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二章

1

  站在平原往南遥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挡住了视线。那是著名的鼋山山脉。这道山脉似乎分切了两个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一架大山,那两个故事也许会很快融合交织到一起。与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亲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准确点说他们是山里人。是否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不得而知,因为不同的记载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简单点讲,宁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这一点即便在平原上提起来也无人不知。它的名声传过高高的鼋山山脉,势力却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这边的平原有声名显赫的外祖父一族,还有差不多与之齐名的“战家花园”,所以宁家要过山来就得小心翼翼了。

  与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宁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亲的老爷爷这一代,他们已经是省内最有名的几个大地主之一了。与很多传统大户一样,祖上有个规矩,就是不准分家。可是一个时代的风气几乎是无坚不摧的,当时“分治”的呼声遍布大江南北,具体到一个大家庭怎么就不可分治?老爷爷兄弟三个分成了三摊,于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轰轰烈烈的三个宁家。

  我最牵肠挂肚的当然还是我们这个宁家。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我就必须承认,我们从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征兆,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必惊诧。刚刚获得权力的老爷爷喜笑颜开,琢磨着办一些有趣的事情。因为继续为增加财富绞脑汁是愚蠢的,我们最不缺少的就是财富了。老爷爷打心眼里喜欢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让家里人一律尊称他们为“大师”——这种叫法与今天的意义颇为不同,那是“大师傅”三个字的省略。大师中有变戏法的、唱戏的、看星相的、神医、牲口贩子,甚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土匪。这个土匪年轻时候连中三枪,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没死,还自己爬出了火网。老爷爷说这样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么?他一直到了暮年还是极为欣赏老土匪身上那三个疤痕。最后的那一年,老爷爷与之交谈最多的就是这个人了,对那些冒险的故事百听不厌。老土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但那双眼睛还仍然野气生生。

  在各种各样的大师的陪伴下,我们这个宁家走进了自己奇异的历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断地打我们的主意,如一个能够单掌劈断青石的人,他的来访曾使全家欢天喜地,可宿了几夜,离开时偷走了我们的三匹好马;还有一个会耍连环刀的人,许诺将功夫传给少爷,结果第七天上欺负了一个丫环,她坐在地上边哭边诉,家里人去寻那人算账,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样,到了我的爷爷宁吉这一代,终于产生了奇迹。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宁珂议论自己的父亲,母亲偶尔提到,父亲的神情是木木的,不发一言。显然对于一位复杂的历史人物如何评价,对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即没有那样的一位爷爷,也就没有我的父亲。

  爷爷宁吉是被大师们簇拥着长大的。他喜欢每一位大师;但最喜欢的还是好马。他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骏马,特别钟情于纯一色的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当家的去世不久,宁吉就成了一位骑士。

  无论一位骑士给一个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带来的丰硕的精神之果却可以饲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这儿为止,我们宁家终于从喜欢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为有趣的人这一步。这无论如何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过一个骑士,心中就热乎乎的。

  宁吉骑了一匹红骒马,还随身驮了吃物,有酒,有钱,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代表从来忠实于土地的宁家去探探险。他一走就是半年不归,扔下了家里数不清的事务,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儿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辈残留的几个大师。那个土匪大师也死去了,并在临死之前教会了宁吉使用火器。

  这支火器是长杆儿“鸡捣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杨。宁吉第一次试枪就击毙了一只近在咫尺的芦花大公鸡。这只鸡在鸡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鸡,而且欺侮时紧紧啄定它们的颈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飞扬。宁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尽管只是一只鸡,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爷爷的侠义心肠,同样也大致能够让人猜想他日后骑士生涯的性质。

  关于爷爷和他的马,就是写几本大书也讲述不完。扼要地说,他骑马翻过大山,首先来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滨城市里遛了马,知道了这儿有个“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过曲府的门槛,因为一个骑士既然来了,就不会留下历史的遗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断地遭劫和获救,结交了无数的朋友。有一阵他在东部沿海遇到了一帮打家劫舍的好汉,领头的几个能吃生鱼,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欢上了。他在他们当中住了很久,还一起参加了几次抢掠。他甚至考虑过自己是否入伙。在随这些好汉周游的日子里,他一阵高兴就指点他们:春天里桃花开放的日子,他们最好能去抢抢南山的某一个宁家,那户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说定之后他就慢悠悠地回转,回到宁家时正好山溪开冻,桃花也开了。他对前来迎接的家里人说:“准备家伙吧,过不了几天劫匪就来了。”

  第五天上那些东部好汉真的来了。他们伏在门口的树下打冷枪,专等大院里乱起来时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乱。这样待了两个时辰,突然大门洞开,灯火立刻辉煌起来,接着跑出一个骑大红马的人。这个人仪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装,手拿长筒鸡捣米,呐喊着冲出来。长筒鸡捣米响了,但枪子儿并未打到好汉们身上。他们慌忙退却,武士就一阵急追。这是好汉们一生经历的最没有脸面的事情。由于宁吉打扮怪异,又描了浓眉阔口,那些劫匪朋友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几天之后,宁吉重新骑马东行,找到了那些好汉,问他们得手了吗?几个人连连哀嚎,说别提了罢。宁吉叹息:“这也怪我。我只急于帮帮你们,却忘了告诉一下关节:那户人家这些年出了一个英雄,手持单枪,勇不可挡,要劫财最好打听准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别说你们十个八个,就是一个团也无济于事呀!是吧是吧!”好汉们深以为然。宁吉接着给了他们很多钱,算是这一次失利的安抚。

  这就是后来被家里人反复渲染的一个真实故事。就在那次之后,他开始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旅行。先是自县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里之外的省会。在省会,他见到了本家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参事宁周义。宁周义辈分虽高,年纪并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长辈的身份训导了这个放浪形骸的侄子,让他立即打马回头。宁吉说:“我听着啦。不过我早听说江南一带吃一种醉虾,那虾入口时还是活的,一咬一蹬,鲜鲜的滋味没法言说。我先往南走走,吃过了醉虾就回家来哩。”

  这一番话让本家叔气得手抖,他就用这抖抖的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宁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鸡捣米,但刚比划了两下就被一旁的卫兵下了。那些卫兵个个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参事,而且都知道参事是省长老爷的至交。

  宁吉被押起来,马也拴在公家厩里。按时有人送饭,顿顿饭都有醉虾。饭后总有人问一句:“吃过醉虾了吗?”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没有。”

  宁周义老家有个妻子,这时随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个娇小的南方人,走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醉虾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着宁吉,发现他头发梢都竖起来了。她叫着大侄子,劝他说句软话。他就说:“俺这南边的小婶子啊,你伙同俺叔干啦,你一遭儿把俺也做成醉虾吧!”

  阿萍心软得很,流出了眼泪:“我亲手做的醉虾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过这样……”宁吉说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虾不可。

  后来他还是被放开了。有的说是宁周义不忍长期锁着宁家的人,还有的说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旧骑着那匹红马、拎着长筒鸡捣米往南漫游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关于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当年,南方给人十分奇特的感觉,它让人感到那是一块温湿的边地,语言不通,风俗怪异,时不时地还有瘟瘴。它比外国还要神秘。所以说当年的宁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虾再回家这一说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视。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挥起巴掌绝非小题大做。宁吉去了南国,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等于宣布从此割断了与宁家大院的关系。人们不信一个跨过了黄河和长江的人还能回返。这种判断并没有错,实际上宁吉再也没有回家。

  他的漫游有始无终。直到今天,在后来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游荡的骑士。

  当然,这除了满足一个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浓浓不倦的谈兴之外,在当时带给宁家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灾难。都知道当家人没有了,妻儿老小惊恐不安,连养了多年的护院狗也神色慌张。奶奶哭干了眼泪,她已经在绝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无心料理家事,只专心抚养孩子。由于前些年宁吉的肆意挥霍、更早时候大师们的巨大耗损,宁家的资产已经极为单薄了,要维持日子就不得不变卖山峦土地。其他两大家宁姓出于家族禁忌不愿在这时候收买,旁姓又无力出像样的价钱,所以在当时那些土地都卖得很贱。这早已来不及可惜,因为一家人的出路要紧。在非常拮据的状态下,那些过惯了优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师只好相继离去。宁家的这处大院突然空旷了许多。

  在一个干旱的春季,一场突来的大火在宁家大院燃起,几幢主要的建筑很快毁于一旦。该是结束的时刻了。下人们纷纷寻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长病不起,在接下来那个炎热的夏天去世了。父亲宁珂当年只有十几岁,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据说他对前来援助的本家婶子说了一句:“我还有父亲呢!”

  本家婶子盯了他一眼,领上他离开了这个废弃的家。她是遵照另一个老爷的旨意这样做的——当时的宁周义正好回来探家,问起这边的事儿,对宁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兴趣,只是问起我的父亲:

  “怎样一个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别伶俐哩!”

