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黎明时分,蓝宝石般的天空渐渐呈现出柔和的淡蓝色,天边泛起一片红云,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清新的雾气和寒气。

杨建华做了一个深呼吸,清晨的曙光给人的心灵带来一种充满生机的感觉。他组织车辆和人力,连夜突击,整整干了一夜,把光明桥的施工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此刻,一切就绪,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劳动,可以使人忘掉许多的不快。尽管,只是暂时的忘记。

昨天,市委检查团团长,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突然出现在工地上。

“杨建华同志,工程进行得还顺利吧?”他拍拍建华的肩膀,亲热地说。

建华望望眼镜的瘦长脸:“如果没有人来插足,工程本来应该是很顺利的。”

“啊……啊……这桥修得挺有气魄的。”眼镜尴尬地笑着连连点着头,然后又问,“现在还有什么工作没做吗?”

“你没看见吗,它竣工了,今天再连夜清理一下工地,迎接明日的通车典礼。怎么,你是随便到这里来看看,还是另有公事?”

“哦,……建华同志,我想占用您一点时间,和你谈谈。”眼镜突然有点结巴。

建华疑惑地看看他:“好吧。”

走进工棚,眼镜让建华坐下,自己反客为主地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建华同志……你很辛苦啊。”他在建华身边坐下。

建华喝了一口水,没有说话。

“我发现你干什么事情都还是有些魄力的……年轻人,有冲劲,这是好事。伯年同志平时也很赞赏青年人的这股子劲头。可是……”眼镜停顿了一下,看看建华,“可是这股子劲头,也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对上级的安排,咱们就不能硬顶。人家反映咱们有问题,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允许查一查嘛,不查,咱们自己将来也说不清楚,是不是?”

建华放下水杯:“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眼镜迟疑一下,把一份材料递给建华。

建华扫了一眼那材料。

材料是打印的。上面赫然印着“关于建筑二公司经理杨建华停职审查的决定”。

“对于组织的决定,有什么想法可以谈谈。把工作先跟副经理交代一下,我希望这一次,你能正确处理好这个问题。上次,你太不冷静了。有问题,咱们通过这一次吸取教训,如果没问题,查查反而清楚,要正确对待……”这一次他语气里带有长者的关切,和多少让人感觉到的一丝同情。

“按照组织程序,我的职务任免,应该是由局党委来决定。”建华把眼睛从材料上挪开,望着眼镜,语气尽量平静地说。

上次检查团被市长、局长顶走后,艰巨的工程任务使他没有空暇再想这件事,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没有完,他无法预感等待他的是什么。自己突然一夜之间置身于两个矛盾的交点;或者被人当做一个改革的英雄,或者沦为一个罪人。并且,哪一种结果,都不是由他自己决定,而完完全全取决于他人的评判与争斗。

他现在迎来的是后一个结果。

“市纪检委有权决定。”

“一个月前就决定了?对吧?”杨建华冷笑了一声。

“当时考虑工程比较紧张……我们研究想……”

建华嘴角露出一丝嘲笑:“想卸磨再杀驴,对吧?”

“你怎么能这样认识……”眼镜又口吃了一下,“我们本想给你一次机会,但没想到你还是坚持错误把奖金发了……你应该清楚,这个决定是怎样造成的。”

“我不清楚!”杨建华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那就只好等我们调查核实后再让事实说话吧。”

杨建华站起身,他不想再说什么,桥已经建完,功过是非由人评说。

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人生毕竟给了他一个舞台。虽然只是短短的七个月,但他觉得自己演得不错,起码是尽情地表演一番,而且表演得精疲力尽,此时退出舞台,又何尝不是件乐事。

曹局长打来个电话,通知他明天上主席台参加通车典礼,杨建华没有说什么,他没有理由跟这个与他同样劳累、同样辛苦、同样正直的上级发表自己的抗议。他知道他同样给那个老头惹了麻烦。他只想大声地骂一嗓子———

他妈的!

杨建华面对着此刻已变得宁静和空旷的大桥,真想把昨天在办公室里不便骂出的那一句“国骂”喊出来,让这雄伟的大桥和大桥四周那鳞次栉比崛起的建筑,一同发出回响。

但他,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建华,那板房还拆吗?”一个年轻的施工队长走到杨建华身边。

建华朝桥下望去,现在桥下四周,全部清理完毕,柏油地面被水冲刷得一尘不染,只是在桥下留了一个施工时工人住的活动板房。

“不拆了。大伙儿两天没睡了,又不愿意回家,想看看典礼仪式,我想让他们在里边睡一会儿。这房子在桥下,不会影响大桥观瞻的。你别忘了早点派车去接老队长。”

施工队长应声而去。

建华又去板棚看看睡觉的工人们,这才蹬上自行车回家。

他急急地蹬着车,觉得路特别长。他惦着小蒙蒙的腿。工程期间,他离不开,多亏了家福、春生两个人照应,他们在电话里总是安慰他。现在,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好好照料儿子,就是跑遍全国所有的著名医院,也要把儿子的病治好。

楼门口,建华碰到了史春生。

“回来了?”

