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京师各门贴出了罢亲征的圣谕,恰似一剂凉药,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下来。跟着,朝廷封达素为安南将军,带领索洪、赖塔两员大将率师南下增援,阻击郑成功,京师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繁华。
长街上人来人往,又变得热闹了。
远远走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穿了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长衫,人几乎被淹没了,却挺胸凹腹地迈着洒脱的步子。不管他怎样强打精神,也掩不住那一脸菜色和深陷的眼窝显示出的贫寒。后面一个短打扮的佣工,打着一袋米,亦步亦趋地随着,摇摇晃晃。
佣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又歇下来了!穿长衫的跳着脚大声嚷叫。
“唉,实在对不祝让小人再歇口气。佣工低声下气。
“歇气,歇气!象你这么干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穿长衫的喊叫得更凶,招得街上行人和闲汉围上来看热闹。一个高大的穿灰紬袍的汉子分开众人,问:“这是怎么啦?瘦骨伶伶的佣工身躯单薄得象块木板,眼泪汪汪地连连说好话:“小人不好,小人不好,误了大爷的事!实在气力不佳……”雇主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力气就别拿这份脚钱!一看穿灰紬袍的汉子高直的鼻梁两边闪动着一双炯炯虎目,气概不凡,大有爱管闲事的劲头儿,他连忙解释说:“大爷,我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顿饭工夫,走不出半里路,我能不急吗?家里等米下锅呢!”
那双浓眉下的虎目一转,直射佣工:“你也是个男子汉,这六七十斤的小玩艺儿,你就这么吃劲儿?佣工看看雇主,又看看围观的人,不知怎的伤心起来,叹息道:“我哪里当得了佣工打得了米啊!……先祖乃前明刘大学士,我……唉!他抱着头蹲下去。
人群一片惊讶议论声,灰紬袍汉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上下打量这个穷途落魄的贵公子。不想那雇主惊叫道:“天哪!
你是二宝表兄?……咱们是亲戚呀!”“你?……”佣工吃惊地站起来,瞪大眼睛。
“唉,我是张松江之孙,咱们是姨表亲啊!雇主又喜又悲。
人群中一老者笑道:“既然都是贵胄,又是亲戚,就别难为人家了,把米分给人家一半就是。雇主红了脸:“这……可不行!我家断炊两天,好不容易厚了脸皮向求告,才得了这五斗米、二百文钱……”他咬咬牙,转向佣工:“表哥,一同到我家去吃顿饱饭吧。说着,他挽挽袖子,自己去打那袋米。他还不如他表兄,那袋米竟纹丝不动,人群中腾起一起哗笑,打趣、嘲骂此起彼伏,表示着强者对弱者的轻视,发泄着对潦倒的贵公子的幸灾乐祸。两个瘦弱又胆小的豪贵子孙又羞又窘,竟互相搂抱着哭了,其中一个嘴里还呜呜咽咽念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灰紬袍汉子没有笑,他伸手攀住路边一棵槐树的胳膊粗的树干,略一抖腕,喀吧一声就撅断了,略事修整,交给两位贵公子,说:“两个人抬着走吧!两人抬着米袋,趔趔趄趄地走远了,围观的人才议论着、说笑着、叹息着慢慢走散。灰紬袍汉子拦住一位须发灰白的老人:“刘大学士、张松江是什么人?”老人正沉浸在今昔感慨中,不在意地顺口答道:“那都是前明崇祯朝的宰相啊!谁料子孙败落至此!……”他又回到自己的感慨中,轻轻摇头叹气,慢慢迈步,嘴里喃喃地念着:“五斗米,五斗米,两公子,抬不起,枉读诗书怨劬劳,乃祖乃父岂料此?……”灰紬袍汉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象一尊矮粗厚重的铁狮子,他在沉思。几名牵着马的王府护卫近前跪请王爷回府,他才心事重重地跨上金鞍。
这是简亲王济度,为了散心解闷,出府来微服游走。目睹了刚才的一幕,给他沉重的心又坠上了一块大石头。
自从为撤议政的事他公然站出来反对福临、并迫使福临让步之后,在满洲勋贵中,他的威望更高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皇上对他的戒心更大了。撤议政的风波是过去了,以后呢?济度忠心耿耿,决不向任何有损满洲八旗威望的行为屈服,哪怕是皇上的旨意!皇上会后退、会屈服吗?皇上会怎样对待他这位满洲忠臣呢?