  “那好,领他来吧。”

  就这样,父亲被他的叔伯爷爷好好端详了一番,脑壳被一再地抚摸。叔伯爷爷的手又大又温暖。这可是一只了不起的手,这只手曾经触碰过那个时代里一大批呼风唤雨的人物,它有足够的力量改变人的命运。他当即决定领走宁珂。因为直到那时他还没有一个儿子,仅有的一个娃娃还是个女儿。叔伯爷爷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亲,没有成功。

  2

  宁珂跟在叔伯爷爷身边,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宁周义坚持让他宿在学校,只允许他周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里的汽车。对他最疼爱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亲,而且年龄比他的母亲还要小几岁呢。他羞于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快回家来!”“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坐电车?”她没有孩子,这会儿对宁珂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宁周义正焦虑于政事。他与其他几个宁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经早早地放弃了对土地的热情,把资产尽可能地转移到几个大城市去。他的钱庄、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场上周旋久了会变成两种人:或者是更为狡狯精灵,或者是一颗心越来越沉。宁周义属于后者。他与省长老爷在政见上分歧渐大,但私人友谊仍如从前。这些年他正考虑从一种处境中退出来,专心经营自己的物业资产,但又于心不忍。他对当时活跃着的几个政党派别都有褒贬。北方一些有实力的军事人物对他并未忽略,其中有几位还对他发出多次邀请,他都以各种借口回绝了。他一生都想离枪远一点。

  他似乎并不太关心宁珂的学业。他说这种事儿有专门的一拨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们”指教师。而他只是特别关心孙子的身体,每个周末都要与他一块儿到一个大广场上去练投掷。休息时他们的谈话也让旁边的阿萍笑。他问:“你爬过鼋山最高峰吗?”宁珂答:“想爬,后来离得远了。以后吧。”“以后就太晚了。我七岁就爬过。”“啊呀。”“你在水里能游多远,一口气?”“几尺远……”“糟。如果落水了怎么办?”“那就……”

  下一个周末他就领宁珂去一个露天游泳池了。宁珂第一次见到叔伯爷爷的*,它那么光滑,被太阳晒得微黑,肌肉发达。总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气。这个*一入水就变成了翻腾的蛟龙。它竟然可以腾跃自如,在水里滑翔得多么自由多么优雅。叔伯爷爷喊他,他不得不跃入水中。可是一会儿他就开始呼救了,叔伯爷爷大笑着过来援助。

  夜里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宁周义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常了宁珂就盼叔伯爷爷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这个孙子已经长大了,早过了拥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讲故事的年龄;她总是把他的头扳在胸口,轻轻梳理那光滑乌黑的头发。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个仙境,这就使宁珂大大地原谅了自己的父亲。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问父亲临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后那几天没有刮脸,胡楂儿黑得像个土匪。”

  “马呢?”

  “大红马,拴在公家厩里。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搂紧他,脸靠着他圆圆的头顶说:“你爸,你还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欢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欢醉虾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虾,阿萍奶奶做了。醉虾扣在一只蓝花小钵中,一掀盖子就有几只蹦到桌上……宁珂绝不会将它们吞进肚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想自己一去不归的父亲。

  几乎每天都要做关于那个人的梦。其实他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晰,因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亲就成了骑士,来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马和那枝枪,他至今还记得父亲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马,奔驰在东边那条马路上的情形。马尾巴飘起来,阳光把它照得真美。父亲的身个多高?脸是什么颜色?他都模模糊糊。身处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时常想起父亲。人好像都有这么一段——专门琢磨自己的父亲。

  他回忆着母亲断断续续讲过的父亲。母亲并不太责备那个人,最多的只是牵挂。她担心他一路上风尘仆仆弄坏了身子,还怕他遭遇其他危险,比如劫匪、从马上栽下来,等等。她抱着小宁珂,眼睛凝视一个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母亲多么漂亮,他认为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一个人,他也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谁有过这样一个不幸而美丽的母亲?她的大眼睛清明纯净如水,亮而深;她从不施脂粉,因为稍稍一动一遮就破坏了那种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红木树。母亲的形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清清楚楚。

  也许正因为父亲的模糊难辨,他才永远追逐着他。马蹄,踏醒了他的梦。他有时正睡着,突然喊一声就坐起来,大声地喊。

  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都走进来,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一枝枪……”

  叔伯爷爷笑了。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这头发真是光滑得让人感动。他安抚了一会儿孩子,临走开时说:“最强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带枪……”

  宁珂中学毕业了。当时宁周义对他的未来有两种打算:一是送到国外深造,二是留在身边,让其尽快进入自己的事业。本来他老人家是极倾向于前一种设计的,可是到了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孙子离去的是阿萍,她一说到这上边就流泪。当时还有一个紧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产业越来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个更可靠的介入者。将来风云变幻,有这样一个人上下进出就方便多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退路、一个继承。

  宁周义惟一的小女儿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宁缬,平常只唤做“缬子”。她这时也来到父亲身边,小小年纪就傲横逼人,指着比她还大的宁珂说:“快叫姑姑!”宁珂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从来不主动喊阿萍妈妈,背后还说阿萍长得像猫,就叫她“阿猫妈”。父亲有一次听到了,没有听出意思,还以为女儿在撒娇,并未在意;后来看到阿萍哭起来,问了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呵斥了女儿。

  女儿恼恼地看着阿萍。没有别人时她对阿萍说:“我长大了也不会对你好。”

  阿萍于是更为伤心,也更为爱护孙子宁珂。她坚决不主张孙子到国外去,害怕他将一去不归——谁料得到出洋的风险呢?

  就这样宁珂留下来,并到宁周义的一个大钱庄上去做事;每年里,他还要拿出几个月的时间跑跑其他几个城市,凡是有买卖产业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时间他俨若成为宁家的全权代理,其实宁周义只是让他当一阵实习生。

  在宁珂到钱庄做事的第二年,宁周义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他认识到人生的一个转折来到了:也许对于任何人都存在着某种转折。转折不是转机,转折是逼迫人做出选择。他知道自己长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实是一场毫无希望的事业。现在正陪伴一帮毫无意义的人,耗失了热情。无穷无尽的追逐和竞争让他说不出的厌恶。在一场分明是没有前途的求索中,维持一个局部一个细节的完美既无可能也无意义。他提出了辞呈,非但没有被接受,而且还被委以更重要的职位。他成了名义上的三两位政要之一,实际上却不怎么问事。他心里明白,在当时这种人人苟且、勉强维持的局面下,有人不过是想借重他在政界军界、特别是民众中的一点点威望罢了。而这种威望本身也许就非常脆弱。

  有一次他回老家小住,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入县境就看到县长在领人迎接,而且一群人还拿着小彩旗。他心里厌烦透了,只是忍着。人群欢迎欢迎地叫,他笑得很艰涩。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一场。他很快了解到,所有参加欢迎的民众事先都得到了县长的一块大洋。从那次起,他再也没有理那个县长。

  宁周义这一段最重视的反倒是自己的实业和家庭。他把大量时间花费在四姨太和孩子身上,再就是带领孙子宁珂到几个城市走走:他要以身示范,教导这个聪慧过人的青年。

  有一天宁珂从一个海边城市归来,第一次穿了一套西服,结了领带。阿萍见了就说:“快换上长衫吧,爷爷最讨厌洋服。”宁珂于是动手换衣服。正换着叔伯爷爷迈进门来,说:“让我看看。”他看过了,点点头:“你觉得好就穿吧。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要依照自己的兴趣,做事情就是这样。”说完回书房去了。

  宁珂长久地记住了那个场景,叔伯爷爷的那句话。

  宁周义最宠爱的是身边的阿萍,对她有不倦的热情。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刚刚三十岁,阿萍跟随一个当小官僚的远房亲戚来北方这个省城谋事,其实是想让他出钱求学。小官僚极为吝啬,她的饭钱、在大街上买冰棍解渴的钱,他都一一记下,专等有一天让她偿还。没有办法,她在南方已经没有了亲人。那双漆黑的、羞涩的眼睛,宁周义简直不敢直视。他渴望她能留在身边做点杂事——当时他身边没有家眷,他可以为她出资上学……就这样,阿萍上了仅仅两三年学,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她不上学了,她说他就是最好的老师,她一辈子伺候他了。宁周义明媒正娶,并真的做了她的老师。直到很久以后,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阿萍偶尔还称他为“老师”。

  缬子很快长高了,也胖了,喜欢打扮,专门模仿一些彩色图片上的时髦女人,浓浓的脂粉味儿呛鼻子。她仍然叫阿萍为“阿猫妈”,还把一些油头粉面的少年领到家里,向他们介绍阿萍说:“这是我的阿猫妈。”

