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节

——二——

顺治帝宣诏天下,征求各地名医来京师为皇贵妃调治;顺治帝派内外大臣,广祀百神,为皇贵妃祈祷;顺治帝大赦天下十恶以外的罪犯,为皇贵妃祈福。

然而,皇贵妃病体日渐沉重,毫无起色。

福临亲自往西山碧云寺礼佛,为皇贵妃祈祷--在这以前,他只为皇太后的病做过这样的事情。

中秋刚过,碧云寺在西山的绿海中,幽静得不似人间。福临在寺院住持陪同下,走进大雄宝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线香,福临接过,郑重地往佛前长明灯上点燃,“扑,小小的火焰一跳,线香燃着了,袅袅青烟飘起。福临虔诚地擎着线香,仰头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庄严的巨大的如来全身。

“扑,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灭了。一位总管太监脚步错乱地闯了进来,撞倒似地跪下,满面仓惶,上岂不接下气地说:“启禀、万岁爷,皇贵妃,并病危!“福临顿时脸色大变,将手中线香往香炉上一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些下不完的台阶,无穷无尽!福临心急火燎,连跨带跑,一步三阶地往下跳,随从太监们跑得张着大口喘气,也追不上他。他跑到寺院门口,旗下御辇,从侍卫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黑骏马掀起前蹄,昂然一声长嘶,往前一纵,便飞箭一般蹿下山去。总管太监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着那些发愣的御前侍卫、仪驾及豹尾班、长枪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们这些笨蛋,发什么呆,快追呀!太监竟敢骂侍卫笨蛋,这还了得!但此刻谁也记不起这些上下尊卑了,侍卫们如梦方醒,跳上马,呼啦一下跟着追下山。于是从西山通往西直门的大路上,如同一场激烈的长途赛马,道边行人都吓得东逃西散:一匹黑亮的骏马挟着风暴骤然驰过,后面又有一群马队卷着黄尘席地而来。一路上鸡飞狗跳,撞倒了踩伤了多少人,谁也计算不清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跟上来了一队无法飞跑的手持笨重仪驾的骑兵,人们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赶紧老老实实地跪在路旁。

侍卫们在西直门前追上了皇上。那是因为门前关吏不认得漆黑马的人是谁,拦马要税。福临抬手就给了他一鞭子,准备纵马冲门。就是这点耽搁,侍卫们赶到了,大喝道:“闪开闪开!皇上御驾在此!关吏吓得屁滚尿流,跪在道旁象捣蒜般磕起头来。福临已经把他忘了,加鞭就要进城,侍卫们已乖巧地冲到皇上的前面,打马飞跑,大声喊叫:“闪开闪开!大小官员军民人等一齐闪开!圣驾来了!“这样,才避免了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骚乱。

福临对这一切全都没有注意,没看见也没听到,只有一个意念支持着他:“快,快!再快!一定要见到她!哪怕是最后一面!快!……”西直门、新街口、西四牌楼、西安门,飞也似的从他们身边闪过,远远地抛在身后。御马监精心喂养的这些骏马,大约从来没有这么狂奔过,一匹象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水把马毛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着。人也不比马强,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而皇上仍然发疯似地抽打胯下的黑骏马,只有当如注的汗水要迷住眼睛时,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这一股旋风穿过金鳌玉蝀桥,直刮到了玄武门①前。这里是大内,是紫禁城,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马下轿。侍卫们不敢违禁,都勒住马缰,准备下马了。忽然听见啪!啪!两声猛烈的鞭响,皇上全身几乎贴在马背上,嗖的一下狂风一样冲进了玄武门!侍卫们来不及眨眼,来不及反应,只惊得目瞪口呆,没有一点办法。

福临失去了对其他一切的反应能力,几乎是凭着本能,纵马冲进顺贞门,在御花园内横冲直撞,闯出了东门,奔驰在东一长街上。自从二百多年前大明永乐皇帝兴建起这所举世无双的辉煌宫殿群以来,在重重金殿的黄瓦红墙之间,还从来没有人敢冒死牵马从这里过一过,而今这暴烈的马蹄声却在高高的宫墙间震响!

