养病,为何昨天不与你娘一起回来?再说了,老爷子前脚出门,小胡子后脚就跟了来,就像是两个人约好了似的,你说怪不怪?”秀米又问,表哥今天在饭桌上说起的“血流成河”可是真的?翠莲说:“当然是真的,如今,天下可要大乱啦。”秀米听她这样说,忽然沉默不语,一个人闷闷地想她的心思。翠莲见她站在水槽边痴痴发愣,就用手指蘸了水来弹她的脸。“你说,普济要是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秀米问。“嗨,什么事都可以预料,唯独这个‘乱’没法想见。”翠莲答道,“每一次‘乱’都大不相同,只有到它乱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它是怎样的。”透过卧室北屋的窗户,她可以看见后院的阁楼。在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浓荫中,阁楼就显得低矮和寒碜。当年曾祖父之所以选择这片地方盖园子,据说就是因为看上了这几棵大树和树边的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的两岸长满了芦苇和茅穗。那时的普济还只是一个十几户渔民的小村落,曾祖父的园子把溪流揽了进来,这样一来,坐在庭院之中就可以钓鱼了。秀米小时候曾看到过一幅炭笔画,画中的小溪栖息着成群的野鸭,连垛墙,房顶上都落满了野鸭,还有那些飞往南方过冬的候鸟。据母亲说,当年她和父亲来到普济的时候,溪流已经干涸,只是在那些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的中间,有一缕脉脉的水流蜿蜒而过。只是芦苇还在疯长。后来,父亲在溪流之上用太湖石叠了一座假山,山上修了凉亭和阁楼,并于假山旁辟了一处柴房。柴房的墙根种了一溜凤仙花。每到深秋花开,翠莲就会去摘一些花瓣,捣碎了来染指甲。张季元占据了父亲的阁楼,这使秀米多少产生了这样一个幻觉:父亲并未离开。阁楼的灯整夜整夜地亮着。除了一日两餐(早饭他是不吃的),他很少下楼。翠莲每天早晨都要去楼上替他收拾房间,每次从楼上下来,她都要主动向秀米通报最新的见闻。“他在睡大觉。”第一天,翠莲这样说。“他在剔指甲。”第二天,翠莲满不在乎地说。“他在马桶上拉屎呢,”第三天,翠莲用手在鼻前扇着风儿,“臭死了,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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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要摆拜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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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天,翠莲的通报变得冗长而复杂:“这白痴看着老爷用过的那只瓦釜发呆。他问我这个瓦釜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这是老爷从一个叫花子的手中买来的,这白痴就连声说‘宝贝,宝贝’。这瓦釜原是叫花子讨饭盛粥用的,老爷一直在用它来洗手洗脸,有什么稀罕的。我正待要走,他又叫住我,道:大姐慢走,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我问他打听何人,那小胡子就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在普济一带,大姐可曾听说有过一个六指的木匠?我就对他说,木匠村里倒是有一个,可惜不是六个指头。他又问我,邻近的村庄有没有?我回他说:夏庄有一个六指人,却又不是木匠。而且两年前就死了。他无端地找个六指人干什么?”到了第五天,翠莲从阁楼上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今天那个白痴又在干什么?”秀米问。“他不在,”翠莲说,“可桌上还点着灯,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是张季元第一次在普济失踪。母亲不着急,也不过问。翠莲问起来,母亲就把脸一沉,说:“他的事,你们不用管!他出去几天,自然会回来的。”这天中午,喜鹊正在教秀米做针,张季元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她们吓了一跳。“这是谁的裤子?”秀米听见张季元在她们身后问道。秀米回头一看,他手里捏的,正是自己的衬裤。父亲出走的那一天,她把它忘在后院的篱笆上了。经过一场大雨,让太阳晒了好几天,衬裤已经板结成一个饼子了。她看见那白痴把裤子抖开,兀自在那儿两面细细观瞧。秀米又急又羞,气得浑身发抖,她跳起来朝他冲过去,一把抢下裤子,径自上楼去了。秀米刚刚上了楼,就听见了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她看见官兵的马队在村外的大道上扬起了漫天的沙尘,正沿着河边,朝西边的什么地方疾走而去。