竟派达素为安南将军南征,置他济度这个郑成功的老对手于不顾!三年前,不是他把郑成功赶到海岛上去的吗?眼下朝中有资格佩大将军印的,除了他济度还有谁?可是这么紧急的危难时刻,皇上不肯用他!猜忌之心,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至于皇上自己,为了郑成功围金陵,闹得个天翻地覆、一塌糊涂,象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哪里有一点人君之度?当济度听到密报,说皇上初闻警报竟惊慌得想逃回关外去时,他在气恼和愤怒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朦朦胧胧的念头:“这样的皇上,能行吗?今天看到的这两个败落到如此地步的前明宰相后代,使他受到很大刺激。王公贵族、满蒙八旗的后代,他简亲王的子孙,会不会也沦落到这种地步?……那位年纪轻轻的皇上,醉心于前明制度,崇儒教、重文士、习汉俗,那不正是要拿满洲子孙送上这条败落的路吗?想到自己的孙子、重孙子也有可能变得和那两个褴褛、委琐的人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乞讨佣工为生,最后在贫困潦倒中死去,济度不觉打了个冷战,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
进了府门,他顾不上喝茶、休息,立刻在正殿王座上坐定,把他的六个儿子召到跟前,一排站起,命他们齐声背诵老郑亲王济尔哈朗的那段临终奏章。儿子们知道父亲的脾气,并不奇怪这样的举动,加上一向害怕父亲,便听话地大声背诵:“……太祖创业之初,日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济度的儿子们从小受到严格的骑射锻炼,一个个高大魁伟,熊背虎腰,一横排站在堂前,真象一列茁壮的小松树。祖父的遗表,他们从小背到如今,早已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看到这样的虎豹儿郎,听着充满青春力量的粗壮中略带沙哑的整齐的声音,做父亲的心头迸发着自豪和振奋,刚才那些阴郁的思虑暂时抛到了脑后。
儿子们齐刷刷地背诵完了遗表,济度照例来一段训话。今天的训话有内容,不似往日那么枯燥。济度纵然不善描述,还是把街头所见详细地说给儿子们听。最后,他沉下脸,把如钢似铁的话一句句掷向阶前:“我们天潢贵族、八旗世家,决不可沾染汉人文弱恶俗,不然就会亡国破家!威临天下、百战百胜,靠的就是弓马刀箭。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就是要领你们到射圃去,考考你们的骑射,懂不懂?”“是,王阿玛!儿子们同声回答,震得窗纸沙沙响。
“二弟!二弟!……”女人的声音从殿外长长的廊子那边一路响过来,呜呜咽咽的。一个穿着素色蓝缎袍、梳着两把头的贵妇,搀着两个丫头,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阶前。济度皱皱眉头,站起身,大步跨出殿门。儿子们早闪开路,又一齐跟在济度身后出门迎接。他们都认得,那是济度的表姐佟夫人。
佟夫人的母亲是郑亲王的表妹,佟夫人与济度的亲缘关系隔得相当远。如果她只是一位汉军都统夫人,两家不会有多少来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儿是景仁宫康妃、皇三子的生母,这就大不一样了。
佟夫人还是那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点控制不住自己,进门就拍着巴掌哭喊道:“二弟呀,你可快想法子救救你那外甥女儿吧!说着,拿手绢捂着嘴,放声大哭。
济度父子摸不着头脑。小辈们赶忙上前向表姑妈请安,佟夫人也只挥挥手,还是哭。济度道:“表姐这是怎么啦?哪个外甥女儿?得重病了吗?”“哎呀呀,你怎么全不知道?我的凤女儿啊!”“什么?康妃娘娘?济度大吃一惊,可是一见儿子们惊讶困惑的表情,他立刻一耸浓眉,对儿子们严厉地说:“退下!儿子们听话地鱼贯而出。
“福晋呢?济度拧着眉头问内官。
