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火塘里的火一旦暗淡了,木炭的脸就不是红的了,而是灰的了。
我看见有两块木炭直立着身子,好像闷着一肚子的故事,等着我猜什么。
按照我们的习俗,如果在早晨时看见这样的木炭,说明今天要有人来,要赶紧冲它弯一下腰,打个招呼,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如果是晚上看见直立的木炭,就要把它打倒,因为它预示着鬼要来了。现在既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要来的是人还是鬼?正午了,雨还在下。安草儿走了进来。
安草儿不是鬼,但也不像人,我总觉得最后能和我留在一起的一定是神灵。安草儿走进希楞柱的时候,木炭倒下了,看来它真的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
安草儿把一个桦皮篓放在我面前,那里面装着几样东西,是他打扫营地的时候捡到的:一只狍皮袜子,一个铁皮小酒壶,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项链和几只白色的鹿铃。不用说,这是达吉亚娜他们早晨搬迁时遗落的。以往我们搬迁,总Page48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时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让这样的地方不会因我们的住过而长出疤痕、散发出垃圾的臭气。这次他们离去,虽然提前几天就开始清点东西了,但清晨出发时刻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显得有些慌乱。从他们遗落下来的东西来看,不仅人是慌乱的,驯鹿也是慌乱的,它们在互相挤蹭的时候,把铃铛都落在营地了。不过它们落得也是有道理的,帕日格对我说了,驯鹿要被圈进铁丝围栏的鹿圈,它们再也不能在熟悉的山间游走,那么鹿铃对它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戴着铃铛去的驯鹿,其实等于在脖颈下吊着个哑巴。
那只狍皮袜子一看就是玛克辛姆的,它是那么的大,只有玛克辛姆的大脚才能穿得。铁皮小酒壶是拉吉米的,清晨时我还见他对着它的嘴儿喝酒,他边喝边“呜噜噜”地叫,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难过,让我想起老达西的叫声。拉吉米丢了酒壶,到了布苏还不得急啊?拉吉米一急,西班可要遭殃了,他会拿西班出气的。不是没来由地骂他,就是往他身上扔石子,说要把西班砸死。布苏是个城镇,兴许不那么好捡石子,这样拉吉米就不能打西班了,只能骂。骂又不伤皮肉,西班就不会那么受罪了。那块花手帕,是帕日格的,他最喜欢鼓捣女孩子用的小玩意,我就见他曾把这块手帕包在头上,脑袋一顿一顿的,“嗨嗨”大叫着跳舞,就像啄木鸟在“笃笃”地啄树。帕日格从小就喜欢跳舞,他原来跳的舞很好看,腰和脖子晃得不那么厉害,可他在城里晃荡了一年回到山里后,他的舞就没法看了,他的腰乱扭着,脖子前后左右乱转,让我觉得他的脖子只剩下了一根筋。我最受不了他跳舞的时候故意哑着嗓子“嗨嗨”地叫,他明明有清脆、透亮的嗓子,可偏要把它弄哑了。那串鹿骨项链是柳莎的,她已经戴了好几十年了,是我的大儿子维克特亲手打磨,为她穿成的项链。维克特在的时候,柳莎天天戴着它;维克特死了以后,她只有到了月圆的日子才戴它,她戴着它是去月亮下哭泣。早晨离开的时候,我还见柳莎手里攥着这串项链,她一定是怕放在别处不安全,才亲手拿着的。想必搬迁时有几只驯鹿不肯上卡车,大家手忙脚乱地四处抓驯鹿,柳莎也跟着帮忙,就把项链给弄丢了。看来最不想丢的东西,最容易撒手离去。安草儿往火塘里添了几块木柴,那是用风倒木劈出的柴火。我们从来不砍伐鲜树作为烧柴,森林中有许多可烧的东西,比如自然脱落的干枯的树枝,被雷电击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树木,以及那些被狂风击倒的树。我们不像后来进驻山林Page49的那些汉族人,他们爱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树,把它们劈成小块的木柴,垛满了房前屋后,看了让人心疼。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瓦罗加第一次路过一个汉族人的村落,看到家家户户门前摞满的木柴,他回来忧心地对我说,他们不光是把树伐了往外运,他们天天还烧活着的树,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们砍光、烧光,到时我们和驯鹿怎么活呢?瓦罗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他看事情是有远见的。那天达吉亚娜召集乌力楞的人,让大家对下山做出表决时,我想起了瓦罗加的话。当我把桦树皮投向的不是妮浩留下来的神鼓,而是火塘的时候,我看见了瓦罗加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火光中。
安草儿给我的茶缸续上水,然后对我说:阿帖,中午吃肉。我点了点头。自从帕日格让安草儿像汉族人一样管我叫“奶奶”而不是“阿帖”的时候起,安草儿见了我就什么也不叫了。现在他大约想到那些叫我“额尼”“姑姑”和“波日根”的人都走了,而且没谁让他叫我“奶奶”了,他就可以叫我阿帖了。