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看见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缨络像猪血一样艳丽,随着骏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后披拂。她又开始流血了。起先是一点点,棕色的,像朱痣那样。随后颜色加深,变为黑色,黏稠的血把她的大腿弄得滑腻腻的,她已经换了两条衬裤了,可是不一会儿血又透出来。整整一个上午,秀米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担心稍一动弹就会血流不止,最终会要了她的命。前两次,血流了三四天突然停住了,可现在它又来了。腹痛如绞,睡思昏沉,就像是有一把灶铁在搅动着她的肠子。这一次,她不敢再照镜子了。她宁肯死掉,也不愿再去看一眼那处流血的、丑陋的伤口。她多次想到了死。如果必须一死,她也不愿意一丈白绫,一口水井,或者一瓶毒药了此一生,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另外的死法。那应该怎么去死呢?“黄沙盖脸”是戏文中唱的,不知是怎样一种死法,每当她看到戏文中的杨延辉唱到“黄沙盖脸尸不全”的时候,就会激动得两腿发颤,涕泪交流,既然要死,就应当轰轰烈烈。昨天中午,她在上楼的时候,偶然瞥见从村中经过的官兵的马队,看到那些飞扬的骏马,漫天的沙尘,樱桃般的顶戴,火红的缨络以及亮闪闪的马刀,她都会如痴如醉,奇妙的舒畅之感顺着她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匹骏马,它野性未驯,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松开缰绳,它就会撒蹄狂奔,不知所至。秀米从床上坐起来换棉花球。棉球已经变成了黑色。她忽然觉得屋里的所有的物件都是黑色的,连窗户外的阳光也是黑色的。她在马桶上坐了半天,又去绣花,绣了两针,忽而心烦意乱起来,一生气,就去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来,把绣花用的红绸剪得粉碎。不行,得找个人去问问。她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当然,村里的郎中唐六师她也指望不上,这个糟老头平时给人治病总是不说话,号脉、开方、收钱,一声不响。倘若他冷不防说出一句话来,病人多半就没救了。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准备棺材吧。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开心极了。家中剩下的三个人中,宝琛宅心忠厚,最让人放心,可惜他是个男的,这样的事怎能向他启齿?喜鹊是个没主意的人,胆子又小,而且懵里懵懂。想来想去,秀米决定向翠莲求救。翠莲原籍浙江湖州,父母早亡,八岁时即被舅舅卖到余杭,十二岁逃至无锡,栖身尼姑庵中。有一天晚上,她和师傅明惠法师去运河的船上偷蚕丝,没想到上了船,就下不来了。那条船一直把她们带到四川的内江,历时两年有余。明惠法师因祸得福,在船上怀了孕,生下一对双胞胎,从此名正言顺成了船主夫人,出没于风口浪尖之上。而翠莲则开始了更为漫长的逃亡生涯。她先后逗留过五家妓院,嫁过四个男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太监。当陆侃从扬州的一家青楼中替她赎身的时候,她已经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最远到过广东的肇庆。在扬州的那些年中,她一共逃跑过三次,每一次都功败垂成。她似乎对逃跑上了瘾。陆侃曾经问她:“你为什么总要逃跑?”翠莲回答说:“不知道,我喜欢跑。”“你打算上哪里去?”“不知道,先逃了再说。”翠莲答。陆侃罢官之后,曾把她叫到书房中长谈。他对翠莲说:“这次你用不着逃了,我给你一点银子,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谁知翠莲一听就叫了起来:“你这不是明着赶我走吗?”陆侃说:“你不是自己要走的吗,平时拴都拴不住?”翠莲说:“我不要走。”陆侃终于明白了:她不要走,她要跑。到了普济之后,她又偷着跑了一次。一个多月之后,她衣不蔽体哭着回来了,头发蓬乱,打着赤脚,这一次她是被飞蝗和饥荒逼回来的,差一点丢了性命,她瘦得连陆侃都差一点没认出来,两条腿都肿了。养好身体之后,陆侃端着一壶茶,到她房中来看她。陆侃抿着嘴,笑嘻嘻地问她:“这下你可不会跑了吧?”“这可说不定。”翠莲说,“有机会,我还是要跑的。”一句话当场让陆侃把嘴里的茶水喷了一墙。最后,孟婆婆给陆侃出了个主意。她献计说,要防翠莲逃跑,只有一个办法。陆侃赶紧问她是什么办法,孟婆婆道:“你们家再买一个使唤丫头。”陆侃大惑不解,“再买两个也成,可这也不能阻止她逃跑啊。”孟婆婆道:“老爷你想想,那翠莲从小就是跑惯的,你越拦她,她就越要跑,她不是嫌你衣食不周,而是管不住那双脚,就像那吸大烟的,管不住自己的手。