“总算完工了。”杨建华下了车,一只手握住春生的手,“多亏了你,忙前忙后的,我这个当爹的还……”

“瞧你,咱们弟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史春生拍拍建华的肩膀。

“我过意不去。你在合资企业,又是个头儿,请假不易,不知影响没影响你?我其实应该回来,可是……”

“越说越外道。其实我就请了三天假,其他都是家福和义兰他俩照顾着。最近这些天,你那位来了,我们就没再管什么了。”

“谁?……”杨建华一愣。

“人挺不错的,你小子有眼力。”春生羡慕地说。

“谁呀?”建华越发莫名其妙。

“你呀,别跟我装相了。你总算苦去甜来,有个称心的人啦,我呢……”他叹一口气。

“春生,又怎么啦?”建华对史春生的话感到不解。

“快上楼看孩子去吧。咱们回头再聊,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叨叨呢。我先上班去啦。”

杨建华锁好车,直奔上楼。

才清晨六点钟,又是“五一”节休假,各家各户都没起床,楼里静悄悄的。为了不惊动邻居,建华没敲门,掏出钥匙开了门。

单元房里一股暖烘烘的混浊气味扑面而来,没有外面的空气清新,但却让他感到十分亲切、熟悉。这是家里特有的味儿,回到家了,两个多月没回来了,一种急不可待想见到母亲、儿子的心情,使他冲动地推开里屋门,直扑到床前。

他愣住了。

床上并排躺着三个人。母亲、小蒙,还有一个竟是多日不见的肖玲。

床上的人被他推门声惊醒了。肖玲猛地坐起身,慌乱地望着他,窄小的背心裹着她年轻丰满的胸脯。建华不由得把眼睛挪开,血带着一种异样的感觉,热辣辣地涌到了脸上。

“爸爸!”小蒙惊喜地叫着,两只手支撑着身子,像是要扑向父亲。

建华一把搂住小蒙,把他抱起来,使劲地在儿子的脸上吻着,硬硬的胡子茬扎得小蒙乱叫。

杨元珍抹抹泪,坐起身,故意沉着脸斥说儿子:“野人,你还知道回家,心里还知道有个儿子?”

“妈,工程实在离不开呀,不信……您问问她。”建华朝满脸羞红的肖玲看了一眼。

杨元珍穿上衣服,嗔怪地笑:“一点规矩也不懂,也不知敲敲门就往里闯。还不出去,我们娘仨要起床。”

杨建华从床上抓起小蒙蒙的衣裤,把儿子抱到外间屋子里。

“小蒙,腿好些了吗?”建华摸着儿子软绵绵的双腿。

“爸,你看,脚趾能动了。”小蒙蒙使足力气动着脚趾给父亲看,“也能站着了。”

“站一站,给爸爸看看。”建华把儿子举起来,轻轻地让儿子的脚放在自己腿上。

小蒙站了没几秒钟就瘫坐在父亲腿上。

建华眼睛一阵发酸。

“肖阿姨天天背我去扎针。大夫说能治好,还说北京有个大夫会治。肖阿姨说等爸爸回来,她和爸爸一起带我去北京。”

“对,爸爸和肖阿姨一定带你去北京……肖阿姨好吗?”

“好,爸爸你说呢?”

“……好。”

门开了,肖玲穿好衣服,走进小屋。

杨建华感激地望着肖玲,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点感谢的话,说出来的却是:“你……你怎么来了?”

肖玲微笑着,带着几分调皮的神情摇摇头:“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不知道。”

建华有点发窘:“很累吧?”

“不知道。”肖玲依然是那副神情。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肖玲莞尔一笑:“因为你知道。”她的脸飞起一片红晕,为了掩饰,她蹲下身帮建华给小蒙穿裤子。

她的话使建华怦然心动。此刻,她挨着他,那么近。姑娘身上特有的气息阵阵朝他袭来。工程后期,她一直没再到工地上去,他担心她病了,也猜想过她可能对他的冷淡失望了,就是没想到她在自己家里,像一个母亲一样照看着小蒙。

他心里一阵发颤,在肖玲站起身的一刹那,建华情不自禁地在她额上深深吻了一下。

肖玲已经消退的红晕一下子又涨到耳根。

“小蒙,爸爸真坏。”她慌忙抱起小蒙。

小蒙蒙也在肖玲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父与子的吻像一股麻酥的热流沁入肖玲的全身。这些天,她体验到了一种成年女子、家庭主妇的劳累辛苦和温馨快乐。或许这种体验对于她早了一点,但这爱的尝试,是那样的实际和具体。那天在桥上,建华曾说她“要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和他在一起的生活,那时,她并不理解。短短的十天,她对建华那番话,还有爸爸的话,才有了真正的体验。的确,未来的婚姻生活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浪漫。自己将和建华一起背起一个沉重的生活负荷,她将在成为妻子的同时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妈。小蒙蒙现在和她处得很好,因为她是“肖阿姨”,倘若,小蒙蒙知道“肖阿姨”要来当他的后妈,他幼小的心灵会怎么想?