如果说我是一棵历经了风雨却仍然没有倒下的老树的话,我膝下的儿孙们,就是树上的那些枝桠。不管我多么老了,那些枝桠却依然茂盛。安草儿是这些枝桠中我最爱的一枝。
安草儿说话总是格外简洁。他告诉我中午吃肉后,就去拿肉了。那是昨天吃剩的半只山鸡。下山的人们知道要彻底离开这里了,他们想在走之前跟我们好好团聚一次。那几天,玛克辛姆、索长林和西班天天出去打猎,可是他们总是空手而回。这些年山上的动物跟林木一样,越来越稀少了。幸好昨天西班打到了两只山鸡,索长林又在河汊用“亮子”挡了几条鱼回来,昨晚营地的篝火中才会飘出香气。玛克辛姆对我说,他们有天寻找猎物时看到了两只灰鹤,它们低低地飞在林间洼地上,当玛克辛姆要朝它们开枪的时候,被西班阻止了。西班说他们就要下山了,得把这些灰鹤留给我和安草儿,不然我们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飞禽,眼睛会难受的。只有我的西班才会说出这样心疼人的话啊。
我切了一片山鸡,放到火上敬火神,然后才撒上盐,用柳条棍串上它,放到火上烤。我和安草儿吃山鸡的时候,他突然问我:阿帖,下雨了,罗林斯基沟会不会有水了啊?罗林斯基沟曾是一条水流旺盛的山涧,孩子们都喜欢喝它的水,然而它已经干涸了六七年了。Page50我对安草儿摇了摇头。我知道,一场雨是救不了一条山涧的。安草儿似乎很失望,他放下吃的,起身离去了。我也放下了吃的,接着喝茶。看着那团又勃勃燃烧起来的火焰,我想接着讲我们的故事。如果雨和火这对冤家听厌了我上午的唠叨,就让安草儿拿进希楞柱的桦皮篓里的东西来听吧,我想它们被遗落下来,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做的。那么就让狍皮袜子、花手帕、小酒壶、鹿骨项链和鹿铃来接着听这个故事吧!如果你七十年前来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一定会常常与树间悬着的两样东西相遇:风葬的棺木和储藏物品的“靠老宝”。我与拉吉达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靠老宝下面。在那以前,靠老宝在我的心中只是装着我们生活用品的林中仓库,自从在它的下面与拉吉达订下婚约后,靠老宝在我心中就是一轮方形的月亮,因为它照亮和温暖了我当时那颗灰暗而冷寂的心。图卢科夫在民国二十一年的秋天把日本人到来的消息带到我们乌力楞。他骑着马,只驮来少许的子弹、面粉、食盐和酒。他说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们成立了“满洲国”,人们分析他们很快要对苏联发起进攻,所以在珠尔干的很多俄国安达怕受到日本人的迫害,都回到额尔古纳河左岸去了。物品短缺,不好交换了。我们那些品质上乘的鹿茸和上百张的灰鼠皮只交换来这么点东西,哈谢很生气。他对图卢科夫说,你不要以日本人为借口,来克扣我们!罗林斯基对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黑心过!图卢科夫变了脸,他说,我这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给你们送东西的呀!现在你们看看,有几个蓝眼睛的安达还敢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做生意?你们要是觉得吃亏,我就把东西带走,你们找别人换去吧!那时我们的子弹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没剩几颗了;装面粉的袋子也瘪了肚子;驯鹿爱吃的盐就像遭遇春风的积雪一样,一天比一天消瘦。图卢科夫带来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不管代价多大,我们都得抓住它。尽管我们在心里骂着他:狡猾的达黑!可还是与他交换了东西。图卢科夫看上去心满意足的,他在离开营地的时候对吉兰特说,都说日本人要进山清理蓝眼睛的人了,你跑吧,别在这儿等死了!吉兰特本来就胆小,图卢Page51科夫的话把他的脸吓白了,他牙齿打着颤,带着哭音说,我从小就活在这林子里,日本人凭什么清理我啊?图卢科夫说,凭什么?就凭你眼睛的颜色!它要是跟这儿的土地一样是黑色的就好了,你就可以扎根了,可它的颜色是天空的蓝色,这颜色可就危险了,你等着瞧吧!他又转向娜拉,对她说,你要是不跑,比吉兰特还会倒霉,因为你是一个姑娘,日本人爱睡蓝眼睛的花姑娘!
娜杰什卡的头发已经白了多半,但她依然那么结实。她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对伊万说,这可怎么好,我们的眼睛怎么才能变成黑色的?让尼都萨满帮帮我们的忙吧,把我们的眼睛和头发都变成黑色!在关键时刻,她求助的是我们的神。大概因为尼都萨满离她很近,而圣母离她却十分遥远吧。
伊万说,蓝眼睛怎么了?我的女人和儿女就是蓝眼睛!日本人要是敢清理你们,我就先把他们腿里夹着的东西给清理了!
伊万的话让大家笑了起来,娜杰什卡却笑不出来。她张着嘴,忧愁地看着吉兰特和娜拉,好像一个饥饿的人采到了两只美丽的蘑菇,疑心它们有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吉兰特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一样,蔫蔫的。娜拉呢,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那双手,由于各种色彩的熏染,她的指甲不是粉红色的了,那上面有紫有蓝,有黄有绿。她大约在想,她这么会染色,为什么不能把眼睛也染成黑色的呢?