福临的耳边只有风声、马蹄声和自己心里那越来越紧、越来越响的呼喊:快!快!

承乾门闪过去了,许多宫女、太监惊慌失措的面孔闪过去了,福临直奔到后殿寝宫才勒住了马。他刚跳下来,马便四蹄一软地瘫倒了。福临连看都没看一眼,一头冲进寝殿。啊,这不是她吗?安详地躺在那里。她不是嘱咐他、等待他早早回来的吗?他要奔到她床前,有人拦住了他。谁敢这么大胆?

他一抬眼,看见了母亲。但看不大清楚,恍恍忽忽,只觉得她脸色白得象纸,但有两处很红的颜色斑,这是怎么回事?他无暇多想,他要和他的乌云珠说话。

庄太后又一次拦住了儿子,用嘶哑的嗓音低声说:“皇儿,你来晚了!……她已经……”皇太后说不下去了,转过脸痛哭失声。

福临没有听懂,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看母亲,再看了看她,推开那些来搀扶他的妃嫔贵人,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象梦游人那么飘忽……突然,他猛地扑到她面前,双手一齐伸到她口鼻之上。

“啊!”他惨痛地大叫一声。

“啊!--他又发出一声悠长而惨烈的哀号,仿佛有人在他心窝上捅了一刀,又象受伤的猛兽临死的嗥叫;接着,他朝天喷出一口鲜血,仰面一倒,失去了知觉。

原先来承乾宫为董贵妃哭泣的后妃们,这时又在为皇上痛哭了。她们慌作一团,围上去又是揉太阳穴,又是舒胸顺气,乱糟糟的没了章法。唯有皇太后抹着泪,命妃嫔们全都走开,让太监把皇上小心地抬到中间的长坐榻上,吩咐速传太医,自己便坐守在儿子的身旁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宫妃们都聚在里间静悄悄地听着。这正是方才眼看着皇贵妃咽气的那位太医,乍一见皇上的样子,吓慌了神,脸也黄了,手也哆嗦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脖子滚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跪上前、低着头,伸出三个手指按在福临的手腕上,竭力调平自己的呼吸,诊脉片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道:“禀皇太后:皇上是急痛攻心,加以劳累过度,一时昏厥。待学生开一剂舒胸顺气、开窍镇惊的凉药,就会好的,请太后放心。太医退去,皇太后舒了一口气,里屋的后妃们一轻松,竟又哭出了声。刚才她们真被吓坏了。皇后走了出来,看看依然昏迷的福临,对皇太后说:“额娘,要不要送皇上回养心殿?皇太后失神的目光掠过皇后,摇了摇头。

“可是,承乾宫里这么乱,董鄂妹妹的……还在里面放着,皇上躺在这里,怕不合适……”皇后低头小声说。

“不,你不明白!……”太后长叹一声,扭过头去用手绢按住突涌出来的泪水。是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一旦苏醒,第一件事便会是要看乌云珠,即使把她移到别一定不会死,病一定能好,对吗?皇太后双肩耸动,就是从背后看,也能发现她在哭泣。

“额娘,你怎么了?咱们一起到承乾宫去看乌云珠,让她给你讲几个笑话,你就百愁尽解了!皇太后再也忍受不住,离座走开了。里屋传出一片压抑不住的啜泣。原先站在福临榻头的皇后,转过来走到皇太后坐过的地方,一双眼睛红红的,俯身望着福临,用她最温婉的声音,强笑着说:“皇上忘了,这儿就是承乾宫啊……““什么?”福临一下子坐了起来,诧异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呀,明明是养心殿!“皇后也扭开脸,抽泣着转身走开了。

福临满腹狐疑,先看到自己躺着的长坐榻,又慢慢地环视四周。福临的脑子象巨大的千斤石滚,笨重而吃力地转动着,非常缓慢、迟钝,漠然的目光扫过默默无言地站立各处的妃嫔宫监,她们红肿的眼睛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光落到墙上:宋人的《风雨归舟图》;元代赵孟俯的书法条幅;墙脚下摆满宫中的夏季三清花--茉莉、晚香玉和夜来香,照例在红、黄、蓝三彩瓷盆里栽着,为的是和白花绿叶相调和,这不是她的高雅见解吗?……那是一幅什么横卷?这么熟!啊,明代张灵的《招仙图》!