你若要断她的烟,就得断她的瘾。”“怎么个断法?”“还是那句话,再买个丫头来。”孟婆婆说。“婆婆这话是怎么说的?”陆侃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你们一面把人买进,一面对翠莲说,我们新买了用人,你要走,随时可以走,我们再不指着你。这样一来,她必定再也不会逃了。老爷你想啊,她每一次要逃走的时候,就会想,人家告我随时可以走,又没人拦我,家里也新买了用人,逃起来就没意思了。老爷你再想想,每一次逃跑都是事先被允许了,她逃起来还有个什么意思。时间一长,这瘾就断了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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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婆高彩霞登门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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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几只蜜蜂嗡嗡闹着,在她身前身后飞来飞去。蜜蜂的叫声使她的担忧增加了。她觉得肚子疼痛难挨,似有铅砣下坠,坐在马桶上,却又拉不出来。她褪下裤子,偷偷地用镜子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却立刻羞得涨红了脸,胸口怦怦直跳。她胡乱地往里塞了一个棉花球,然后拉起裤子,扑倒在母亲床上,抱着一只绣花枕头喃喃道: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她的母亲去了梅城舅姥姥家,卧房空无一人。现在的问题是,父亲下楼来了。这个疯子平时很少下楼。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亲让宝琛将他背到楼下厅堂的太师椅上,接受全家的贺拜。秀米觉得他原本就是一个活僵尸。口眼歪斜,流涎不断,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这个疯子,竟然腿脚麻利、神气活现地自己下楼来了,还拎着一只笨重的藤条箱。他站在海棠树下,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来擤鼻涕。难道说他的疯病一夜之间全好了不成?秀米看见他带着箱子,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无意间又瞥见手中衬裤上棕褐色的血痕,一时心慌意乱,便冲着前院大叫起来:宝琛,宝琛。歪头宝琛……她在叫家里的账房,可惜无人应答。地上的花瓣、尘灰,午后慵倦的太阳不理她;海棠、梨树、墙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门外绿得发青的杨柳细丝、摇曳着树枝的穿堂风都不理她。“你叫唤什么?!不要叫。”父亲道。他缓缓转过身来,把那脏兮兮的手绢塞入袖内,眯缝着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着些许责备。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和自己说话。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木炭一般焦黑,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泛出褐黄。“你要出门吗?”秀米见宝琛不在,只得稳了稳心,壮起胆子来问了他一句。“是啊。”父亲说。“要去哪里?”父亲嘿嘿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说实话,这会儿我也还不知道呢。”“你要去的地方远吗?”“很远。”他脸色灰灰地支吾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宝琛,宝琛,歪头宝琛,死狗宝琛……”父亲不再理会她的叫声。他缓缓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只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脸。可秀米尖叫了一声,从他的手底下逃开了。她跳过竹篱,站在菜园里,歪着头远远地看着他,那条衬裤在手里绞来绞去。父亲摇摇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烬,又像石蜡。就这样,她看着父亲提着箱子,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地出了腰门。她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头怦怦乱跳。