吉兰特不像他的父亲伊万那么剽悍,文弱的他对打猎毫无兴趣,倒是喜欢做女人的那些活计。熟个皮子啦,做个桦皮盒啦,缝副皮手套啦,采集点山野菜啦等等。乌力楞的女人都喜欢他,而伊万却嫌他没个男孩的样子,说是不会打猎的男人将来怎么娶女人呢?娜拉呢,她最乐意做的就是给布染色。她染色用的是果实或者花朵的浆汁。她用都柿的果实把白布染成蓝色;用红豆把白布染成水红的颜色。她有一块布,是用百合花的浆汁染就的。娜拉采了一个夏天的粉色百合花,把花瓣捣成泥,挤出浆汁,兑上水和盐,在锅里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她把染好的布在河里漂洗过了,搭在一棵碧绿的杨树上。最先看到这块布的玛利亚以为是晚霞落到我们营地了,就喊大家出来看。它确实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后的晚霞,那么的活泼和新鲜,我们都以为是神灵显现了!如果不是娜杰什卡埋怨娜拉的声音传来,没人认为那是一块布。娜杰什卡嫌娜拉没有把染布的锅刷洗出来,她怎么做晚饭呢?远远地看着那块布的人这才明白那不过是块布,纷纷叹息着离开。我没有离开,我仍旧把它当一片晚霞看待。它确实就是一片晚霞,那Page52种湿润的粉色不是很均匀,仿佛里面夹杂着丝丝的小雨和缕缕的云。正是这块布,做了我嫁衣的花边。
娜拉染了布,喜欢拿着它到我们的希楞柱给鲁尼看。鲁尼跟林克一样喜欢枪,他对娜拉说,人缺了猎物,就会饿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单的兽皮衣服,一辈子都够了,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娜拉一听鲁尼这样说,就会气呼呼地对在一旁发呆的达玛拉说:你怎么把鲁尼生得这么傻呀!受到责备的达玛拉也不恼,她看一眼娜拉,再看一眼她手中的布,叹息着对娜拉说:你就是再染色,也不会有我的羽毛裙子漂亮啊!那些羽毛的颜色是谁染的?是天!天染的色你能比得上吗?
娜拉被气走了,发誓不再给我们看她染的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她又得意洋洋地提着它来了。图卢科夫走后,娜杰什卡做事总是不那么专心。她不止一次在切肉时把手指切出了血,我还常见她和娜拉在一起说着什么,把娜拉说得泪汪汪的。有一天,我正和依芙琳给驯鹿仔拴铃铛,娜拉突然跑过来问依芙琳,日本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在额尔古纳河的左岸还是右岸?依芙琳气愤地说,额尔古纳河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左岸右岸都不是他们的地方!他们住的那个地方,要过海呢,以前有人放木排去过日本,到了那里的人就没再回来过!娜拉说,他们跟额尔古纳河没有关系,怎么会来这里?依芙琳说,如果没有好的猎手,有肉的地方就有狼跟着!
我想使娜杰什卡萌生了逃跑的念头的,是图卢科夫的话;而最终促使她行动的,应该是哈谢的一次奇遇。哈谢有一天寻找走失的两只驯鹿的时候,碰到一个背着桦皮篓的汉族老人,他是来采黄芪的。哈谢问他采黄芪是熬鹿胎膏吗?因为我们用铁锅熬制鹿胎膏的时候,常在里面加些手掌参和黄芪等药材。老头说,他哪里能打到鹿胎呢,他采黄芪,不过是拿到药铺卖了,换口饭吃。他说现在日本人来了,饭更不好混了。哈谢就问他,日本人真的要清理蓝眼睛的俄国人吗?老头说,那我怎么知道!不过日本人一来,蓝眼睛的人快跑光了!哈谢回到营地,在晚饭的时候把遇见老头的事对大家说了,娜杰什卡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吃得直打嗝,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往嘴里填着肉。吉兰特没吃完,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伊万对着吉兰特的背影叹息着说,他可真不像我伊万的儿子啊,没点硬骨头!依芙琳一直怀疑吉兰特的身世,她“哼”Page53了一声,说,吉兰特的眼睛那么蓝,当然不像你伊万的儿子了!娜拉很反感依芙琳这样说吉兰特,她站了起来,对依芙琳说,你少“哼”些吧,你的鼻子都歪成那样了,再“哼”别人,鼻子就歪到额尔古纳河左岸去了!她的话让在场的人大笑起来。依芙琳气得蹦了起来,她说,我的鼻子再怎么歪,也歪不到额尔古纳河左岸去,那里有你们的尿骚味,我嫌脏了我的鼻子!我宁愿我的鼻子向右歪,一直歪到日本海去!
那时谁一提“日本”二字,娜杰什卡就像听到雷声一样不安。依芙琳的话把娜拉气走了,娜杰什卡却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肉。她这种吃相把伊万吓着了,伊万说,娜杰什卡,你可只有一个肚子啊!娜杰什卡不回答,仍旧吃肉,依芙琳大约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她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那天晚上,有两种声音交替出现在营地,一个是娜杰什卡的呕吐声,一个是娜拉发出的“哑哑哑”的叫声。娜杰什卡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肉,娜拉是在学乌鸦叫。那是她们留给这个营地的最后的声音了。
第二天,伊万同以往一样,清晨吃过早饭后,跟着哈谢和鲁尼出去打猎了。当天晚上回到营地,他发现希楞柱里空无一人。平时随意堆放着的狍皮褥子和被筒,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烟盒里装满了烟丝,放在火塘旁;他喝茶用的缸子,光光亮亮地摆在铺位上,那些浓厚的茶锈被除去了。这种非同寻常的整洁让伊万心惊肉跳的,他知道事情不妙,就去看装着衣物的鹿皮口袋,发现衣物少了一半,娜拉染的那些布只剩下一块粉色的,而桶里装着的肉干,也少了许多。看来他们是带着食物和衣物逃走了。
早晨的时候,我在河边洗脸时还见着了娜拉。娜拉把青草团在一起,当成抹布,用河底的细砂擦拭茶缸里的茶锈。我问她,你擦它干什么呀?娜拉说,茶锈多了,茶水看上去就不清亮了。我洗完脸要离开河边的时候,娜拉突然对我说,我染的布多好看呀,鲁尼怎么一块也不喜欢呢!我对她说,你不是说鲁尼是个傻瓜吗,傻瓜当然不懂得美了!娜拉噘起了嘴,她说,你怎么能说鲁尼是傻瓜呢,全乌力楞的人属他最聪明!娜拉问我最喜欢她染的哪块布?我说是粉色的那块,当时那布一出来,我们都以为营地落了一片晚霞呢。
娜拉留下了那块粉色的布,我相信那是留给我的。我在离开河边以后,才想起忘了问她:昨晚又没有吃熊肉,你学乌鸦叫做什么呀?Page54当晚聚集在篝火旁吃饭的时候,伊万是垂着头独自来的。他的脚步是那么的沉重。玛利亚问他,娜杰什卡和孩子们呢?伊万慢吞吞地坐下来,用他那双大手搓了搓脸,然后落下手来,微微抬起头,凄凉地说:他们逃走了。你们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听到这消息的人都沉默着,只有依芙琳“呀——”地大叫了一声,说,我早就说过,娜杰什卡早晚有一天要带着她的孩子回老家去!这娜杰什卡也太黑心了,她把两个都带走,应该给伊万留下一个呀!吉兰特她带走应该,他可能不是伊万的骨肉!娜拉呢,她就是伊万的孩子呀,她怎么忍心把她也带走呢,只有当过妓女的人才会这么心狠呀!
