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雪葬-上

厄秀拉和伯金一走,戈珍就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杰拉德斗争了。他们愈来愈看透了对方,于是杰拉德开始得寸进尺起来。起初她还能对付他,心里还感到畅快。可很快他就开始不理会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屈从于她的魅力,不再让她安宁,开始对她霸道起来。

他们之间的搏斗早就开始了,这场斗争是那么生命攸关,以至他们俩都感到害怕起来。他孤身作战,而她则开始向周围寻求援助了。

厄秀拉一走,戈珍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僵死了。她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硕大、亮闪闪的星星。窗外是大山投下的淡淡阴影。那儿是世界的中心,她感到很奇怪,似乎她将被钉在这一切生命的中心处,这是不可避免的,没有进一步的真实了。

就在这时杰拉德推开了门。她知道他不会出去多久的。他让她没有单独相处的时机,总象寒霜一样追随着她,真要命。

“你怎么一个人黑着灯呆着?”他问。听他的口气他不喜欢她这样,不喜欢她制造的这种孤独气氛。既然她感到安宁,感到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就对他很和霭起来。

“点亮蜡烛好吗?”她问。

他没回答,只是走过来在黑暗中站在她身后。

“看看那颗可爱的星吧。”她说,“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他蹲在她身边,向矮矮的窗外看去。

“不知道,”他说,“很美。”

“不是太美了吗?!你注意过没有,它放射出的火焰与众不同,真是太美妙了——”

他们沉默着。她无声地把手沉重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了他的手。

“你为厄秀拉怜惜吗?”他问。

“不,一点也不,”她说。然后她情绪低落地问:“你爱我有几分?”

他对她更生硬了,问:“你以为我爱你有几分呢?”

“我不知道。”她说。

“可你怎么看这问题?”

她不说话了。最终,黑暗中传来她冷漠、生硬的声音:“想得很少,真的。”她的声音不仅生硬,而且几乎有点轻狂。

一听这声音他的心就凉了。

“我为什么不爱你呢?”他似乎承认了她的指责,但很恨她这样说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一直对你很好。当你刚接触我时,你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

她的心疾速跳动着,几乎要令她窒息。可她仍然很坚强,在他面前毫不屈服。

“我什么时候可怕过?”他问。

“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不得不可怜你,可那决不是爱。”

这句“那决不是爱”让他听来发疯。

“你为什么总重复说我们没有爱过?”他气愤地说。

“可是你并不认为你爱我,对吗?”她问。

他忍着怒火,一言不发。

“你不认为你能爱我,对吗?”她几乎嘲弄地重复道。

“是的。”他说。

“你知道你从没爱过我,对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是指什么。”他说。

“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很明白你没爱过我。你以为你爱过吗?”

“没有,”他脱口说。他坦率而固执,精神上很空虚。

“你永远也不会爱我,”她摊牌道,“对吗?”

她太冷酷了,冷得可怕,让他难以忍受。

“不会。”他说。

“那,”她说,“你怎么会跟我作对呢?”

他沉默了,冷漠而绝望。“如果我能杀了她,”他心里反复说,“如果我杀了她,我就自由了。”

对他来说,似乎只有死才能解决他棘手的问题。

“你干吗要折磨我?”他问。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哦,我才不想折磨你呢,”她充满怜悯地对他说,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这一举动令他血管发凉,他对此反倒没有一点点感知。她搂住他的脖子,怜悯他,感到自己得胜了。可她对他的怜悯却象石头一样冰冷,其最沉层的动机还是出自对他的恨和对他力量的害怕,她时时都要对他进行反击。

“告诉我,说你爱我,”她肯求道,“说你将永远爱我,说呀,说呀。”

她口头上在哄骗他,可她心里却是另一回事,冷漠而有毁灭性。这全是她那骄横的意志在起作用。

“你不能说你永远爱我吗?”她又在哄他,“说吧,就算不是真话,说吧,杰拉德,说。”

“我永远爱你,”他痛苦地、强迫自己重复这句话。

她飞快地吻了他。

“就算你真地说了吧。”她嘲弄道。

他站立着,象被人打了一顿。

“尽量多爱我,少需要我。”她半是蔑视、半是哄骗地说。

黑暗象浪涛一样卷过他的头脑,一浪高过一浪,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人格全无,一分钱不值了。

“你是说你并不需要我?”他说。

“你太没完没了,没一点廉耻,没一点优雅。你太粗鲁。

你毁了我,毁了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他重复道。

“对。你是否以为,厄秀拉走了,我可以自己住一间屋了?