“安王福晋领着格格来玩,福晋陪她们在园中赏花。”“安王福晋让几位侧福晋陪着,叫福晋立即到水阁!四周临池,只有一座曲桥通向花园的水阁,幽静又清凉,是商议机密大事的好地方。济度屏退侍从,佟夫人便向济度夫妇讲起前天晚上景仁宫发生的事情:安静下来的皇帝,发布了新的谕旨,天黑以后,竟来到景仁宫。自董鄂妃进宫以后,皇上就不曾来过这里,这实在是主位们盼都盼不到的荣宠。康妃心头的多年积怨,这天不知怎么全都涌上心头,态度十分冷淡。皇上倒是想方设法跟她搭话,她的回答一句句都满含妒意,表面恭恭敬敬,骨子里没有一点好气。
皇上说:“皇三子在太后宫里养得很好,聪明活泼,能诵四书,会背唐诗,书法也很有长进。康妃答:“多谢太后、皇上养育三阿哥之恩,但愿他骑射过人,日后长成,威震天下。皇上又说:“金陵局势甚是危急,朕想拜大将军南下征讨,担心的是朝中诸王未必能够胜任。康妃又答:“当年简王讨伐郑成功,大获全胜的。皇上点点头,说:“大获全胜?那何至于又有今天?他又笑笑,眼睛却没有笑,说:“你在为你的表舅请封吗?康妃不敢就此事再说下去,便换了温和的口气说:“多年来,皇上对江南百般爱惜,如今郑成功一到,连皇上简派的汉官都倒戈了,足见南蛮子最无情义……”不知是觉得康妃弦外有音,还是讨厌她有意揭短,福临的脸色一沉,故意戗着她说:“江南州府倒戈,大半由于年来政事弊端太多,南人尚未口服心服。朕为天下万民之主,无论满、汉,自应一体爱护!康妃一向说话不多,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跪下进谏道:“近年来皇上习汉俗、亲汉人,把祖宗旧制日渐丢弃,宗室满臣反被疏远,长此以往,妾妃恐人心尽变,我大清社稷江山……”福临一口接过去,表情虽然很冷漠,眼睛已经冒火了:“这些话谁教你说的?是你表舅吧?”“不!谁也没有教我!康妃突然慷慨激昂地提高了声音,皇上,你再不能作负天背祖的事了!不然天理不容、人心丧尽,一旦有事,就是想要跑回辽东,也是办不到的了!仿佛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脸,福临连眼睛都红了,他登时大怒,一脚踢倒了扯着他衣襟的康妃,气咻咻地吼道:“放肆!胆敢倚势要挟!一个急转身,他冲出了景仁宫。
皇上跑到坤宁宫,立召侍卫封刀来斩康妃,要不是皇贵妃极力救护,康妃早就没命了。如今她待罪景仁宫,不日就要受到处置。以皇上那样的心性,她胆敢揭皇上的短处,即便有皇太后、皇后和皇贵妃求情,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性命。
“二弟呀,快想想办法吧!佟夫人说完,掩面痛哭。
在佟夫人叙述过程中,济度不止一次地捏拳、搥腿、喘粗气、耸眉,表示不满、愤怒等等强烈感情。佟夫人说完了,他却变得异常冷静、沉稳,半天不说话,非常专注、非常入神地在想什么事情,面容十分严峻,毛茸茸的浓眉之下,一双暴突的虎目仿佛闪着电光,透露出某种可怕的东西。两位夫人看了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慌忙闪开目光,谁也不敢开口了。
是的,济度心头此刻正有一种极度紧张的感觉,危险已迫在眉睫!皇上的那些话不都是深深的猜忌?猜忌的后面还不隐藏着杀机?否则,他怎么会毫不犹豫地封刀斩康妃?这个喜怒无常的孺子,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死,不甘心。更不能甘心的,是大清江山的命运。济度一死,满洲八旗就失去了中流砥柱,这个糊涂的皇帝会把天下拱手送给南蛮子!不行!绝对不行!济度不能眼看这个不肖子弟败坏门庭!不能让明代宰相子孙的命运降落在满洲八旗子弟的身上。
济度一横心,面颊的筋肉搐动着,似有一团烈火要从虎目中喷出,盯住面前两位夫人,从牙缝里轻轻地挤出了三个字:“废掉他!这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却象一声霹雳,把两位夫人震得呆住了。她们面无人色,索索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济度。