伊万对依芙琳咆哮道:谁要是说娜杰什卡是妓女,我就撕烂她的嘴!
依芙琳打了个激灵,收回舌头,闭上嘴。
我回到希楞柱,把娜杰什卡逃跑的消息告诉达玛拉,没想到她竟然笑了起来,说,跑了好,跑了好,这个乌力楞的人要是都跑光了多好呀!我赌气地说,那你也逃跑吧。她说,我要是跑,就跑到拉穆湖去!那里没有冬天,湖里常年开着荷花,多自在啊。说完,她扯下自己的一绺白发,把它扔到火塘里。她那疯癫的样子让我格外难过。我又到尼都萨满那里去,我说娜杰什卡带着吉兰特和娜拉跑了,你是族长,你不去追啊?他对我说,你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样的。你以为伸手抓住了,可仔细一看,手里是空的!
我很鄙视一个族长因为自己的情感受到压抑,连同情心都丧失了。我对他说,只要我们去追,总能把他们追回来的!
你们追不回来的!尼都萨满说。
伊万没有出去寻找娜杰什卡,出去寻找的是哈谢、鲁尼、坤得和我。我们用木棒敲击大树,游走在附近的驯鹿知道有人要役使它们,不一会儿就有六七头驯鹿返回营地。我们选择了四头健壮的,分别骑上去。
我们知道娜杰什卡是朝额尔古纳河逃跑了,所以追逐她的方向是确定的。
秋日晴朗的夜空下,山峦泛出蓝色的幽光,而河流泛出的是乳色的幽光。由于寻人心切,一出发我就左一声“娜拉”,右一声“娜拉”地叫着,我的叫声惊飞了树上的猫头鹰。它们从我们面前飞过,眼睛划出两道亮光,像流星,这不祥的光芒像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坤得对我说,走夜路不能大声说话,会惊着山神Page55的。再说娜杰什卡是想逃跑的,我的呼唤如果被他们听到了,只能使他们更远地避开我们。哈谢说,他们没有骑驯鹿,走到额尔古纳河,起码要两天的时间。他们就是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能找到渡河的船只,只能在岸边等着。一开始我们是四人一组,翻过一座山后,哈谢说有一条更近的路可以通往额尔古纳河,那路虽然很难走,不过有驯鹿开路,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商量了一下,分成两路,哈谢带着鲁尼走,我跟着坤得。我们说好了,如果我和坤得当晚找不到人,清晨一定返回营地,而哈谢和鲁尼会一直奔向额尔古纳河。哈谢他们一走,我们才转过一座山,坤得就说娜杰什卡他们走了一天了,我们很难追上,不如向回转吧,反正哈谢和鲁尼能继续寻找他们。我对他说,兴许他们没有走远,他们出来后娜杰什卡可能会后悔,说不定猫在什么地方呢!坤得说,我没带那么多子弹,我们还是往回走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向你依芙琳姑姑交待!我对坤得说,我们都出来了,总要多找一会才能回去,阿。坤得就不做声了。不过他很不积极,让驯鹿走得慢吞吞的。
其实在森林中寻人跟在大海中捞针一样,是十分艰难的。到了后半夜,我们都困乏了。坤得停了下来,他说要吸点烟提提神,而我则想去解个手。我对坤得说,我去别处有点事,马上就回来。坤得明白我要去做什么,他嘱咐我不要走远,他和驯鹿在原地等我。我从驯鹿身上跳下来,觉得双腿又酸又软的,只听得坤得在我背后自言自语着:烟丝这么潮,明天准下雨。娜杰什卡真是能折腾人啊!在寂静的夜晚,再微弱的声音都会比白日的要显得响亮。我怕坤得听见我解手的声音,就一直朝密林深处走。那是一片高大的松树林,微风在树梢制造出“哗哗”的声响,好像风儿也在解着小手。我走了很远,认定坤得不会再听到任何声音时,这才蹲下去。我的迷山起于这一蹲一起,由于缺觉,等我站起身时,觉得天旋地转的,眼前发花,一个跟斗栽倒在地。等我再站起来时,我的双脚实际上已经踏向了偏离原路的方向。我迷迷糊糊走了一会儿,没有看见驯鹿的影子,觉得事情不妙了,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觉得我应该朝它去的方向走去才对,因为来的时候,营地在我们的后面,也就是西侧。结果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先前我只是偏离了目的地,这回我是彻底走向了与原路相反的方向。我走了很久,仍然是不见坤得,我就大声地呼唤他。事后我才知道,我离开后,坤得抽过烟后,就趴在驯鹿身上睡着了,否则他发现我那么久没有回来,会寻我的。不过他要是真Page56寻上我的话,我也就不会遇见拉吉达了。
如果不是阵阵凉风把坤得吹醒了,那么他可能还会睡着。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亮光了。他发现我不在,知道我出事了,又是放枪又是呼喊的,可那时的我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当我度过一个令人胆寒的夜晚后,迎来的是个没有日出的黎明。铅灰的浓云布满天空。没有了太阳,我就更无从判断我该往什么方向走了。于是我就寻找小路,森林中那些曲曲弯弯的小路,都是我们和我们的驯鹿踏出来的。沿着这样的小路走下去,总会找到人烟。身上没有吃的,我就采了一些蘑菇充饥。迷路让我最担心的,是遭遇到野兽。除了那次林克带着我和鲁尼去打过堪达罕,我没有对付野兽的经验。走了没有多久,雨就来了。我跑到一处岩石下避雨。那片岩石是黄褐色的,上面生长着绿苔,那些绿苔形态非常漂亮,有的像云,有的像树,还有的像河流和花朵,看上去就像一幅画。