你可以对他们说咱们需要一间梳妆室。“

“随你的便吧,你也可以走嘛,只要你愿意的话。”他很不情愿地把这句话吐出了口。

“我知道,”她说,“你也可以这么做。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就走好了,连招呼都不用打。”

又一股股黑浪漫过他的头脑,他几乎站不稳了。他感到十分疲惫,似乎必须躺在地板上不可。他脱掉衣服上了床,就象一个醉汉那样怦然倒下,黑暗的海水起伏不停,他似乎就躺在海上。他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可怕的海浪上漂着。

最终她溜下自己的床来到他身边。他笔挺地躺着,背对着她。他似乎毫无知觉。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那可怕、毫无知觉的躯体,把脸贴到他坚实的肩上。

“杰拉德,”她喃言道,“杰拉德。”

他一动也不动。她拥着他,用自己的稣胸贴着他的肩膀。她透过他的睡衣吻着他的肩。她在揣度着,他这僵硬、死一般的躯体到底怎么了。她感到惊讶,她的意志无论如何要让他说话。

“杰拉德,我亲爱的!”她喃言着,低头去吻他的耳朵。

她的热气有节奏地拂弄着他的耳朵,似乎缓和了他全身的紧张。她可以感到他的躯体渐渐有些放松,失去了刚才那种可怕的僵死状。她的手抓着他四肢上的肌肉一个劲揉搓着。

热血又开始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他的四肢放松了。

“转过身来冲着我,”她呢喃着,执著而又悲凉、绝望,但她仍以胜利者自居。

他终于屈服了,温暖、灵活的身子转过来。他一下搂住了她。他感到她是那么柔软、软得出奇,于是他的双臂把她箍得更紧了。她似乎被他粉碎了,一点力气也没了,瘫在他的怀中。他的意志象宝石一样坚硬,不可战胜,什么也别想阻挡他。

她觉得他的激情实在可怕,紧张,象一股魔力一样要彻底摧毁她。她觉得这激情会杀死她的。她正在被他屠杀着。

“天啊,我的天啊,”她在他怀中呼喊着,感到生命正在消失。他在吻她,安抚她,弄得她奄奄一息,感到真的完了、死了。

“我要死了吗?我是要死了吗?”她一直在问自己。

黑夜和他都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第二天,她身上那未被摧毁的部分仍旧与他无关,与他敌对。她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度完这个假期。可他很少让她一个人独自相处,老是象个影子一样尾随着她。他象是对她宣判的死刑,没完没了地让她“应该这样”或“不应该那样。”有时他显得很强大,而她则象一阵扫地风;有时恰恰相反。他们总是这样打着拉锯战,互为生死。

“最终,”她自己对自己说,“我会离他而去的。”

“我可以离开她的。”他在极度痛苦中对自己说。

他要自由。他甚至准备走了,把她扔在这儿。可是他的意志竟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出了毛病。

“我去哪儿呢?”他问自己。

“你不能自立吗?”他自以为是地问自己。

“自立!”他重复着。

他似乎觉得戈珍是可以自立的,就象盒子里的一件东西一样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他平静的理智认清了这一点,承认她这样是对的。可他也意识到,如果让他自己也做到这样毫无欲望地自成一体、自我完善,这需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行。他知道,他只需要再拚一把力气就可以象一块石头一样独善其身,自得其乐,自我完善。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头脑里可怕地混乱起来。因为,不管他的意志如何努力要与世无争、自我完善,他的心里却缺少这种欲望,他无法创造这样的欲望。他看得清楚,要想生存,就得彻底脱离戈珍,只要她想离去就离开她吧,什么要求也不提,什么也不求她,让她去吧。