一道闪电击破了混沌的迷雾,他浑身猛烈地一颤,全想起来了!倏然间,他容颜大改,严峻、庄重、冰冷,惨白的脸上两道黑眉高高飞扬,乌黑的眼睛深处亮起两朵火光。他一下子站起来,不摇晃,不踉跄,不慌不忙,完全不象个病人的样子,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向寝房。

他怎么能够这样镇定?他要干什么?所有的人都惊慌地望着他,害怕地给他让路。八名宫女、太监紧跟在他身后,谁也不敢问他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冷得可怕。

乌云珠容颜如生,只是比生时更安详、更宁静,嘴角似含一丝微笑,仿佛为最终获得了解脱而庆幸。这是一尊白玉雕就的仙女,美得使人落泪,圣洁得使人下跪。福临默默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然后跪下去,从她胸前拿起那双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洒了几滴热泪。他又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原处,微笑地望着她,小声说:“乌云珠,我的乌云珠,等等我吧!他静静地从腰间那缀着红蓝宝石、嵌珠镶金的刀鞘内抽出锋利的短刀,对乌云珠的遗体一示意,仿佛让她看看自己殉情的决心,然后掉转刀锋,非常从容镇静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当他拔出短刀时,人们大惊失色,妃嫔中有人尖叫起来,皇太后和皇后都不顾身份地扑了上去。最靠近皇上的太监、宫女,到底身手矫健,也因为福临的动作委实太庄重沉着了,所以拿刀的手一下子就被太监扳住,夺走了短刀。两个力大无比的宫女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皇儿,你不能犯糊涂!……”皇太后气喘吁吁地嚷。

“皇上,你可不能啊!……”皇后几乎与太后同时叫喊着。

可是这些话福临都完全没有听到。自杀被拦住了,竟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下子便如疯狂了一般,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一股惊人的力气,左一推右一撞,挣开了两个宫女,又飞起一脚踢倒了身边的太监,大喊大叫:“谁敢拦我,我叫他立地就死!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他的眼睛象通红的炭团,面孔烧着了似的血红。他甩开众人,略一低头,便猛力撞向墙壁。太监、宫女又一窝蜂地拥上去阻拦,裹着福临一起摔倒在地上。

哭声、喊声、尖叫声,乱得一塌糊涂,几乎要掀了殿顶。

福临又从众人的纠缠中摆脱出来,左顾右盼,分明要进行第三次冲击。庄太后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哭着大叫道:“福临!你就先杀了我吧!福临一愣。从他懂事以来,还没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欲绝的母亲,而母亲又说出了这样的话!福临吃惊了,眼睛里流露出犹豫,犹豫的背后,理智闪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浇你一杯冰水?太后又喝了一声。福临打了个冷颤,在母亲面前跪倒了。

皇太后颓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竭力平息了片刻,终于勉强用她平日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嗓音还在颤抖:“乌云珠最后还念念不忘地嘱咐,她说:今日儿殁,自是天命,万望皇上自珍自爱,以祖宗大业为重,以社稷万民为重,不必伤悼。她这样识大体顾大局,你竟敢为一己之爱而忘祖业?怎么对得起乌云珠?皇后走近前来,跪在皇帝一侧,含泪进言:“董鄂妹妹临终时再三说:妾妃将去,此乃定数,亦无所苦。唯独不及酬答皇太后与陛下恩情于万一,太后年将半百,为妾妃伤悼,妾妃虽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养太后,至死念念于怀,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伤太后之心!……”妃嫔们也纷纷环绕着太后和皇上、皇后跪下了。满屋的人都跪下了。请求、哀告之声充斥宫内,泪水滔滔不绝。他们恳求皇上体念太后和仙逝而去的皇贵妃的一片苦心,万万不可自寻短见。福临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后,大约耗尽了精神,瘫倒在地,又晕了过去。