雨没有停的意思,我觉得在岩石下这么避下去,只能使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糕。于是又开始了对那些小路的寻找。终于,我在一片灌木林中找到了一条弯曲的小路,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日出,让我欣喜若狂。然而我高兴得过了头,在一座山前,这条小路消失了。我绝望了,坐在山脚下,想哭,可却哭不出来,于是我就拍着自己的腿,对着山林咒骂娜杰什卡,咒骂坤得,咒骂达玛拉和尼都萨满,我觉得是他们让我陷入绝境的。很奇怪,咒骂完他们以后,我心中的惊恐减淡不少。我站起身,打算去找河流。只要找到河流,沿着河岸走,也一样会摆脱困境。我先是找到了一条小溪,喝了一些水后,就顺着水朝前走,以为一定会找到河流,因为溪流最终要汇入那里。我充满信心地一直把天走得暗淡了,突然发现这条溪流汇入的不是河流,而是一个湖泊。被雨滴敲打的湖泊看上去就像一锅开了的水,沸腾着。我真想投进湖泊。
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喜爱看书的瓦罗加指着书页上的一个符号告诉我,说那是句号,如果书里的人说完了一句话,就要画上那样的符号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迷山的时候,见过那样的符号,它写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个湖泊。不过那个像句号的湖泊给我的生活划上的并不是句号。
我怕夜晚遇见狼或熊,就在湖畔坐了一夜。想着如果它们出现了,我就跳进湖里。我宁愿湖水吞灭我,也不想让野兽尝到我身上的一滴鲜血。雨停了,星星Page57出来了,我浑身都是湿的,又冷又饿。就在那个夜晚,我遇见了两只来喝水的鹿。它们一大一小,出现在湖泊的对面。小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母鹿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小鹿喝水很淘气,喝着喝着就用嘴巴去拱母鹿的腿,母鹿就势去舔小鹿的脸,那一瞬间,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我非常渴望着有人能那么温暖地舔着我的脸,我觉得呼吸急促,脸颊发烫,眼前这个暗淡的世界突然间变得光明起来。当两只鹿一前一后离开湖泊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的感觉,我对自己说,我还没有尝过被喜欢的人所舔舐的滋味,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一定要活下去!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我采了几只白蘑和几把红豆当作早饭,爬上一座高山,想眺望一下附近有没有河流,结果令我失望。我的眼前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它们像坟墓一样,带给我凄凉的心境。我是多想看到河水那白亮的身影啊。我走下山来的时候,腿越发没有力气了。既没有小路又没有河流,我该往哪里去呢?我求助地看着太阳,一会觉得该往日出方向走,一会又觉得该朝日落方向走。我的脑子嗡嗡叫着,就像一只撞到蜘蛛网上的蜜蜂一样,不得要领地团团转着。忽然,我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咔嚓、喀嚓”的声响,好像有人在砍树。我以为那是幻觉,就停下脚步,仔细一听,确实是“喀嚓、喀嚓”的声响,我兴奋得简直要晕了,直奔响声而去。
前方果然有一块空场,那上面堆着一些碗口粗的松树。我冲向空场,只见前方有一个黑影,正在折一棵树,它那毛茸茸的身躯使我发出惊恐的叫声,哪里是什么人啊,那是一头黑熊!听到响声,它转过身来,把两只前掌抬着,直立着朝我走来,就像一个人。黑熊走路的样子使我相信父亲曾对我讲过的话,他说熊的前世是人,只因犯了罪,上天才让它变成兽,用四条腿走路。不过有的时候,它仍能做出人的样子,直着身子走路。我看着它一步步地朝我逼近,它像个悠闲地逛着风景的人一样,好不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我突然想起了依芙琳的话,她对我说,熊是不伤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的。我赶紧甩掉上衣,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那两只裸露的乳房就是经过雨水滋润后生出的一对新鲜的猴头蘑,如果熊真想吃这样的蘑菇,我只能奉献给它。所以这世上第一个看到我乳房的,并不是拉吉达,而是黑熊。黑熊在我露出乳房的一刻,停顿了一下,怔了怔,似在回忆什么。很快,它Page58放下前掌,在地上走了几步,转过身,接着折树去了。
我知道黑熊放过了我,或者说是放过了我的乳房。我想尽快逃跑,可却一步也走不动,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它把树一棵棵地拔起。当它拔第三棵树的时候,我才觉得腿脚有了力气。我离开那片空场。开始时走得很慢,后来恐惧感再次袭来,我怕它再跟上来,就跑了起来。跑了一刻,我想起父亲说过,跟熊周旋的时候,千万不能顶风跑,不然风会把熊眼皮上的毛吹开,使它能更清楚地看到人。我停下来,判断了一下风的走向,然后顺着风又跑起来。我跑不动的时候,太阳已经在中天了。我跌坐在一片灌木林中,这才发现自己仍然裸露着乳房,我忘了把脱掉的衣服拿在手上。不过即使有衣服我也不敢穿了,我怎么能知道我不会再遇见熊?