可如果不要求她什么,他就得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落得人去屋空。一想到这,他又没了主意。另外,他也可以让步,向她乞怜。还不如杀了她算了。要不然,他干脆淡然以对,不抱什么目的地去一时放纵自己。可他天生来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不够欢快,做不来玩世不恭的事。

他被奇怪地撕裂了。就象一个罪犯被分尸,献给苍天当了祭礼。他就是这样被分尸,献给戈珍。他怎么能把这撕裂的肉体再重合上呢?这伤口是他灵魂上一个奇妙、无比敏感的窗口,就象一朵鲜花向世间的一切开放,他通过这开放着的花朵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伤口暴露着,把他自己的掩饰都暴露了,让他不完整、受到局限,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完结了的生命。这伤口就象天空下开放的花朵,让他感到残酷的欢乐。他为什么要放弃它?为什么他要象刀藏进刀鞘中去那样与世隔绝呢?他本来已经象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发出新芽,喷放出生命去拥抱那未知的天空。

不管她怎么折磨他,他都要守住自己那未曾泯灭的欲望中的欢愉。他变得极为固执。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而去。一种奇特、死亡一样的渴望驱使他去追随她。她对他的生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尽管她蔑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可他就是赖住不走。哪怕挨她近一点也好,那样他就会对一切都有感觉:象生命的种子一样喷薄欲出、松快,感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希望的魔力,感到自我毁灭的神秘。

尽管他巴结她,可她仍要折磨他那颗毫无设防的心。她这同样是自己折磨自己。或许她的意志更为坚强吧。她可怕地感到,他正在撕扯她心灵上的花朵,毫无尊敬她的意思。他就象一个小男孩儿扯下苍蝇的翅膀,或扯开一朵蓓蕾去观察里面的究竟,他撕扯着她的隐私和她的生命,他会毁了她这朵不成熟的蓓蕾,把她扯得粉碎。

她在很久以后的梦中会象个纯粹的精灵那样向他开放自己的蓓蕾。可现在她决不受伤害,让他把自己毁灭。于是她狠狠地向他关闭了自己的心扉。

黄昏时分,他们一起爬上高坡去看日落。他们站在和煦的微风中看着太阳由鹅黄变成猩红,最后消失了。东方的峰峰岭岭笼罩在玫瑰红中,在紫色的天际下象永恒的花朵在熠熠闪光,真是一大奇观。山下的世界,此时已是青光一片,而空中却是跳动着的玫瑰色。

她觉得这幅景色太美了,令她欣喜若狂。她想张开双臂拥抱这闪光、永恒的山峦,然后抱着它们死去。他也觉得这景色太美了。可他的心中没有产生任何共鸣,他只是感到一阵虚枉的苦痛。他希望这峰峦是暗淡的,不要这么美丽,从而她也就无法从这美丽的山峰中获得支柱。为什么她背叛了他,反而去拥抱那夜光?为什么她把他一个人甩在冰冷的寒风中,让死亡般的风吹着他的心,而她却独自观赏那玫瑰色的雪峰?

“那黄昏的光芒有什么好?”他问,“你为什么要对它顶礼膜拜?它对你来说难道就那么重要?”

她生气地不予理睬。

“走开,”她叫道,“让我一个人呆会儿。这太美了,太美了,”她声调奇妙,谵狂般地吟咏着。“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东西。别打扰我。你自己走吧,你跟这没关系。”

他向后退了几步,让她独自一人象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儿,面对着闪着神秘光芒的东方发痴。那玫瑰色已经褪去,巨大的白亮亮的星星已经出现在天际。他仍在等。他决不放弃自己的渴求。

“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最终转过身冲着他冷漠而无礼地说。“你竟想毁灭它,这真让我吃惊。你无法欣赏它,可你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事实上他已经毁灭了这景致,她不过是在画饼充饥。

“总有一天,”他抬头看看她轻声道,“我会在你站着看日落时毁了你,因为你是个大骗子。”

他这是在下流地吹牛皮。她心冷了,但仍旧傲慢以对。

“哈!”她说,“我不怕你的威胁!”