不过,父亲很快又踅了回来。水獭似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似笑非笑,一脸害羞的样子,眼睛东瞅西看。“我要一把伞。”他小声说,“普济马上就要下雨了。”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并不知道。秀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父亲从鸡窝边找到了一把油布伞,撑开来。伞面已让蛀虫吃得千疮百孔,伞骨毕露,再合上,抖一抖,就只剩下伞骨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将破伞小心翼翼地支在墙边,提起箱子,倒退着走了出去,就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人似的,轻轻地带上门。两扇门都合上了。秀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将裤子搭在篱笆上,赶紧绕过花廊,到前院去叫人。宝琛不在,喜鹊和翠莲也不在。这疯子真的会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过的一样,堂前、厢房、柴屋、灶膛,就连马桶帘子的后面也找遍了,就是寻不出半个人影来。秀米只得穿过天井,来到大门外,四下一望,已不见了父亲的踪迹。她看见隔壁的花二娘正在门前的竹匾里晒芝麻,就问她有没有看见父亲,花二娘说不曾看见。秀米问她有没有看见喜鹊和翠莲,花二娘又说不曾看见。最后她问起宝琛来,花二娘就笑了:“你又不曾让我看住他,我哪里知道。”秀米正要走,花二娘又叫住她道:“你家老爷不是锁在阁楼里了吗,如何出得了门?”秀米说:“我也不知他如何能出来,嗨,反正走了就是了。我是看着他从腰门出去的。”花二娘也有点急了,“那要赶紧央人去找。他这样昏头昏脑的人,要是一脚踩到茅坑里淹死了,也是白白地送了性命。”两人正说着话,秀米看见翠莲拎着满满一篮子金针,从村东过来。秀米就赶过去迎她。翠莲一听说这事,倒也不显得心慌,兀自说道:“你说他拎着箱子,这会儿也走不远,我们赶紧去渡口截他,让他过了河,要找他可就难了。”说完,她搁下篮子,拉起秀米的手,两人就朝津渡跑去。翠莲是一双小脚,跑起来浑身乱抖,胸前波涛汹涌。铁匠铺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只看得两眼发直,嘴都合不拢了。在路上遇见两个割麦的人,问起来都说没有看见陆老爷打这经过。两个又往回跑,跑到村头的池塘边上,翠莲两腿一歪,就坐在了地上,脱下绣花鞋来揉她的脚,又把绿袄的襟扣解开,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们这么疯跑,也不是办法,你爹既不走渡口,也只有村后一条路了。还是赶紧告诉歪头要紧。”“只是不知他跑哪里去了。”秀米说。“我知道,”翠莲说,“十有八九,是在孟婆婆家看牌,你来拉我起来。”翠莲穿上鞋,掖了绿袄,秀米搀她起身,两人就朝村中的一棵大杏树跌跌撞撞而去。翠莲这才想起来问,老爷何时下的楼?说了哪些话?喜鹊怎么也不在家?为何不拖住他?颠来倒去地问了半天,忽然又生起气来,“我说阁楼门上的锁开不得,你娘偏要让他到亭子里晒什么太阳,这下倒好。”孟婆婆在杏树下摇棉花,纺车转快了,棉线就要断。嘴里骂骂咧咧,在跟自个儿生气。翠莲道:“婆婆歇一歇,我问你一句话,我们家宝琛来没来婆婆家打牌?”“来了,怎么没来?”孟婆婆嘀嘀咕咕地说,“刚从我这赢了二十吊钱走的,他手里紧了,就到我这里抠我两文棺材钱,赢了就走,再央他打一圈也是不能,临走还吃我两块大柿饼。”她这一说,翠莲就笑了起来:“婆婆往后再不要与他打牌就是。”“我不和他打,和谁打?”孟婆婆道,“普济这地方就这么几个老搭子,缺了谁都凑不满一桌子,也怪我手气背,纺棉花也断线。”“婆婆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看着他拿着我两块柿饼,一路走一路吃,喜滋滋地往村后去了。”“是不是去了孙姑娘家?”翠莲问道。老婆子笑而不答,翠莲拉着秀米正要走,孟婆婆又在身后道:“我可没说他在孙姑娘家。”说完仍是笑。孙姑娘家在村后的桑园边上,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外一块水塘,塘的四周挂下一绺绺野蔷薇或金银花,院门紧闭,寂然无声。门口坐着一个驼背老头,头发全白了,正在那儿歪靠在墙上晒太阳。看见两人从水塘那边绕过来,老头就警觉地站起身来,老鼠似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翠莲对秀米说:“你在塘边站着不要动,待我去把宝琛喊出来。”说完就踮着小脚快步过去。老头一看翠莲气势汹汹,张开双手就来拦她,口里叫道:“大嘴,你要找哪一个?”翠莲也不理他,推开门就往里闯。老头一下没拦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衣襟不放。