后来拉吉达告诉我,黑熊有“打场”的习惯,它们喜欢清理出一块地方来戏耍。而我觉得它们之所以喜欢打场,是因为那一身的力气没处使。黑熊的出现,使我确定了前行的方向,那就是一直顺着风走下去,这样起码可以使我不会那么轻易地成为黑熊口中的食物。那时节的风还是西南风,所以我是朝着东北方向走的。一直走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又累又饿的我终于发现了一条小路,沿着它走了没多远,一座“靠老宝”出现在我眼前。
几乎每个乌力楞在山中都建有靠老宝,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盖靠老宝要在林子中选择四棵粗细相等、间距适中的松树,把树身的枝桠打掉,然后再截断树冠,以这四根自然竖立着的树干为柱子,然后在这四柱上,搭上用松木杆铺成的底座和长方形的四框,框子上面苫上桦树皮,在底部留一个开口,作为送取东西的进出口。搬迁的时候,我们会把平时闲置和富余的东西放在里面,比如衣物、皮张、食品等,以备需要的时候来取。靠老宝高高在上,所以野兽是不能把它毁坏的。有了靠老宝,还一定要做一个梯子,因为那仓库足足有两人高,不靠梯子是无法攀爬上去的。梯子一般放在靠老宝下面的树林中,平放着,需要时才竖起来。早期的时候,我们的靠老宝还常遭到黄鼠狼和山猫的偷袭,它们顺着四柱爬到靠老宝里面,偷取食物。为了防备它们,以后再建靠老宝时,我们就把四柱的外皮剥掉,树一变得光滑起来,它们就不容易爬上去了。再后来,我们还用薄铁皮包裹上四柱,铰出一些锯齿,这样再灵敏的动物也不敢以损伤爪子为代价而去攀爬了。除了黑熊有能力搬起梯子爬上靠老宝,其他动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Page59这座肥美的空中仓库,空舔着舌头。我在离靠老宝很近的一棵枫桦树下找到了梯子,将它立起来,爬到上面。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大人们爱跟我们说这样两句话,一句是“你出门是不会带着自己的家的,外来的人也不会背着自己的锅走的”,另一句是“有烟火的屋子才有人进来,有枝的树才有鸟落”,所以我们的靠老宝从不上锁,即使你路过的不是本氏族的靠老宝,如果确实急需东西,完全可以自取。取过后,将来把东西再还回来就是。就是不还的话,也没有人抱怨过路人取了里面的东西。那个靠老宝里面的东西并不很多,只有一些闲置的炊具和卧具,没有贵重的皮张,但有我迫切需要的一桦皮篓狍肉干,还有两罐雪白的熊油。想着熊刚刚放过了我,满怀敬畏的我就没有吃熊油。我嚼起了狍肉干,也许是雨水的影响,肉干不那么脆了,咬起来很费力。开始时我吃得很慢,吃着吃着,饿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我知道自己得救了。我不仅有了食物,而且还有了一个可以暂时休息和躲避风雨的地方。我弯着腰坐在里面嚼着肉干,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我打算吃完后先睡上一觉,然后再寻找回营地的路。以我的判断,靠老宝的附近一定会有人的。太阳已经落了一半了,从靠老宝里面的松木缝隙中,仍然可以感受到它们那暖融融的余晖。肚子里有了食物,就更加觉得困倦了。正当我斜着身子躺倒,屈起腿,打算睡上一会的时候,突然听见下面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脚步声很快到了身下,只听“扑通——”一声,梯子倒在地上,是谁把梯子撤了。我以为聪明的黑熊一路跟了过来,想把我永远困在靠老宝里呢。我探出头来一看,哪里是熊啊,原来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他正端着枪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他就是拉吉达。那个靠老宝是他们乌力楞的,他那天从这路过,看见梯子竖着,听着靠老宝里有响声,以为是黑熊在糟蹋东西,正准备撤了梯子绝了它的后路,一枪把它打死的时候,谁料我探出了头,而且我的乳房也跟着探了出来,拉吉达说他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头发散乱,脸颊和上身不仅被树枝刮伤,还有被蚊虫叮咬而起的疙瘩,不过我的眼睛却打动了他,他说那眼睛又清澈又湿润,他看一眼就心动了。拉吉达看出我是因为迷山才落得那副样子,他什么也没有问,把梯子又竖了Page60起来,让我顺着它走下来。一落地,我就软绵绵地扑入他的怀抱。那时我早已忘却了自己是光着身子的。拉吉达说当我那双柔软的、温热的乳房一埋入他的怀抱;他就觉得浑身躁热。他想这个女人的乳房既然进了我怀里,就不能让它们再入别的男人怀抱了。他萌生了娶我的念头,就是在那个时刻。那是落日时刻,也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