  宁珂已经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他显然正在成为宁家最优秀的人物。宁周义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给他去办理,让其穿梭往来于几个大城市,还有机会到东部平原那个海滨城市,因为宁周义要与那里的海港打交道。

  宁珂从那个城市的海港带回一些舶来品,总是挑选最好的一两件交给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归来后就一连几天欢天喜地,为他做好吃的,给他铺一个松软舒适的床。她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还在旁边坐一会儿,问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让她像过去那样讲故事,讲那个一辈子在马背上奔走的人——多么奇怪啊,老宁家竟然有一个人物走进了童话。

  我的父亲!你骑上红马奔驰,从古到今,再到永远永远……

  3

  我梦见一片红木树,它的叶子像你的头发,在霞光下闪动鲜艳的颜色。风吹动着它摇动摇动,如同你在顽皮地转动面庞。你有一双迷离的眼睛,微鼓的前额,白皙的肌肤。我站在最高的那个山峰上向你遥望,你远远的会把我当成一棵树。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脉,它提供我养料,也给我自尊。这无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过去,只让我一生遥望着……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吗?那是从天际飞来的,是穿越了历史尘埃的声音。那匹马也许会飞驰进你的红木林,然后就开始飘飘奔跃。它是一首歌、一幅画、一行长长的诗。

  我从红木树、从早霞的金丝光束、从那个漫游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个泉,它滋润我充实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对我的泉祈祷,敛住母亲给我的眼泪。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你骑在红色的骏马上飞驰而去,带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恒的父亲。你是那一段神奇传说的父亲了……

  谁知道一个男子伫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长大了有多少悲伤?谁知道我悄悄掀开了幕布,瞥见了那一切。然后我就睁大了一双让人注视和歆羡的黑眼睛看这个世界了。到处都隐下了可怕的故事,到处都埋葬了可爱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欢的叶子一样轻轻闭合,再也不能睁开。

  我第一次看见海时已经什么都懂了。我忍着。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涩的水,它壮美浩荡而不能饮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长大了。我记得捧起你的叶子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它光滑如丝,扑扑的像有脉动。我把脸贴在上面,后来让它披遮在头部。满鼻孔里都是野生生的香气。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温馨之夜。我就想这样一直睡去。

  属于我的只有很短暂很短暂的时间,虽然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踏的路与别人大同小异,我正为此而无望,而激动,为此而吞泪入心。我不知该冷如冰块还是热如赤炭?我的质疑又该对谁倾诉?

  你也找不到倾诉之地,所以你才拍打着红马。那真是个好生灵,它的美目是让人世间感叹不止的一个窗户,一个源泉。我相信你就从它那儿寻找永久的支持和鼓舞,漫漫长路也能够穷穿。但你仍然找不到倾诉之地,你怀上了一个冰凉的心情奔赴天涯。天际是一抹光、一片苍然,你直着走进去,像走进一片尘埃。时光是一片未知的尘埃,它融去了多少好男儿?你告诉我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告诉我……

  一片沉默。我的视网上只有一匹飞扬的红马。它是族徽,是运动跳跃、献给未来的鲜花,是生命之花。当我长大了,懂得了焦渴与独守的同时,也就开始了一个幻想。我想象融进和融入的那一天,想象着你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舍下的是什么,心里明明白白。神灵用他万能的手像撒种子似的播下了一地苍耳,它们在洁白的沙子上浓旺浓旺地展放叶片。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苍耳开花,只是见到了果实。它们是在哪一刻承接了领受了?世人只看见一片不孕的叶子……

  当那些身怀绝技的“大师”拥入一座古老的宅院时,我们却无缘谋面。他们没有洁癖,散发着上一个世纪的膻气。这些特异的生命在大地上游荡,自由而无望,贫穷是他们的徽章,猖狂是他们的衣冠。一个个身疲志靡,真是百无一用。谁也想不到在高山之间的宅院,在壳斗科树木繁茂生长的一个谷地,有一天会大师云集。他敬畏着大师,他们则敬畏着他。

  妈妈的柔发罩住了我的面庞,我躲在妈妈身边,微微喘息。妈妈,她的手按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数一下骨节似的,一点一点抚摸。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被一片溟濛遮住,一直望着窗外。她也许在询问这一切:聚与散、合与分、生与死、来与去?一世一代的繁华像春天茂盛的牡丹,它只与芍药毗邻,可是凋谢的那一天很快到来。有人嫌它凋谢得太慢,牵进园中一匹三岁小马,让它尽情地折腾。

  我伏在你的胸前,忍受着。你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思念妈妈。我追逐着妈妈的目光,那目光却在追逐奔驰的马蹄,她的耳朵也在倾听。我再也没有母亲了,她的魂灵飞走了,跟去了。那狂急焦躁的节奏啊,她一生都没能合上那个节拍。这儿就留下了我,一个人,沉没在黑夜里。你的柔长的双臂像索一样捆紧了我,怕我也随了去。我是一个含而不露的、微微带几分羞涩的年轻人,那马蹄声离我何等遥远。

  你长时间伫立床前,呼吸轻轻的。你在暗中注视我,也许在看我紧紧合拢的眼睫。你终于忍不住,掀开刚刚焐热的被子,把手放在我的皮肤上。手在全身移动。我闭着眼睛。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颌,我紧紧咬着牙关。*的臂弯拢住了我的脸庞,你的浓重的气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铺天盖地而来。我仿佛看到了杏红色的一片甜薯在阳光下,散着淡淡的亮色。我不知不觉中启开嘴唇,咬住了你的胳膊。我轻轻地咬,我用力地咬了一下。

  你的泪水洒下来,像雨浇在向日葵的叶子上。我松开嘴。你的手向上移动,抚过了我闭合的眼睛、额头,它在额头那儿停了一瞬,又向上。它最终停留在黑色的丛林中。这丛林茂密得深不见底,它在其中久久徘徊、搜寻、探觅。该结束了。你把软软的、散发着太阳味儿的被子拉一下,掖紧了边角,然后匆匆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刚才它就在那儿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在盘算和计划最后这一吻的位置和时间。实行起来却是如此的短暂。

  你这之后总是飞快地离去,脚步声像猫一样轻巧。我的泪水哗一下流出。我不能忍受。

  想起必然到来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可是那一天之前我也不能忍受。嗒嗒马蹄将踏碎一切铺地的卵石。我告诉自己:开始了,我自己的事情开始了,我长大了。

  我不代表谁,不代表那个英俊高大神采飞扬的男人,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红马。它的嘴巴和鼻孔从来没有发出过凡俗之声,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个精神。这难以消逝的激扬鼓励只有一次我就会牢牢地记住。那个不同凡响的人,就让它飞起的蹄子把一个精致的窝踏碎了,扬长而去。

  想到这里我才洒下泪水。这是给你的最后的泪水。或许我要背叛了。一个人不会没有背叛。不过什么样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我爱你才要背叛——我终于说出了这个致命的字眼:我爱你爱你……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条路。我要做个能够爱的人。爱什么?爱你和与你类似的一切。我爱你,爱你,并从此开始了一场难以被饶恕被宽容的背叛。我在无微不至的安抚照料下认识了一种可怕的真实。这一份让我识别得真难,但我识别了。你是被掠夺来的。掠夺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可以是暴力,是金钱的魔力,也可以是所谓的其他的魅力。但无论是什么,掠夺就是掠夺。仁慈、宽厚、知识、权力,它们都有魅力。魅力也可以参与掠夺。我一门心思认定了你是被掠夺来的,于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肠。

  当然我也不会忘记抚育之恩。我会做该做的事。我还会在不能忍受中忍受,就这样终其一生。

  那片红木树,叶子在风中抖动,像一片翱翔的秋鹭。我紧紧地盯着,把长长的嘶叫压在喉下。我只是紧紧地盯着。

  4

  宁珂第一次来到这个海滨城市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儿的天气有些阴郁,这也影响了他的心情。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甚至比起他穿梭往来的其他几个城市,这儿的格局都显得小了些,街道也远远谈不上繁华,甚至有点冷清。夜间,由于电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啬,街灯太疏,人走在大街上简直看不清路面。但这里好像藏下了什么特别的温馨。海风中传来的轮船的长鸣像哑嗓子的呼号,可是离得稍远一些会听出某种吉祥味儿。

  海关上的英国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国话与他交谈,淡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们喜欢穿白色的礼服。夫人们出奇地喜欢动物,猫和狗都成双成对。她们看来非常愿意与这位官僚巨贾的使者谈话,显然都注意到了对方是一个英俊的、有教养的东方少年——其实他已经是个青年了。她们眼里的东方人或者特别显小,或者干脆相反。话题各种各样,不厌其详。夫人们多么空虚。她们竟与他讨论怎样设法引进一种可爱的动物——圣华金小狐。这种动物是北美洲狗科动物中最小的一种,但每只小狐却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动空间。宁珂说:“啊,那说明它们是极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爱极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脸有点灰,很生动的一张脸!鼻头亮得像板栗,我吃过这儿的板栗,所以你也可以想见……宁先生!”