她跟他断绝了关系,独自死守着自己的房间。可他仍然在等待,那种耐心很出奇,他仍然对她充满渴望。

“总有一天,”他淫荡地对自己说,“时机一到,我就干掉她。”想到此,他不禁四肢微微发颤,就象他每次怀着激情和过多的欲望接近她时那样颤抖。

与此同时她同洛克奇怪地好上了,这真是一种可恶的背叛行径。杰拉德知道这事。可他却极有耐心地忍着,不愿意跟她闹,于是他干脆装不知道一般。可是眼看着她对那个他恨之入骨的毒虫子样的家伙亲热,他就气得浑身发抖。

只有他去滑雪时才让她独自呆一会儿。他爱这项运动,可她不会。他一滑上雪,他似乎就冲出了生活,冲向了彼岸。经常是他一走她就同那矮个子德国雕塑家聊上了,他们在艺术上总有谈不完的话题。

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他们讨厌麦斯特洛维克①,对未来主义不满。他喜欢西非的木头雕塑,阿兹台克艺术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艺术。他觉得荒诞不经的机械运动,违背常理的东西让他着迷。戈珍和洛克在玩着一种奇特的游戏,眉来眼去,极为猥亵,似乎他们对生活有某种奇特的理解,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钻到了世界的中心了解了别人不敢涉足的秘密。他们之间通过奇妙的色情理解达到了共鸣,埃及和墨西哥艺术中微妙的情欲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火花。他们之间的整个游戏都是一种相互间情欲的交流,只不过他们力图把这种交流保持在暗示的水平上。从双方语言和动作的细微变化中,他们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们之间通过暗示、表情和手势进行交流。杰拉德尽管看不懂这一套,可他对此无法忍受。他是个粗人,无法理解他们交流的方式——

①麦斯特洛维克(1883—1962),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

他们依赖的是原始艺术的暗示,崇拜的是感觉的内在神秘。对他们来说艺术是真实,而生活是虚无。

“当然了,”戈珍说,“生活的确无所谓。只有人的艺术才是中心。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无所谓的事,不值什么。”

“对,太对了,”雕塑家说,“一个人在艺术上的所作所为,那才是他生命的呼吸。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俗人们才会为之小题大作。”

真奇怪,戈珍在这种交流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与自由。她觉得自己从此永远站稳了脚根。相比之下,杰拉德是那种俗人。爱在她的生活中只是倏忽即逝的东西,除了她搞艺术时,她不会感到爱。她想起了克利奥帕特拉①,她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她吸取了男人的精华,获得了最高级的享受,然后把糟粕抛掉。她还想起玛丽。斯图亚特②和了不起的伊丽欧诺拉。塔斯③,她每演完戏后就去和她的情人们做爱,气喘吁吁之景可想而知。她们是庸俗的恋爱者先躯。归根结底,情人不过是这种微妙感受、这种女性艺术——感官理解的完美知识——的燃料,燃起人们的狂热之情——

①埃及女王。

②苏格兰女王。

③塔斯(1859—1924),意大利女伶,20年代在欧美出名。

一天晚上,杰拉德同洛克争论意大利和特利波利问题。杰拉德正处在奇怪的一触即燃状态中,洛克很激动。表面上这是在斗嘴,其实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精神战。戈珍看得出,整个过程中杰拉德都对洛克表现出英国式的傲慢。尽管杰拉德浑身颤抖着,眼睛冒火,满面通红,可在争论中他却显出一副粗野的傲慢相,这副样子让戈珍怒火中烧,洛克忍无可忍。杰拉德的话句句崭钉截铁,不容置疑,德国人不管说句什么都让他看不起,被认为是胡说八道。