鲁尼和哈谢一直追到额尔古纳河,也没有把娜杰什卡、吉兰特和娜拉追回来。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他们是找到了桦皮船、顺利地渡过河去了左岸,还是游水过去时被河水给卷走了?他们离开我们后,我们再到额尔古纳河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就像在内心哀悼着失去的亲人。
鲁尼和哈谢在返回的途中遇见了寻找我的坤得和依芙琳。他们以为我走失了三天,一定是死了。谁也没有想到,在第四天的时候,我不仅平安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男人。
拉吉达所在的乌力楞是他们那个氏族最大的,有三十多人。仅他家,就有十六口人。他有父亲,三个哥哥,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这些哥哥娶了女人,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又为他们的家族增添了人口。我们成亲的那一年,他最小的弟弟拉吉米只有三岁。拉吉达告诉我,他母亲是个热爱生育的女人,她在六十岁的时候难产生下拉吉米后就死了。她是在看了一眼哇哇哭着的拉吉米后,笑着走的。我遇见拉吉达的时候,他刚好为母亲守满三年的孝,不然我们的婚期还要拖长一段时日。
我对拉吉达说,我不能离开我们乌力楞,母亲有些疯癫了,她身边需要人照顾。拉吉达说,那我就去你们那儿,反正我有那么多兄弟留在了父亲身边。
拉吉达的父亲是个善良的老人,他不仅同意儿子来我们乌力楞“入赘”,而且我们成亲的那天,他还亲自带着一行人,把拉吉达送来。在送拉吉达的同时,他还带来二十头驯鹿作为我们结婚的礼物。
我的嫁衣是依芙琳为我赶做的。伊万把娜拉染的那块粉色的布送给了我,我让依芙琳用它镶嵌了嫁衣。那件蓝色的大襟长袍的圆领、马蹄袖口和腰身,滚的都是那块粉布。我穿着它做了两次新娘。如今这衣服还在我身边,不过我已穿不得了。我老了,干枯了,那件衣服对我来说太宽大了。那衣服的颜色也旧了,尤其是粉色,它比蓝色还不禁老,乌突突的,根本看不出它原来的鲜润和明媚的气Page61象了。
我的婚礼是简朴的,不过是两个乌力楞的人聚集在一起,围着篝火吃了一次饭。那个聚会没有喜庆的气氛,伊万喝醉了,把酒肉呕吐在篝火上,依芙琳直蹙眉,我知道,她觉得这是不吉祥的征兆。达玛拉和尼都萨满表情冷淡,他们甚至都没有对我说一句祝福的话。可我却觉得无比幸福。当那个晚上我和拉吉达紧紧拥抱在一起,在新搭建的一座希楞柱里,制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强劲的风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记得那是个月圆之夜,从希楞柱的尖顶,可以看见一轮银白的月亮。我把头埋进拉吉达的怀里,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温暖过。拉吉达对我说,他会让这种温暖永远伴随我。他亲吻着我的一双乳房,称它们一个是他的太阳,一个是他的月亮,它们会给他带来永远的光明。拉吉达那天晚上说了好几个“永远”,这很像誓言,而誓言很少有永远的。拉吉达喜欢打猎,而我为了能更多地和他在一起,常跟他出去打猎。一般来说,猎人是忌讳有女人跟着的,尤其是女人身上有月事的时候,认为那会带来厄运。但拉吉达不忌讳,只要是在营地附近狩猎,他肯定会脱离大家,把我带上。我跟他蹲碱场打过野鹿,在灌木丛的洞穴中捕捉过水狗,在松树林中射中过山猫。不过要是遇见“蹲仓”的黑熊,我一定会劝拉吉达放过它。
很多人都说林中最狡猾的动物是狐狸,而我觉得最狡猾的是山猫,也就是猞猁。猞猁的外形很像猫,但比猫要大多了。它通身黄褐色,附着灰色的斑点。它有着短短的身子,短短的尾巴,细长的四肢,耳端耸着两撮长毛。山猫爬树是最厉害的,转眼间就能爬到一棵大树的树梢。它喜欢捕食野兔、灰鼠、山鸡和狍子。它对这些动物发起攻击。通常以树为据点。它猫在树上,看到它们从树下经过,俯冲下来,咬断它们的喉管,先吮吸血,然后再用爪子扒开皮,慢慢享用肉。我觉得它吮血的举动是残忍的,所以很讨厌它。它不仅残忍,而且狡猾,当它突然遇见黑熊或者野猪威胁它时,它会飞快地爬到树上,当黑熊和野猪尾随到树底下的时候,它会猛然间撒下一泡尿来,淋在野兽身上,使它们沾染了臊气后,再无与它周旋的兴致,败兴溜掉。所以在我眼里,山猫像猎人一样拥有子弹,它的子弹就是自己的尿水。山猫在冬天时喜欢埋藏吃不完的猎物,以备没有捕食到猎物的时候充饥,是个留有后手的家伙。拉吉达打山猫,很少动用枪支和子弹,他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往往在山猫爬Page62树的瞬间,埋伏在林中的拉吉达就会把箭射出,它基本都能直接扎在山猫的咽喉上,使它一个跟斗栽下来。有一次,我们发现一只山猫上树追逐一只山鸡,拉吉达眼疾手快地拉弓射箭,真的是一箭双雕啊,山猫和山鸡同时被击中了!