  最后那一声呼叫才让他振作一下。他觉得在这座城市中,这个海关用灰木栅栏和高墙围起,越发像一个孤岛。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他的眼睛顺着弧形海岸往南,掠过几艘船、几块凸进海里的石礁、一群鸥鸟,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片建筑上。它们呈浅灰色,范围真不算小,楼房和宽大的平房之间全是很高大的树木。看不清是什么树,只能感觉到那是些古老的树,像那些建筑一样。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哦,宁先生,你到这里来该知道它们的。那是曲府嘛,当地的望族了,嗯,在这个平原上……”

  又一艘客轮靠岸了。它的鸣笛嘶哑得厉害。宁珂看着从船上首先下来一个戴大檐帽的肥腻腻的家伙,他大概在舱里闷坏了,一上岸就点上一枝雪茄,派头十足地抬头望整个城市。“这是从哪里开来的船?”宁珂问。那个胖胖的英国人叼着直杆儿黑胶木烟斗,咕哝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话。其中一个夫人殷勤地告诉这是从海北那个大城市开来的。那个城市的名字让他心上一动。他在叔伯爷爷的钱庄里认识了一个红脸膛的中年人,那个人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中年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见解,这见解曾经深深地打动过他。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常常想到那个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么、越是被一种莫名的焦虑缠住的时候,越是能想起那个人:他有一双深邃的、可以射穿人的心灵的眼睛。

  有一年夏天他与叔伯爷爷一起到海北的那个城市,走的是旱路。他原想按照那个人开列的地址去为其取来什么东西,并认识他的兄弟,但苦于叔伯爷爷一直跟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将拥有一些朋友了,真正不同凡响的朋友。这也许标志着他从此开始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叔伯爷爷的世界。他知道这对于一个人是至为重要的。他甚至想,父亲骑上红马一去不归,也是为了背弃一个世界,投进他自己的天地中去。所以,他不愿让叔伯爷爷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对于这位深深敬畏的人,他几乎未曾有过任何秘密。

  那一次他直等到宁周义与当地政界、军界的几个朋友频频来往起来,才寻个机会找人,办了朋友委托的事情。想不到这一经历会决定他的一生。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边的人所吸引,他们在一起神聊,从入夜到黎明,竟然毫无倦意。这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他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正发出热烈的召唤,他已经无法抗拒。

  下午的阳光把西边的海照得银灿灿的,一些乘客正扶着栏杆迈上悠悠的梯子下船。一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人,吵吵闹闹走着;之后又停了一会儿,才是些衣衫褴褛、肩扛手提的人下来。这些人竟如此之多,直拥了好长时间才停止。一艘大船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在水上微微荡动……宁珂看着这艘客轮,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不可遏制,差不多把此行要办的其他事情都挤到了脑后。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一种遥远的、不确切的召唤往往是难以摆脱的。

  就这样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轮。多少年前的航路、古老的时间表,几乎一切都没有变。他乘坐的当然是头等舱,船长就是那个油腻肥胖的家伙。他们在一起待了一刻钟,他发现对方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膻气,就走到了甲板上。天很快黑了,晚间的风又凉又湿。看不透的远方只有涛声,有水浪细碎地摩擦什么的声音。他抚摸着胸口,那里灼热烫人。他的一颗心有力地、节奏越来越快地轰击着。

  又到了海北的那座城市。他急急地找到了那些朋友,原想这是一场热烈的欢聚,想不到几个人见了他都表情肃穆。怎么了?他询问几遍,他们都一声不吭。当天晚上有人急匆匆地离开,剩下的几位继续陪伴他。大家似乎在等什么。天快亮了离去的人才回来,告诉大家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真正的朋友就不该隐瞒什么,他有些失望地站起来——正这时那个左眉梢上有疤痕的男子拉住了他。他好像仍然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事情的原委:他们在那个海滨城市里最重要的一位朋友出事了,这会儿正被关押;他们已经想过了很多办法,都没有奏效。这个人很可能在这几天解押到外地,到那时就全无希望了。

  “我能做点什么?”宁珂马上想到了叔伯爷爷。

  对方回答:“这事也许只有曲府的人能帮上忙。这么着吧,我们写一封信你带上,亲手交给曲府的老爷,他如果肯帮忙就好,如果不能,你就明一下身份,他看在宁周义的份儿上也许会……”

  宁珂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甚至没有想过叔伯爷爷将来知道了会怎样,也没有问那个被关押的朋友究竟犯了什么罪。更奇怪的是有一瞬间他想到了阿萍奶奶,想到了她的眼睛、她嘘寒问暖的口气。一阵感激险些使他流泪。他把那封信掖在内衣口袋里,点点头。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项又经反复交代,他都没有听清。他只是记准了要做这样一件事:走进曲府,救出一个重要的人。

  那匹腾跃的红马阵阵嘶鸣,越驰越远,渐渐望不见影子了。宁珂似乎在追逐着它踏起的尘土。他就这样走进去,隐没了身影。刚刚升起的太阳把尘埃燃成一团火,他走进了火焰,听到了自己被燃烧的噼啪声、爆出的金色火花……

  归程还是乘了那艘船。那个油腻的船长还是在头等舱里啰嗦,殷勤得老要让人揍他才能解恨。他这一会儿问宁珂是哪家府上的少爷,要不要个好人儿伺候。他用严厉的目光刺了一下,船长才闭了嘴巴。他趁这工夫向他打听曲府的事情,对方立刻搓搓手:“哎呀!”再问什么,他还是“哎呀!”

  他再也不问了。

  可是一会儿船长自己叹着讲起来:“曲府家的人我们见不上。那是装在金盒子里的……我是说他们的小姐。我用了三年工夫,给老爷捎海北的山参,就为了能见上一面。只见过丫环,那也是芙蓉脸儿。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儿……老爷放在手上捧着,老太太用大衣襟护着……”

  船长用力地搓脸,哼哼着,站起又坐下。

  宁珂主要在想那个老爷。他并没有把小姐什么的听进心里去。下船后他被一种巨大的冲动推拥着,几乎没有喘息一下就奔向了曲府。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的事情,这冲动就来自这个缘故。类似探险家的一丝情怀让他悄悄地激动,就这样敲开了曲府的正门。

  开门的是一个剃了光头的中年人,这个人又高又瘦,颧骨比常人高一些。除了他精明的眼睛之外,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忠厚。他让客人稍候,然后拿了信进去。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他在石凳上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往西走了几步。白玉兰的香气使他如此不安,他抬头望了望,承认这是几株从未见过的大花树,树龄已经难以考究。有几瓣跌落在地上,让他凝视了好久。

  剃了光头的男子走在前边,后边的那个人就是曲府老爷——宁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亲自出来迎接;但他迎上去时,发现更想不到的是亲自出迎的人会如此的冷淡。老爷目光沉沉,眉头有些皱,看了宁珂足有一二分钟才问了句:

  “这是哪天的信?”

  原来写信人慌得忘了注上日期。宁珂就告诉他是前一天的半夜。

  “好吧,请进来谈。”

  老爷其实也只是个中年人,虽然稍微有些胖,但身子利索得很。他的步伐很快,宁珂和另一个人要紧着步子才能跟上。他们穿过一条由小卵石铺成花卉图案的小路,走到了一条长廊里。这使宁珂想到了叔伯爷爷居住的大院——两条长廊竟如此相似,简直是完全相同,都是灰色重瓦、紫檐、朱漆立柱。廊上偶尔悬挂了一只鸟笼,里面的鸟儿见了生人毫不惊慌。

  他们没有到客厅,而是直接到了一个小边厢里。剃光头的中年人退去,老爷说话了:“押起的那个人我知道,名字很熟,没有见面。他的背景深远,不是一般拉杆子的人……”

  宁珂听不懂什么是“拉杆子”,就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句。

  老爷解释说就是“起事当土匪”。他告诉这个年轻人:眼下城外平原和山区,已经活动着不少土匪,最大的有八股,领头的都称自己为“司令”,他们就是有名的“八司令”……

  那个被关押的人姓殷,叫殷弓,好像是从南方流窜过来的,原先在正规部队干,这一次就负有使命,要在平原和山区成立一支新的队伍;他是在搞一批军火的时候陷进去的。老爷用拳击打着桌子:“这个人听说很任性的,常常孤注一掷……”