济度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壮烈的气概,重复一遍:“废掉他!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我济度才能无愧于先父,无愧于祖宗英灵!简王福晋离开后,年岁与安王福晋相仿的三位简王侧福晋,谈笑更少了拘束。临水荷亭上,鲜果、雪藕、水瓜堆得到处都是,阵阵清风吹过水面,掠过荷田,拂动岸边垂柳,把荷花莲叶那特异的芳香阵阵送到这些贵妇人身旁,实在是惬意得很。
小冰月成了众人的爱宠,从这个福晋膝上转到那个福晋怀里。她一双大眼睛表情丰富,一张小嘴灵巧非凡,三岁多的孩子,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
“姐姐,抱着冰月的侧福晋向安王福晋笑道:“你的这位小格格,哦,不对,如今是位小公主了,日后要出落成个绝色美人儿啊!冰月小脸儿一扬,清脆的声音象黄莺儿啼叫:“就是。我皇额娘也这么说,说我将来比她还要美呢!冰月说的皇额娘,就是抚养她的董鄂妃。她一天到晚把皇额娘挂在嘴上,比说起自己母亲还要自然、经常。安王福晋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嘴上什么话也不敢讲。
“你皇阿玛也这么夸你吗?一位侧福晋好奇地问。
小冰月的头垂下来了,丧气地嘟囔着说:“皇阿玛说我比不上皇额娘,他说皇额娘是天下最美的美人……”贵妇们互相望望,有点诧异。因为她们都知道董鄂妃待罪宫中,还为此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冰月也因此才被接回安王府探亲。简王的两个格格还不会说话、走路,未被恩准接回。抱着冰月的侧福晋弯腰望着冰月天真的脸儿,用逗弄的口吻掩饰着好奇:“真的吗?小冰月不高兴了:“谁骗你!那天先是皇额娘抱着我对皇阿玛说话,皇额娘笑了,皇阿玛就一下子把我和皇额娘一块儿搂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嗯,他把我们搂得很紧很紧的,我都快喘不过气儿啦!就是那会儿他说的。福晋们涨红了脸,想笑,不好意思笑;想说,又不敢说。
因为小冰月口里的皇阿玛,就是当今皇上啊!安王福晋觉得这实在不成体统,连忙制止:“冰月,你乱说什么!小冰月可爱的小脑袋一歪,不服气地说:“我没乱说!皇阿玛还讲,我要是不用功念书,将来连皇额娘的一个手指头尖都比不上!“安王福晋又好气又好笑,说:“罢,罢,我的小祖宗,别在这儿嚼舌头了!阿丑,领她到园子里找格格们玩去!小冰月仿佛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伸出双手,扑到那个不声不响的阿丑怀里,娇爱地把小脸倚在阿丑肩头,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儿,笑嘻嘻地去了。
亭子里少了个孩子,冷清片刻。
“姐姐,这阿丑跟小公主就是有点缘分哩!说话的侧福晋是原来阿丑的主人,话音里不无买好的意思。
安王福晋忙说:“正是哩,还要多谢府上慷慨相赠。冰月就是要她,怪得很。这回进宫去接冰月回府,换了好几个人,冰月都不肯回来,又哭又闹的。阿丑去了,冰月才笑了,乖乖地回来了。她没有好意思说出口,连她亲自进宫去接,女儿也不要她。
“那样的话,可不能让阿丑送冰月回宫。另一位侧福晋莫测高深地露齿一笑:“送冰月回宫?怕不是一两个月内的事吧?第三位侧福晋较比谨慎,连忙扯开话题:“姐姐,我看阿丑该换换名字,她越来越不丑了。还是不说话吗?安王福晋很高兴话题的改变,笑道:“还那样,人家总当她是个哑巴。可是跟冰月在一块,有人听见她小声嘟囔呢!……”
真的,在花园深处,在青桐那浓密的树荫下,几个鼓形青花瓷墩围着一张精巧的石桌。阿丑--梦姑抱着小冰月,象安王福晋说的那样,正在小声嘟囔。
梦姑成为奴婢已经一年半了。她冰雪般冷,死水般静,常常使她那些粗鲁的主人也感到惊奇。但是去年五月,梦姑初见小冰月,古井死水竟卷起波澜,天然的母性使她浑身燃烧了一般,她发狂似地疼爱这个玉琢金裹的王府小格格。只过了半个月,孩子进了宫,这象割去了她的心肝,她大病了一常病好之后,她依然又成了冰雪人儿。
这次接回冰月,冰月还是那么依恋她、爱她,她也从孩子的依恋中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只是她比上次清醒,知道这快乐转瞬即逝,只会留下更深更长的苦痛,不如自己心里放淡些,不要再那么神魂颠倒,寝食俱废了。