最后洛克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耸耸肩表示休战,那表情很有讽刺意味,象个孩子一样向戈珍求援。

“太太,您看——”他说。

“别叫我太太好吧?”戈珍叫道,她面红耳赤,眼里冒火。她看上去活象一个美杜萨①。她大喊大叫,让别人都惊讶不已——

①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请别称我克里奇太太。”她大叫。

这种称呼特别一出自洛克之口就让她感到难以忍受,象是一种污辱,让她感到难堪。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杰拉德的脸都白了。

“那让我怎么称呼呢?”洛克不怀好意地轻声问。

“反正别叫这个,”她嗫嚅着,脸都红了。“至少不能叫这个。”

她从洛克的表情上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里奇太太,这说明大问题了。

“叫您小姐好吗?”他恶作剧般地问。

“我还没结婚呢。”她颇为傲慢地说。

她的心象一只受惊的鸟儿在狂跳。她知道她这下害了杰拉德,有点不忍心。

杰拉德笔直地坐着,脸色苍白但表情平静,象一尊雕塑。他没注意她,也没注意洛克,谁他都没注意。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洛克此时躲在一边,垂着头向上翻着眼皮看他们。

戈珍不知说什么好,为此心里着实难过,她无法缓和一下这里的空气。她挤挤眼笑着心照不宣地看看杰拉德,几乎是在讽刺他。

“尊重事实吧,”她说着做个鬼脸。

可现在她又一次受着他的控制,因为她给了他这样的打击,因为她毁了他,她不知道他怎么能承受这个打击。她看着他,发现他很有意思。一时间她对洛克都不感兴趣了。

杰拉德最后站起身,款款地走到教授跟前同他谈论起哥德来。

杰拉德今晚这么好对付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似乎没生气、也不反感,看上去纯洁得出奇,真帅。他有时一显出这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她就着迷。

这一晚,她一直懊恼地等待着。她想他会躲着她或做出点什么迹象来。可他却跟她毫无感情地说几句话,就象跟屋里任何一个别人说话一样。他的心里很宁静,很超脱。

她向他的房间走去,心里爱他爱得发疯。他是那么美,让她无法接近。他吻了她,他是爱她的,这令她十分惬意。可他没有清醒过来,仍然显得那么遥远、毫无感知。她想对他说什么,可他那副纯真、毫无感知的样子让她无法开口。这上她感到痛苦,她又闷闷不乐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开始用有点厌恶的眼神看她,目光中透出某种恐怖与仇恨的神情。她又恢复了原先的面目。可他仍然没有勇气跟她斗。

现在洛克正在等她。这位自我与世隔绝的人终于感到有这样一个女人,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点什么。他一直不安地等着跟她说话,想方设法接近她。她的身影令他激动不已,他狡猾地接近她,似乎她身上有什么看不见的吸引力。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杰拉德差。杰拉德是个局外人。洛克嫉恨的是他的富有,傲慢和漂亮的外表。这些东西——财富、社会地位的高贵和俊美的外表都是外在的东西。要想接近戈珍这样的女人,洛克可是有着杰拉德做梦也想不到的招术。

杰拉德怎么能满足戈珍这样的能人呢?他以为骄傲、主人般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能起作用吗?洛克有办法,他懂得满足女人的秘密武器。最大的力量是要细腻、会随机应变而不是盲目地攻击。他洛克深谙此道,而杰拉德却一窍不通。他洛克可以探入到女人的心中,杰拉德却压根儿不摸门。在女人这座神秘庙宇中,杰拉德不是洛克的对手,洛克能够深入到女人黑暗的内心深处,在那里寻到她的精神并与之进行较量。他是蜷缩在生命中心的蛇。