肖玲这几天想了很多,她发现自己仿佛变了,她渐渐地融合进了这个家庭,她不再是那个幼稚天真的女孩子,而是一个成熟起来的女人了。

此刻,建华父子的吻,使她心里又一次涌起了一种情感,她爱他们,不是单纯的少女的爱,而是一种妻子和母亲的情愫。

这一切全被正在厨房做早点的杨元珍看在眼里。

从肖玲第一天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喜欢上这个姑娘。这姑娘心地善良、活泼、大方又有教养,既不像柳若菲那么娇嫩,也不像张义兰那样疯扯。

“伯母,我来了,就不用麻烦外人了,我负责带小蒙去看病。”肖玲像一家人一样对杨元珍说。

“这孩子死沉的,你背不动他。”杨元珍打量着她瘦小的身体,有些担心。

“跟杨建华一起干活的人都是大力士。”肖玲甜甜地一笑,背起小蒙就走了。

一天、两天、十天,姑娘天天背小蒙去医院。

白天,黑夜,肖玲日夜守护在她们祖孙身边。

“孩子,该回你家看看,不然你爸爸会惦记你。”

“我爸爸正在度新婚蜜月,他身边有人管他。”肖玲活活泼泼地笑笑,“还是您和小蒙蒙这两个病号需要我。”姑娘的话说得真真切切。

杨元珍看出这姑娘跟建华的关系不一般,但又不敢相信一个在局里工作的女大学生愿意找个离了婚、拖着个孩子的男人。她几次想问问肖玲,又怕太唐突。肖玲的到来使她失子的阴郁心情得到缓解,小蒙蒙的病有起色也使她得到了安慰。

但她一直担心姑娘不过是组织派来帮忙的,怕建华工程一结束,姑娘就该走了。因此,她不敢抱太大希望,怕愿望落空,自己受不了。

今天,她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安定了。

杨元珍做好了早点,招呼大家来吃。

“今天是通车典礼,我以为你得参加完典礼才回家。”肖玲坐到桌边,替建华剥好一个鸡蛋,像主人一样递给他。

“咱的任务是建桥,典礼不是咱的事。”建华把鸡蛋夹在馒头里。

“环线完工了,你们准备放几天假?”

“不知道。”

“你当经理不知道?工人们累坏了,你该体恤大家,放它半个月假。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北京有个气功师能治小蒙的病,我们可以抓紧这半个月时间,带小蒙去北京看看病。”

“这没问题,估计我要歇一年了。”

“怎么,曹局长给了你假?”

“是市委书记亲自批的假,停职审查。根据那帮人工作的效率,还不得查个一年两年的。”

“高伯年还想整你?”

“何止是想整。这次的架势是不把我整垮誓不罢休。”

杨元珍听到“高伯年”三个字,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你们说的是谁?”

“妈,您别管,是工作上的事,您不懂。”

“不,你得告诉妈,是不是你工作上出岔儿了?是不是市里的高伯年对你不好?”杨元珍神色紧张地瞧着儿子的脸。

肖玲发现杨元珍的脸变得惨白,赶紧说:“伯母,您别担心,建华工作中没有错误,高伯年不了解情况。整是整不垮建华的。”

杨元珍心里全明白了。她了解儿子的为人处事,建华绝干不出坏事。高伯年为啥要整他?不了解情况?高伯年怎么能了解到他要整的就是他自己的儿子。他也许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儿子,或者他早就把这个儿子忘了。可是,天!他偏偏整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她放下碗筷,踉跄地走到里间房,把门关上。

她真想痛哭一场。

三十五年了,整整三十五年!

自从她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摁上手印,她就下定一个决心,今生今世,不再与他见面。她要在他的生活中消失,包括她腹中的婴儿,一道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她独自把建华拉扯大,守口如瓶,没有跟儿子吐露一个字。几十年,她都挺过来了,女人,不是靠男人活着的。

这一年,命运老是跟她作对,先是夏天闹大水,她在居委会见到了他;再是电视转播英模大会,她知道了小原牺牲的噩耗;现在,又是建华挨整,整他的竟是他!

知道小原牺牲后,她一夜仿佛老了十年。岁月可以抹去一切往日的不快和阴影。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健壮年轻的媳妇儿,他也不是那满脸胡花的壮汉。

她和他都老了。

人老了,孩子是最大的安慰。

这些日子,她想过,让建华去认高伯年,可建华这么个性子,能够去认一个抛弃了他三十几年的父亲吗?建华会恨父亲的。

她不能说。

可现在,……告诉建华,把闷在心里几十年的话说出来,骨肉之情也许会使他们之间的怨恨消除。去找高伯年,他知道建华是自己的骨肉就不能再整他了。

但是,建华会怎么想,他能原谅他的父亲吗?