还有一个原因,分散了她对冰月的注意和感情。
那天,她抱了冰月从承乾宫出来,在二门口和三个宫女打了个照面。一眼就能看明白,中间一个是被两边的人看管监视的。被监视的宫女很年轻,脸貌和行动显得一团天真,她抬起悲伤的眼睛,对站在门边让路的梦姑视而不见地扫了一眼,梦姑顿觉心口扑通一跳,差点儿喊出声来。老天,这不是容姑小妹吗?她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这时,搂着她脖子,倚在她肩头的小冰月欢快地叫了一声:“容妞儿!中间那个宫女回头看看,对冰月心不在焉地勉强一笑,走了。梦姑的心怦怦乱跳,真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但她不敢。这是禁地。一点差错就会丢掉脑袋。认错了怎么办?她被看管着,定是犯了事,能跟她说话吗?退一万步说,她果真是容姑小妹,那肯定是假冒进宫,她不敢、也不该去认她。透露出她们家的底细,等于给容姑带来杀身大祸。想到这些,梦姑的腿都哆嗦了,她把孩子抱得更紧,把脸紧紧贴在孩子娇柔的身体上,努力使自己平息下来。
可怜的梦姑,抱着自己的亲骨肉,却一心以为是主子家尊贵的格格;迎面遇上多年共患难的亲妹妹,却多看一眼也不敢……然而,这次无意的碰面,却消溶了她那颗冻住的心的一个小角落,毕竟唤起了她对亲人的挂念,对手足之情的留恋,对少年时的美好回忆,一缕温暖的活泼,在她胸膛中慢慢地,连她自己也不能觉察地升起来了……此时,她大约是第十遍地向冰月咕囔了:“格格,那个容妞儿到底是谁呢?什么时候进宫的?”“嬷嬷,冰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她怀里,还伸着一只小手轻轻捻着嬷嬷柔软的耳垂:“我都跟你说了好多好多回了,她是我皇额娘的近身丫头,进宫一年了。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那几天她给关在屋子里了,我要了她好多回,皇额娘都不理我……嬷嬷,别说她啦,给我讲故事吧!……“梦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亲了亲小格格喷香的脸蛋,定定心,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放牛娃,爹娘都死啦,大家叫他牛郎……”柔和恬静的声音,象潺潺溪水,叙述着在千百万人民间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传说……故事讲完了,冰月哪肯罢休,要嬷嬷再讲。小手触到梦姑的脸,冰月惊讶了:“嬷嬷,你哭啦?不要紧,我回宫去就叫皇阿玛发兵,到银河架一座很大很大的桥,让他们天天见面,好不好?梦姑也没料到自己会落泪。见到容姑,打开了她一扇心扉,旧日的感情复萌了,许多极其遥远的往事又涌上心头。牛郎织女总还有一年一会,而她那青梅竹马的情谊却被埋葬掉,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冰月!冰月!“简王格格和安王格格手拉手地跑来了。梦姑连忙闭嘴、擦泪、起立。两个小姑娘上来就抢着抱冰月,可是冰月觉着嬷嬷的怀抱最舒适,哪里肯让她们窝窝囊囊地抱自己?她把头藏进嬷嬷怀里,尖声叫着抗议。
简王格格眼珠一转,神秘地说:“冰月,跟我去瞧戏,咚不隆咚锵!好不好?“冰月开心了:“瞧戏呀?我去!我要去!她回手勾住梦姑的脖子,嬷嬷也去。“简王格格瞧了梦姑一眼:“去就去吧,回头不许说出去!
我们要是挨骂了,阿丑就该挨鞭子!”
安王格格很高兴有了新奇事可做,连忙说:“她不敢说的。
她又不会说话!”
两个小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梦姑抱着冰月随后,走向花园深处。转过葱绿的小山坡,悠扬的横笛声从绿荫一隅远远飞来。她们走得更快了。
“哎呀,额娘!简王格格小声惊叫,往旁边一闪身,把另外三人一起拽到路边太湖石后,那里有一架蔷薇,正是枝密叶茂的时候。简王格格示意大家别作声,一个个小心地藏在蔷薇架外,惴惴不安:也许简王福晋看到她们了?