女人到底需要什么呢?只是求得在人类社会中满足自己的野心吗?或者说是在爱与善中求得伴侣?她需要“善”吗?只有傻瓜才相信戈珍会需要“善”。她这样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跨过门槛,你会发现她对社会抱着全然一种愤世嫉俗的态度。一进入她灵魂深处,你就会闻到刺鼻的腐蚀气,看到一股黑暗的欲火和一种活生生的微妙的社会批判意识,她认为社会扭曲了,社会是可怕的。

那么,她还需要什么?难道只有纯粹盲目的激情才能满足她?不,不是这个,而是在变形的极端感受中难言的快感。这是黑暗中进行的变形过程中一种顽强的意志同她的顽强意志相撞后获得的快感,这是最终的,难以言表的分解与裂变。可在这整个过程中,她表面上却毫不动声色,不流露出一丝情感来。

可是在两个特定的世人之间,感觉体验的范围是有限的。情欲反应的高潮一旦冲向某个方向就终结了,它不会再有进展。只有重复是可能的,或者是对立双方分手,或者是一方屈服于另一方,或者以死而告终。

杰拉德已经穿透了戈珍灵魂的全部外层。对戈珍来说,杰拉德是现存世界的最关键人物,是她那个男人世界的终点。她通过他了解了世界并与世界断绝了关系。一旦彻底认识了他;她就又象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去寻找新的世界。可是没有新世界,没有别的男人,只有生物,只有洛克这样最后的小生物。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完了,只剩下了个人内心的黑暗,自我中的感知,最终变形中猥亵的宗教神秘。这神秘的磨擦运动将生命强大的有机体可怕地变形了。

戈珍懂得这一切,凭的是她的下意识而不是她的头脑。她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走——她知道离开杰拉德以后走向何方。她怕杰拉德,怕他杀了她。可她不愿意让人杀死。仍有一缕细丝将她跟他连在一起。她用不着以自己的一死来斩断这根线。她还有更远的路可走,有更美的东西要她去体验,在她死之前她还有很多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觉需要体验。

杰拉德不配体验最终的微妙感觉。他无法触及她的敏感点。可是他那粗野的打击无法刺中的地方却让洛克那昆虫一样的理解力象小刀一样一点点触到了。至少现在是她摆脱一个人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的时候了——投向那个生物,那个最终的艺术家。她知道,在洛克的心灵深处他与一切都无关,对他来说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地狱。他没有忠诚朋友,也不追随别人。他只是独善其身,离群索居,我行我素。

可杰拉德的心却依然留恋着外界,留恋着别人。他的局限就在于此。他有他的局限性,受着必然的限制,他需要善,需要正义,需要与自己的最高目标成为一体。这最高目标也许就是对死亡过程的完美细腻的体验同时保持自己的意志不受损害,可是他做不到。这就是他的局限性。

自从戈珍否认了她同杰拉德的夫妻关系,洛克隐约感到些儿胜利。这位艺术家似乎象个飞旋着的鸟随时准备扑向戈珍。但他并没有鲁莽地扑向戈珍,他从来都不会在错误的时机出击。不过,他那黑暗中的本能很自信,神秘地与她产生感应,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两天以来一直讨论着艺术和生活,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们赞美往惜的东西,对过去的成就表现出多愁善感、孩子气的欣喜。他们特别喜欢十八世纪末叶,那是哥德、雪莱和莫扎特的时代。

他们品味着过去,欣赏着过去的伟人,就象把玩着象棋和活动木偶,从中获得快乐。他们把所有的伟人都排在木偶戏中,由他们掌握剧情。至于未来,他们谁也没提一个字,偶尔戏谑地说梦道,人会发明一场可笑的灾难来毁灭世界:某个人会发明一种炸药把世界炸成两半,每一半都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弄得地球上的人惊慌不已。或着地球上的人分成了两派,每一派都认为自己是完美正确的,而对方是错的,应该被毁掉,于是世界的又一种末日来临了。洛克则做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梦:地球变凉了,冰天雪地,只有北极熊、白狐这样的白色生物能够生存,人则象可怕的白色雪鸟在残酷的冰雪世界中抗挣着。