这一夜,皇宫内院处处彻夜无眠,各宫灯光都亮到天明。

福临死活不离开承乾宫,皇太后和皇后只好也陪在这里。妃嫔们回到自己宫中,一夜心惊胆战,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

许多主位烧香祷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后来的两天两夜,二十四名强壮的宫女、太监轮班昼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行自杀。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东西,象小刀、棍棒、重物,甚至花瓶、洋钟,全都收了起来,使皇上无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后那慈爱的、充满理性的谆谆教诲起了作用,还是太医的几剂越来越厉害的凉药安神定魂,在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之后,第三天清晨,福临终于安静下来,跌入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宫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抓紧时机歇息养神。

庄太后已经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福临这寻死觅活的一闹,勾起她多少心事!她不禁想起福临的父亲、她的丈夫皇太极。当初她的姐姐关睢宫宸妃去世时,皇太极也是悲恸得死去活来,动辄哭晕过去,不饮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内朝夕痛悼,一过旧宫故地就要流泪,还数次往宸妃坟前奠酒痛哭。皇太极正是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哀痛,体质和精神日渐衰弱,一年后重病而亡。儿子和父亲竟如出一辙,他们都是大有作为的英明之君,却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得这样无法收拾,难以自拔。

宸妃是庄太后的亲姐姐,董鄂妃是庄太后的干女儿,她对这两人都知之颇深,也十分喜爱。但是,她们一个夺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个占据了她儿子的心,作为妻子和母亲,她又怎会不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憎?不过,庄太后不同于一般女子,她知道应该把这厌憎限制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所以,当她再往承乾宫探视福临,面对一个棘手的局面时,轻而易举地应付下来了。

福临已经移住承乾宫正殿。按规矩正殿是行礼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为了皇上,只得破例了。福临还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后、淑惠妃、康妃、恪妃等主位围坐相陪,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她们都在不断啜泣,小声地追述着皇贵妃的许多好处。

见皇太后进来,皇上和后妃们都起立迎接。皇太后从容随分,不拘礼节地坐到榻边方椅上。刚刚坐定,福临已跪在她脚下了:“儿不肖,惊扰母后,劳累母后,求母后恕儿之罪。

但儿有一心愿,望母后成全。”

见他已不似前两天那么疯狂,太后料定不会再有自杀的危险,便和悦地说:“但凡合理合礼,皇儿只管令行就是。福临岂不急待地说:“儿要以皇后之礼为乌云珠发丧。殿中刹那间极其安静,仿佛被皇上这句话吓住了。淑惠妃、康妃、恪妃她们拚命低下头,不敢看皇后的表情;皇后的脸顿时通红,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尴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来逃出宫去。皇太后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福临,似乎担心他神志还不清醒。半晌,皇太后轻轻摇头,慈和地说:“皇儿,这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事啊!皇后明明在,乌云珠明明是皇贵妃,而要待以皇后之礼,你说这妥当吗?这与国家、宫廷体制全都不合,朝中众臣必有异辞,纷争不下,何苦来呢?福临惨然道:“儿今万念俱灰,母后若不准儿所请,儿愿削发披缁入山学佛,不再参预人间之事了!……”皇太后心头又悲酸、又愤慨,许多话想说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冲出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愿人间不曾有过乌云珠,愿可诅咒的天地永不使这一对痴情儿女相遇!这真是大清的极大不幸!要是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决不许他有宠妃,决不让他情有所钟!……不料,皇后擦干眼泪,跪在皇帝身旁,向皇太后说:“母后,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贤孝和顺,实在能代儿妇之职,儿妇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让,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后之礼丧葬,实在与儿妇初衷相合。朝中诸臣若有异议,可以儿妇本意晓谕。这样,就是后世史臣,也不能将此举议为皇帝之过了……”福临大觉意外,非常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这一眼看得皇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脸不觉又红了,泪珠却扑簌簌滚了下来。妃嫔们也惊异非常,虽不敢私相议论,也互相交换了许多意味不同的目光。