她无法开口。

杨元珍不知自己闷闷坐了多久。建华推开门,见母亲失神地坐在床上。他发现,自从小蒙蒙病后,母亲变得脆弱了。过去,遇到任何事情,母亲从没有这样失魂落魄过。

“妈,您这是怎么了?”他推了推母亲的肩膀。

杨元珍仍呆呆坐在那儿,脸上没有表情和血色。

“您还不相信我?我绝不会干出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您放心吧。”

“建华……”杨元珍招呼儿子,“你坐下,妈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建华乖乖地在母亲身边坐下。

“你爹没有死……那个高伯年,就是你爹。”

“什么?!”建华惊呆了。

随之进门的肖玲也惊呆了。

通车典礼的会场设在全市瞩目的光明立交桥上。光明桥披红挂绿,愈发显得雄伟、壮观。

桥中心地面铺上绿色锦纶地毯,一溜长桌,搭成了剪彩仪式的主席台。主席台两侧是各界群众代表和施工立功人员代表。对面桥上是一支身穿白色衣裤的少先队鼓号队。在大桥四通八达的桥面两旁上千名组织而来的庆祝队伍,身着节日盛装整齐地排列着。

因为中央、国务院的领导同志要来参加通车剪彩仪式,为保证大会顺利进行,保证首长安全,大会现场指挥张义民调动了一个营的武警战士,负责保卫工作。在远距大桥四周一公里处设置了一条警戒线,由武警战士、公安局保卫处、交通大队民警共同把守。警戒线之外,早已拥挤着成千上万特意赶来一睹大桥风采的群众。

万家福换上一套熨得笔挺的西服,白衬衣领口系着紫红色的领带,他牵着张义兰的手,从人群中挤上来,闯入警戒线,立刻被一名警察拽住。

“拽我干吗?我有公事。”万家福抻抻被拽歪的西服,脸上露出执行重要公事而受阻的愠怒。

“什么公事?证件!”警察并没有被万家福的虚张声势唬住。

万家福想了一想,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印着东市区政协委员的头衔。

警察拿过名片看了看,发现根本不是通行证,毫不客气地继续向后推他。

万家福申辩着:“我是找杨建华的,他是修这大桥的……”

“少废话,快后退。”警察毫不通融。

“我们找副指挥张义民,他让我们来的。”张义兰亮出哥哥的王牌。

“谁让来也没用,今天除带有证件标记的汽车外,任何人也不准进去。”几个民警围过来,三把两把将万家福和张义兰推出警戒线。

“你们横什么?”张义兰化过妆的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告诉你,我们原来就住在这,凭什么不让我们靠近看看?”

“大会结束后,你们随便进去。”几位民警对张义兰的抗议不屑一顾。十几位武警战士很快在人群面前排出一堵人墙。

“我们给大桥捐了一万块,你们算老几?凭什么……”张义兰不服气地冲面前一位战士喊。

“算啦,算啦。”万家福悄悄扯扯义兰的衣襟,他不想把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什么算啦。”张义兰瞪了万家福一眼。她是特意请假来的,自从她承包当上经理,这是她第一次请假。可现在,靠前一点都靠不上去,太窝囊。

万家福松开手。他知道这时跟义兰顶一句,义兰会有十句等着他,只会使他更难堪,便转过头,自己踮着脚向里望。

工地四周的木板围墙已无踪影。一座壮观的大桥屹立在那里。他找不到昔日的一点点痕迹,辨认不出大桥坐落的地方就是自己生活了三十年的普店街。半年多前,这里还是密集、低矮的小平房,老天爷撒泡尿就能成灾的“三级跳坑”,如今,却一展雄姿,成为城市最值得骄傲的地方。

“不让靠前,我们走。”张义兰赌气转身要挤出人群。

“别。”万家福拉住她,“既来之则安之,估计大会十一点就能完。”

张义兰又转回身,真走,她也不甘心。

和他俩一样,拥挤在这里的群众,谁也不想离开,即使只能远远地看一看,听一听市长讲话的声音也行。据说,剪彩时,还要放几百只鸽子,上千个气球,这种盛况怎么也得见识一下。大家觉着,自己的城市能修出这么宽阔壮观的路和大桥,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挤就挤点,凑个热闹,图个高兴。

是呵,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怎能不兴奋?

一条全长二十公里的环形公路,如同给这座城市镶嵌了一道光环。八座风格各异的立体交叉桥,为城市铸起八座丰碑。六座人行天桥恰似六条彩虹,横架在宽达四十米的大道上。一排排粉刷一新的住宅楼,一幢幢高层大厦,矗立在大道两旁。这条宽广的通衢大道神奇地使城市变了个样。那车流与人流相争,堵塞拥挤的喧嚣苦斗;那破烂不堪、杂乱无章,左凸右凹的街景,全被这道光环,扫涤得无影无踪。它把这座城市的过去横截一刀,结束了一段历史。

市政府秘书长是大会的现场总指挥,他叫来副指挥张义民。“大会后,来宾车队的绕出路线和先后顺序安排好了没有?”

“我刚挨个通知了,没问题。”

“车辆指挥不能出一点岔儿。再过十分钟中央领导和市领导就要到了,你赶紧把代表队伍整顿一下,这么乱哄哄的不行,要排整齐些,不然让中央领导看着成什么样子。”

“好。我立即去。”张义民应声而去。

这些日子,他一直提心吊胆,夜里睡觉也睡不踏实,无时无刻不担心厄运降临自己头上。他特别注意观察高伯年、阎鸿唤对自己的态度,他们任何一个冷漠的神情和目光,都会使他心惊。女人是毒蛇,尤其是罗晓维这样的女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他出卖,毁掉他。

但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他平安无事。

难道那个女骗子真的恪守了自己的诺言?他天天晚上在被窝里划十字,乞望宇宙中真有那么一位宽容的上帝。

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看来,罗晓维闭上了嘴。不然他不会安安稳稳在这里当什么副指挥;沈萍也不会逼他“五一”就和高婕结婚。