除了编排这样的故事以外,他们从不谈论未来。他们最喜欢嘲弄般地想象世界的毁灭,或着很伤感地把玩过去。他们要伤感而快活地重建起那个世界:魏玛的哥德,穷困而忠于爱人的席勒,或再见到颤抖的让。雅克。卢梭,芬尼的伏尔泰或朗读自己诗歌的腓烈特大帝。

他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谈文学、雕塑和绘画,深情地谈论米莱克斯曼①、布莱克②、弗赛利③、费尔巴哈④和伯克林⑤。他们觉得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生涯可以谈上一辈子。不过他们更喜欢谈论十八和十九世纪的伟人——

①弗莱克斯曼(1755~1826),英国雕刻家。

②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

③弗赛利(1741~1825),瑞典画家。

④费尔巴哈(1804~1872),德国哲学家。

⑤伯克林(1827~1901),瑞士画家。

他们用几种语言混合着交谈,主要讲法语。可他总是在每句话的最后结结巴巴地讲一点英语,并用德语下结论。而她则灵活地随便用什么语言结束自己的句子。她特别喜欢这样的谈话。尽是奇妙的语句、双关语,朦朦胧胧的。用三种不同色彩的语言丝线织成的对话真让她感到快活。

整个交谈过程中,这两个人围绕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徘徊不前。他想要这团火,可又迟疑不前。她也想,可她又想扑灭这团火,永远扑灭它,因为她还有点怜悯杰拉德,还跟杰拉德藕断丝连。最重要的是,一想起跟杰拉德的关系,她就感伤起来,可怜自己。就因为过去发生的一切,她感到被一种永恒,看不见的线拴在他身上——就因为过去的一切,就因为那个夜晚他第一次来找她,疯狂地闯进她的卧室,因为——杰拉德渐渐地厌恶起洛克来,恨透了他。他并没有拿他当一回事,只是看不起他罢了。可是他感觉得出戈珍受了这个小矮子的影响。只有这一点把他气疯了。洛克的身影、洛克的生命竟统治了戈珍,这还得了!

“那小歹徒怎么会迷住你的呢?”他有一天非常迷惑不解地问。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压根儿看不出洛克何以迷人、何以值得人看一眼。杰拉德试图在洛克身上找到一些足以使女人迷恋的英俊或高贵处。可没有,他只让杰拉德感到恶心,象个虫子一样让人恶心。

戈珍的脸红了。这种攻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天啊,没跟你结婚真是一大幸事!”

她那蔑视的腔调镇住了他,噎得他一下子说不上话来。但他马上又缓过气来。

“告诉我,只要告诉我就行,”他压低嗓音阴险地说:“告诉我,他哪一点迷上了你。”

“我并没有让他迷住。”她冷漠、单纯地反驳他。

“是的,你是让他给迷住了。你让那条小干巴蛇给迷住了,就象一只小鸟随时准备跳进它的口中。”

她气愤地看着他。

“我不爱跟你说话。”她说。

“你爱不爱跟我说话这没关系。”他说,“这并未改变你要跪在那只小虫子跟前吻他的脚这个事实。我不想阻拦你这样做,去吧,跪下去吻他的脚。可我想知道是什么迷住了你,是什么?”

她沉默着,气坏了。

“你怎么敢对我吹胡子瞪眼?”她大叫道,“你竟敢这样,你这个面首,你还想欺负我。你有什么权利欺负我?”