庄太后让胸中的郁闷消散片刻,平稳地说:“皇后既然体贴皇帝之心,不生妒忌,我又何必拂违你们夫妇的好意呢?她转向福临:“皇帝就把皇后的意思谕示朝廷诸臣。至于诏书,可称奉我的旨意。福临喜出望外,再一次向母后叩拜,皇后也随着跪了下去。

次日,皇帝降谕礼部:“奉皇太后懿旨:皇贵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才德兼备,足毗内政。今忽尔薨逝,予心甚为轸惜,应追封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朕谨遵慈命,追封皇贵妃董鄂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礼部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后的第四天,便在停灵的承乾宫举行了隆重的追封礼,追封董鄂妃为皇后。

在董鄂妃去世的当天,庄太后见皇帝死去活来,一切不顾,自己也深爱董鄂妃的为人,所以代皇帝传谕:“辍朝五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并公主、王妃等哭临。现在,董鄂妃已成为董鄂皇后,福临便以皇后之丧连续发下圣谕:召江南、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来宫中,为董鄂皇后礼忏营斋,设水陆道场;征天下巧匠,为董鄂皇后构设冥宅;命学士王熙、胡兆龙编纂《董鄂皇后语录》,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皇后传》;命内阁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尽用蓝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许恢复朱色;命诸大臣议谥;命全国服丧,自京诏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从满洲入关,到天下一统,十七年以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北起长白山、黑龙江,南到两广福建,西越河西走廊,东至海滨,广袤辽阔的大地上,处处设其灵位,飘飘白幡,成为第一次震动天下的国丧。

福临把自己关在养心殿东暖阁,不许任何人打扰,闷头抒写胸怀。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历历在目,养心殿里处处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触目伤情。福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去看,任凭思绪潮涌,奋笔疾书,把一腔感念都倾注笔端。然而泪随文下,泪多还是墨多?一行行字迹,是墨汁写就还是泪水染成?

头七之后,董皇后的灵柩就要移往景山寿椿殿。福临要在今晚把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灵柩前。从来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泪水如泉。只恨手笔太慢,数千言竟无点窜,手不停笔地一挥而就。搁笔之后,他仿佛痛哭了一场,胸中的郁闷、哀伤减轻了许多。他走出暖阁,走出正殿。

廊下几张桌椅,是供小内监抄录皇上御笔的,此时他们一个个竟哭红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叹气。见皇上出来,连忙跪倒。

福临拿起抄录的纸折看了看,说:“哭什么?”小内监忙奏道:“实在是万岁爷的祭文催人泪下,奴才们实在忍不住了……”福临一个急转身,连忙走开了。

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后,福临换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内监提灯、侍卫护从,静悄悄地走向承乾宫。福临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静,最后一次与乌云珠单独相聚,一诉衷情。寂寂秋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满天星斗,银汉无声,因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净,闪烁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乌云珠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走近承乾宫,便听得一旗人声和哭声。这是怎么回事?董皇后死后第三日起,每天都派李国柱传旨把茚溪森和尚召来承乾宫,上堂拈香,对灵小参,福临也曾相陪。现在这么晚了,是他还在灵堂吗?原来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在灵堂哭奠,她们也是来为董皇后送行的。

福临向母亲请安,后妃们向皇上请安,礼毕,皇上坐到皇太后左手下,强笑着安慰道:“母后不要悲伤太过,还是早早回宫歇息吧!在董皇后即将离宫之时,皇太后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强烈,她神色惨然,声调呜咽地对福临说:“她实在称得上是皇儿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们两人永偕和好,娱我晚年,谁知竟中道而分!从此以后,谁能象她那么侍奉我?谁能如她那般顺我心、合我意?我有话又能与谁共语?谁还能与我一同筹思谋划?……”她竟说得岂不成声了。福临低头无语,皇后和妃嫔们的哭声更恸了。