没有。她什么也没注意。她竟然连个丫头都没带,一个人慢慢往这边走。她走近了,简王格格吃惊地张了张嘴,几乎不相信这就是她天天见面的嫡母,脸色这么难看,神情这么惊慌不安,不住地眨眼,喘长期,看上去比平日老了十多岁,大约是腿脚发软,她扶住路边的太湖石,走不动了。
安王格格忍不住,想走出去扶她,被简王格格一伸手拦住了,嫡母就是嫡母,不是亲妈。
简王福晋站了片刻,竟往蔷薇架走过来了。吓得架外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小冰月觉得很有趣,跟姐姐和嬷嬷一样不出声,只透过密密的蔷薇叶小心地观察那位失色的贵妇人。
福晋是冲看架下石凳来的。她颓然坐下,象散了骨头架子似地呻吟着,不住叹气:“天哪!天哪!凄楚的声调吓得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福晋又双手合掌胸前,低头闭眼,默默祈祷,嘴里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成功,万事如意,免受杀身大祸!……”她定了定神,摇摇头,向四面张望一番,重新收拾起散掉的架子,挺直了腰板,摆出亲王福晋应有的端庄和尊贵的仪态,走了。
小姑娘的诧异只是一会儿工夫,一转身就把这些忘了,王府戏班的锣鼓笙笛有更大的吸引力。简王格格可以卖弄的东西多着呢,她神采飞扬地向女伴介绍:“我们府的班子演武戏是头份儿,《西游记》哪家也演不过我们!演孙猴子的那小内监一口气能翻七七四十九个跟头。就是文戏不济。后来我阿玛说了,武戏、文戏都得拔尖儿!管家没法子,才打外面请了个唱小旦、小生的教习。那人呀,哎唷唷,真漂亮,就跟年画儿上的人儿一个样儿!……”“真的?安王格格也兴冲冲的。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通常是拿演戏的人和他们所演的角色合在一起崇拜的。
她们终于走进花园西墙边的小院,在离戏台相当远的廊下站住了。多遗憾,台上演习刚完,小内监们正在脱戏衣,伴奏的人也在收拾锣鼓家什。两位格格忍不住,走近舞台,指指点点。她们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唯一不是内监的那位请来的教习身上。在一色太监中,他真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俊朗飘逸,风流潇洒,是男人心目中的崔莺莺、杜丽娘、王美娘、卓文君,又是女人梦里的张君瑞、柳梦梅、秦钟、司马相如……台上的人们立刻发现了两位花枝招展的小主子,管班大太监忙不迭地跑过来请安,谄媚地笑着,认真地报告排练情况,其他人也都垂手躬腰,满脸陪笑。那位教习扬了扬眉梢,向身边的小徒弟悄声问道:“那是谁?”“府上的三格格和安王府的三格格,神仙也似的!”“不。我问的是远处廊下领孩子的那个女人。梦姑刚把冰月放在地上,给她细心整理弄皱了的小绸衫,还没来得及向戏台看一眼呢。
“哦,她呀,她叫阿丑,原来是侧福晋屋里的丫头,送给安王福晋了,是安王小格格的嬷嬷。丑八怪,象只猴子!教习笑着摇摇头,仿佛在嘲讽自己心里的什么怪念头,掸掸长衫,扭身转往台后。这时,梦姑抬头看了一眼,天哪!她一手捂住嘴,刹那间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象一个单薄的、纸糊的人,在风中瑟瑟发抖,黑得象无底深渊的眼睛,射出两道疯狂的光芒,投向那教习的背影。当他的身影从戏台上消失的那一瞬,梦姑浑身绷得紧紧的弦一下子断了,如同挨了重重一击,她瘫坐在廊下栏杆上,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是他!这是他呀!
“同春哥!--梦姑呜咽着,轻轻地动了动嘴唇,泪如雨下。谁能计算出梦姑苦难的心里积存了多少泪水?如果她能任情一哭,那么,何止如泉如流,何止三天三夜!……“嬷嬷,你怎么啦?小鸟儿般清脆宛转的声音,唤回了她。不,她连任情一哭的权利也没有。她能去找同春,哪怕去打听一声吗?不能。她是王府奴婢,她还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奴婢:她没有脸面去见被她背弃了的同春哥……当晚,安亲王回寝殿时,安亲王福晋已经作客回来,正逗着小冰月玩,三格格也在一旁陪着。冰月一见阿玛便扑了过去。岳乐抚摸着冰月柔滑卷曲的头发,拿出一副黄澄澄的金项圈,给她戴好,随后叫人把她领走。阿丑低头进来,把欢天喜地的冰月抱了出去。
“嗯,冰月明天回宫。岳乐脸上毫无表情。
“啊?这么快?”