他脸色熬白。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得出,她得受这条狼的控制。因为她受着他的控制,她恨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杀了他。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杀了这个站在面前的男人。

“这不是什么权利的问题,”杰拉德说着坐在椅子中。她看着他身体动作的变化,他紧张的身体机械地动着,象被什么魔力驱使着。她对他的恨中带有几分蔑视。

“这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权利的问题,当然我有,请记住。我只想知道的是,是什么东西让你屈从于楼下的那个下流雕塑家,是什么让你象个可怜的虫子一样崇拜他?我想知道你在追求什么。”

她站到窗边去听他说话。然后转过身来。

“是吗?”她极随便、极果断地说,“你想知道他吗?因为他理解女人,因为他不愚蠢。就这么回事。”

杰拉德脸上露出一丝奇怪、歹毒、牲口一样的笑容。

“是什么样的理解呢?”他说,“那是一个跳蚤的理解,一个长着象鼻蹦蹦跳跳的跳蚤。你为什么屈从于一个跳蚤呢?”

戈珍头脑中想起了布莱克对跳蚤的灵魂的描述。她想用这种描述来刻画洛克。布莱克也是个小丑。可是他应该回答杰拉德的问题。

“你不以为一个跳蚤的理解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吗?”她问。

“一个傻瓜!”他重复道。

“一个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一个笨蛋。”她说完又加了一个德文词。

“你是管我叫傻瓜吗?”他问,“好吧,当傻瓜不是比当楼下那样的跳蚤更好吗?”

她看看他。他那种愚蠢相让她讨厌。

“你最后那句话露了真相。”她说。

他坐着,茫然无措。

“我这就走。”他说。

她开始进攻他了。

“请记住,”她说,“我完全不靠你,完全。你做你的安排,我做我的。”

他在思量着。

“你的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就谁也不认谁了?”

她犹豫一下,脸红了。他给她设下了圈套,迫使她上当。

她转过身冲他说:“谁也不认谁,这永远不可能。如果你想自做主张,我希望你明白你是自由的,压根儿用不着考虑我。”

她的话暗示她还需要他,仅这么一点点暗示就足以激起他的激情。他坐在那里,体内产生了变化,血管中不由自主地荡起一股热血。他的心呻吟着,可是他喜欢这样。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他在等她。

她立即就明白了,不由得厌恶地打起冷战。都这种时候了,他凭什么还那么目光热切地期待她?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够把他们彻底分开、让他们的心冷却吗?可他还在对她满怀着期待呢。

她有点手足无措了,偏着头说:“只要我有什么变化,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他茫然地坐在屋里,极端失望,这失望感似乎渐渐地毁灭了他的理解力。可是他的潜意识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一动不动,没有思想,没有感知,就这样坐了好半天。然后他站起身到楼下去同一位大学生下棋。他此时神情很爽朗,显出一副天真烂漫相。他这种样子令戈珍很不安,令她害怕,她真恨他这德行。

在这之后,从没问过她个人问题的洛克开始打听她的情况了。

“你没结婚,对吗?”

她凝视着他。

“根本没有,”她很有分寸地回答。洛克笑了,脸上挤出奇特的表情。他的前额上飘着一缕细发。戈珍注意到他的皮肤、手和手腕都是发亮的棕色。他那双手似乎握得很紧。他象一块黄玉闪着透明的棕色光泽。

“很好嘛。”他说。

他得有点勇气才敢往下问。

“伯金太太是你姐姐?”

“对。”

“她结婚了吗?”

“结了。”

“父母还健在吗?”

“在。”戈珍说。

接着她简单地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他一直凝视着她,目光很好奇。

“是这样!”他吃惊地说,“那克里奇先生很富吗?”

“对,很富,他是个煤矿主。”

“你们交朋友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一阵沉默。

“真的,我感到吃惊,”他终于说,“英国人,我原来以为很冷漠。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什么?”她重复道。

“对。你不能再回去教书了。不能。”他耸耸肩道,“那是不可能的。让那些什么都干不成的恶棍去干那种事吧。你,你知道,你是个非凡的女子,了不起的女性。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为什么要有疑问?你是个非凡的女人,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老路,过普通人的生活?”

戈珍看着他的手,绯红了脸。她很高兴他那么坦率地说她是个非凡的女性。他说这话不是要讨好她,要知道他是个有主见,讲话很客观的人。他这样说,就跟他在说一尊雕塑是非凡的一样,因为他认为怎样就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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