  老爷愤愤的面容使宁珂心中一阵紧张。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开始端量这个显赫的人物:大约不到五十岁,很可能只有四十五六岁。他知道对于这部分人的年龄是最难以判断的,因为优越的生活和极为奇特的心情常常使他们超越了生理的常规,不是显得特别大就是显得特别小。有一次他随叔伯爷爷见过一位南京来的京官,嫩嫩的面皮像处子,一说话就挂上腮部一朵红润,看上去顶多有三十岁,问了问吓人一跳:五十岁。他差点在心里骂起来,对那个人的敬畏飞得无影无踪。眼前的老爷与叔伯爷爷不知为什么十分相像:同样是高大的身材、四方面庞,深沉而明亮的双目……特别是两个人的神情太像了。那是一种压迫四周的、说不上轻松还是沉重的神情,有时还有点恍惚茫然感。那偶尔瞥过来的一对洞彻的目光会把对方的一点算计击个粉碎。任何人面对这种眼神都必须坦诚,要朴实而爽快地回答一切。不知是为了平息对方的愤怒还是别的原因,他在那一刻差点说出叔伯爷爷的名字——这也正是海北那些朋友希望他做的……但他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又想到了阿萍。她的少女般的容颜和长辈人才有的微笑交织一起,使他很快镇静下来。他对老爷坦然地说了一句:

  “曲先生,营救这个人已经不是海北朋友们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您更明白眼下的情势,是这里的民众太需要他了。我们在援助民众,尽管这很危险……”

  当他发觉自己多多少少在重复海北朋友的话时,就有些羞愧地闭上了嘴巴。他羞于说别人的语言。他曾立志在一切方面走进自己的世界。这多么难。原来尴尬总是不可避免。

  老爷捏信的手一动,把它放在了桌上。他抬头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突然把话题转开了。他问的是关于年轻人本身的事情:“你眼下做些什么啊?”

  “我在经商,是为别人做事。”

  “嗯嗯。常来这个城市吗?”

  “偶尔来一趟,不熟。”

  “住在我这里吧,你需要等两天看看,同意吗?”

  “完全可以。”

  他在曲府中住下来。一连两天没有见到老爷。吃饭的时候就由那剃了光头的男子来喊他。其余时间他读读书。他住的客房隔壁就是老爷的书房,听说这样的书房还有好几个。老爷的藏书很多,其中一半古书,一半新译的外国书。国外原版书也有,但不多。最多的是医学书籍。他问了下人,他们说老爷是个了不起的医生,直到现在还开门诊呢,市内有一所医院就是老爷的。他多少有些吃惊。

  大约是第四天的下午,他实在寂寞,就走到了刚生出一片绿草的庭院里。一抬头瞥见了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不由得就走了过去。旁边不远是一片花圃,里面有两个姑娘在剪枝。她们都穿了野外工作的单色服装,服装的式样有点像纺纱女工的保护服。这会儿她们只让他看到两个背影——一个在弯腰修剪,另一个站在旁边看,并按时用一个不大的竹盘托起剪掉的花枝。他感到新奇的是为什么要用一个竹盘而不用一个竹笼呢?这样就要经常把堆起来的枝条端走,一趟趟往返……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他觉得那块花圃好极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个弯腰工作的姑娘个子很高,那两条腿可真长啊!他看看剪掉的枝条,原来是青生生的玫瑰。端竹托盘的有二十多岁,比那个姑娘似乎还要大一些,个子却小小的,正悄声说话,高兴得头摆来摆去,很有趣。他一直没有看到高个子姑娘的正面。小姑娘看到了他,大概咕哝了一句什么,弯腰干活的人立刻站起来,缓缓地转脸……

  他像被电了一下,像站在了猛烈颠簸的火车车厢连接处。那个姑娘一张白皙的脸上,浓黑的、有些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只一下就把他灼疼了。他赶紧转开身,往旁边走了一步。当他再一次回头时,她们又在那儿小声咕哝着干活了。高个子姑娘握剪刀的手原来戴了手套。

  剃光头的男子已经出现在卵石小路上,正向他走来。他装作注视那棵最大的白玉兰树。当男子走近时,他就转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高个子姑娘是谁?这儿的园工吗?”

  “那是小姐呀!”

  “哦……”

  5

  宁珂原以为他和海北朋友援救的对象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把对方想象成一个性情猛烈、高大孔武的壮汉。

  第一次见到对方使宁珂吃了一惊:这人个子中等偏下,孱弱清瘦,看人时笑吟吟的,那一对脚小得像女人——这会是个危险的人物、一个起义者?那种人应该声如洪钟,脸上说不定还有刀疤……殷弓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称他“宁先生”:“宁先生,海北的朋友早就介绍过您了,他们说您与宁周义先生乃是不一样的。那个人我们也非常敬重,我想我们之间也总有一天会见面的……不过现在时机不到……”

  宁珂发现这个人总是显得主意笃定,虽然笑容可掬,但内心里似乎裹有什么相当严厉的东西,只是轻易不会拿出来。他开始对宁珂讲了一下大致的情势,从平原到山区。他说眼下是强虏未除,家贼蜂起,他们二者甚至联手,让民众遭殃,这是该地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提起“八司令”,他说一个比一个更坏,其中有三个是外地人,其余都是山区和平原的特产。说起这几个无赖,奇怪的是他仍在微笑,一双小脚在屋里踱来踱去……

  本来他刚刚从关押的地方出来,身上有伤,需要曲府那个老爷——曲予大夫给他治疗一个时期,但眼下已经不可能了。除了简单的包扎之外,就是带上一点药品,然后迅速地离开。殷弓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他说要到最东部的那个城市等人,于是宁珂就陪他走了一趟。到了目的地,等的人还没有来,他们就住在了一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如今这幢洋房属于一个皮肉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殷弓称她为“姑妈”。

  夜间睡不着,两个人谈话。木地板非常陈旧,有的地方已经陷下去,所以殷弓踱步时要小心地绕开。但这并不影响他津津有味地讲“八司令”的恶行。他们差不多个个凶残无比,掠夺了无数钱财,既是富人的冤家又是穷人的对头。除了城区他们不敢随意骚扰之外,整个山区和平原都是他们口中的肉,想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八司令之间也常常开火,但一转眼又称兄道弟。他们合伙朝官军开火,这方面倒不含混;可是他们与外国人合手干事特别顺路,一口气制造了好几个惨案。“最近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们的队伍、基层政权……”

  宁珂从海北回来就非常熟悉“我们的”这三个字的含义了。他也开始把自己视为“我们的”。所以他听了这一切异常愤恨。

  “八司令分别都有外号——你干脆记外号得了,因为他们的名字反倒不好记,有的连我也不知道。最老的家伙、也是势力最强的一个叫‘老干姜’,在枪口下滚了多半辈子,是真正的顽匪,可能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了半生,口音差不多变了,带莱州腔。这个人独身,左眼有伤,主要地盘在平原西部,几起抢金杀人案就是他搞的。他发誓要把我们的基层组织一个一个踢掉。有一次他逮了我们一位女学生,当着一个村的民众把她糟踏了……还有一个叫‘刺猬’,手下人化整为零,有的平时就是石匠、手艺人,他一发令就凑起来干坏事。一个叫‘水牛皮’,队伍小,但个个枪法好,装备也好。还有‘鱼精’、‘金腰带’、‘野猪’、‘小花’和‘麻脸三婶’。其中只有麻脸三婶是个女的,其余都是男的。小花也是男的,女相。金腰带是个淫狼,是民众特别痛恨的一个,也是最狡猾的一个。他年轻时在海参崴干过苦力,后来杀了人逃回来,用三五年的时间拉杆子,混到今天成了一股势力。麻脸三婶的队伍在其中也算大的,别看她是个女司令,下手最狠,前一年血洗了一个镇子,死的人把街口都堵塞了。提起麻脸三婶人人吓得变脸。她还有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坏,恶事干得数不清,都跟外国人有一手。其余七个司令多少都要让着麻脸三婶,因为在关键时刻她会引来外国兵。她的三个女儿枪法好,一*人打扮,像她母亲一样杀人不眨眼……”

  殷弓在讲述时很少敛起笑容。这多少使宁珂不快。

  夜很深了,楼上有声音。一会儿中年女人披着衣服下来,站在楼梯上看了看,又走近几步说:“弓儿你还熬着!睡觉吧,早些歇着去,不要身子怎么……”灯光下她的白发像棉花一样。她的口气充满了疼怜。殷弓“嗯嗯”应着,接着打起哈欠。

  他们刚要睡去,老太太又转身端来了一碟点心。她掀了殷弓的衣襟看了看裹好的一处伤,咕哝了一句什么。殷弓像个孩子一样柔顺,兴奋得头一歪一歪。他嘴里发出的奇怪叫声让宁珂大惑不解。老太太走了,殷弓感叹似的告诉宁珂:“这是个革命的老妈妈啊!”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个星期。宁珂得知殷弓来自南方,有一多半时间在军营里度过,这一年刚刚从部队出来,目的是开辟新的局面。他好像十分直率,并未有意向宁珂隐下什么,但实际上整个行动的大致计划、一些细节、联手起事的同志,却一点也没有讲。宁珂对他充满了敬重和感激——在年龄上对方稍大于他,而且是他所遇到的最坚忍顽强的人,竟然带着多处创伤微笑、娓娓道来。宁珂惟一觉得不太满意的是那一双脚:小得过分,这怎么能够带兵打仗呢?