“你们不要这么大声哭了,稍稍克制些吧!皇太后转向后妃们。但她们哪里肯听,哭声依旧,没有一个回应一声。要知道,她们的哭,并非只为悲痛,也包含着委屈、不平、对太后一番话的不满。太后叹口气,泫然泪下,说:“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没心没肺吗?怎么连一句答话都没有?她听我说话,决不会这个样子!……你们走吧,都回宫去吧!不要在这里加重我的伤心了!……”福临也厌烦地挥挥手,后妃们只好知趣地退出去了。随后,福临请母亲止哀回宫,皇太后疑虑地看看他,他苦笑道:“母后请放宽心。皇太后也走了,福临便独对灵柩了。小太监捧来金炉,福临就面对灵堂,拿起他亲笔写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开始还想硬撑着朗朗而读;后来泪随语出,抑制不住;读到最后,声音嘶哑,泪湿胸襟,几乎不能完篇。小太监流着泪举起火,福临在灵前亲自把祭文一页一页地焚烧在金炉之中。

福临祭毕,便默默坐守在灵前。千回百转,哀思总难抛开,连想闭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乌云珠去了,福临的一切都随她去了,只剩下这无用的躯壳!……天亮时,奉旨前来承乾宫为董皇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官员近百人,已在承乾门外等候。茚溪森和尚也奉命来为董皇后起棺。茚溪向皇上参拜后,手举线香对灵小参,口念偈语道:“几番拈起几番新,子期去后孰知音?天心有月门门照,大道人人放脚行!福临站在一旁,突然忍泪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和尚向皇上躬身道:“谢皇上重重供养。福临咬住嘴唇,泪水沿着消瘦的面颊慢慢流下。

抬棺柩的三十二名八旗二品官,身着丧服,帽顶饰白,各自站好位置,举杠上肩。茚溪以佛杖指着灵柩念偈道:“举步涉千岐,孤坐又成迷,且作么生,得恰好去。他以杖上引,大喝一声:“起!八旗二品官们一起用力,沉重的棺柩离地而起,缓缓出了满堂素帷白幔的正殿。

福临说:“谢和尚提拔。”

茚溪森道:“圣驾珍重。”

大员们抬着棺柩走下月台,往承乾门移动,突然承乾宫的宫女、太监们冲上去拦道痛哭,哭得死去活来,攀着棺木绳索,不许抬出宫去。眼看几个宫女就将哭昏过去,护灵大臣喝斥责骂都没有用,当着皇上又不敢动鞭弄杖,一时竟然手足无措了。福临走过来,看着这些哭得如丧考妣的下人奴婢,心里十分感慨,半晌无言。后来,他非常和蔼地问:“你们为什么拦路?一名太监哭着回答:“奴才们舍不得董鄂娘娘!福临笑了笑,说.她去了,你们将分发别宫主位名了,难道不愿意?”“不!不愿意!太监拚命摇头。他们再清楚不过,别看那些主位现在哭得伤心,日后她们会把对董鄂娘娘的怨恨都发泄在他们这些承乾宫旧人的身上。

一个宫女惊惶地哭道:“那还不如跟了她去呢!”“哦,好丫头!朕想跟着她去而不得……好,你们暂且让开,朕有话对你们说!宫女、太监们不敢违命,棺柩终于顺利地出了承乾门,进入东一长街了。

福临对痛哭的奴婢们细细看过一遍,缓缓说道:“朕的心愿不能完成,朕可以成全你们的心愿。你们就都随董皇后去吧,替朕好好侍候她!哭声陡然增强了一倍,有人真的哭昏过去。福临点头赞叹,举步出宫去送灵柩。茚溪在承乾门外追上福临,躬身道:“皇上悲悼,确是纯情。但我佛大慈大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敢请朝廷免去多人殉葬……”福临脸一沉,不高兴地说:“殉葬乃国家旧俗,不然董皇后有何人服侍?况且,朕想随她同去,尚且不能,奴婢们自愿殉主,忠义可嘉,朕岂能不成全他们?茚溪还想再说什么,福临已不顾而去。想到满洲贵族皇家确实有殉葬的风俗,这位以慈悲为本的和尚也就无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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