我能够怀孕,生下第一个孩子维克特,我想与水狗有关。从那以后,我就不打水狗了。
水狗就是水獭,它很喜欢吃水中的鱼,所以它的洞穴与水源是相通的。只要在靠近河流的地方发现了洞穴,而这洞穴旁又有散落的鱼骨的话,十有八九会找到水狗。水狗很悠闲,它白天时喜欢在河里游水吃小鱼,晚上回到洞穴休息。通常是我寻找到水狗所在的洞穴后,由拉吉达捕杀它们。那是我和拉吉达在一起后的第三年春天,我们发现了四只还没睁开眼睛的水狗幼仔。拉吉达说,水狗仔睁眼睛很慢,大约出生后一个月才睁开眼睛呢。我们知道它们的妈妈就在附近,所以没动小水狗。傍晚时,大水狗从河水中游回洞穴,当它露出光亮的头、拉吉达要对它下手的时候,被我制止了。我想那四只小水狗还没有见过妈妈,如果它们睁开眼睛,看到的仅仅是山峦、河流和追逐着它们的猎人,一定会伤心的。
我们放过了它们。之后不久,三年中一直没有怀孕的我,肚腹中有了新生命的气象,这使依芙琳看待我和拉吉达的目光发生了改变。在最初的那两年中,她看到我的肚子一直瘪着,总是冷言冷语地挖苦我们,说什么拉吉达的外表像只虎,骨子里却软得像老鼠,不然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为什么会不怀孕?她还埋怨我,不该跟着拉吉达打猎,打猎的女人怎么会有孩子呢?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觉,在营地溜达着,忽然听见了我们的希楞柱里传来的我的呻吟和拉吉达的吼声。第二天她就撇着嘴、歪着鼻子对我说,你们做那种事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怎么还弄不出孩子来?把我说得两颊的肉就像火塘中的火炭,滚烫滚烫的。
我怀孕之后,就不跟着拉吉达出猎了。
拉吉达在相貌和性情上都很像父亲。他虽然很瘦,但肩宽臂长,骨骼强健。他的眉毛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疏淡,很浓,这使他的眼睛仿佛笼罩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看上去分外的宁静。他跟林克一样爱开玩笑,夏天时捉过花瓢虫塞进我的裤腰里,冬天下雪时悄悄往手里攥上一把雪,塞到我的脖子里,把我冰得跳起来。我“哎哟”叫着,他就发出哈哈的笑声。瓢虫我是能忍受的,雪就不一样了,所以一到下雪的时候,看见他攥着拳头从希楞柱外进来,我就咯咯笑着躲闪,拉Page63吉达会说,你说一句好听的话,我就饶过你。我怕冷,就说一大堆温暖的话来求饶,让那些肉麻的话融化了拉吉达手中的雪。
母亲送我的新婚礼物,是一团火,也就是我眼前守着的火。这团火是她和父亲结合时,母亲的父亲——我的那吉勒耶业送给她的,她从未让它熄灭过,即使她疯癫以后,搬迁的,时候,总不会忘了带着火种。当她看到我穿上依芙琳缝制的嫁衣后,明白我是要做新娘了,她用手抚摩着我的脸颊,叹息着说,你要有自己的男人了,额尼送你一团火吧。
母亲从那吉勒耶业送给她的火上,取了一团火给我,那个瞬间我抱着她哭了。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的可怜,那么的孤单!我们抵制她和尼都萨满的情感,也许是罪过的。因为虽然我们维护的是氏族的规矩,可我们实际做的,不正是熄灭她心中火焰的勾当吗!我们让她的心彻底凉了,所以即使她还守着火,过的却是冰冷的日子。
看着眼前这团比我还要苍老的火,就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也许是因为拉吉达太像父亲了,母亲很喜欢看拉吉达,看着他吃东西,看着他喝茶,看着他擦枪,看着他跟我开玩笑。她总是那么痴痴地看着,很知足的样子。可当我的肚子大了起来以后,她就不喜欢看拉吉达了,对他还表现出某种嫌恶。依芙琳说,达玛拉是把拉吉达当作了林克的幻影,当她发现拉吉达使我怀孕后,她感觉是林克对她不忠了,所以才仇恨拉吉达。
我知道父亲与尼都萨满之间的恩怨,是在临产的时候。拉吉达帮我搭了一个产房,我们叫它“亚塔珠”,男人是绝对不能进亚塔珠的。女人呢,也很忌讳帮别人助产,据说那样会使自己的丈夫早死。当阵痛把我搅得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的时候,依芙琳来了。依芙琳为了安抚我,给我讲了两个神话故事。她以为那美妙的故事会减轻我的痛苦,谁料它起的是相反的作用。我大叫着,说那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完全被疼痛折磨得丧失了理智。依芙琳见状,就没有好气地对我说,那我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这可不是骗人的故事,你听了这个故事,可不要再叫了!
依芙琳一开始讲述,我就停止了嚎叫,因为那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角是林克、达玛拉和尼都萨满,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那还是一个疼痛的故事,它使我忘却了自己的疼痛。当我听完它的时候,维Page64克特平安降生了,他的哭声为这个故事划上了一个句号。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有一年夏天,他带着氏族的人搬迁,走到约谷斯根河畔的时候,与另一个氏族的人相遇了,他们也在搬迁。于是两个不同氏族的人停了下来,开始了三天三夜的聚会和狂欢。大家打来野兽,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林克和尼都萨满就是在那里与达玛拉相识的。依芙琳说,达玛拉是那个氏族中最爱跳舞的姑娘,她穿着一条灰布长裙,能从黄昏跳到深夜,从深夜又跳到黎明。她那欢蹦乱跳的样子格外讨人喜欢,林克和尼都萨满都喜欢上了她。他们几乎是同时跟我的祖父说,他们喜欢那个叫达玛拉的姑娘,要娶她为妻。祖父为难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爱上的是同一个姑娘。祖父把这事悄悄说与达玛拉的父亲,想让他问问自己的女儿,她相中了哪一个?如果她一个也没看上的话,事情就好办了。谁知这个爱跳舞的姑娘跟她的父亲说,这两个小伙子都不错,胖的看上去温和、忠厚;瘦的看上去精明、开朗,她跟哪一个都行。这让达玛拉的父亲和我的祖父都犯了难。她自己却不犯难,她把林克和尼都萨满的魂儿都勾出来了,而她自己却稳着神,依然跳她的舞,每跳完一曲还要甜甜地冲别人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