  第二个星期要等的人来到了,三个,后来又是两个。殷弓的“姑妈”为大家准备饭菜,在他们聚起议事时又把宁珂叫到楼上。她和他一起说说闲话,有时还与他玩玩扑克牌。宁珂明白,他该回去了。

  分手时殷弓再一次将宁珂一一介绍给新来的同志,并强调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宁珂从未想到这么重的一个注解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说这首先是曲府的老爷——那个德高望重的曲予帮助了他……说这话时他鼻孔前倏地掠过一阵白玉兰的香气。

  离开老式洋房是一个暮春的上午。他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一步踏出花园小径、扳开蓝色的栅栏铁门时的那种感觉。他差一点溢满了泪水。心底涌出的那种奇特的感激让他难以忘怀。感激什么?不知道。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激是任何人都不会经历太多的。上午的阳光温煦而柔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几次回头去看那幢老式洋房:二楼的平台上,靠栏杆站着那位老太太,她的头发被阳光染红了。她显然在目送着宁珂……

  他首先回到了叔伯爷爷的钱庄。这是他第一次从远处归来不去家里,而直接到那里去。他急于见到那个红脸膛的人,急于向他诉说;谁知对方在没人处热烈拥抱了他,又用力地抖动他的手。红脸膛的男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说他们都感谢宁珂,宁珂为革命作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当然,这已经构成了他们——同志们的一个秘密。同志们对他怀着无限的信任。他们早就视他为同志了。“‘同志’,你明白吗?明白它的意思吗?”

  宁珂涨红了脸,紧握着他的手说:“明白。”

  他回到了叔伯爷爷身边。在旅途上为何耽搁这么久,他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他特别讲了八司令的暴行,当时在一边听的还有阿萍奶奶。宁周义不安地在屋里走着,阿萍听到悲痛处流下了眼泪。最后是叔伯爷爷轻轻地制止了他。老人家实在听不下去。而且那些暴行他早就听过了。在他那儿,关于这一类的报告材料已经堆成了山。他长长地叹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久久地看着窗外。宁珂好像第一次发现,叔伯爷爷有了那么多的白发。

  夜里,阿萍奶奶仍旧像过去那样为孙子整好床铺,看着他躺下,在床边陪一会儿。她看出这一次宁珂瘦了,也晒黑了。宁珂躺着,眯着眼,突然一翻身坐起来,用被子拥住了下身。他看着阿萍说:“你知道平原上那个城市有个曲府吗?”阿萍摇头。他重新躺下来。阿萍再问什么,他一声不响了。后来他快睡着了,临睡前又说:

  “奶奶,曲府有好多高高的白玉兰树……”

  6

  我凝视着海,它被夜晚的星光照耀着,悄悄回眸。我终于看到了你,我原本就应该记住你,我是你的一颗沙粒、一滴水。你的手按住我的脸庞、我的眼睫毛,我伏在你的胸前。

  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思念和牵挂,怦怦跳动的心为了什么……就是这些化为我的血肉良知,使我不能屈服。我在等待,在追忆,在想和盼,所以我不能屈服。我是一棵树,根脉扎了一千年,难以移动,他们就用力地弯下我的腰。我身上披挂了一吨的巨石,但我仍然没有折断。我在等待,我等待你的丛林将我淹没。

  那一天的问候多么短促,可是它化成了按时升降的潮汐。永恒的水流湿透了时光的沙子,此岸与彼岸各自成长着一排青杨树。哦哦,我的青杨,我用以遮掩窗户的绿色枝条,日夜拍打我的心灵,我的窗纸。我用雨水去洗涤它浇灌它,我小心地挨近它。

  谁听我讲一个红马的故事?当你离去了,谁来倾听?我忍受着一千遍的误解和诅咒,敛起那些痛楚,小声念着你的名字。我们——渺小的沙粒,有多少秘密。神灵的小背囊打开了无数遍,原来只是装满了像我们一样的小沙粒。它碰撞起来火花四溅,那火等同于雷电的火、野火、熔化的岩浆之火。

  我因为渴望着、期待着而痴迷愚钝,换来的是无边的嘲讽。他们只是马蹄下的灰尘,他们不是沙粒。最好的沙粒是被激流冲刷而成的,洁净无比,是秋洪千里迢迢送还给大海的。那一片浩瀚哪,宇宙的声息如数收在其中,深阔无边。一切的巨变都潜在它的深渊,它默然不语。我是它的沙粒,我因此而骄傲。水溅声让我沉醉、让我安眠,直到太阳升起来,潮汐落下去……

  迎接吧。那一天虽然遥远,但并不是渺渺无期。电火点燃了平原上的荩草,它爆出噼啪之声,蹿起一道道火舌。生灵们跳跃着引动火龙,看它在大地上翻滚和嘶叫。丛林也燃烧起来,把一枝枝火炬送给星星。整个天空都腾腾地燎起来,巨大的呼号震动四野。我把自己点燃了,这是我全部期待的结果。我最后告诉你的,是我燃成炽亮的平原上的那个光点。

  你的手牵上我,永远也不要失望。当我梦见红马疾驰、平原上烈焰腾起的时候,会失声大叫。我的热血推动我一跃而起,追逐那匹红马。它是火的飞动,是燃烧之神,是家族的眼睛。你的手紧紧地牵住了我,我吻它,咬它,我绞拧它拍击它,把它深深地按在胸间。人的一生都要有这么一只手,它是使人不会坠落的一道牵拉。我的手,我求你永远牵上、牵上……

  这么短促的一瞥怎么盛得下呢。太短促了。这短促就是所有残酷中最残酷的一桩。我们因此而颓丧而疯狂,把刚刚绣成的一块绢子三五下扯碎,撕裂之声让无数羔羊流下了眼泪……洁白的羔羊,它们灵慧的眼睛看着我,怎么也弄不懂我正被一把颓丧之手扼住了。它们的小嘴粉红娇嫩,一动一动露出玉石一样的牙齿。小家伙,十足的小羔羊,金色的睫毛,灰绿色的双眼,一片茸毛传递着生的温热。我怀抱着它,它像个孩子。多少孩子,多少羔羊,平原上走散了多少?新生了多少?我怀抱它的时候,又有多少只野狼正候在暗处,舔着腥唇呢?我紧紧地搂住了你。

  我让你再近一些。你分开我的头发,把下巴压在我的头顶。天亮了,四野里的啼叫一声声唤着什么?我知道人的一生其实只有一次遭逢是真正难忘的,也就是这一次把人压得脚步踉跄。我感受着你的全部重量,等待太阳染红窗棂。四野里的啼叫逼近了,我该启程了。

  那一个方向传来的声光就是召唤。我们都听到了。那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围拢在一起。我曾深深地怀疑过。我们都处于那短短的一瞥之中,可是热血的激扬却是永久的。我们服从了它就获得了永生,这就是一个真实无误的结论。火光与呐喊阵阵催逼,我注视着那个方向。我接受过负伤的陌生者,悉心照料,并为此而感激。我遭遇的机会不会太多了,我深知这一点。牺牲的消息顺着北风飘过来,我还在忍受忍受。难道要等到海水全部染过的那一天吗?

  我们紧紧地依在一起。你担心彻底失去。我也担心。可是就让这种失去的强光炫迷双目吧,走吧,时候到了。

  像你一样,我分明知道那片喧哗也不属于我。那是一片陌生的声音。可是我仍旧渴念着。冲刷和流淌的淋漓降临在一片尘封的裂土上,先是痛快地饱吮,接着撕掉自己的皮肉跟上去。这一场显然还不是自己的。可是舍弃了这一场,再也不会遇到更好的机会。我一直燃得炽热的那个东西焐得太久了,我今天要把它投出,投到我深感陌生的兄姊那儿。喧哗如海浪拍击过来,好大的北风。这风把浪涌之声传到了南方大陆,一片沼泽蓼在暮日红光中剧烈摇动。

  妈妈,我是一棵你照料下的树,当你不在身边时,我自己把它移到了霜地。一枝枝油黑的叶片纷纷落地……妈妈,我到更严酷的北方去了。

  7

  宁珂还是第一次到这样一个地方。四周都用油布遮了,大白天还要点一盏油灯。围坐在小桌旁的人除了那个红脸膛之外,他一个也不熟悉。宁珂像痴迷一样伏到了桌子上,久久不能抬头。有人一声声呼唤他,他用力地抑制着,挺起身子。身边的人开始说话,他似乎全没有听清。后来该他说话了,他像梦呓一般咕哝:“……我知道这首歌是属于穷人了,我要学会这首歌。学会它,学会它,这也是我的歌……”

  旁边的人深情地、又多少有些严厉地问道:“你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必要时献出生命吗?”