想到今晚就要和高婕结婚,他不知道这一婚姻将导致一种什么结局。他向罗晓维发了誓,才保住了目前的地位,但一旦罗晓维出狱知道了,定会把他投入监狱,让他失去现在已经到手的一切。可是拒绝结婚,立即就会得罪沈萍,失去高伯年这一靠山。这是他多年努力,苦心追求的结果,岂能轻易葬送?然而,结婚会使他加上一种重负生活,还不如自首,承受处理更痛快。他目前只有这样一种选择。走进高伯年家门,就是高家的人,倘出了事,高伯年为了名声,能不管吗?即使高家一怒之下,抛弃了他,他也算过了一段上层家庭的生活,总比现在就不敢迈这一步强。事情总在不断地变化,为什么只想罗晓维报复自己,而不想自己利用高伯年的势力、阎鸿唤的信任,和自己正趋上升的位置将罗晓维置于死地呢?……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进则退,人生不就是一场倾轧和争斗吗?他怎能甘心服输,把自己的命运交给罗晓维呢!

尽管他下定了决心,但一想到这场与罗晓维吉凶莫测,你死我活的较量,还是神经紧张,不寒而栗。

这种潜在的威胁,使张义民最近十分谨慎,工作起来反而更加尽责。

他来到施工立功受奖人员代表队伍前,整顿队伍。一会儿,十人一行的五列横队就出来了。

“你的代表证呢?戴上。”张义民指着老队长身边的一个老年妇女问。

老队长慌忙接话:“这是我老伴,我有病,曹局长让她陪着我。”

张义民皱皱眉:“一会儿少先队员要献花,献红领巾,您这么搀着也不像个样子呀,老队长,你就自己坚持会儿,让她下去。”

“他自己怕站不住。”老太太搭上言。

“站不住就别来了。”张义民有点不耐烦。

“你咋这么说话?”老队长火了,“我不来,你来?这桥是我们建的,我就该来!”

“你来可以,可得遵守大会纪律。她不是代表,没资格站在队伍里。”

“你!……”老队长气得把拐杖戳得嗒嗒响,一把将胸前的代表证掠下来,“好你个畜生,我走,我走!”

张义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硬了,现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激化矛盾:“老队长,您别生气。今天,中央领导同志来参加咱们大会,市政工人代表得拿出个精神抖擞的样子来,让领导检阅。总不能让人看着老弱病残一大堆,老头老婆,成双成对,像是街道上的居民代表。您要有病,最好到桥底下的工棚里歇着,一样参加大会。红花,我让人给您送去。”

“我才不稀罕你的红花。”老队长火冒三丈,“我是冲这座桥,冲领导来的,你要让我来,我还不来呢。”

张义民看看表,不再搭理老队长:“大家赶快站好,领导马上就要到了。”然后又指示几位工作人员,“把老队长送到工棚休息。”

老队长瞪了张义民一眼,在老伴的搀扶下,来到大桥底下的工棚里。他的队伍还没有撤,昨晚为今天的大会搞了一夜突击,现在一个个横七竖八,随便倒下都睡着了。

“不叫你来,你非要来逞能,还把我弄到这儿丢人。结果咋样?让人轰下来,要躺家里舒舒服服的,能有这事?”老伴看着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躺不能躺的工棚,责怪着老头儿。“你觉着自己是个人儿似的。你就是个干活的,干活儿挣钱,多拿几块奖金是你的本分。建桥是你的事,建好了就没你的事了。什么上台呀,露脸呀,那全是当头儿的事。”

“你就别唠叨了,我来,那是市里领导请来的。”

棚外一阵鼓号齐鸣。中央领导、国务院领导和市委市政府领导到了。

老队长坐不住了。不行,他还得上去。是他的队建的这座大桥,他是队长,他应该代表他们站到立功受奖的队伍里,接受领导的检阅。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参加会。”老队长拄着拐棍,颤巍巍走出工棚。

“站住!”两位武警战士拦住老队长。

“为啥?”

“这是保卫规定,没有代表证,任何人不准接近大桥。”

老队长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站在工棚门口的军人,是在看守着工棚里面这些建桥工人。

“我是代表!”老队长举起拐棍向着两个看守吼道。

“代表证呢?”

老队长看看胸前,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伯年、阎鸿唤陪同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登上了大桥。领导们在阎鸿唤的引导下,先来到立功受奖队伍面前,同市政工人代表一一握手。阎鸿唤用眼在队伍中寻找着杨建华,准备把杨建华介绍给中央领导同志,但怎么也找不到。昨天,他还特意关照曹永祥,一定要安排杨建华到主席台。看来,曹永祥没有按他的指示去做,他有些不快。