翠莲转过身来,立刻把脸放了下来,大眼一睁,朝他脚前啐了一口:“老不死的,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把你摁到塘里呛死。”老头又气又急,脸上却憋出一堆笑来,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说话小点声。”“怕什么?你这小院这样静僻,你家那个小婊子在床上就是地动山摇,也没人听见。”翠莲冷冷笑了一声,越发大喊大叫起来。“俗话说,骂了丁香,丑了姑娘,”老头道,“你不怕污了人的耳朵,难道就不怕脏了你的嘴?”“放你娘的臭屁。”翠莲骂道,“你要是再不松手,我一把火把你这窑子烧个精光。”老头撒了手,气得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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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可要大乱啦!
小 说 t xt 天 堂
翠莲正要往门里走,里面厢房的门开了,跌跌滚滚跑出一个人来。正是歪头宝琛。他来到院门前,头依旧歪向一边,一边胡乱系着扣子,一边嘿嘿地笑着:
“大嘴,大嘴你说,这天儿……到底会不会下雨?”还果然下起了雨。大雨一直从傍晚下到半夜。天井的积水高过花坛,眼看就要漫到回廊里来了。母亲已经从梅城回来了,她斜靠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望着门外的雨帘子不住地叹气。翠莲也是哈欠连天,手里扯着一绺麻线,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喜鹊挨着母亲坐着:母亲叹气她也叹气,母亲咂嘴,她也跟着咂嘴。她们都不说话。窗户被风吹得嘭嘭直响,屋顶沙沙的雨声已经连成了一片。“你好好的,去摘什么金针。”母亲对翠莲说。这话她已经说过不少遍了,见翠莲不搭话,又对喜鹊说:“你也是个没耳朵的人,我叫你等新麦收上来再去磨面,你偏要急猴猴地往磨房跑。”最后她又看了看秀米,冷冷说道:“你爹虽说是疯了,可毕竟是你爹,你要是死拖活拽把他拦住,他也不见得会在你手上咬一口。”最后,她又骂起死狗宝琛来,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等到她骂够了,就问喜鹊道:“那歪头这一整天到底跑哪儿去了?”喜鹊只是摇头。翠莲也推说不知道。秀米见翠莲不说,也不吱声。她的两个眼皮直打架,连雨声听上去也不那么真切了。到了后半夜,宝琛才回来。他提着马灯,高挽着裤腿,垂头丧气地来到厅堂中。他已带人把方圆十几里的地面都搜了个遍,一直追到山脚下关帝庙,问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还是没有得着半点消息。“他难道是上了天不成?”母亲叫道,“他一个疯子,又拎着箱子,这会儿工夫能走到哪里去。”宝琛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父亲是如何发的疯?这宗疑案多年来一直沉沉地压在秀米的心头。有一天,她向私塾先生丁树则问起这件事,老头儿把脸一沉,冷笑了两声,说道:“回家问你娘去。”秀米又回来问母亲。她的母亲当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只碗同时跳了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四只碗同时跳离了桌面,也许就是父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又去缠翠莲。翠莲蛮有把握地说:“不为别的,都是韩昌黎的那张狗屁桃源图惹出来的事。”秀米问她谁是韩昌黎,翠莲说,就是当年大败金兀术的那个人。他老婆梁红玉,是名满天下的大美人。后来,秀米读过韩愈的《进学解》,知道韩昌黎不是韩世忠,他的老婆也不是梁红玉,翠莲的解释不攻自破。她又去问喜鹊,喜鹊的回答是:“就这么疯了呗。”在她看来,一个人发疯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发疯的一天。最后,她只得从宝琛的嘴里套话。宝琛从十二岁时就跟在父亲左右,父亲因“盐课”一案受到株连,在扬州府学任上罢官回籍,他是唯一跟随父亲南迁的随从。据宝琛说,的确曾有过一张桃源图。那是丁树则在父亲五十寿辰时送给老爷的礼物。父亲罢官来到普济的头几年,两人诗词酬唱,酒食征逐,颇有相见恨晚之意,那张宝图据说是韩昌黎的真迹,原是丁家藏书楼的镇楼之宝。二十多年前,丁家藏书楼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这张宝图却奇迹般地存留下来。〔桃源图:传说为唐代韩愈所绘。普济丁氏代代相传,后又几易其手。1957年8月,经北京市和江苏省文物局组成的专家小组鉴定,被证明是伪迹。现藏于普庆市博物馆。〕此图既为金匮之藏、名山之业,又是烬余所有,丁树则却能慷慨相赠,可见两人关系实在非同一般。直到有一天,宝琛拎着一壶开水上楼泡茶,在楼下就听得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上去一看,原来是两个人打架。