  宁珂觉得全身猛地被撞了一下。他镇定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那个人。他发现说这话的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张脸极为英俊的男子。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说:

  “我愿意。”

  对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滴晶莹泪水落在手上。

  红脸膛的汉子为他们再一次作介绍——因为第一次介绍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这是许予明同志,南方来的……”

  他想大概再也不会忘掉这个名字。

  低沉的歌声响起来。宁珂在这极为特别的旋律中陶醉了。他认为这是世上最迷人的歌声。在这种声音之下,一切都将被摧毁,从一座坚固的堡垒到一座山峰。他急于在这歌声中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渴望走到最前沿去。他甚至提出离开叔伯爷爷一家,马上就到殷弓他们正在组建的队伍中去……得到的回答令他微微吃惊:不是离开那个人,而是更紧地跟住那个人,影响他,争取他,并把他的一切及时报告。

  原来那个人如此重要。宁珂天真地问了句:“阿萍奶奶呢?”对方立刻摇摇头:“哦,她不重要……”

  这大大地伤害了宁珂。但他丝毫没有表露什么。在他心目中,阿萍奶奶才是最重要的。他最想让其分享的秘密和幸福的一个人,就是她了。当然他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他将努力地克制着,因为他甚至愿意在必要时献上生命。

  他知道这个生命是迟早要献上的,而且到时候也许不会痛苦;即便很痛苦,那也是他所需要的。

  现在只需要他一次次地将他所目击的——来叔伯爷爷中的人、人们的谈话,还有他桌上、寝室中的文字——一切他认为必要的,都报告那红脸膛的人。有一天他见寝室里无人,估计阿萍到花园中去了,就想起了夹在一个纸夹中的信笺,上面有叔伯爷爷在灯下画上的几道红线。他认为它这会儿肯定放在床边的小桌上。那儿没有。一转脸是并排放着的一对枕头,洁白的枕巾上还留着两个圆圆的头形凹陷,他只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阿萍的。他不知是为了寻找还是怎么,手一下就插入了枕下。那种温温的人体的气息顺着手臂传到了全身。他觉得脸有些涨。枕下似乎有点别的东西,没有他所要寻找的。正在他准备把手抽出来时,阿萍突然进来了。

  他慌慌地把手背了,贴紧了床头站在那儿。

  “孩子!你找什么?”

  “没有,奶奶……我……你看!”他迅速地把手举到她的脸前,手中什么也没有。

  “我看见你一大早在这儿找什么……”阿萍有些痛苦地又说一遍。

  宁珂永远也不会忘掉那个时刻的窘迫和自责。来自任何一方的巨大奖赏都难以抵消这一自责。他垂下了头,一辈子也不想抬起来。

  阿萍奶奶的手又抚在他光滑的头发上了。她亲了亲他的头顶。他往常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这会儿一切都被巨大的羞愧淹没了。他抬起头,看到她还穿着睡衣。刚才她可能只是出去一会儿的,他太急切了……又后悔又羞愧。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机灵地说了一句:“我是想奶奶了……”

  “我的孩子!”阿萍一下子被感动了,她张大了双臂抱住了他,抚摸他的后背。“孩子,是不是夜里做噩梦了?害怕了?害怕了就告诉奶奶,我过去陪你……”阿萍一边说一边安慰他。他急急地点头。一股浓郁的香味从她胸前散发出来,他的脸深深地埋在那片凹陷之中。他含住了什么,奶奶尖叫着抚摸他:“傻孩子,多可怜的傻孩子啊!……”他想迅速地吐出,可是他更紧地依偎着。泪水或汗水把阿萍奶奶的睡衣打湿了一块儿,阿萍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抬起头来。“奶奶!”

  “你妈要在就好了。可怜的孩子!……”

  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向红脸汉子报告了。在那个人跟前他再不愿提起叔伯爷爷家的事情。他朦朦胧胧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很可耻的什么,这真可怕……他要求那个红脸膛的人:“让我去殷弓那儿吧,让我离开这座城市吧!”对方绝不同意,而且说:“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叔伯爷爷惟一的女儿宁缬已经越长越壮,年纪不太大却像个少妇一样丰满。她变着法儿打扮自己,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要转身注视。她不怎么回家,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阿猫妈”都不喜欢她。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摸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里,随着留声机哼哼呀呀地唱。“我要出国了,出国了!”她在楼上大嚷。后来大家才知道,她瞟上了一个军长的儿子,这个军长是宁周义的挚友,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她才结识了那个从国外归来探亲的青年。她说他们已经是朝夕不可分离的一对儿,“从外国回来的小伙子就是大方、有劲儿!”

  可是这样喊了几次,后来就不再提他了。宁周义非常关心她,因为这是不同寻常的一件事。他让阿萍问女儿。阿萍问了,她大哭,哭过又笑,说:“这个小王八蛋真好玩。要不是因为他好玩,我非用手枪打死他不可……让他活着滚开吧!他这样的人今后也能找到……”

  宁缬在家时一切都不得安宁,她养了一只猫,背后就叫它“阿萍”。她一走这只猫就得别人替她养了,好在阿萍并不讨厌它。这只猫很肥,仪态万方,有时宁珂见了,忍不住也要抱一抱。可是有一次他正抱着,缬子见了立刻变脸说:“你的手不扶着它的屁股,还不要勒坏了它的腰呀!把它惹翻了,看姑姑不揍你!”宁珂赶紧放下了猫。

  宁缬大概因为自己是一个大小伙子的姑姑而深感得意,很乐于支使他,动不动就嚷:“没听见姑姑喊你吗?姑姑要揍你啦……”

  宁珂常常就在这种号叫中小声叮嘱自己:“我一定要到殷弓那儿去……”

  他不自觉地将殷弓与那个海滨城市连到了一起,那儿是他的新生之地;大概就是从那一次起,他才被当成了“自己人”。探险般的快乐,献身中的兴奋,一下子全加在了他的身上。他有时觉得手指骨节都胀得疼痛,这正是他极力忍受冲动的结果。他一遍又一遍回忆与曲府老爷会见的情景,最后又想到了白玉兰树,想到了那个医院的来苏水味儿,身穿纺织女工制服的姑娘。

  叔伯爷爷越来越疲惫,衰老像是突然来临了。他的忧愁与他的毛发一块儿生成,却剪不掉。他有一个不能更动的执拗看法,就是人已经无力挽救人本身。这是彻底的、令人惊讶的悲观。宁珂了解到他真实的看法时大惑不解。这种看法与自己两眼睁大了注视的希望是大相抵触的。他不由得提出了反驳。叔伯爷爷并不以为怪,苦笑了一下:“很好。年轻人应该这样。”“我觉得爷爷不老,爷爷也正年轻呢!”宁周义再一次苦笑了一下。

  他们在迟来的春天沿几个城市周游了一番,除了看看生意之外,就是会一下故交。宁周义的朋友都是一些有色彩的人物,但不见得都是要人。其中有不少军界政界的,也有商人、艺人、报人。有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老报人非常健谈。宁周义与之一谈就是半天,有一次还谈到了深夜。那一回宁珂也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大吃一惊:报馆的人竟在规劝叔伯爷爷改换门庭,离开那个毫无希望的地方,以他这样的才具……叔伯爷爷举手打断了他的话。

  那场谈话使宁珂心跳不已。他第一次感到有了切近那个话题的机会。他们乘坐一节包厢回返时,他试着提到了那个老报人。叔伯爷爷笑笑:“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小孩子。他以为我像他那么幼稚。”宁珂不懂,等着他解释,他却没有再说什么。火车开得非常缓慢。车窗外闪过大片荒芜的土地,小土路上人流不断,他们都背着一个小布卷、挑着担子或拎着骨瘦如柴的孩子。宁周义久久望着,宁珂就站在他的身旁。他叹了一句:“中国的问题可不是哪个党派的问题,它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一次宁珂听明白了,他大声说了一句:“不,如果有一个为民众献身的党派,中国就有希望!”