环线工程竣工,全线通车,并不意味着高伯年对二公司的问题放了手。说不定什么时候,高伯年就会把它端到常委会上去向自己发难。阎鸿唤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会有一场官司,而能否打赢这场官司,将决定环郊公路开工的时间和整个道路改造工程能否按原计划进行。他专程跑趟北京,把中央,国务院的领导请来剪彩,不仅是为了鼓舞士气,而且也想让中央对道路改造工程的成就给予肯定,对工程中的做法给予认可。这两个目的达到了,他的官司就赢了。他在北京,详尽地把环线的建设情况做了汇报。其中重点介绍了城市发展的规划,道路改造工程资金筹集情况,搬迁中市民的支持,以及在工程建设中许许多多生动的事迹。中央对阎鸿唤能用这样短的时间,用这样少的投资,完成了这样一项工程浩大的城建项目十分感兴趣。前天,中央、国务院的领导同志一到,阎鸿唤先给中央书记处书记、副总理播放了环线工程之前,这条道路所占地的原貌,那拥挤状况的录像。转天,陪同他们沿环线走了一圈。前后的对比,惊人的变化,给中央、国务院领导留下了鲜明、深刻的印象。在领导同志下榻的宾馆,副总理在与高伯年、阎鸿唤的交谈中,给了建设工程十五个字的评语:高速度,高质量,高水平,投资少,效益大。

阎鸿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了这十五个字,一切非难就立不住脚。他做事不怕下面反对,对下面,他有招儿,就怕上面否定,那样一切付之东流。现在,他得到了肯定,下一步便可放手干了,但他留意到高伯年态度仍有保留,高伯年要求剪彩之后单独与中央书记处书记和副总理谈一谈。谈什么,阎鸿唤无法知道,但他认为,高伯年肯定会涉及二公司“问题”。

因此,阎鸿唤特意打了个电话,嘱咐曹永祥,务必让杨建华参加今天的大会,准备把杨建华特别介绍给中央领导。

然而,杨建华却不在立功受奖之列。

中央领导接见完立功人员代表之后,在主席台就座。大会准备在九点钟准时开始。

高伯年依旧穿着他那身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的西服,以表示他对今天大会的重视。他紧挨在两位中央领导的旁边坐下来,不时用手帕轻轻擦擦额头的虚汗。最近他心情不大好,身体也就显得欠佳,但这么重要的场合,他还是一定要来的。

今天的大会由阎鸿唤讲话,这是市委常委会决定的。虽说高伯年当时同意了,心里却很别扭。一般,这样重要的讲话,是应该由市委书记讲的。但常委们却建议由阎鸿唤代表市委、市政府讲话。阎鸿唤不加推辞地接受了。高伯年本来对这次讲话有些犹豫,他不想对工程做明确表态,他对其中的很多做法不满。可是当他看见阎鸿唤那副理所当然接受讲话任务的神态,又有几分不快。这无外乎拱手让给了阎鸿唤又一次沽名钓誉的出风头机会。自己的犹豫正是阎鸿唤求之不得的。特别是他听说中央领导同志要来参加典礼仪式时,更加感到阎鸿唤完全是有意抢夺了这次抬高自己的机会。所有参加会的人,都会认为这样隆重的大会,由阎鸿唤讲话,是特意安排的。但常委会既然已经决定,也就不好再做更改。他前天临时决定,他不主持今天的大会,改由市政府秘书长主持,以此来降低典礼的规格,以免引起那些关心人事变动的人士的胡乱猜测。同时,他又打电话指示市纪委调查团,立即向杨建华直接宣布停职的决定。现在该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只有撤了杨建华,二公司的问题才能彻底暴露出来。也只有查清二公司的问题,他与阎鸿唤之间的原则分歧,才能分清楚是非。撤了杨建华,阎鸿唤就坐不住了。阎鸿唤越反对,问题暴露也越清楚,这样才有助于解决市里的下届班子问题。

讲稿的内容也是经过市委常委讨论的,他只提出两条修改意见,一是不要把对环线工程的评价,说得太高,城市建设、市政交通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不要因为对这方面的工作抬得过高,影响到在其他战线工作的同志的情绪。如果把全市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一方面上来,就破坏了全市工作的全局。二是在谈到经验的时候,要首先突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和政治思想工作的巨大作用,必须加上这样一句话,“在坚持改革的同时,注意反对有些人以改革为幌子,搞不正之风,违反国家财政纪律和损害人民利益的歪风,及时消除了它们带给施工队伍的影响,从而使环线的高速度完工有了可靠的保证。”

高伯年侧眼看看阎鸿唤,见他正掏出讲稿,准备讲话。

就在这大会即将开始的时候,大会总指挥手中的无线电对讲机,传来了紧急呼叫声。

“指挥部,我是北警戒线,我这里告急,群众都想接近大桥,请你再派两个班增援。”

警戒线之外的人群,禁不住后面不断蜂拥而至的人潮冲击,开始向警戒线压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冲击,警戒线向后退出了三十米。

“一定要顶住,一定要顶住。你估计北线有多少人?”总指挥对着对话机讲。

“说不清呀,如果不增加人,我们很难顶住,我们绝对顶不住了……”

总指挥的衣服顿时被汗水浸透了,他在四条警戒线上部署了两个连的兵力,都没能守住。这位一直担负全市性大会组织工作的市政府秘书长,预感到自己将犯下严重失职的错误。西线告急,东线告急,北线眼看要突破,现在,他又从哪儿去调人……他负疚地把目光投向市长。