丁先生打老爷一巴掌,老爷回他一耳光,两人不说话,站在那儿死打。宝琛也看得发了呆,竟一时忘了劝架。直到丁树则连血带痰吐出一颗门牙来,老爷这才住了手。那丁树则呜呜地叫着,捂着脸跑下楼去,不一会儿就派他的门生送来一封绝交书。老爷在油灯下展开来书,一连看了七八遍,嘴里啧啧称奇,道:好字好字。他的腮帮子也肿得老高,说起话来,嘴里像是衔着一枚鸡蛋。两人因何故交恶,宝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原本就是一群疯子。这是宝琛的解释。先生丁树则的解释是:父亲在写给丁树则的一首诗中,借用李商隐《无题》诗典故,错把“金蟾啮锁烧香入”一句中的“金蟾”写成了“金蝉”。“这显然纯属笔误。你父亲做学问是半瓶子醋,但李义山的诗,他还是熟的,不至于当真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我好心给他指出来,决无半点讥讽之意。谁知他一下就恼了,当场嚷着要与我查书核对。明知自己错了,还要强词夺理,一副盛气凌人的老爷架子,他既罢了官,就不是什么老爷了。他中过进士,我不曾中得;他做过州官,我不曾做过,但好端端的一只癞蛤蟆,也不能因为认得你进士、府学教授,就变出一只知了来。他听我这么说,站起来就给了我一个耳光,牙也给他打落了一个。”几年后,丁树则说起这件事依然恨气难消,他还张开嘴来,露出粉红色的牙床,让学生查验。因此,秀米有时又觉得,父亲发疯的缘由就是丁举人那颗被打落的门牙。不管怎么说,反正父亲是疯掉了。父亲自从得了韩昌黎的那幅宝图之后,将它藏在阁楼之上,视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丁树则和父亲闹翻后,曾叫家人屡来索取,父亲只说,“若他本人来取,我自当面奉还。”这丁树则与老爷反目之后,想起那张宝图,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不过,既是赠人之物,若要他自己上门强硬索取,还是放不下那张老脸。宝琛说,父亲是看着那张图发疯的。翠莲每天早晨待父亲起床后,都要去替他铺床叠被。有一次,她看见父亲的床铺整整齐齐,却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摞满了书。那张图上圈圈点点,落满了灯灰。翠莲将他推醒,问他为何不到床上去睡?父亲也不答话,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翠莲见他目光清虚,神态怪异,就拢了拢耳畔的头发,问道:“这么些年,老爷还没有看厌么?”父亲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翠莲,你看我,像不像个乌龟?”翠莲听他这么说,就撇了父亲,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来,将父亲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母亲听。母亲当时正为着宝琛瞒着她去梅城逛窑子的事而生气,也就没顾上理她。谁知当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厅上准备吃饭,父亲忽然推门进来了。这是他两个多月中第一次下楼。不过,他身上什么衣裳也没穿。看着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厅堂里所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惊呆了。不过,父亲依然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喜鹊的背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问她:“猜猜看,我是谁?”喜鹊吓得一缩脖子,抓着筷子的那只手在空中乱挥了一通,怯怯答道:“是老爷。”父亲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说:“你猜对了。”母亲吓得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一年,秀米十二岁。直到现在,她还记得父亲寂然一笑,满脸成灰的样子。母亲似乎不相信父亲会突然发疯。至少,她对父亲的痊愈还抱着很大的指望。开头的几个月,她并不着急。先是请来了郎中唐六师,给他猛灌汤药,遍体扎针。秀米记得父亲只穿着一条短裤衩,被宝琛绑在藤椅上,身上缀满了金针,杀猪般地吼叫。随后是和尚作法,道士驱鬼。再往后,阴阳先生和瞎眼神巫也跟着来了,把那麻衣相法,六壬神课,奇门遁甲全都试了个遍,就差把他的骨头拆下来放在锅里煮了。从初春折腾到夏末,父亲倒是安静下来了,人却一圈圈地胖起来,走起路来,一身的肥肉晃来晃去,连眼睛都被挤成一条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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