  宁周义马上转过身来。他深深地看了孙子一眼,也许要把他这副神情永远记住。那只手捏住了宁珂的肩头,很用力地捏了又捏。他点头又摇头:“我的党派不为民众献身吗?那它为什么会壮大?可惜献身的热情总会慢慢消失,这对任何一个党派都是一样。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原因,而不是机灵转向;不找到那个原因,任何党派都是毫无希望的。颓败只是时间问题……”

  宁珂愤怒地看着他。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强有力的人如此扼要而尖锐地向他谈论政治。他明白这场谈话该结束了,似乎在这个时刻才知道,他与自己的同志所能做的,只是如何证明——证明自己、也证明……他险些在叔伯爷爷的面前流出泪水。

  8

  “我们的”事业却在飞快地发展。宁珂在同志们身边得知:殷弓组建的那支队伍已经正式打出了旗帜,眼下已有一千人,二百枝钢枪,两门小土炮……这是我们的秘密。这样一来,平原和山区第一次有了保护神,外国人的部队、那无恶不作的八司令,都有了克星,起码他们再也不能横行无忌了。而这之前官军却一再退让,最后等于把沿海一带交了出去,成为民众可耻的背叛者。殷弓的武工队平常称为“八一支队”,据说强大精壮,一开始就显示了巨大的力量。队伍中有很多南方老兵,还有东部半岛多年前一次起义中留下的战士,这部分人都分别做了班排连长。第一场战斗是在山区与平原交界处打响的,一下就把土匪头子小花的部队吃掉了一半。

  消息传到了省城,也传到了宁周义的家里。大概没有比他更关心东部局势的了。平时当地官府总派兵保卫宁家,但宁家也仍旧受到侵扰。他关切那里自然有更重要的原因。得到那个消息之后,宁周义不仅不高兴,反而极其忧虑地对阿萍说:“旧患未除,又添新忧。八司令之外,又多了一个司令……”

  宁珂没有亲耳听到这句话。这是他从阿萍奶奶的复述中听到的。他大为惊骇。竟然有这样可怕的偏见和污蔑!他大睁眼睛盯着阿萍,阿萍都害怕了。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让激愤和暴怒的水流在胸中冲撞不停。好长时间他才说了一句:“奶奶,我们家里没有真理!……”

  “好孩子,别这样说话。我们家里有什么?”

  “我们家里只有奶奶……奶奶,我们回老家吧。”

  “傻孩子,奶奶的老家是南方啊!”

  “那就回我们的老家……宁家的所有人都会待你好的。山区和平原上有好队伍了,他们会保护奶奶……”

  宁珂将叔伯爷爷的话报告了红脸膛的汉子,又讲给了许予明听。他们的结论完全一致:宁周义非常反动。许予明进一步说:“山区和平原民众正在血泊之中,而一个冷眼旁观的政客却得出了那样的结论!反动之至!”

  “这个人已经可以放弃了!”许予明对红脸膛说。

  对方摇头:“问过了,不行。这个人对我们非常重要……”

  春天正在深入。看着窗外的柳树和毛白杨越来越浓的叶子、树下茂长的细叶结缕草,宁珂坚信不待这个春天结束自己就会生出白发来。他不断地去照镜子,一根白发也没有发现。他最为关注的仍旧是山区和平原的战事,是我们的八一支队。

  有一天许予明告诉他:现在八一支队最吃紧的就是军火,我们从海北搞到了两批,结果都卡在港上。海港在敌人手里,没有办法。有人曾提出走陆路,那就更没有希望……海北的同志差不多绝望了。宁珂又想到了营救殷弓的曲予,就大胆地提出是否可以请他出面……许予明说殷弓亲自找过他,碰了钉子。宁珂坚持自己去一次,许予明就把这个意见带上去了。

  他焦躁地等待。

  两天之后许予明来告诉:你去一趟吧。不过无论成功与否,都不要惹恼那个曲予,他非常倔犟,是我们的朋友。宁珂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这一艰巨的任务当然极有分量,他深感高兴的也恰是这一点。剩下的问题就是用什么借口离开这里。他想了一夜,早晨对叔伯爷爷说:想回老家一趟,他太想了。

  如果被拒绝,他将不辞而别。还好,宁周义同意了,只是说路上太乱,让他小心,还让他陪姑姑一起——她也要回老家看妈妈去。宁珂只得苦笑着点头。T-xt小说天堂  wwW.xiaOshuotx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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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诞生记

张炜你在高原审稿六记

《家族》 第一章

《家族》 第二章

《家族》 第三章

《家族》 第四章

《家族》 第五章

《橡树路》 第一章 童话和城堡

《橡树路》 第一章 凶宅

《橡树路》 第一章 黑九月

《橡树路》 第一章 结识

《橡树路》 第二章 捉仙女

《橡树路》 第二章 走失的王子

《橡树路》 第二章 庄家

《橡树路》 第二章 自由落体

《橡树路》 第三章 穷人的诗

《橡树路》 第三章 乳名

《橡树路》 第三章 雪地

《橡树路》 第三章 橡树之家

《海客谈瀛洲》 第一章 信难求

《海客谈瀛洲》 第一章 五千年的汤

《海客谈瀛洲》 第一章 夫妻

《海客谈瀛洲》 第一章 分与合

《海客谈瀛洲》 第二章 圆心

《海客谈瀛洲》 第二章 受命

《海客谈瀛洲》 第二章 无可奈何

《海客谈瀛洲》 第三章 时间的皱

《海客谈瀛洲》 第三章 东巡·一

《海客谈瀛洲》 第三章 东巡·二

《鹿眼》 第一章 手捧鲜花的孩子

《鹿眼》 第一章 小路

《鹿眼》 第一章 大李子树·儿

《鹿眼》 第二章 廖卫一家

《鹿眼》 第二章 那个岛

《鹿眼》 第二章 林泉

《鹿眼》 第三章 我的初恋

《鹿眼》 第三章 父亲的海

《鹿眼》 第三章 分别

《忆阿雅》 第一章 阿雅

《忆阿雅》 第一章 城市的夜晚

《忆阿雅》 第二章 柏慧

《忆阿雅》 第二章 两个父亲

《忆阿雅》 第二章 爱与背叛

《忆阿雅》 第三章 外祖母的故事

《忆阿雅》 第三章 卢叔

《忆阿雅》 第三章 泣哭的阿雅

《忆阿雅》 第四章 胜利者

《忆阿雅》 第四章 关于粥的谈话

《忆阿雅》 第五章 我的丛林

《忆阿雅》 第五章 绝望和诅咒

《忆阿雅》 第五章 出逃

《忆阿雅》 第六章 寻找小屋

《忆阿雅》 第六章 山中岁月

《我的田园》 第一章 滨海之秋

《我的田园》 第一章 契约

《我的田园》 第二章 女教师

《我的田园》 第二章 月下茫野

《我的田园》 第三章 三口之家

《我的田园》 第三章 出城

《我的田园》 第四章 四哥

《我的田园》 第四章 小鼓额

《我的田园》 第五章 葡萄之夜

《我的田园》 第五章 温煦的目光

《我的田园》 第五章 狩猎

《我的田园》 第六章 老驼

《我的田园》 第六章 秋歌

《我的田园》 第六章 深凹的眼

《我的田园》 第七章 思念

《我的田园》 第七章 米色风衣

《人的杂志》 第一章 秘籍

《人的杂志》 第一章 中年的功课

《人的杂志》 第一章 给我童心

《人的杂志》 第一章 友

《人的杂志》 第二章 那个夏天

《人的杂志》 第二章 追梦

《人的杂志》 第二章 酿酒师

《人的杂志》 第三章 雨梁

《人的杂志》 第三章 藏徐镇

《人的杂志》 第三章 热城

《人的杂志》 第三章 黄先生

《荒原纪事》 第一章 雨夜

《荒原纪事》 第一章 独蛋老荒

《荒原纪事》 第一章 溜溜

《荒原纪事》 第一章 魂魄收集者

《荒原纪事》 第二章 毒日头

《荒原纪事》 第二章 出卖

《荒原纪事》 第二章 半碗盐面

《荒原纪事》 第二章 失恋者

《荒原纪事》 第三章 乌王

《荒原纪事》 第三章 煞神老母

《荒原纪事》 第三章 回头是岸

《曙光与暮色》 第一章 梦游者

《曙光与暮色》 第一章 营养协会

《曙光与暮色》 第一章 一幅画

《曙光与暮色》 第二章 流浪小记

《曙光与暮色》 第二章 静思庵

《曙光与暮色》 第二章 血脉与传奇

《曙光与暮色》 第二章 听潮

《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 老人

《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 农场与弟子

《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 挚爱

《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 双蛇结

《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 从囚室到死谷

《无边的游荡》 第一章 大鸟志

《无边的游荡》 第一章 无边的游荡

《无边的游荡》 第一章 黑煤屑

《无边的游荡》 第一章 我的平原兄弟

《无边的游荡》 第二章 英俊

《无边的游荡》 第二章 闹市孤屋

《无边的游荡》 第二章 惊变

《无边的游荡》 第二章 深宅

《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 荒芜

《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 老羚羊

《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 痴唱

《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 淡水鱼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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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 淡水鱼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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