无线对讲机传出的声音,高伯年和阎鸿唤都听到了。

“鸿唤,这么重大的事情,昨天,你应该周密布置一下,怎么能出这种乱子?”高伯年立即表示出不满。这绝不是阎鸿唤粗心和缺乏经验,而是他的心思没用在这儿。

阎鸿唤确实没有估计到群众对通车典礼,怀有如此巨大的热情。

“您的意见?……”阎鸿唤问高伯年。

高伯年看了一眼身边的副总理,然后果断地对阎鸿唤说:“肯定有坏人捣乱,让保卫人员抓几个人,制止住。”

“抓人?这怕不妥。”阎鸿唤没想到高伯年竟提出这种意见。“不能抓人。这是群众的热情,环线是全市人民建的,他们是道路和大桥的主人。”

副总理表示赞同:“让主人们进来吧。今天不仅是环线通车的日子,也是‘五一’劳动节,我们应该和群众一起来分享获得劳动成果的喜悦。”

“那安全问题……”高伯年仍有些担心。

“伯年同志放心吧。”中央书记处书记笑了。

市政府秘书长下达了命令,除道路两侧和大桥各口的警戒人员外,其他警戒线全部撤除。

成千上万的群众沿着大道两侧的边道,拥到大桥下面,顷刻间,光明桥的桥身四周,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万家福和张义兰随着人流来到大桥下面。

“义兰,我家的屋子就在这。”万家福指指脚下的水泥地面。

“瞎说。”张义兰不信。

“你不信?我有参照物。你看,对面那座黄山大楼,我们屋正对着那扇窗户。”

“真的?”张义兰兴奋了,“快快找找我们家的地方,我们家正对着我哥要住的那套房子。”

万家福嘬嘬嘴,“将来能住黄山大楼倒不错,守着光明桥,环境多好。看来,怎么变也是你哥这样的人吃香。”

“你羡慕了?将来你也找个市领导当老丈人。”义兰撇撇嘴。

“我这个人才不图当女婿沾光。”万家福摇摇头,挺有气派地说,“你看着吧,将来我一定要成个大实业家,花几万块在这里买套漂亮房子住。”

“做梦!”

“做梦?你等着吧,也许三年,最多五年,它就不是梦!”

万家福充满着信心和自信。他想达到什么目的,就能达到,只要有钱。他现在当上了区政协委员,区个体劳动协会的副会长,已经具备了政治条件,下一步就该办工厂了。他凝视着坚实的桥墩,突然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形成了一个立体交叉。

大会开始了。

“同志们,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阎鸿唤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桥上空,“在这个日子里,全市人民瞩目的环线工程胜利通车了。我代表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向在环线工程中做出巨大贡献的工人,干部,工程技术人员,解放军指战员表示亲切的慰问和热烈的祝贺!向所有支持,帮助过这项工程的单位和居民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

在群众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坐在观光车中的曹永祥心神不安地向主席台立功受奖的代表队伍里张望。

为了减少会场主席台上的人员,压缩典礼的时间,各区局的主要领导都分别坐在十几辆观光车中,等典礼一结束就随同中央领导同志乘车观光环线一周,曹永祥坐的车紧靠主席台,看那儿很清楚,但寻找不到杨建华。

市委批准的环线立功受奖人员名单中,杨建华的名字被勾掉了。

“受奖名单先不要下发,全部封存起来。”曹永祥对局宣传部长说。

局宣传部长看着手中一叠市委文件,迟疑地:“那表彰会呢?”

“推迟!”曹永祥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为杨建华一个人?”

“不是为一个人,而是为了我们刚刚认识的真理。推迟五天,一定要推迟五天。”

在工作中,这是他第一次把时间向后推。五天时间,他要让杨建华的名字和他所领导的集体重新出现在这个名单上。否则,他就辞职。工程结束了,他无所顾忌,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他也要把这个问题闹个一清二白。

昨天,他打电话通知杨建华:“市长特意打来电话,让你作为受奖人员代表上主席台。”

“不去,明天对我最大的奖赏是回家看儿子,睡觉!”

曹永祥不知道杨建华刚刚结束了一场与检查团团长的谈话。

“胡闹!明天就是用钢筋支着眼皮,你也得给我乖乖上主席台!”

但现在,他眼睛都看酸了,也没见到杨建华的影子,心里不由得发火。这个杨建华,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犟,看哪天见到他,一定好好撸他一顿。

“……这项工程从市政府正式批准,到今天全线通车,只用了七个月时间,在旧城搞城市建设,这个速度是世界市政建设史上绝无仅有的。我们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勘探、设计、拆迁和施工准备工作。整个工程涉及二百多单位,二千五百多户居民,拆除民用住宅六万平方米,单位建筑四万五千平方米,这样大面积的拆迁工作,只用了十八天。……工程质量,经有关部门和专家检查验收,混凝土合格率,构件垂直度合格率,外型尺寸合格率,都在百分之九十六以上,达到世界一流水平。而工程的总投资在原材料涨价情况下,只相当于世界发达国家同类工程所需投资的百分之七十。用这样少的投资,这么快的速度,却完成了这样一个规模浩大,高质量的工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在我们全市人民共同努力下,创造出来了!……”