“回府十二天,已经是皇上的特恩了。”“唉!福晋立刻就显得那么愁眉不展了:“不能再留几天?”“再多十天还是要走。何必呢。”“那还不如不回来!……这么说,皇贵妃她……”“皇贵妃自请处分,皇上一概都免了。这就好啦!岳乐轻松地吁了口气。偏偏金陵被围的时候,皇贵妃待罪,闹得这么一塌糊涂,实在有损皇上威严。作客作得不好吗?”“也就罢了。福晋口气很淡。
岳乐当然听出了她的不满,道:“两家过去交往太疏,难免有不周之处,不足为怪。”“我……”福晋看看丈夫,脸红了,不大情愿地说,我虽年轻些,又是续弦,可好歹总是亲王福晋,他们府里,老是三位侧福晋陪着我。”“福晋没有陪你?”“初时倒也出面相陪,倒也客气。后来不知简王召她去做什么,一个时辰不露面,再入席的时候,就那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笑得都勉强,就象巴不得我早点走开才好,哼!”“不要多心嘛,也许人家府里出了什么事。岳乐笑了笑。
“可不吗!鬼鬼祟祟的,净哄人!我看她心神不定,就照直问了句:是不是另有客人?有事就请便。她倒慌了,说知道我爱静,今天只请我过府,没有其他亲友。可是我们出府那会儿,明明看到常阿岱和齐克新的亲随在门口等候,还迎面遇上尼思哈的车仗呢!”“哦?岳乐心里一动,眉毛也随着一扬。常阿岱就不用说了。敬谨亲王尼思哈也是反对撤议政的骁将。端重亲王齐克新虽是自己的亲侄,并不和自己同心,倒是简王府的常客。
而且亲戚往来,何必讳言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府中会有什么事呢?……“三格格插嘴道:“准有事!准有事!要不大福晋干吗喊天叫地呢?她说起花园见到的情况,只是记不清大福晋到底怎么说的。
岳乐心里有点紧张,略一思索,问:“还有谁听到了?”“嗯,简王三格格……对了,阿丑抱着冰月也在。”“叫阿丑来!阿丑跪在王爷和福晋面前,纤小文弱,倒不象一般奴仆在王爷脚下那么胆战心惊。她仍是那样冷冷的淡淡的。今天的奇遇,叫她伤心透了,她也想透了。此时,她正是任平生死,一无所求,因而格外漠然。
福晋拿刚才的事情问她。她略一思索,淡然道:“大福晋说:佛祖保佑,保佑成功,万事如意,免受杀身大祸!”“对啦,对啦!她就是这么说的!三格格拍手证实。
“去吧!岳乐看了阿丑一眼。阿丑起身退下。
这是什么意思?济度要做什么?岳乐紧皱眉头,感到一股寒意向他袭来。免受杀身大祸?身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什么杀身大祸?除非谋逆,象多尔衮那样……难道济度他,会有谋逆之心?!……岳乐惊出了一头冷汗。
“王爷,我想起来了,佟夫人也到他们府里去了!”“哪个佟夫人?岳乐一时懵了。
“咳,康妃的生母,简亲王的表姐嘛。她们也瞒着,是下人嘴里漏出来的。好象大福晋离席,就是去接她的。岳乐几乎一夜未眠,他竭力想弄清内幕。仅只这些蛛丝马迹,他已经感到一个危险的阴谋正在策划中。但是,光凭猜测无济于事。他焦灼地翻来覆去,仍然想不出个头绪。最后他决定明天去请教范文程和汤若望,这样才定了心。矇矇眬眬即将入睡之际,不知怎么,脑中竟闪过阿丑跪在那里的身姿:淡淡的、冷冷的,站起来时平稳从容,黑眉下是垂着的长长的眼睛,由密密的黑睫毛画出两道明显的小圆唬她并不丑嘛,为什么起个阿丑的名字?真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