阎鸿唤的声音慷慨激昂,铿锵有力。

正如高伯年认为的那样,这个讲话是他有意抢到手的。他主要考虑讲话的效果。今天电视台要作实况转播,电台还要把这个讲话重播三遍。这次讲话,一定要起到振奋人心,激发出市民更大建设热情和信心的作用。环线建成通车后,紧接着就是环郊公路和高速公路工程,仍需要依靠全市人民同心协力,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干出来。所以,这个讲话不仅要重申交通改造在城市建设和经济起飞中的重要作用,总结环线工程中的宝贵经验,而且要把它带给群众的胜利喜悦,化做一股凝聚着全市群众意志的巨大动力。因此,这个讲话,要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和催动人心的感召力,包括表达的语气,语言的组织都要讲究点艺术。然而,凭着阎鸿唤以往的感觉,高伯年的讲话往往不注意,乃至破坏了这艺术。平稳的,慢节奏的,缺乏一种抑扬顿挫、声调变化的那种官腔十足的语调能把一篇引发群众共鸣,焕发出山呼海啸热情的激昂文字,变成一种冗长乏味的,令人厌烦的时间消磨。因此,在高伯年略微犹豫,而一些常委提议由他讲话时,他未加推辞,欣然答应了。

在群众一片欢呼声中,阎鸿唤继续讲下去:

“……环线工程高水平建成,是市政工程战线的一项光辉成就,也向全市人民展示出,我市市政工程队伍是一支敢打硬仗、勇挑重担的好队伍。自环线工程开工以来,工地的各级干部和工人们每天吃住在现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很多施工人员没有歇过星期天和节假日。……市政队伍这种敢于冒尖、敢于创新和永不满足的拼搏、进取精神,应该受到全社会的承认和尊重,它代表着我们这座城市的精神,一种真正的中华民族的精神……”

高伯年听到这儿有些坐不住了,一股难以克制的怒火使他不能继续听下去。阎鸿唤根本没有采纳他提出的修改意见,却反其道而行之,公然和他唱起了对台戏。阎鸿唤还懂不懂党的纪律,还有没有一点组织原则?!

“这个讲话不能代表市委,只能代表他自己。”高伯年对身边的中央书记处书记说。

“为什么?我看讲得很好嘛。”

“我下午再向中央汇报,现在我要退场。”

书记和副总理一起劝阻:“老高,要注意影响,有意见咱们今后慢慢交换,采取这种方式不好。”

高伯年只好又气呼呼地坐下,但他脑子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进去。

老队长装着一肚子闷气,憋在工棚里,靠着墙闭着眼像在打盹。其实,他的耳朵却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外边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市长讲话。市长的话让他听着句句舒服,带劲儿。

在工棚外警卫的战士,钻进工棚,推推老队长。

“老师傅,可以出来了。”

“可以出来了,这叫啥话?!”老队长睁开一双冒火的眼睛,怒视着面前的士兵,“可以出来了”这口气就像是恩施犯人放风。他可没蹲监狱。娘的,外边都人山人海的时候才放老子出去。老子还哪儿都不去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把睡在一边的工人向里推了推,索性挤着躺在床上。

武警战士知道自己碰上了个倔老头,知趣地退出工棚。

“……道路改造工程全部结束后,将形成合理的道路网络骨架,不仅解决了市内历史形成的南北不通、东西不畅的状况,而且把市区同郊县以及郊县之间连接起来。这样就为实现我市改造老区,建设新区,工业重点东移的总体布局打下了可靠基础。这样,市区就能大发展,郊县就能搞活,城乡就会协调发展,共同致富……我们不仅改变了城市的生活环境,而且直接创造了良好的投资环境,有利于吸引大量的外商投资。我市将真正发挥出中心城市的作用,向开放型、外向型、轻加工型经济发展……只要全市人民同心同德,实干苦干,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座繁荣、美丽、整洁、发达的现代化城市,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美好的图画,向往的神话就会变成现实……”

老队长对市长讲的不能全听明白,但他听着觉得周身沸腾着一股热血。这时,工棚外突然爆发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该是剪彩了吧?他越听心里越痒痒,便猛地坐起身。赌气,向他娘的谁赌气?大桥是他工程队建的,凭啥不大摇大摆地出去看看!如果他不赌气从大桥上下来,那龟孙子又能把他咋样?结果,偏拗这股劲儿,吃亏的还不是自己。奶奶的,这次不能犯傻了。

老队长让老伴搀扶着走出工棚,只见无数只鸽子和气球,伴随着鼓乐和鞭炮声一起飞向天空。快三十年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十年大庆,作为市劳模,他上过一次观礼台,但记忆中的场面,远不如这一次热闹。

“快,快把屋里那帮小子们叫起来,睡个啥劲儿!这场面全是为咱表演的,你倒是快点去呀!”老队长惟恐他的工人们看不到,狠个劲儿地催老伴。有生以来,他几乎是第一次理直气壮,大声大气,豪迈地命令自己的“太上皇”。

老伴儿顺从地跑进屋,一个挨一个地使劲推搡,头上汗都出来了,但没人醒过来。

环线施工以来,谁也没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今天早晨,他们不愿意离开工地,为的就是想看看通车典礼。他们在屋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一睡着,就睡得沉沉的,大桥上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没有听到、见到。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比起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向往,他们更迷恋自己现在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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